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早
正月初六,木生的爸媽就悄悄打好行李,要去珠三角打工。
走的那天早上,木生的爸爸對父親老木爺說:“爸,我們就要走了,家里的一切都交給你啦,木生很調(diào)皮,你要把他看管好……”
他說了很多,父親只顧吧嗒吧嗒吸著旱煙袋,沒作聲。煙斗的紅光照得他滿是皺紋的臉忽明忽暗,很像國內(nèi)某個著名雕塑家那件最杰出的作品。
木生的爸爸知道父親心里有些難受,舍不得他倆離開。也是的,母親在4年前去世了,這3年來兩人一直在外務(wù)工,每年過年的前幾天才回家,家里的板凳還沒坐熱,又趕著離開,兒子又去上學(xué)了,家里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想找個說話的伴兒都找不著,換作是自己,都無法忍受這種寂寞。
木生的爸爸愣了會兒,說:“好吧,就這樣。爸,你要記得早上7點鐘的時候一定要叫醒木生,這小家伙兒皮,磨蹭,賴床,沒有半個小時他是起不來的。還有,地里的那兩畝桔梗你也要照顧好?!?/p>
“知道啦,你們快上路吧。”老木爺吐了一口濃煙,終于說話了。
木生的爸爸背起行李走了幾步,又扭回頭說:“還有兩年,就攢夠起房子的錢了,到那時,我們就安安心心回家侍弄那幾畝薄地?!?/p>
“去吧去吧,你們的同伴想必等得不耐煩了?!崩夏緺攲煻吩谛咨线诉丝牧藥紫拢麄償[擺手,然后扭身向屋里走去。
看著父親有些佝僂的背影,木生的爸爸不知怎的,竟然覺得鼻頭有些酸酸的。
“叮鈴鈴!”手機鬧鈴準(zhǔn)時響起。孫子他們是早上8點鐘上課,為了不讓他遲到,老木爺將鬧鐘定在7點。
老木爺走到孫子的房里,不由分說將他從被子里拽起來。
木生瞇著眼睛嘟囔著說:“干嗎呀?我的小狗,還有那只兔子……”
老木爺不明白,問:“什么小狗,兔子?”
木生說:“都讓你嚇跑了。”
老木爺明白孫子是在做夢,這孩子,做夢還在山里野,他又好氣,又好笑,說:“日頭都曬屁股了,快起床!”
木生睜開眼睛,看了一下窗外:“爺爺你騙人,現(xiàn)在根本就沒出太陽。來得急,讓我多睡會兒?!?/p>
“不行!”老木爺不想與他噦嗦。
“以后你再這樣磨磨蹭蹭,我不管你了?!?/p>
“我才不想要你管,我要爸媽!”木生跳下床,趿拉著鞋子跑出房間。
“他們又去打工了!”一會兒,他回來說。
老木爺滿以為孫子會哭,正想安慰他幾句,不料,孫子鼻子哼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說:“他們的眼睛里只有錢,沒有我!”
終于上學(xué)了。
彎曲的林蔭小路上,老木爺與孫子一前一后走著。
老木爺說:“你已經(jīng)滿10歲了,長大了,該懂事了,在學(xué)校要聽老師的話,不要偷偷溜到校外去掏鳥窩,搗螞蟻窩。你爸今年在地里播了兩畝桔梗,我可沒那么多時間天天跟著你。”
木生很調(diào)皮,除了干這些“壞”事,還經(jīng)常把女同學(xué)嚇得哇哇大哭,老木爺沒少到學(xué)校去協(xié)助老師批評教育這個孫子。
木生說:“知道?!?/p>
老木爺說:“放學(xué)后不要亂跑,在學(xué)校等著我來接你?!?/p>
要是放學(xué)去接遲了,孫子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不是溜到河里去洗澡,就是去捅馬蜂窩,趴在草叢里找蛐蛐。這些事,要說有多危險,就有多危險。前年,就有一個孩子到河里去洗澡被淹死了,還有小孩在草叢里找蛐蛐被毒蛇咬了。
“知——道——”木生拖長的聲音打破老木爺?shù)某了肌?老木爺說:“在學(xué)校要好好學(xué)習(xí),別考試成績老是排在最后,你臉上無光,我臉上也無光。”
木生叫了起來:“知道知道知道知道!你都說了一萬遍,我耳朵聽得都起繭了!”
