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
寫《字乎?娩乎?》一文時,我曾引用了一條甲骨卜辭:“甲申卜, 貞:婦好娩,男?王占曰,其唯丁娩,男。其唯庚娩,引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男,唯女?!边@條卜辭見于《甲骨文合集》14002,其中釋為男的三個字分別作:
這個字從女和力,清清爽爽,隸定作“ ”毫無問題。
《美文》的校對李偉先生來函:
《美文》第五期里有一段引文,我查找資料,跟您的文字有出入……我所查找資料,有說是以下:
甲申卜,殻(qiao)貞:“婦好娩,嘉?”王占曰:“其惟丁娩?嘉:其惟庚娩?引吉?!比杂忠蝗占滓?,不嘉,惟女。
請教老師。
讀后大喜。我們的校對不僅校訂錯字、病句,而且對學(xué)術(shù)觀點(diǎn)提出疑問。好學(xué)而敬業(yè),長此以往,我們就要成為同道了。這個男,確實(shí)是個尖端問題,我試著說一說。
首先,這是敘辭、貞辭、占辭、驗(yàn)辭俱全的一條完整卜辭。這些內(nèi)容按照時間的順序依次展開,敘辭中的“甲申”是占卜的時間,“ ”是貞人的名字,“貞”表示所做事情。這與我們現(xiàn)在寫記敘文是一樣的,某時某人在某地做某事,省略了某地,是因?yàn)樽龃耸碌牡攸c(diǎn)是固定的,不必說。貞辭是貞卜的具體內(nèi)容,為何而貞卜——“婦好娩,男?” 產(chǎn)婦名婦好,快要臨盆了,占問一下所生是男孩還是女孩?貞人經(jīng)過一番莊嚴(yán)而神秘的操作,龜甲上出現(xiàn)了不同形狀的裂紋——卜兆。商王根據(jù)這些卜兆判斷吉兇,占辭記錄的就是貞卜的結(jié)論:“王占曰,其唯丁娩,男。其唯庚娩,引吉。”根據(jù)研究,這個商王是武丁,本事大,壽命長,歷史上著名的君王。這個時候他就是一個大巫師,占卜的功夫十分了不得,看完卜兆后得出判斷,丁日生男,庚日大吉。過了31天后,孩子生下來了,這一天不是丁日也不是庚日,是甲日,不是男孩,是女的。武丁的占卜很準(zhǔn),“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男,唯女?!笔球?yàn)辭,是占卜結(jié)果的驗(yàn)證。
直到今天,生男生女,民間還會用不同的占卜方式算一算。辭例是讀順了,問題是 字為什么是“男”而不是前人所說的“嘉”?
一邊是女,一邊是力,甲骨文里多次出現(xiàn),字書里沒有蹤影。學(xué)者很早就發(fā)現(xiàn)它在文例中表示的是指生育男嬰而言。郭沫若先生把它與《說文》的“妿”字聯(lián)系起來讀為“嘉”。因?yàn)椤皧帯薄凹巍眱蓚€字都從“加”聲,所以理可通假。讀成“嘉”也能讀通文例,生男孩是“嘉”。嘉,美也,生女孩自然就不那么美好了,有學(xué)者還據(jù)此證明商代的重男輕女。
這么釋讀并不是沒有問題:第一,“ ”字所從的是力,不是加,力與嘉的讀音差別很大,一定不能通假,所以郭老就得說是從加省聲,也就是說本來是加旁,省寫成了力,有證據(jù)嗎?沒有!第二,《說文》中的“妿”字來源不明,既不見于古文字,又不見于古書使用,只有《說文》:“女師也。從女加聲。杜林說:加教于女也。讀若阿?!边@么一條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記載,我們憑什么就把它和甲骨文聯(lián)系起來呢?第三,甲骨文中是否有“嘉”字學(xué)者還在爭論,沒有確切可以讀為“嘉美”的“嘉”是可以肯定的??傊?”與“嘉”在字形上除了力旁相同外,其他都不一樣。證據(jù)不足,為什么大家都還相信?原因大概也有三個:第一,文例讀得比較順;第二,想不出更好的釋讀;第三,對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信任。
過了很多年,李學(xué)勤先生在某一個場合說:這個字應(yīng)該是個男字。這是其弟子趙平安先生親耳所聞,并撰文引用。為什么是男字?證據(jù)都在學(xué)者的肚子里,沒有人詳細(xì)地論證過,難怪我們的李偉編輯頗為疑惑。我個人很相信這個說法,理由有三:
第一,從字形上說,“ ”從力,力是耕作的農(nóng)具,是男人所使用的東西。我們常用的“男”字,上部是農(nóng)田,下部是農(nóng)具,就是以勞作的對象與工具表達(dá)男性的社會分工和承擔(dān)這種分工的男性?!傲Α笔悄腥说膭谧鞴ぞ?,也可以表示其性別屬性。那女旁又該如何解釋呢?既然是男,為什么從女?《新甲骨文編》把下列字形當(dāng)做同一個字:
前面兩個所從是“每”而不是“女”,“每”是什么?及笄戴簪的女,也就是母的異體?!?”與“毓”字相同,有從“每”與從“女”兩種寫法,字中都是指生育的母親。 “ ” 所在語境,都是詢問生育過程中的男嬰,所以就突出生育的主體——女或母。在甲骨文中,“ ”與“男”字形有別,讀音相同,意義很可能是有區(qū)別的,前者是生育過程中的男嬰,后者是田中勞作的男人。后來男字吞并了 ,兩個字就合并為一體了。古文字中這種例子很多,現(xiàn)代漢字中也不少見,例如,“後”與“后”讀音相同,但意義有別,古書中有嚴(yán)格的區(qū)分,但簡化字就是用后吞并了後,變成了一個字。
第二,從辭例上說,釋作“男”更加順暢。卜問生男生女,女則稱女,男卻稱嘉,很不對稱,這與我們?nèi)粘I钕嚆D妗N覀儠枺耗苌泻哼€是女孩兒?正常情況下不會說成:生個稱心如意還是女孩兒?武丁雖然非同一般,但也得說正常的人話。再說卜問的是男是女,而不是哪個嘉哪個不嘉。即使商代重男輕女,嘉與不嘉的價值判斷是已然的存在,不必在生孩子之前再行卜問了。“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男,唯女?!焙纹漤樢?!
