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 彌
尸體書寫
須 彌
尸體走向書。它們敞開,置于目光之下。書寫的徹底打開,回指著尸體的打開。只有通過無盡的書寫,才可將身體破譯,并引發(fā)一條從內到外,從外到內,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通道。書寫從這里開始,在這里結束:在死亡所指向的永無止境之位置上。尸體的滲入,將書寫拖入臨淵地帶。
——龜隱式
這本書對抗,并且取代了,身體:一個被corpus(文集)取代的corpse(尸體),一個把位置讓給書的尸體,醫(yī)生的眼睛只看著面對他們的書,仿佛,通過閱讀,通過觀察紙頁上畫著的記號,他們正試著遺忘、壓抑、否認或咒逐死亡——以及死亡面前的焦慮。
——德里達
對我而言,言說在死后開始,在那樣的斷裂一經確立的時刻開始。對我而言,書寫是死后的游蕩,而非通往生命源頭的道路。
——???/p>
……尸體,是如何走向你的?在白日還是黑夜?作為詞,還是形象?或是介于詞語與形象之間的不知名物?它長年封存在你意識之外的某處:從你尚未存在于世的漫長歲月開始,直到它被喚醒的那一瞬間(它將一次次被喚醒。在你成為一具尸體之后,它再一次進入封存世界,固守或綿延于無盡的歲月之中)。什么一次次喚醒了它?一個熟悉之軀,還是一個新語匯?你還清楚地記得它原初的面貌嗎?在茫茫黑夜之中,你反復進入縈繞在它頭頂的問題之中,它在你目光的空無極處,無聲地閃動著。它脫離了生者與死者的鏈條。無人認領。它走向你,你轉向書寫。仿佛在書寫中可以找到答案。書寫,一場在死亡之崖來回擺蕩的歷險。你深陷于戀與懼、詞與形的線團之中,你憶起一句詩:“一個詞——你知道的:/一具尸體?!痹~語,沾上了尸體的氣息,鑲上了死亡的牙。它無法給出救贖。你憶起這句天使之詩,并將之盜走,將它的腦袋倒扭過來,化入你的反復呢喃中。在你的言說中,不是詞作為尸體,而是尸體成為詞,成為一個縈繞著死亡之光的詞。死亡在詩中吐納。尸體,一個詞。書寫者建立起一種與尸體的親密關系。你憶起一句詩。在你的“憶起”之前,它沉睡于人造干尸中。尸性蟄伏在它身上。在死亡盤踞的那個位置上,在“尸體走向你”的沉思回路中,你再一次進入它,侵入它的領土。它顯露出另一副面貌。你投入書寫工程。一道微光折回“尸體”一詞的形體上,攪動了它的情緒。它的有機性顯現了出來。尸體,一個詞,你知道的,或你不知道,但尸體知道。一個漢語中的隱微之詞。一個藏身于晝與夜之縫隙間的詞。一具尸體,陳臥在那里。你將記憶揉成點光,放入你的目光之中。一個詞:尸體。它騰空了前后文,獨自存在,在某一個瞬間的意識中來回折返。尸體,作為一個詞,再一次走向你,它打開書寫。它進入感覺的邏輯。它被書寫。在看上去像是一次沒有盡頭的旅程中,作為一個詞的尸體,被切割了。這種切割像是有序的,又像是混亂的,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又開始接上,開始在風中搖曳……誰在操作?采取的是何種切割術?或許這些都不重要。它開啟了對其自身的不可控的書寫。尸體的書寫沒有邊界,這也是,那也是,是你,也是我。它當初走向你,你失去平衡,在旋轉的星光下無力喘息?;蛟S,你已不再是當初的你。你已記不起它最初走向你的面貌。詞語從尸體中復活。