蘆葦岸
定格“我在”詩情的內視色彩
在詩人的寫作動機中,往往難有類似定律一樣的確定性,但作為藝術門類之一域,詩歌的作用或許真如奧克塔維奧·帕斯所言的為人類提供了“相互辨認”的可能,這種“隱蔽的整體的形象”在很多場景下確實讓詩人著迷。比如我要論述的李皓的詩歌,他顯然在不停地被詩意推動著前行,哪怕亦步亦趨。這種無悔的執(zhí)著姿態(tài),具有旗幟般的隱喻功能——被蕓蕓眾生辨認,亦有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的冷靜與激情。作為一個浸淫詩歌三十年的北方漢子,這種“我在”的詩意情懷甚至帶有內視的色彩。通讀他的詩歌,能強烈地感觸他那打開自我的堅定態(tài)度,以及對生命意志的持衡之心。
李皓的詩歌創(chuàng)作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學時期,青春年華的他已在詩歌領域初露鋒芒,曾獲“蓓蕾杯”全國中學生詩歌比賽一等獎等多種獎項。成年后,豐厚的閱歷和生活的寬度鑄就了他更為靈動、細膩、多情的詩心,他的文學之路越發(fā)沉穩(wěn)、深遠。細讀他的作品,對照他的生活軌跡,不難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內心力道異常堅毅的人,他的詩歌道出了他對生活的敬畏,對世道人心的問診,對山川大地的膜拜,對自然物理的親近,對親情大愛的恒常頌贊……顯然,李皓在用詩思解決生活哲學的問題上,慧眼獨具,他的詩歌,顯見成熟的平和之氣,亦見擔當?shù)募怃J,無論是觀照事物,或撻伐人性,辨認模糊的心靈紋路,還是揭示生命意志的秘密,都圓潤通透,睿智深切,熠熠泛光;他表明存在的方式,是現(xiàn)實的,和精神的故鄉(xiāng)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也因為他詩歌的曠達與深切,他對自己生命意志的升華,不支離破碎,而是完整、沉穩(wěn)、寬闊,并耐人尋味。
生活疼痛與鄉(xiāng)情的詩意融會
常年輾轉各地使得李皓背負心靈的痛楚日日深重,解讀人生的異數(shù)更通透,加之詩人本身敏銳細微的洞察力,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賦予哲學與美學的反復思辨,成就他詩作最明顯的個性標簽,尤其比照閱讀了幾組他不同時期的詩,驚喜他傳遞的聲音純粹、豐盈。
對于詩人而言,經歷繁雜會改寫詩歌悲喜的格局,事實是不少人沉溺生活的洪流中,往往一蹶不振,沉疴不起,無法完成心靈的自救,但也有人踏平坎坷成大道,視其為孕育詩歌的肥沃土壤,這種游刃有余的人氣場超強,能在光怪陸離中獨守一份安寧,只留清氣滿乾坤。從這個意義層面考量,李皓是過硬的,他的詩心成全了他的堅韌,游走在城市各地,他的詩隱透著對生活沉靜的痛,又因為他擅長以細膩度量生活,所以能自覺放下身架,退去清高的外衣,以謙恭的視覺投影和心智過濾對待所目擊的一切,但又區(qū)別于普通的寫實主義,不是零星地再現(xiàn)生活圖景,他擅長以“插科打諢”的旁觀者方式,理性探視生活和人性的不同面,配之以特有的性靈觸覺揭示事物(現(xiàn)象)的內在本質,甚至以互為悖謬或矛盾的心態(tài)反轉將內心的沉淀激活,進而勾連人生百味。這種由表及里的敘寫思維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能引發(fā)閱讀共鳴,并促使讀者進入冷靜的思考。