這樣一路說著,就到了學(xué)校。
老木爺將孫子交到老師的手中,才放心離去。
這段時間木生很乖巧,沒給老木爺惹什么亂子。
一天,老木爺在桔梗地里忙活了一陣,掏出手機想看時間,不料卻是黑屏的。他昨晚忘記給手機充電。
木老爺弄不清楚現(xiàn)在是幾點,孫子他們是不是放了學(xué),在水溝里胡亂洗了一把手,急匆匆向?qū)W校走去。
學(xué)校的鐵門緊閉,里面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他隔著鐵門叫道:“木生!木生!”但沒人應(yīng)。
叫了好久,才有一個老師端著飯碗從一間房子里走出來說:“早就放學(xué)了,你現(xiàn)在才來。”
老木爺急了:“你看見木生往哪個方向走了?”
“這個,我也說不準(zhǔn)。”老師遲疑了一下說。
幸好學(xué)校邊住著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小孩正好與木生是同班,她告訴老木爺,木生放學(xué)時與一個叫楊秋泥的同學(xué)一塊兒走的。
老木爺知道楊秋泥家住在什么地方,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
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孫子與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站在房子前面,嘻嘻哈哈用彈弓打著掛在桂花樹上的氣球。
他們玩得是那么投入,連老木爺?shù)搅松磉叾紱]發(fā)覺。
老木爺正要叫孫子,從屋里走出來一個中年人。
老木爺認(rèn)識他,他是楊秋泥的爸爸,他們之間沾點親戚關(guān)系,老木爺長他一輩。
楊秋泥的爸爸抬眼看見老木爺,伸出手熱情說道:“是表舅呀,我剛剛做好午飯,快進屋吃飯!”
老木爺連忙推辭說:“吃過了,不要客氣,我找孫子有點事呢?!?/p>
楊秋泥的爸爸拗不過他,只好由他去。
老木爺緊緊牽著孫子的手走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揚起巴掌在他屁股狠狠地抽了幾下,邊抽邊罵:“你個兔崽子,叫你放學(xué)后在學(xué)校里等我來接,不要亂跑,你偏偏要亂跑,找你快把我的腿跑斷了!”
木生捂住屁股眼淚汪汪地說:“誰叫你放學(xué)那么久不來接我?楊秋泥的爸爸來接他,看見我一個人站在那兒,以為沒人來接我,就叫我到他家去吃飯?!?/p>
老木爺打了幾下孫子后,聽孫子這么說,覺得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氣消了大半,說:“爺爺?shù)氖謾C沒電了,不知道時間,總之,以后不論等多久,都要等到我來接你?!?
他想了想,又問道:“楊秋泥的爸爸不是去珠三角打工了嗎?怎么回來了?”
楊秋泥的爸爸與兒子兒媳在同一個地方打工,這次他們還是邀伴一起去的。
“楊秋泥說他奶奶快要死了,他的爸媽前天回來的?!蹦旧f,他偏著腦袋看著爺爺又問道,“是不是家里要死人了,爸媽就會回來?”
老木爺一聽,瞪了他一眼:“家里死人是多大的事?在外面的人當(dāng)然要回來了,你怎么說些這樣晦氣的話?”
木生不再作聲,默默地走著。
地里的桔梗長得旺盛,黑色的土地上成了綠色的海洋。這時節(jié)最為忙碌,不但要給桔梗除草,松土,施肥,防病蟲害,還要掐掉多余的蘗枝。
老木爺將孫子送到學(xué)校后,就一頭鉆進地里。有了上次教訓(xùn),他時不時掏出手機看時間,防止去遲了,孫子又溜掉。
這天,老木爺正在地里忙碌著,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是孫子的班主任王老師打來的。王老師在電話里說,木生生病了,叫他去學(xué)校一趟。
老木爺想了起來,早上送孫子去上學(xué)時,他就是蔫頭耷腦的,一副病怏怏的樣子。
“我真的不中用了,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送他到醫(yī)生那兒看一下病。”老木爺在心里嘆道。
到了學(xué)校,孫子坐在老師辦公室里的長條椅上,斜著身子,腦袋歪向一邊。
“木生,你哪兒不舒服?”老木爺將手掌貼在孫子的額頭上,然后又在自己的額頭上貼貼,孫子額頭的溫度比自己的還要低。
木生一聲不吱,腦袋也沒動一下。
王老師說:“我給他量了體溫,很正常。問他哪兒不舒服,他也不說話?!?/p>
老木爺著急了:“你哪兒不舒服,說話呀!”