在死亡的位置上,在空無的知覺軌道中,書寫打開。作為一個詞的尸體,被切割了。它的切割之后,或它的未來,沒有顯示出任何跡象。也許是因為在這之后,它所引出的東西瞬間化為了肉眼無法看見的分子,飄落在地上,或散逸于空中,無所尋覓,四處皆是。也許,一切自有天命。天色晦暗,分不清白日還是黑夜,一具尸體走向你。尸體作為一個詞,出現在一朵花之上。它開花了。它看見了一件被遺棄的花瓶。你看見它向你走來,它試圖將你占有。就像最初它作為一個詞,走向你一樣。但你還是你嗎?你老眼昏花,在夢境中,對它發(fā)出了召喚,或是追隨著它的身影。記不清了。但這你是知道的:作為一個詞,它將再一次走向你。
一具尸體,走向你,帶著一張晦暗未明的面孔。你寫下回憶:不明飛行物向你靠近。它如閃電一般,瞬間就橫入你眼中,切掉了前戲,騰空了一切的背景和鋪墊,同時也斷了后路,進入原地打轉的狀態(tài)。你被攝走了魂,定在那里。二十年后回想起第一次遇見尸體的場景時,依然感到恍惚,仿佛一下子踏空了三五級梯子,掉入一個眩暈的中心。它一直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根木頭,不吃飯,也不說話……身邊的人都在號啕大哭。剛從外頭玩耍歸來的你,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寫到這里,你穿梭回二十年前的那一瞬間,用當下經驗將當時的感受告知自己:世界翻轉了過來。你想起那個場景,就像憶起一句詩。那時是誰偷偷把你拉到邊上?又跟你說了些什么?你已無法記起,但確切地知道沒有人告訴你,他死了。你不知道這是一具尸體。但它走向你,在你腦海中劃下一道影子,埋下了飄蕩于你未來記憶的導火線。一具尸體,一個陌生的親人。你好像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感覺到了恐懼,但你還沒有能力表達它們。你不確定當時的感知是否已經成形,你甚至覺得這只是由記憶所增補而成的。這種感覺在游離,徘徊在書寫的邊緣。關于對尸體的恐懼,十分不確定。唯一確切的是,在未來時間中,你將再一次喚醒它。
在尸體現場的擺蕩記憶之中,你被投入詞語的戰(zhàn)場。死亡的恐懼體驗,喚起了一種內在的虛無感。書寫被拖出。在書寫中,恐懼再次被喚醒。它將書寫拖向另一個軌道。一路上,恐懼的記憶一再疊加、交融,并煥發(fā)新生。尸體恐懼,仿佛是來自最后一段征程,又像是來自原初的誕生(復活)記憶。它被寫入一生的恐懼全書中。尸體恐懼的曖昧性,寫在尸體的現場:它來自他者,又關乎自身;它來自閱讀,也來自書寫?!八廊ズ脦滋炝?,尸體完全裸露在空氣中,成了蒼蠅、虱子、蛆蟲的盤中餐和游戲……不時發(fā)出一陣陣惡臭……”有人尖叫一聲,捂住了雙眼。你在現場,你在書寫中。你感到恐懼??謶钟谒乃??還是自身的死(可死性)?你憶起巴塔耶關于尸體恐懼的分析,“雖然死人一動不動,但它參與了把他擊倒的暴力;任何靠近他的東西都受到了擊倒他的那種毀滅的威脅?!蹦惆聪聲和fI,讓腦袋的快速運轉戛然而止。不知從哪里傳來一個聲音:忘了誰說過的,我們不能承受死,所有的死,都不是他者的死,而是自身的死。就像無法長時間沉湎于尸體恐懼的記憶中一樣,你總是在睡夢中勤奮地書寫著與尸體相關的作品,你總是半夜驚醒。
