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煥
一個夕陽如火的傍晚,牛羊徘徊于歸途之時,在山水盡頭的某個角落,當(dāng)然也算著麻山山麓的一農(nóng)舍,悄然誕生了一個幼小的生命——一個血性漢子的我。也許是生在山里的緣故,上天賜予了我山一般的體魄,水一般的靈氣。
早間或午后,我都習(xí)慣趕著老黃牛一步一履地援坎坷的小路去山頂,這宛然成了我在大山里抗?fàn)幒桶仙娴目s影。我喜歡屹立山頂?shù)母杏X,因為在這里我可以看到更多更大的山,甚至可以看到太陽升出山間的樣子……
鄉(xiāng)村教師
衣衫上繡著魚兒和麥穗的花紋,正昭示著我們是從黃河而來,是勤勞善良的苗族后代,僅此,我都有幾份隱隱的自豪。那時父親是麻山方圓數(shù)十里的鄉(xiāng)村郎中,長年走村竄寨地給人看病,有時兩三天回家一次,有時一去就是半年,但我為有這么能干的父親感到高興。
父親還不到三十歲,可額上已繡上了皺紋——我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我打小就隨父親上山去采藥,每次都采了一大口袋,晚上便在油燈下分開、切小、分類、烘干和包成袋,這樣一折騰就是大半夜。天還沒亮?xí)r,就又沒了父親的影子。
后來村里來了一個外人,這似乎暗示著我將重新抉擇我的命運——不再跟父親學(xué)醫(yī)。
來的這個人是一位剛從縣里師范畢業(yè),自愿到麻山教書的后生仔,我們都叫他林老師。
一天,父親把林老師請到了家里——林老師長著高高的額頭,蓬亂的頭花蓋住了整個后腦勺,上身的白襯衣已然變成了灰黑色,腳上那雙破球鞋也近成了黑色——也許就是這大山給他的“見面禮”吧!
林老師,您辛苦了!父親給林老師倒了杯水。
不辛苦。我早聽說楊醫(yī)生您了,早應(yīng)該來拜訪的。林老師顯得有些拘謹(jǐn),臉上寫滿了不自在。
林老師,你是我們麻山盼了不知多少年才來的一個文化人,平兒還小,就是走我這條路也得有知識,所以我求您多教育一下平兒。父親說這些時,眼角已滲滿了淚水,聲音也在哽咽。
楊醫(yī)生您言重了,麻山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回到麻山也是為了盡自己一點力的。林老師一時也不知咋說才好。
林老師,這里有幾塊錢和一筐雞蛋,你在麻山也怪不容易的,這是我和平兒母親的一點心意。父親說著就把一疊皺巴巴的錢,以及那筐在家里湊了幾個月的一筐鮮雞蛋遞向了林老師。
林老師見這情景頓時驚慌失措:楊醫(yī)生您這是?!
林老師,我給你跪下了!一向腰桿子板直的父親,居然在一個小他十多歲的外人前跪下,我不明白這是為啥?
歌飄采花節(jié)
可以說,采花節(jié)是我們苗家小伙子最歡樂的日子,因為這天小伙子們可以把自己最喜歡的姑娘娶回家。每當(dāng)節(jié)日到來,男女青年們都盛裝結(jié)伴來到大山腰的“花園”,隔岸對歌,姑娘還可以把繡球拋給自己意中的情郎,作為定情的信物,這宛然是青年人自由的天堂。
我小的時候,就時常背著母親去“花園”的后山躲著聽大人們唱歌、吹蘆笙。不知是啥原因,近年來去“花園”的人越來越少了,特別是男青年。聽娘說,村里的男孩有的在外面上學(xué),有的去外打工,也都不愿意回來娶村里的姑娘——她們沒上過學(xué),沒出過遠(yuǎn)門,沒見過世面。這些,聽在我幼小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暗自發(fā)誓將來一定要讓村里的姑娘有學(xué)上。但我不知道這得等到什么時候。
15歲那年,我正式參加了一回“花園”的采花節(jié)。山對面全是十四五歲的姑娘,一個個像鮮花一樣,挺漂亮。不覺間,我和一個叫梨花的姑娘對上歌了,可她就是不給我拋繡球,我都有些急了,便問她為啥不拋。她說著就哭了:“嫁不了的姑娘拋了繡球又有啥用?”聽后,我頓時說不出一句話來。
面對與我一樣苦命的大山姑娘,我送了她們,當(dāng)然是也送給自己一支歌——《牛妹與虎郎》(《Ngoux nyox ndrous》):
“好呀,有的像是唱歌,有的也像歌。世間的親戚們,我說天不會亮,明天天微微明的時候;我牛妹暮然回首,好呀,啊……做一個像我一樣活著,在山那邊做吃唱……”
歌聲頓時在莽莽的大山中嘹亮,我不知道它能傳多遠(yuǎn)。
解救狗熊
從掙脫母親懷抱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一只狗,成天滿山遍野地跑。幾年下來,大山里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沒有我不熟悉的地形。
那年春天,我尋山時,偶然發(fā)現(xiàn)山上長著一只像狗一樣的大動物,于是我就叫上村里的年輕人上山去追,這只野狗最終在三天后被我們抓住了。知道每家可以分到兩斤狗肉,全村都沸騰了。
這時林老師卻站出來說,這是狗熊,殺不得!
村長說,這山高皇帝遠(yuǎn)的,誰來管?
我也不甚明白,也沒見過狗熊,但好像聽老師說過,狗熊是國家重點保護動物。于是我就對村長說,二叔,殺不得,殺了要坐牢的!
村民都囔囔說,什么坐牢不坐牢的,小孩子懂什么,殺了再說。
我急了,連忙說,誰殺我就去報官,讓他坐牢!
頓時全場都靜了下來。
狗熊最終沒有被殺死。但因為這件事情,我算是把村子里的人都“得罪了”,看來全家是不能在村子里呆下去了,只好搬到村外的小山上去住。母親雖沒說啥,可每天卻是以淚洗面。
父親把我送到了縣里讀書,臨行前對我說,外面才是你生活的地方,記住別再回來!
在外求學(xué)的日子,每天我都會在異地的山上朝家的方向仰望,因為那里有我太多的回憶和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