可是,木生依然那樣坐著不出聲。
王老師沉吟一下,試探著問道:“爺爺,要不這樣吧,我這兒脫不了身,你帶他去看醫(yī)生?”
老木爺點點頭,然后問孫子:“你能走嗎?”木生還是不出聲,也不動,他只好背著孫子去村里的衛(wèi)生室。
戴眼鏡,白須飄胸的老醫(yī)生給他量體溫、血壓,看舌苔,用聽診器在胸脯、肚子上聽了一會兒,又伸出兩根指頭把脈,這樣折騰一番后,說:“這孩子很正常?!?/p>
老醫(yī)生在這周圍一帶很有名,看病很準(zhǔn),治好過不少疑難雜癥,但老木爺看著孫子的模樣,不放心地問:“他沒???”
老醫(yī)生說:“沒病,可能是夏乏,也有可能是玩得過火了,回去休息一下就沒事了?!?/p>
在家休息了一天,木生還是那個樣子,飯也吃得很少,老木爺只好帶著孫子再去找那個老醫(yī)生。
老醫(yī)生像上次那樣望聞切問一番后,皺著眉頭說:“一切還是正常呀,不過,也不排除我未掌握的新病因?!?/p>
老木爺嚇了一跳:“這怎么辦?”
老醫(yī)生說:“我這里的條件有限,你到鎮(zhèn)醫(yī)院去看看,那里各種設(shè)備比較齊全?!?/p>
老木爺在王老師給孫子請了兩天假,帶著孫子來到鎮(zhèn)醫(yī)院。
鎮(zhèn)醫(yī)院果然不同凡響,先給木生量體溫、血壓,接下就是驗血、大小便,CT之類的檢查,最后的結(jié)果是:沒?。?/p>
老木爺說:“醫(yī)生,求你了,您幫我孫子檢查一下?!?/p>
醫(yī)生看了他一眼,笑著說:“老大爺真有趣,你的孫子本來就沒病,難道非要我?guī)退麢z查出病來?”
老木爺臉一紅,低聲說:“沒病就好?!?/p>
帶著孫子走出醫(yī)院后,老木爺用央求的口氣說:“小祖宗,你說實話告訴我,你究竟哪兒不舒服?是不是想爸媽了,沒病裝病騙他們回來?”
木生張了張嘴,喉頭咕嘟咕嘟動了幾下,一句話也不說,將臉扭過一邊。老木爺沒轍了,只好帶著他回家,
回到家里后,木生還是那樣無精打采,有時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即使起來了,也是歪著腦袋像沒骨頭似的軟綿綿地靠在沙發(fā)上。
兒子30多歲才有了這么一個兒子,可是他的心頭肉,如果孫子萬-出了什么意外,自己無論如何也擔(dān)當(dāng)不起。
老木爺決定打電話叫兒子回來一趟,在電話里,他簡要將事情說了一遍。“爸,我馬上就坐飛機回去,你對木生可要留心,有什么情況,立刻告訴我。”兒子在那頭說。
兒子很節(jié)約,平常去打工,或者是回來時,只撿最便宜的列車坐,這次他坐飛機回來,顯然他很著急。
兩天后,兒子終于回來了。
在這兩天里,老木爺心急火燎,一天簡直有一年那么長。還好,孫子雖然還是那副樣子,倒沒發(fā)生意外。
與兒子回來的,還兒媳,兩人一進門,顧不上喝口水,丟下行李直撲兒子的房間。
本來躺在床上的木生一見到爸媽,翻身爬起,跳下床向他們的懷里撲去,嚷道:“給我買了好吃的嗎?我快要餓死了!”