一具尸體走向你。一具具尸體排著隊走向你,正如你一次次地走向它們。最初的恐懼雛形,在無數的死亡疊加之后,是否露出了它的原本面貌?從什么時候開始,讓人恐懼的對象,成了“尸體”這個詞?(現場在書寫中缺席了。)詞語成為最大的敵人。它與死亡纏在一起。唯有那不可遺忘的,或是就在這遺忘之中,身體的有死性,無法擺脫目擊,它擺蕩回現場,化為一道顫意,鉆入身體的反應中。(現場在書寫中重生了。)存在的虛無出讓它的位置。你的恐懼進入書寫。書寫再一次喚醒恐懼??謶质鞘w的核心書寫機制。你端起一支筆,在白紙深處,寫下“尸體”二字。“尸體”已攜上它的鬼魂。“尸體”尚未成為鬼魂。在一個做不完的夢中,你準備將它埋葬在詞典的深處。
在通往一片森林的途中,你遇見一句話:“死亡盤踞于尸體之上?!边@是目睹尸體慘狀之后或由尸體所喚起聯想的一種慣常表述,卻也詩意非凡。它在你內心中久久徘徊。你開始琢磨起尸體與死亡的關系來。古漢字的構字法將尸體與死亡密不可分的關系很好地表現了出來,但兩者的位置與這句表述卻不大一樣:在古漢字中,尸作屍,尸下包裹或藏匿著死。不過,無論是盤踞其上,還是裹藏其下,死亡都纏住或侵入了尸體,像蒼蠅一樣,反復在它四周飛旋、嗡鳴。在你從小習得的方言中,尸與死發(fā)出的也是同一個聲音。你從小開始閱讀:他死了,尸體橫陳在那里,一動不動。在他喪失呼吸的瞬間,死亡就已經現身,攜帶著無數在人世高爐中煉了數千年的恐懼丸。死亡寫入尸體。一種骨肉相連、刻骨銘心的書寫。你在尸體上閱讀死亡,閱讀書寫,并書寫閱讀。你不經意地在尸與死之間劃下一道黑色斜線。一個聲音說:在尸體之上,死亡自然介入,制造出令人恐懼的黑霧。另一個聲音說:在尸體之上,死亡被驅逐,因為一道光。一道從書中散發(fā)出的光芒。它們反復扭打成一團。閱讀尸體,書寫尸體,從死亡的位置開始。
死亡刻寫在尸體上。死亡現身,生者被帶走,或是生者自己飛走,留下尸體。留下的是死者嗎?或者說,尸體就是死者嗎?“死者據說不再屬于這個世界;他把這個世界留在身后。但留在身后的恰恰是這具尸體,尸體也不屬于這個世界,哪怕它就在這里?!辈祭市さ穆曇舸驍嗄愕囊蓡枴K勒卟辉趫?。在尸體的現場,生者與死者都缺席了。你的耳邊,你的筆下,停不下來的喧囂。一個聲音說:尸體是納入死亡的生者。另一個聲音說:尸體是生者和死者交接過程中的額外物。無生無死嗎?對于生死者來說,尸體就像一個無處安放的魂魄。尸體的存在本身,浮現出一種不可能性。你的目光匯聚在尸體上,挑撥詞語,離間表述,游蕩在疑問重重之處。它漸漸將你引入書寫的另一個地帶。
你站在生者與死者之外,像剛從尸體中站起來的一個魂魄。在你面前,死去的是已離去的死者。尸體是活著的尸身。它在呼吸,它的言說來自另一個世界。生者無法傾聽。面對尸身,你能感覺到它的死嗎?或你能感應到它活生生的氣息嗎?或許,此時此刻,它正接通兩個世界的鏈接信號,準備與你對話?;蛟S,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通靈者?!八懒?,尸體橫陳在那里,一動不動?!彼凶咴谶M入尸界的半途中。你看見了一道光,在光的映射下,它正經歷從死到生的蛻變。生與死,在不同的時空有著不同的含義。你知道,從死亡的位置開始,尸魂開始進入閱讀的目光,開始侵占書寫的紙面。