第三,從語法上看,不能受現(xiàn)代漢語副詞修飾形容詞、不能修飾名詞的影響?!安荒?,唯女”是合乎那個時代的語法的。
總之,“ ”釋讀為男,無論從哪個方面,都更有道理。這個問題就說到這里。
讀書是樂趣,思考是樂趣,同好交流是更大的樂趣!我很期望大家多批評指正。
釋讀古代文字有一個心理定式,如果和《說文》里的字對應(yīng)不上,就好像沒有完全認(rèn)識。其實(shí),大可不必。即使字形和《說文》對上,也不一定有關(guān)系。下面我們說一說與“力”有關(guān)的另外一個字:勞。
這世上,男人活得勞累,女人也很勞累,如果讓您造字,是表現(xiàn)男人之勞還是女人之勞?
《說文》說:“ ,劇也。從力,熒省。熒,火燒冂,用力者勞?!庇昧×覟閯?,這是秦漢人的理解,古文字中并不是這么回事。
《說文》有個“褮”字:“鬼衣。從衣,熒省聲。讀若《詩》曰葛藟縈之。一曰若靜女其袾之袾?!薄把殹迸c上文中說過的“妿”字一樣,在古書中未見使用,不知道許慎的這些知識從哪里得來,對待這種字,我們得格外謹(jǐn)慎。古文字中有這個字,全部是“勞”字:
上面的 是兩個交叉的火把,西周金文作 ( 作周公簋,集成4241),下面是衣。此字何以是勞?火燭下面作衣服。那個時代,夙興夜寐,挑燈縫衣,辛勞的主體當(dāng)然指女性。我小時候,一覺醒來,經(jīng)常見到母親燈下穿針引線的身影,至今記憶猶新。尤其是春節(jié)給家人添新衣,一針一線,五更半夜,其勞苦不是今天年輕人所能想象,“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唐代人有感于此寫詩,商代人有感于此造字,都很有深情和良心。大概是到了秦代,可能是男人壓力太大,也可能是男尊女卑更加嚴(yán)重,“褮”換成了“勞”,燭下制衣的勞苦被取消,突出燭下用“力”的男性之勞,這或許是秦代勞役繁重的真實(shí)表現(xiàn)。但更可能是大男人心理作祟,功、勛從力,勞豈能從衣?還有可能這個時候的力已經(jīng)不再表示農(nóng)具,和今天一樣,不分男女,泛指用力而已,不論什么原因,“褮”這個古老的“勞”字在漢代只留下字形,音、義用法已經(jīng)消失了。
漢代學(xué)者既然不明白“褮”的音義,那它的音義是從哪里來的呢?——用理論推測出來的。
《說文》之所以說是“鬼衣”,一是見到字形中有衣,二是認(rèn)為上部是“熒之省”,漢代人有“鬼火兮熒熒”之說(王逸《九思·哀歲》),鬼火加衣,二者一拼湊,就出來個“鬼衣”這是人為的“字義”,與詞義無關(guān)。為什么讀音是“熒省聲”呢?因?yàn)闊?、縈、罃、瑩、塋等字都以 為音符,許慎不認(rèn)識褮字,所謂秀才識字認(rèn)半邊,根據(jù)這些讀為熒的字類推出一個讀音。
古文字中褮是個會意字,與勞是古今字,也就是不同時代用不同的形體記錄了同一個詞??坚尮盼淖蛛x不開《說文》,但不能依賴《說文》。
漢字除了記錄語言,還記載了人們的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