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路

墻上寫詩為顯擺

任何一種事物，要想流行，非得有渠道不可。唐詩的流行，主要有兩個渠道，一個是歌館酒肆，一個是墻壁。

比方說，王之渙和他的伙伴們?nèi)ズ染疲扑炼际莻浜霉P墨的，類似今天高檔吃飯的地方都配備有KTV系統(tǒng)，吃著喝著，提筆寫一篇《涼州詞》，吩咐給歌女唱。下次別的客人來喝酒，自己不懂寫詩，就讓歌女唱流行的，歌女一唱，《涼州詞》就傳開了。

當(dāng)時的長安，往來商人游客不計其數(shù)，也有外國人，像東瀛人、高麗人、多食人（阿拉伯人）等。不過，讓這些詩流傳開的，主要還是各地進(jìn)京趕考的文化人。考不上，回老家，這些詩就被帶到家鄉(xiāng)了；考上的，到地方當(dāng)官，詩也被帶到地方去了。

另一種渠道是墻壁。當(dāng)時文人喝酒寫詩拼兩點，一是拼誰的詩先寫好，二是拼題到墻壁上誰的詩被大家傳（姚合“棋罷嫌無敵，詩成貴在前。明朝題壁上，誰得眾人傳”）。墻壁題詩雖然不是主動擴(kuò)散，但每天都有人從這里走，看到墻上的好詩，背下來或者抄下來，也流傳開了。

有個故事是，李白到了黃鶴樓，早有人伺候好了筆墨，提筆準(zhǔn)備寫兩句，看到上面有人寫了“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再看看名字：崔顥。李白一看，說我不題了。雖然嘴上說不題，還是要寫上理由：“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边@要放在今天，恐怕不少人要說，李白就是崔顥的托兒。加了這兩句，崔顥身價倍增。

詩人或者為了揚名，或者為了顯擺，就把詩題在墻壁上。很多題壁詩并不是即興題的，不像北宋的蘇軾有大才，《題西林壁》這種名篇隨手操筆就來了。很多人是在家里費盡腦汁想好一首詩，背熟了，跑到大街上題上去，顯出是當(dāng)場臨時作的樣子。就像今天很多怕在KTV出丑的人，唱K之前先在家里練上幾天。

杜甫當(dāng)年走到岳麓山時，寫詩“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留與老夫”，說宋之問昔年放逐，就在這里留下了題壁詩，但好在他沒把所有景物詠完，好歹還留了一些，給我今天題壁用。后來辛棄疾寫詞，“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就是從老杜這里來的。

杜甫在夔府的時候，還寫詩給朋友，描述當(dāng)時生活，“東郡時題壁，南湖日扣舷?！笨磥沓鲩T游玩，不得不題壁。白居易甚至說，如果沒有題壁的本事，窗牖對著的山景就白白浪費掉了：“無復(fù)新詩題壁上，虛教遠(yuǎn)岫列窗間?！?/p>

題壁還記載了不少詩人間的情誼。元稹，這個一生都很悲傷的才子，曾經(jīng)對著一個朋友的題壁詩，潸然淚下，因為去年一起來題壁的朋友，今年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碧澗去年會，與師三兩人。今來見題壁，師已是前身。芰葉迎僧夏，楊花度俗春?？諏?shù)行淚，灑遍塔中塵?！?/p>

閉門羹逼出千古佳作

題詩的墻壁，主要是禪寺的墻壁、游客多的山上的石壁、郵亭壁、樓壁?！扒鷱酵ㄓ奶?，禪房花木深”，是常建題在破山寺禪院墻壁上的?！伴e于石壁題詩句，任運還同不系舟”，是寒山題在石壁上的?！霸瓢瞪綑M日欲斜，郵亭下馬對殘花”，是張祜題在郵亭壁上的。后來張祜有次到繞溪夜宿，正趕上秋天，夜橋水氣，秋竹霜華，想到從前題壁的光景，又傷感起來：“更想曾題壁，凋零可嘆嗟?！?/p>

總之，一定要題在人多之地的墻壁上，一般不在自己家墻壁上題，免得把墻壁弄臟，最關(guān)鍵的是，別人看不到。

倒是有人去朋友家，朋友不在，提筆在墻上留詩一首，表示自己來過。古代沒有手機(jī)，詩人又往往不是大富大貴之人，來訪也不方便提前派個僮仆預(yù)約，來了沒逮到人是太常見的事?！八上聠柾?，言師采藥去”，就是賈島來了沒撞見人，等著吧，不知道啥時候回來；回去吧，白跑一趟怪虧的。寫一首詩，也算此行不無收獲了。

所以，很多時候主人不在，倒能把客人逼出來一首流傳千古的好詩?！按荷珴M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就是被這么逼出來的。葉紹翁一輩子別的詩都一般，就這首最好，他真該感謝那個主人。

賈島和葉紹翁還好，應(yīng)該沒有跑太遠(yuǎn)，丘為就悲催多了。為了訪一個朋友，跑了三十里山路，“絕頂一茅茨，直上三十里”，到了地方，敲了半天門，沒人答應(yīng)。很懊惱，又把腦袋伸到窗戶縫里看了半天，“扣關(guān)無僮仆，窺室唯案幾”，已經(jīng)確定沒人了，還不舍得走，畢竟上山三十里不容易啊，就想想主人可能跑哪里了，其實主人也沒啥公事，半天得出結(jié)論：不是自駕游，就是釣魚去了，“若非巾柴車，應(yīng)是釣秋水”。而且，還推斷出，主人和他肯定是前后腳錯過的，“差池不相見，黽勉空仰止”。既然等不到主人，只好看看草色、對對新雨、聽聽松聲、撫撫晚窗。然后安慰自己說，能夠感受一下美景，也不枉跑一趟了?！安萆掠曛?，松聲晚窗里。及茲契幽絕，自足蕩心耳?！边@時候，三十里山路的白跑，郁悶情緒已經(jīng)基本平復(fù)了，告訴自己見不見主人都無所謂了，“雖無賓主意，頗得清凈理。興盡方下山，何必待之子”。留下一首詩，走了。

要不是丘為這次沒能和主人相見，一千多年以后的我們，就不可能欣賞到這么一首好詩，不能重溫當(dāng)時那種微妙的被放了鴿子的情緒。如果是今天，到誰家敲門不應(yīng)，多半是一通電話撥過去臭罵一頓，然后打個車回家。

題壁來求情

還有一種，在主人家墻壁題詩，不是要發(fā)泄白跑一趟的牢騷和不爽，而是有求于主人，又不方便聊，干脆寫一首詩，動之以情。比如，李商隱在令狐家里的墻壁題詩一首，就純粹是給令狐一個人看的。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不學(xué)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p>

最后說，郎君現(xiàn)在富貴了，可我是沒有機(jī)會再坐到郎君的筵席上了。東閣，是宰相招致、款待賓客的地方，李商隱用了一個“窺”字，把自己的潦倒寫得淋漓盡致。令狐看了，也感慨不已。

《六祖壇經(jīng)》里，慧能的偈子，也是自己念了請人題到墻上的，好讓別的僧人看見?？梢娫谔瞥B不識字的僧人，都有題壁的需求。這種傳統(tǒng)，一直流行到宋朝?！端疂G傳》里也記載過不少。宋江在潯陽樓上題反詩倒罷了，吳用到盧俊義家里題壁，居然也沒被盧家仆人們阻攔。南宋的陸游、楊萬里，還經(jīng)常題壁。元朝天下大亂，文人地位一落千丈。明朝的讀書人開始在義理上用功，詩詞一道衰落，題壁的傳統(tǒng)也不再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