在一個納西族的葬禮上,一位長者說了一句神秘的話:“終結就是開端,開端就是終結。”這像是來自巫師的話,又像是出自哲學家之口?;蛟S,終結的尚未終結,開啟的已然開啟。在喪失了呼吸的尸體上,那個人還在嗎?曾經運轉于身體之上的溫熱之血和躍動之火已散盡,它是否還存留著他的精神末梢,或是附有他的魂靈碎片?你凝視著它,思緒紛飛……尸體是終結者嗎?在它身上,人的生命宣告終結。它驅逐了生者。但它是死者嗎?它逃脫了生者的位置,但又尚未進入死者的角色。它橫陳在一個中間點上,像一個闖入者。它是闖入“生者過渡到死者”之間的一個異物。生者和死者是它的兩個反方向的無限延伸的軸端。它存在著。就它本身而言,終結之意或許不及一種開端之說。曖昧的面紗來回擺蕩:它不時回應著生者與死者鏈條兩端的聲音。一具尸體,橫陳在你面前。你打量它。在一種凝視的幻境中,你進入它,你來到它的位置上。你看見它的幽靈了嗎?或是你就是它的幽靈?它在等待一個擺脫這種處境的儀式。從最初它走向你時掀起的那種惘然,到如今這種在它身上的反復折疊,尸體在你的書寫中,已發(fā)生過多次擦拭和重寫。你再一次寫下:曖昧性已攻下了尸體的話語堡壘。正如德里達所說的,“在根本上,我們并不擁有一種關于死亡狀態(tài)的絕對科學和客觀的知識,因此,我們并不嚴格地知道一個活著的身體和一個尸體之間的差別是什么?!蹦敲矗w是什么?死的人,還是活的物?在它被埋葬或火化之前,它扮演什么角色?或許他僅僅是一個影子。一張圖像。哪怕是作為一件遺留物,作為一具在一種荒誕而詭異的氛圍中,被藥水浸泡、滋養(yǎng)了數十年,被賦予一個生者角色的尸體,也僅僅是生者拋在身后的一個影子。它攜帶著自身的幽靈,但已無生者,哪怕是被給予了一個生者的強大象征。但是,橫陳在你面前的尸體,也不是死者。死者已逃離了這個世界,它并不在尸體上。尸體可以另起一行。終結了生者之生命的尸體化為肥料,重新培育出新的生命來。尸體,既是終結者,也有開啟者,在終結中開啟,在開啟中終結。
尸體被化上妝,放入棺木,進入了另一個空間。它已不再具有形成之初的那種恐懼之貌?!疤С鲮`柩,讓哀悼者前來……”它披戴著意味深長的花環(huán),進入葬禮儀式的氛圍中。你在葬禮現場,腦海里不時閃過最初呈現在你面前的那具尸體,及其打開的那個私人閱讀空間。它所激起的那股說不上是恐懼,也說不上是空失的莫名感受,讓你像個小風鈴一樣,久久回蕩在其中。那些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哭聲,那種詭靈的氛圍,為你和“尸體”制造了一次特殊的會面。如同與詞語的一次相遇。哀悼的聲音使你返回化好了妝的尸體上。赫拉克利特曾說過,“尸體應該像糞便一樣被拋棄”。但世間能有多少人能夠將尸體視為與糞便一樣的事物呢?尸體,是作為一個特殊存在物而存在于世的。它帶有些許神秘。它讓人敬畏。人們必須通過一整套的葬禮儀式,來與它以及曾經作為生者的他告別,仿佛這是它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使命,或僅僅為了安慰自身。你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這樣幾句話:這是為了安頓死者的魂靈,“與巫術密不可分”。沒有經過一套整合的安葬儀式,尸體的鬼魂將無法安靜,將永遠游蕩于荒山野嶺之中。另一個聲音也隨之而來:葬禮就是將死亡這個不可能的行為轉變?yōu)椤白约旱男袨椤保瑢⒅黧w化,使它對人們來說,變得可以承受。你在葬禮現場,想起奧登的悼詩。你的思緒擺蕩不已。你至今沒能為尸體寫下一首詩。葬禮儀式首先完成了一種書寫:將“不可見的”寫入“可見的”秩序之中。尸體經過儀式的洗禮和轉化,獲得了新生。你的書寫,開始于一場葬禮的儀式,為了安頓詞語的亡靈。為了避免死去的詞語在邊緣地帶四處游蕩,書寫將使之重新出場。
