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閩菜較低調(diào),是因?yàn)闆]有川麻湘辣那么姹紫嫣紅的標(biāo)簽。全國大街小巷鋪開的沙縣小吃即來自福建,吃者無數(shù),但似乎不像四川麻辣燙、揚(yáng)州煮干絲似的,和省份掛上鉤。實(shí)際上沙縣小吃雖屬小吃,但管中窺豹,可見閩菜風(fēng)骨一斑:飄香拌面的精華,在摟頭蓋臉的香濃花生醬;扁食與北方餛飩的區(qū)別,在其餡是“打肉”而非“刀切肉”;以酒釀熱燒的做法,《儒林外史》里常見;湯皆火候周至,魚丸柔潤適口——重調(diào)味,多湯菜,做工精細(xì),淡鮮而清,輕巧明快又不脫客家菜的古風(fēng)韻,閩菜風(fēng)骨,大致差不多。
中國古來飲食排座次,話語權(quán)很容易被把持。李漁和袁枚這一路士大夫?qū)Σ似奉^論足,總要求有君子之風(fēng)(比如筍)、有古意(比如葵與薇),還能和詩文沾邊(于是河豚必配蔞蒿,鱸魚須和莼羹搭伴)。福建天高皇帝遠(yuǎn),常被中原簪纓看作化外之地,這里的食材沒老到《詩經(jīng)》里去,也編不出什么雅馴詞眼來,所以很難被士大夫登堂入室地歌頌。但從一個(gè)老饕角度看來,福建可謂地靈人杰:東臨海,于是有魚蝦鰻蜃、海味如云;西圍山,于是有茶葉香菇、竹筍荔枝。山珍海味,取之不盡。更妙在廣東浙江皆在近鄰,又與南洋多有往來,海納百川,氣韻吞吐,非同小可。
福建地未必大,但所在龐雜,所以福州之外,東西南北,各地風(fēng)味都不同,若要統(tǒng)一歸納,實(shí)在亂花迷人眼。因?yàn)槎嗪N?,所以閩菜里可以隨心所欲地?cái)[布水鮮。炒螺片、七星魚丸,精致明快。因?yàn)槎嗌秸?,所以薯芋、野菜、瓜豆、菇筍、水果可以任意搭點(diǎn)兒。福建人最善炸、釀、煎、煮各類芋頭,又善煲湯熬粟,而且沒有中原菜的許多古樸規(guī)矩,什么都敢混搭出來:荔枝肉、醉肋骨這樣甜咸并作、酸香繚繞的菜,很代表福建人調(diào)味萬端的天才混搭。因?yàn)殚}南的客家習(xí)俗,所以閩菜里很有些廣東客家風(fēng)韻:鹽焗、酒釀,不脫古風(fēng)質(zhì)樸。
或者恰因?yàn)樯倭诵┕俑说某牾〕?、士大夫的咬文嚼字,又外通海洋,兼容并包,天高皇帝遠(yuǎn)的閩菜,頗有點(diǎn)兒無招勝有招的意思,自在輕脫,草木竹石皆可為之,但始終沒丟了平易近人的意味,不裝模作樣。閩菜多湯,一是地氣臨海,自有份水氣蒸騰郁郁菲菲的文化,二是山珍海味,天然多鮮,湯菜最能借鮮保味、融香汲濃。三來湯水本身,也算閩菜清淡溫潤、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象征。閩菜館里愛擺的,如閩生果、糟魚排、芋泥、肉燕,都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東西。茶樓擺盤、餞行喜筵,無不清鮮爽淡,信手拈來。
閩菜之能屈能伸,又在于其不只是江湖鄉(xiāng)野菜,也上得廟堂。比如名動(dòng)天下的佛跳墻。佛跳墻出于福州官場,乃是撐得起一桌宴席的鎮(zhèn)山之寶。其做法配料,說法不一,但大略離不了一個(gè)紹興酒壇,上湯、紹酒,原料有十八樣、二十八樣、八十八樣、一百零八樣等多種說法,總之海參、鮑魚、魚翅、干貝、火腿、豬肚、蹄筋、冬菇等等,慢火煨燉。佛跳墻之名,來源于其香。所謂“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墻來”是也。其實(shí)細(xì)想來,這菜雖是官府菜,卻不脫福建本身:紹興酒壇,上湯紹酒,慢火精工,是其調(diào)味之佳妙;原料龐雜、山珍海味,是其包容的多樣性;最后融匯一爐、醇濃香厚,柔潤不滯,好吃但溫潤得沒有侵略性。
也因?yàn)殚}菜的輕巧多樣、開放平易與包容萬有,所以閩菜的革新分外容易。傳統(tǒng)閩菜烹制多以本地材料為主,但因?yàn)楸旧淼陌菪?,所以閩菜很容易將其他菜系的食材引入。又因?yàn)殚}菜素有果蔬入饌這個(gè)西方飲食最愛的習(xí)慣,其可能性簡直如萬花筒一般。民俗之味、大海之遠(yuǎn),在閩菜里是可以不露鋒芒交織在一起的。肉燕、魚丸這樣的東西,也是可以為其他菜系所用的現(xiàn)成寶貝。如是,閩菜就是這么個(gè)鮮活多味、依山憑海的存在,顧自山行云,水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