在《我得坐車去一趟普蘭店》里,多重敘述性意象構成生活里各種矛盾心情的沖突。全詩在不間斷的矛盾轉換中透出蕪雜人生的詩性真實,產生了一種冷靜的硬度,似乎在作者的內心,再光鮮的身份后也總拖著卑微的影子。此詩讓我不由想起雷平陽的那首悲憫的《親人》,率真、務實,李皓也一樣,在極力讓詩歌剔除雜質,直接道出心跡,體現(xiàn)的是作者的謙卑與擔當,當然更是對“詩人”身份的再確認,以及對自我靈魂的清晰辨識與體察。
“我得坐車去一趟普蘭店/就像我從未去過一樣?!边@種否定的冷靜言說,折射了時光的斷層,也指向精神的痛楚。詩人之所以篤愛普蘭店,更深層的故鄉(xiāng)情結是因為詩歌,這印證了海德格爾的詩句:“詩人的天職就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在貧困的年代里詩人何為?”李皓的答案是——回故鄉(xiāng)寫詩。這樣的精神依托不摻雜任何功利因素,完全是純真赤子的情懷迸發(fā)。詩人的固執(zhí)己見幾近狹隘、偏執(zhí),這其實是找到了“愛之切”的源泉,以及欣喜的異化景觀。這個悖論可咀嚼出生存的苦味,人生的苦情。生命中的沉重如此反復地叩擊心膜,李皓似乎在宣示:對于人類而言,故鄉(xiāng)就是詩歌的策源地。何嘗不是?在《詩經》里,我們很容易就看到“風雅頌”的場域,那些回環(huán)在山巒、丘陵、草甸、森林、溪水邊的歌吟,將故鄉(xiāng)放大,然后進入文明的長廊,進入無數(shù)后人的心田。詩人李皓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普蘭店以謙卑之心,抒寫著生命的秘密,這樣的詩性生成,將他精神訴求的隱痛與故鄉(xiāng)情結詩意地融合,讓置身于社會萬象中的自己得以照徹,這樣的自我剖析和自我辨識需要勇氣,當然也值得肯定!
而就詩的語言來說,他將赤裸裸地犀利地批判巧妙化為冷幽默式的自嘲。正如楊克所言,“一個詩人盡可以以丑角的面孔出現(xiàn),但這種幽默滑稽的方式所傳達的是平民的智慧和力量,而不應只展現(xiàn)人格的猥瑣。”這一點李皓做到了,他對生活形態(tài)的書寫也明顯有別于傳統(tǒng)主流意識形態(tài),透過許多自我嘲弄,反射出現(xiàn)實生活的陰郁,勾畫出一部分人人格的卑劣,那些自以為是上等人的下等人,打腫臉充當起來的“假胖子”,整日鉆營溜須拍馬的諂媚嘴臉才是他真正想唾棄,不愿同流合污的原因。所以在他的詩中,反語和調侃形成的巨大思維聯(lián)想是一大亮點。
人性真實與日常詩化的提純
在消費時代的當下,物質文化對人文精神的沖擊不可小覷。李皓擯棄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圣人”姿態(tài),在描摹日常生活的詩歌中努力構建“包容開放,靈動大氣”的詩風,將批判、理解與融入合為一體,旨在傳達良知,啟示真理。而要將鮮活的人性鑿刻在日常生活的年輪里談何容易?李皓在鍛造語言內在的氣度和智慧上花了不少力氣。
在《回父母家吃飯》一詩中,父親的三次催促傳達了日漸年邁的雙親渴望子女回家團圓的樸素愿望?!澳赣H很享受我們的風卷殘云……”他的父母從不會計較半年的守候,幾天的準備,一整天的滿心期待換來的只是半小時的天倫。為人父母給予兒女的牽掛總是這么細膩綿長,這份人性的真實借幾個時間詞語的對比著實讓人倍感溫暖。而人性的繁復猶如鉆石的多個切面。
在描寫男女情感時,李皓又成功轉身化為一張熾熱而溫柔的“創(chuàng)可貼”。在《創(chuàng)可貼》中,他更熱衷獨辟蹊徑,通過捕捉事物表面的差異再揭示其本質的一致。這種愛與哲思通融的打開是無限的,這個“藥”的意象,堪比舒婷的筆下的“木棉”,十分經典。
一張不起眼的創(chuàng)可貼卻能在情傷時掩飾虛弱和難堪。這樣的類比取象令人耳目一新,在描繪愛情的詩歌中我們習慣了花好月圓,花前月下,寄予相思的紅豆與鳥雀。他卻將一張創(chuàng)可貼和一個男人對女人熾熱執(zhí)著的愛粘連在一塊兒。這陌生化的搭配讓詩歌豁然開朗,詩意沛然。親情或是愛情,人性的真實投射到生活的激流里就是一個個光怪陸離的斑駁的影子,時而模糊,時而真切。