在香料和藥水之中。一道工藝。一個神跡。尸體逃離了腐爛和惡臭的宿命。一具具木乃伊,環(huán)繞著你,像在夢中……一張張古老的面孔……靈魂不死……法老們在跟你說話。你被帶入一個點的旋轉中,失去了時空感受。人的不死之欲。權力與財富的影子。神奇的保存術。一道道飄忽的疊影,在你周邊游蕩。你無法確認自己的狀態(tài)。在時間之外?在恍惚之中?或是在發(fā)怵與譫妄之間?什么時候你看見了站在玻璃框內的眾多人像中有一個就是你?“啊,偉大的法老,永存于世……”永存于世是一個魔咒。你憶起蘇聯的列寧和斯大林,朝鮮的金日成和金正日,越南的胡志明……這些現代的木乃伊法老們。那些源遠流長的象征。“永垂不朽”刻寫在尸身上。這是權力在尸體上的書寫。它們變成了人們膜拜、傳頌的對象,也寫上了人們鄙視、唾罵的目光。你在這些魅影之間走動,如同一個魅影。無數個問號在你腦海中不停攪蕩……這些逃脫了腐爛宿命的尸體,它們的心情如何?它們是否能感應到活體的目光和手指?它們會不會渴望在數千年后被喚醒……一道突如其來的強光打在你臉上,你從恍惚中醒來。你的目光在寄放著永世恒久之愿望和功能的香料和藥水身上逗留太久了。它倏地縮了回來。一個魅影離去,另一個魅影降臨。你內心開始涌起一股強烈的欲望:摧毀所有死而不死的木乃伊,擊碎這些腐朽不堪的思想石塊,殺死一切橫在書寫面前的障礙物。以一種解放的書寫消解腐朽的書寫。你知道消解的力量來自哪里。你隱約看見了新語言踩在舊語言的尸體上,騰云而上。
你死了,你還活著。你35公斤重,坐在窗邊的一把椅子上,兩眼放空……外面有人在尖叫,“死人了,死人了……”你是獸頭,女童頭,骷髏頭,老人頭,還是其他什么頭,不是很確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頭在地震,級別為六到七級。骨頭上的微弱電流不時提示著你的知覺靈敏度。在萎縮的皮囊下,骰子偶爾傳來幾下打轉聲。天上的和地上的,你已辨別不了。自己是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個,還是在椅子前來回走動的那一個,你也無法分清了。你兩眼放空。你在書中。你守護著書。從早上到夜里,你都坐在同一個位置上,一動不動,像是身處于一個陌異的時空中。你用同一種姿勢進行書寫。你在等待打開。你每天都在接納尸體之氣,吐出尸體之氣。多少年沒走出這個門,你也記不得了。一切都帶上了一副晦暗的面孔。你今天說你幾年前剛從戰(zhàn)場回來,明天說自己從沒有上過戰(zhàn)場。今天,一個哲學家附在你身上,陷入對某個詞語的沉思,明天,你又變成了一個恐懼中的幼童,對尸體只殘留一種空無的印象,后天,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建筑師向你走來,為了修建另一種書寫,很快,你又開始受到回憶之神的青睞。你兩眼放空。你守護著兩眼放空的人。多少年了。你一直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你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依然活著。