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光
醒和病的歷史
黑 光
寂寞。他們把寂寞當酒喝了
把深水灣裸露的礁石當女神祭拜
在性器噴薄的毛草地上點火
燒荒,掘出恐龍的蛋
當真理孵化。他們醉倒的時候
茅臺和五糧液還沒有誕生
山頂洞的母親尚在做夢
紹興師爺和他的女兒紅們
正走在5000年后趕往京城的路上
他們醒來的當下,日歷已經(jīng)
狠狠撕下了一個時代的寂寞
狠狠地,他們并沒有咸魚翻身
狠狠地,他們有比被撕下寂寞
更寂寞的辛酸、失望與喧囂……
床上擺滿她的醒
湯藥里煎著他的病
一朵春天粉紅了一樹枝
鳥送來了飛,也送來了墜落
他被靜弄醒了
她被咳嗽安撫病了
幾朝代夜晚漆黑幾湯勺藥
蹦起來的是燈,退隱的是陛下
今天天氣好得一塌糊涂
好得像愛一樣絕望
像詩一樣無用
今天風被蝕掉了下半身
它一步也走不出去
被呆在家里哭
今天水是最尊敬的客人
被從一雙眼睛送入
到另一雙眼睛
今天所有好都不用好了
有了好天氣就夠了
有夠了就夠了
但你為什么還要述說
午休,好時光。
在塵世的床上,
他要擺正他疲倦的身子
和他沉重的鼻梁。
他要好好喘息:
喘生,息死——
不念天高地厚,
不管今夕何夕。
他要睡成一陣風,
從你體內(nèi)穿過。
在床榻的小船上
載走無數(shù)青山。
一
小病初愈。在一個褐色早晨醒來
在緊鄰陽臺的玻化磚上做俯臥撐
記憶是一把傘,往昔是雨滴
風從后腳跟爬到前腦勺來撓癢
二
已是暮春。有多少駭俗的
故事在默默滋長……
瞧,棕櫚垂下金黃的穗穗
像五月的麥浪把大地烘烤
三
時不我與。但請告訴自己
要慢下來,盡快地慢下來
讀書,寫字,行走。突然想到
年華似水流去,歲月靜好如初
五月。飛升者預備墜落
生與死攜手打擂,河山
推開風景,墓碑站在
風口張望:送葬之列
緊隨迎親隊伍,嗩吶
吹響自己也掩埋自己
鞋子丟到對岸,青草
漫過天涯:某天,我
從一間診所歸來,想問
一別八年,你們還好么
說出你的病,藏起你的健康
這個世界就太平了:不唯
青春而青春,你仍停留在十八歲
不唯幼稚而幼稚,你還擁有八十年
當時間的盤盞把歲月之魚端上來
你能做的依舊是:洗凈雙手
拿好筷子,悉心剔除那些可能
哽住咽喉的一根根尖刺,并選取
其中最結(jié)實、鋒利的一根:剔牙
一個扛起自己上路的人,不想再回頭看一眼:這些
易朽的房屋,有毒的資產(chǎn),冷寂的名諱
以及掉渣的時間和空間
一個人在夏天打開嚴冬之門
在少年的額頭
貼滿雪花的標簽
然后手持蝮蛇和臘梅
像一個好運氣的強盜
有著被通緝而不想逃走的怠惰與安詳
他說:已經(jīng)夠了,非常夠了。所有往事都是
打不開頁碼的壓箱底的書,扉頁上只有
一句:我已數(shù)九寒天,你們繼續(xù)盛夏
雨后的西安,天有一點藍
風從塔樓上吹過
樹和我搭肩,說
城是有翅膀的,是那種帶有
咸腥味的青磚的翅膀——
在古代,它成就了帝王的雄心
在今天,我目光所及的一小塊
空地上,它只是一枚青色印記
如同我左臂上的那顆黑痣
總也飛不出我的身體
你是從地面拋向天空的雪
是竹竿一樣
被折斷的某個傍晚時辰
是橋的兩端涌向
河心島的藍色故事
是杯子里取出的杯子
斟滿空無中的空無和寂靜中的寂靜
現(xiàn)在,所有的明亮都明亮過了
剩下漠北草原一樣廣袤的黑暗
被你打點行裝,卷成鋪蓋——
糾結(jié)于頭發(fā)絲纏繞的霉變歷史
一些影像模糊了
一些卻更加清晰
霉變是一劑毒藥
歷史是拷走雙眼的警局
剩下的軀體被時光切割
被事件洗滌
拷貝成
灰燼一樣的沉寂
今晚的月亮,像一只甲殼蟲
停泊在淡藍色的葉片上
海很遙遠
風也吹不動它
蟋蟀在樹下洞穴口站崗
蹣跚的老羊憶起童年遼闊的快樂
偶爾仰頭:
星星們都去哪了
朱湘的月亮舊了
李白的月亮舊了
黑光的月亮也舊了
有多少月光死在昨天
死在民國,死在
更早的唐天寶年間
月光死去活來
還是昨天的月光
一堵墻栽倒下來
一個時代袖手旁觀
一尾魚突兀上岸
一群孩童呼啦解散
他們說這一切
都因了一場雷雨
他們還說雨水是三百年前
遺失在天空的一只鞋
現(xiàn)在雨已停歇
太陽露出了腦袋
我聽見一只青蛙大聲歌唱
在通往外省的高速路上
二十二歲那年,風往天上吹
西北大學校園詩人C被掀掉了學籍
一怒之下,我寫了篇憤怒的萊蒙托夫分行
張貼在校園圖書樓前,引起校園晃動
許多天后欣賞憤怒的另一位校園詩人X
在校園水房
邂逅了他想邂逅的憤怒詩人
從此我們做了朋友
而立年后,水向腹腔奔流
我時常五內(nèi)俱焚,旋又七竅生煙
索性跑到壺口瀑布面前倒立
寫了首《河流站起來的樣子》——若干年后連同曾經(jīng)
涂鴉的兩首合成《大河組詩》寄送“黃河入海口詩賽”評審組
結(jié)果意外獲獎,但更意外的是評審委員們
剔除了《河流站起來的樣子》而只給曾經(jīng)
涂鴉的兩首頒發(fā)證書和獎金
不惑年后,我變得不太憤怒了
開始回憶當年的憤怒
許多甜蜜許多溫暖涌上心頭
感恩之下,我寫了篇蒼涼而恬淡的隨筆
發(fā)在某省某文學期刊上,引起某君注意
一個月后欣賞蒼涼而恬淡的某君在一間煙霧斗室
找見了他想找見的恬淡之人
從此我們做了朋友
知天命年后,我變得有些世故有些圓融了
學會了贊美路邊石楠、壟上芨芨草和天空的流云異彩
動容之下,寫了十幾首冠名《晨曦之車》的組詩
發(fā)在三秦《延河》月刊上,引起某些編輯注意
不久露面《詩選刊》上。只是這一次露面
讓我徹底明白了:詩是《一生腹稿》
有時要寫出來,有時只需壓在心底
而罷筆卻是件值得考慮的嚴肅事情
——如果你的詩寫不再有凄愴和憤怒產(chǎn)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