木生爸爸愣住了:“你沒病?”
木生愉快地說:“沒見到你們就有病,現(xiàn)在病好了?!?/p>
木生的爸爸抓住兒子的胳膊,黑著臉,瞪大眼睛,惡狠狠地問:“兔崽子,你是在裝病騙我們回來?”
木生掙扎著說:“我想你們嘛?!?/p>
木生的爸爸揚起巴掌在兒子屁股用力打了幾下,虎著臉說:“兔崽子,你這一騙,不知道老子要損失多少錢?如果你想我們,打個電話不就得了?”
木生沒有哭,爭辯說:“打電話,能見得著你們嗎?你們會回來嗎?”
木生的爸爸愣住了,揚起的巴掌在空中久久沒有落下來。
“別打了,孩子也怪可憐的,那么小父母就經(jīng)常不在身邊……”木生媽媽的話還沒說完,一把將兒子摟過來,哭了起來。
愣在一邊的木生的爸爸看不下去,扭過頭對站在房門的父親說:“爸,我們的桔梗長得怎么樣了?我們?nèi)タ纯窗?。?/p>
老木爺知道兒子心里難受,說:“好幾天沒去看了,也不知道情況怎樣,我們這就去?!?/p>
木生的爸爸本來打算回來幾天就與妻子回去上班,可是,一件意外的事卻使他改變了主意。
那天,他送兒子到學(xué)?;貋砗螅拮幽弥粋€日記本神神秘秘地說:“木生他爸,你看看?!?/p>
這個日記本是她早上給兒子疊被子時無意中在枕頭下發(fā)現(xiàn)的。
日記的開頭第一篇寫道:
爸媽又走了,他們的眼里只有錢,沒有我。我恨他們。
第二篇:
每次放學(xué)時看到別的同學(xué)有爸媽來接,我很羨慕他們。我想爸爸媽媽了,一點都不恨他們。
木生的爸爸繼續(xù)往下看。
上個禮拜三,班上的亮仔生病了,聽說是一種很危險的病,他的爸媽聽到情況后,立刻就趕了回來。我想,如果我病了,爸媽會不會回來呢?
木生的爸爸笑了起來:“看來這兔崽子早就有預(yù)謀,要騙我們回來?!毙^之后,他翻看下一篇:
耶,爸爸媽媽終于被我騙回來了,我好高興,雖然爸爸打了我,但我不恨他,因為騙人是不對的??墒牵绻贿@樣騙,他們就不會回來。
“好了,我們回來了,滿足了兔崽子的心愿,明兒,我們回去上班吧?!蹦旧陌职执蛩銓⑷沼洷具€給妻子。
“你再往后看?!逼拮記]有接。
“還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想我們之類的話嘛?!蹦旧陌职终f。
“你看了就知道了?!逼拮诱f。
木生的爸爸耐著性子翻開另一頁,這篇日記上的日期顯示是昨天寫的,他看了后,再也笑不起來。
木生在日記里寫道:
我知道爸爸媽媽過幾天就離開我了,也許就是明天,趁我上學(xué)的時候偷偷溜走。我想他們的時候怎么辦?再裝?。克麄兛赡懿粫偕袭?dāng)了。難道真要我病得要死了,才能把爸爸媽媽留在家里不走嗎?
看完這篇日記,木生的爸爸的心一下子慌了起來,抬起頭來看著妻子:“這,這,我們該怎么辦?”
妻子說:“那就不走了,還是孩子重要?!?/p>
這時,老木爺從外面回來,說:“地里的桔?;ㄩ_啦,好漂亮,你們?nèi)タ纯??!?/p>
夫妻倆心情沉重地跟著父親來到地里,桔梗長勢良好,那些怒放的藍(lán)紫色小花朵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藍(lán)色的火焰在熊熊地燃燒。
看著看著,木生的爸爸的心好像被那火焰點燃,眼光閃閃地說:“我忽然有一個計劃,明年,我要讓這火焰燃燒得更加猛烈,更加寬廣!”
老木爺聽不懂兒子的話:“火焰?哪里有火焰?”
木生爸爸笑了,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