你每天經受尸體的洗禮。有時候你想很弄清楚死亡的定義,但很快又放棄了。定義是一個不重要的東西。句子也一樣。比如,你想到了一句:誰是尸體,尸體是什么,為什么是尸體,都不重要。你喃喃自語。你越發(fā)干枯。你的一半暴露在陽光下的視線內,一半隱藏在黑暗的陰影中。你有時候跟影子說話,有時候發(fā)現那個影子就是自己。你在尸體上書寫。你被書寫。你寫下一個人的沉思和感悟。你被記憶、沉思、幻想、疑問、囈語、體感、譫夢、瘋言、癡妄等攪拌成一個新的人。你瞳孔變大,你思維爆炸。你偶爾會看見太陽向你走來。你寫下:一道天堂的光。你死了,你還活著。你不記得了。你坐在椅子上,你從椅子前走過。你的腦海里閃過無數具尸體,如同看見無數張書頁在空中漫飛。你記起另一個你。無數個另一個你。一切都看不清道不明了,一切都已明了。你在尸體上漫步幾千里,尚未抵達天堂,不久將抵達天堂。你30公斤重,是的,又瘦了。你兩眼放空,你繼續(x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
在廢墟上,一具尸體站起來。又一具尸體站起來。在一幅畫中。畫上的廢墟,不知源自哪一場戰(zhàn)爭,尸體也不知從何而來。畫中的尸體站了起來。它們向前走。一直走。走出廢墟的邊緣。走進書中。走在你的目光深處。你看見了一具尸體從書中跳出來。它突然開口說話:“我是廢墟上的植物?!闭f完繼續(xù)向前走,從第1頁走到了第32頁。一本攤開的書,在一幅畫中,尸體向另一本書走過去。你在翻閱一本與廢墟有關的書。它出自一個上過戰(zhàn)場的人之手。這個人在談話,在書中,跟另一個人談,跟一個不時從他面前走過的影子談。或許是關于廢墟分析,或許是關于尸體解剖。你的目光停留在書中的一幅畫上。一具具尸體站起來。它們從這本書走到另一本書。你又看見了一具尸體從書中跳出來。它說:“我來自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彼^續(xù)走在畫中。一場無名的戰(zhàn)爭,被它帶了出來。你想象了1秒鐘:那是一場規(guī)模巨大,猶如洪水爆發(fā)的戰(zhàn)爭。接下來的1秒,迅速被畫上的聲音勾走了:請寫下我。你看見了一具尸體走入書中的墳墓。它處在隱蔽的位置。廢墟從書中溢出來,伴隨著一具具尸體。它們站起來。它們開口說話。它們從一個空間走到另一個空間。不知何時,畫上現出了一具巨大的尸體,對在10秒前出現的尸體來說,這相當于一個巨人。它撐破了書的結構。它吞噬了其他的尸體。它向你撲來。它的腳步突然加快,仿佛疊加了所有尸體的速度。書發(fā)瘋了。畫從書中跳出來,為了逃離巨人尸體。書在畫中失控了。你的一半變成尸體。在你的半邊身體變成尸體的那1秒,巨人尸體消失了,你看見了無數只尸體在畫中行走。它們從書中走出來。它們回到墓中。墳墓朝向天空。從書中溢出來的,尸體,帶著幻存的溫度,走進你的目光。在廢墟上,在畫中,你的一半走向另一半。你在觀看。你在書中。
在無名的空氣中,漂浮著一具尸體,宛如記憶中的事物,縹緲不定……在凝視中,你走了神。被幽靈帶回了那個遠古的時空,還是迷失于恐懼的效應之中?所有的存在都置身于一個裝滿了古河之水的瓶子中。一個聲音忽然從頭頂傳來:我們一誕生,就攜上了尸體性。一道光在詞語中打開。你的骨骼上忽地傳來一陣輕微的顫感——來自電流,還是河流?尸體性被喚醒。如故人相逢,你們投入深情對望中。