讀李皓的這部分詩歌,腦海里總浮現(xiàn)出明代散文家歸有光的神韻來。如《搬家》中,日?,嵤碌乃槠坏┍辉姼枵樟粒蜁蔁o限的感動,也會為生活多了這樣的人文深情而倍感美好,寫出名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的普希金說過要“用詩歌喚起人們善良的感情”,李皓覺得這份情懷在物欲橫流的今天,是多么寶貴,因詩而見李皓也有著別林斯基評價普希金的“天性”——他的內心有著許多赤子似的和善、溫良和柔順的成分,感情中永遠有一些特別高貴的、溫和的、柔情的、馥郁的、優(yōu)雅的東西。
更有如《女兒的電話》的平緩的敘述,詩人娓娓道來,親切動人,“我的心開始長一棵樹”這樣的沖動,已經隨著閱讀的深入移植到了每一個父親的靈魂深處。這份“等待”是李皓提純日常詩意的一個典型案例,占了他詩歌的很大比重,不贅言。
幽微的生命呈現(xiàn)與
醇厚的心靈映照
大城市的喧囂并未沖淡李皓對詩歌的熱情,反倒促使他理性思量,砥礪生命幽微的意境。這期間,他寫下大量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詩篇。更值得欣喜的是,他在冷靜觀察社會萬象后能清醒地正視社會沿革的產物——對欲望的癡迷。所以,他的文字一以貫之地將丑陋的人性幻化成波瀾不驚的調侃式幽默,劍指人心的黑色風暴,達到驚人的效果。
《雨》一詩對世故圓滑之人的真實寫照。而《燒水》對人性無節(jié)制欲望的投射等都比較深刻。人的物質欲望,精神饑渴何嘗不像這火苗,從一根攀爬至另一根,在噼啪聲中歡暢,在沉默中蓄積狂熱!能有此發(fā)現(xiàn)絕不是偶然,李皓對生活冷眼旁觀,也融會了犀利的熱血發(fā)現(xiàn),在生命的意境里尋找與心靈對應的平衡點。《周旋》則將鏡頭聚焦到各種名義的酒局上。通過“細節(jié)”的捕捉,展現(xiàn)詩人的尖銳,當然,也映照了李皓醇厚的心靈底色,在優(yōu)秀的詩人身上,擔當與批評,尖銳與平和永遠都是共生的。沒有血性的公正態(tài)度,不是詩人本色,正是這個向度,讓李皓呈現(xiàn)了他生命幽微的質地。
有的時候,堅硬的文字也有其柔軟一面。出于知識分子的大悲憫情懷,關注底層自然成為他詩歌內容的另一組成部分。《落葉》中作者將卑微的小人物意象化為凋零的枯葉。在“生活”這個沉重的命題前,人只能是一張落葉,無可避免地經歷萌芽,繁茂,枯萎直至凋零的自然循環(huán)。小人物注定有小人物的卑微。即便落葉終須歸根也不必沮喪,迎著花開的季節(jié),努力綻放,自由地吮吸生活給予我們的一切美好,成就自己斑斕的春天,也不枉白白走一遭!在看似蕭瑟的文字里卻又包含對生命的竭誠的贊美,大有枯木逢春的驚喜與感動!
但凡文字折射出的鏡像,均是因為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并且有思辨性的眼睛。李皓在生命與文字中潛心打造精神殿堂,在生活與心靈的激蕩中探索人性的微妙;又憑借對生活細膩而虔誠的關注,在一個個詩意的鏡頭里任由思維的浪潮肆虐沖撞,然后將一切激情凝聚成富有張力的文字,呈現(xiàn)出或熱情,或謙卑,或醇釅,或知性,或放達的詩意景觀。超拔的精神行走與潛心修為的詩情表明,李皓是一個與時代脈絡一起搏動的詩人,并因此而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個更為真實的身份!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