尸體性,一道幻影,神經末梢上的細微之神,深居簡出。它在等待與遺忘之中。它期待著從天而降的召喚,準備隨時醒來,大步走出去。時間解放尸性。在這場由時間主導的戲劇中,尸體性的門窗一點點被打開。臨近尾聲時,它大面積入侵活體,完全將它吞噬,使之變成了尸體。尸性已完全實體化。在尸體誕生的瞬間,尸體是否也帶上了活體性?或許,在尸體的世界,活體性也是潛在的幽靈?尸界的書寫者也在探討活體性?尸體與活體,在人的身上展開了一場此消彼長的漫長斗爭。一生的拔河比賽。
我們一誕生,就攜上了尸體性。尸體性是一種隱性的銘寫。它不是碑文,也不是義理,它是游蕩在歲月深處的一種窸窣。尸體性被喚醒,在一種靈氛之中,蟄伏在你身上的書寫之靈,也再一次抖動起來。你凝視著一具漂浮在瓶子中的尸體,你觀看了一場跨越歲月長河的無聲戲劇。這成了一段記憶敘事。在白紙上,在尸體上,你寫下了幻影。
“一個詞:尸體。”一個詞,兩個詞,所有詞,變成了一具具尸體。這是對誤讀的誤讀?!笆~”現身。這種沉思返回到詩句原先打開的那條小路上:“一個詞——你知道的:/一具尸體。”詞的意義被清空。它的人世情結激起一股惡心的巨浪,軀體之火被撲滅。它急速冷卻下來,被推向人世間的邊緣。你看著它,“尸體”,一個詞,所有詞……在它的形象上,縈繞著尸體的冰冷氣息。詞語散盡了它的溫度,遣走了水與火。干枯的詞語。喪失了電源的詞語。死亡已侵入它,將它拖入了無光之地。在它身上,還留有開啟恐懼的閥門嗎?一種陷入遺忘境地的恐懼,外在于你,你用余光掃它一眼,就已躍過它。它已與你無關,你不會再聯想到自身。而它看上去也已忘記了世界存在呼吸這一功能。它失去了恐懼這一砝碼,它不能進入文本,就像文本也成了一句尸體。詞語死去,進入另一個世界的軌道。面對它,在這個世界,如同面對一個太空物件,你會感到它的前生與后世都陷入了空無之中。在這空無之中,它自我打量,自我清理塵埃,像是陶醉于遺忘之中,又像是拋出了期待。
一具詞語的尸體,被遺棄在時間的墻角。它被安放于剩有一條古河之水的瓶子中,被置于一個祖父的祖父的位置上。在那衰破、陳舊的詞典中,一個詞,兩個詞,所有詞……在詞浪的起伏中,你縱身一躍,再一次投入書寫。一次次地卷入詞語的洪流中。不知什么時候,你憶起“尸體”,這個散盡了火苗的詞語。也許,詞語的幽靈正在獨自散發(fā)出幽暗的光。也許,在這死亡之軀上,詞的隱秘欲望正悄悄在綻開……它在另一個世界,發(fā)出了與這個世界相差幾萬分貝的窸窣、呢喃,聲音在匯聚,默默期待再次進入這個世界的頻道。文本的幽靈是否也發(fā)出了心有靈犀的感應?一個詞:尸體。它在冥冥之中走向你,你憶起它,哪怕是朝向另一個意義方向的它。你感應到它的呼吸。你接到了它拋出的繡球,你的期待是什么?它將說出什么?詞語的尸體已有所行動,呢喃的分貝開始加強。無論如何,是時候將它拖入你的欲望書寫,拖入繁殖的地帶了。
“……迷戀是那種孤獨的凝視,那種永不停息、不可終了的凝視……”穿梭于一具具尸體之間,一次次的打量,匯聚成一股洪流,在不知不覺中激蕩起一股迷狂。對尸體的迷戀之花,開在恐懼的近旁。尸體被你安置于目光的核心處,巨大的聚光燈長久地照射在它身上,不斷變換出多異的形與色,哪怕偶爾因故離開,最終還是會返回它身上。一次次地書寫它。尸體成了寫作者的呼吸。你以電鉆的激情,投入到尸體的書寫當中:撫摸它的美麗,鞭打它的話語,親近它的近親。在它身上,聚集著一批具有同一種氣質的靈魂。你為它們著迷。正如弗洛姆所說的,“有戀尸定向的人被所有沒有生氣的和死的東西所吸引和迷狂,諸如死尸、腐物、糞便和污垢?!蹦阍跁鴮懼羞M入戀尸者的圈子。向波德萊爾致敬。向薩德致敬。向巴塔耶致敬。一次次地進入尸體的書寫。你圍繞著它自我打轉。在曾經的紙張上,你無法敞開自己最深處的魂靈。不知何時,一張攜帶著光芒的便條出現在你的視線中:“書寫在凈化的要求中走向它的死胡同?!笔w現身,指出一條拯救之道。它是文本最后的衛(wèi)士。它向我們提供了一條壓抑后的解放之路。它來解放我們的書寫。你迷戀它。你投入瘋狂的書寫中,有時是遺體整容師,有時是太平間工作者,色迷迷地解開詞語的紐扣,擺動言語,脫下話語團塊的睡衣,編織和拆解書寫的私處密碼,渾身洋溢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興奮感和狂熱感。有人說,這是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巴ㄟ^迷戀的書寫,進入靈魂的血脈。”寫下尸體。在尸體書寫中進入高潮。在死亡書寫中體驗尸體。尸體進入你。
幻影尸體向你走來。你在書寫中。尸體走向書,像一列火車開進人群。在書的目光中,尸體的第一個劇場,打開于墳墓之中。它安屈于棺木,埋葬于地下,投身于火爐,拋灑于大海。走向土,還是走向火,在糾纏不清的言說中,關乎著人的倫理問題,還有公共社會問題,但從未與其自身的情緒和感覺有關。它走向書。滲入書寫。它曾經渴望保留著完整之身,躺在棺木中,埋在地底下,哪怕經過時間的無情吞噬,尚可保有自身的幻影。也許,在某個夜里,還偶爾會浮出尸覺來,升騰起一種書寫靈感來臨的愉悅感。在書中,這種渴望被放大數倍。它扎入書寫中。它喚醒了身上的另一個經驗:投身火海,碎成粉末,或裝在盒內,濃縮成一個符號,以供解讀,或撒向大海,隨著波浪的起伏,流淌于邊緣之地。在書寫的深處,尸體一次次獲得新的形象。一個個新的劇場已搭建起。它開始不滿足于經驗之書寫。這種不滿足激活了它身上的暴力因子。這暴力因子曾是他者施加于它,但卻潛藏在它身上,并會再一次轉向他者。它侵占了書,以一具陌異之軀。它橫行于字里行間,撒播下它的強力痕跡。尸體試圖寫下它的未來之書。它的未來攪拌了土、火和書寫,撒在詞語的縫隙中,滲入文本的骨髓內。它在書中不斷繁殖,放大作為幻影的余留之感,讓其響徹于整個文本空間中。它甚至輕易地挑斷了書寫的某條腳筋,使之趔趄,甚至散發(fā)出一種幻覺,引起書寫對自身的懷疑。它使書寫產生了譫妄,一種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詭異欲念。一本尸書開始出現在欲念之中。沒有氣血的書寫。它不存在語言結構,或換句話說,它的語言被尸灰完全覆蓋,失去了一切鏈條,它生成出全新的言說。它摧毀了既有的書寫,顯現出了一種未來之書的面貌。尸體將在文本中復活。這不是要讓位于活體,而是在內部創(chuàng)造出一個活體的位置來。一個納有活體的尸體,在書寫中再次站起來。它讓書寫進入另一個世界。它的骨灰將永久留存于這個世界。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