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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寅雜志》與民初言論界的“文學”浮現(xiàn)

2015-12-08 11:14
關鍵詞:愛國心章士釗陳獨秀

鄧 偉

(重慶工商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 400067)

《甲寅雜志》與民初言論界的“文學”浮現(xiàn)

鄧 偉

(重慶工商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 400067)

民初政論刊物《甲寅雜志》偶有文學創(chuàng)作,其大體因襲傳統(tǒng)方式,基本不涉及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拔膶W”的“現(xiàn)代”浮現(xiàn)的線索,表現(xiàn)于《甲寅雜志》的觀念方面,在其眾多的政治言論之中顯得復雜、隱蔽,而所開拓的領域十分深廣。《甲寅雜志》諸公以“人生”觀照與評論小說,使得文學觀念內化,同時也蕪雜化,在其中不難發(fā)現(xiàn)新質。民初“文學”觀念與整個社會精英階層的思想變化密不可分,在其內部逐步醞釀否定性因素,從而超越晚清的改良文學思潮。黃遠庸就標出“新文學”一詞,試圖尋找根本的救濟方法,認為“新文學”應與現(xiàn)代思潮接觸,以啟蒙的手段促人覺醒,改良人生。

《甲寅雜志》;文學;現(xiàn)代;人生;新文學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 DOI]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4.009

在五四之前的民初社會,面臨著翻天覆地的歷史事件,諸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等。它們造成了巨大的共和危機,使得不斷求索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自覺大有用武之地,表現(xiàn)之一即為使用文言的報刊政論文字的空前繁盛。較之晚清刊物,一致之處在于現(xiàn)實政治的需求或直接或間接地帶來某種對于“文學”的理念要求,整合出某些新的空間;不一致的是,在民初的這一時期,偶有的文學創(chuàng)作大體因襲傳統(tǒng)文學,基本不涉及中國語言文字的現(xiàn)代轉型,“文學”的“現(xiàn)代”浮現(xiàn)的線索多表現(xiàn)于思想與觀念方面的形塑,在眾多的政治言論之中偶有“浮現(xiàn)”,顯得更為復雜、隱蔽,所開拓的領域可能更為深廣。在此,我們試圖分析與重組一些不斷重復出現(xiàn)的碎片,思考它們如何逐漸成為歷史語境之中的構成性力量,乃至驅動性力量。

我們主要的研究對象是在民初言論界有廣泛影響的刊物——《甲寅雜志》,它以月刊的形式發(fā)行,創(chuàng)刊于1914年5月的日本東京,后轉至上海,于1915年10月出版到第10期時??T凇都滓s志》之中,以章士釗為代表的民初現(xiàn)代知識分子傾注了大量的熱情關注時政,并有針對性地系統(tǒng)介紹了西方的憲政——特別是英國的議會、政黨、政府等知識,試圖為新生的共和國移植與建立西方式的政治規(guī)則。在這些政論文章的語言使用方面,一改晚清士大夫在一定程度依托政府大規(guī)模興起的自上而下“利俗”白話文的實踐,而轉向使用文言文,加之表達內容的需求,行文縝密而條理,向來有“邏輯文”、“歐化的文言文”之稱——這可能也是中國文言文數(shù)千年發(fā)展的最后聲音。在思想文化層面,《甲寅雜志》直接取徑西方的眼光與做法,也為日后的《新青年》所繼承。以致一位《新青年》的讀者,將《甲寅雜志》與《新青年》視為延接與替代的關系:

近年來各種雜志,非全為政府之機關,即系純黨人之喉舌,皆假名輿論以各遂其私。求其有益于吾輩青年者,蓋不多覯,唯《甲寅》多輸入政法常識,闡明正確之學理,青年輩收益匪細。然近以國體問題,竟被查禁,而一般愛讀該志者之腦海中,殆為餉源中絕(邊遠省分之人久未讀該志矣),饑餓特甚,良可惜也。今幸大志出版,而前愛讀《甲寅》者,忽有久旱甘霖之快感,謂大志實代《甲寅》而作也。愚以為今后大志,當灌輸常識,闡明學理,以厚惠學子,不必批評時政,以遭不測,而使讀者有糧絕受饑之嘆。①《通信》,《新青年》第2卷第1號,1916年9月1日。

無獨有偶,另有一位《新青年》的讀者也寫到:

《甲寅》說理精辟,其真直為當時獨一無偶。昔被查禁,今出版與否,尚不可知?!都滓防m(xù)出,《甲寅》之真直固在。獨昔吾輩青年,失此慈母也,繼續(xù)之任,不得不望于大志負之,尤望時時移譯名人學說,如白芝浩諸篇然。②《通信》,《新青年》第2卷第2號,1916年10月1日。

因此,我們會立即想到《甲寅雜志》與《新青年》的承接關系,或言《甲寅雜志》對《新青年》有什么實質性的影響,特別是在這兩個刊物之中還有不少重要的共同撰稿人。但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并不想沿襲使用一種影響與被影響的線性思維方式,或如以往文學史那樣,以五四為基點,再去返觀與塑造包括《甲寅雜志》在內的“前五四”文學與文化現(xiàn)象的做法。我們認為,民初《甲寅雜志》形成了自己的獨特視野與關懷,本身就是一種本體性的構成,而一些新的“文學”觀念在大量政論言論之中的浮現(xiàn),很值得重視,從中透露出若干重要的時代信息。

讓我們關注章士釗、蘇曼殊與陳獨秀這三位朋友在《甲寅雜志》一段文字因緣,以期說明他們此時心目中的“文學”。具體說,即在《甲寅雜志》之中,章士釗著有文言小說《雙枰記》,蘇曼殊著有文言小說《絳紗記》,在小說內容本身之中偶有對小說文體的觀點,如陳獨秀所言,“爛柯山人(章士釗)前造《雙枰記》,余與曇鸞(蘇曼殊)敘之。今曇鸞造《絳紗記》,亦令爛柯山人及余作敘”③獨秀(陳獨秀):《絳紗記·序》,《甲寅雜志》第1卷第7號,1915年7月10日。,在這些往來議論留下的史料之中,較為集中表現(xiàn)出《甲寅雜志》諸公對“小說”以及文學的一些基本觀點。

在《雙枰記》里,章士釗談及自己的小說追求:“然小說者,人生之鏡也。使其鏡忠于寫照,則即留人間一片影。此片影要有真價,吾書所記,直吾國婚制新舊交接之一片影耳,至得為忠實之鏡與否,一任讀者評之。”④爛柯山人(章士釗):《雙枰記》,《甲寅雜志》第1卷第4號,1914年11月10日。章士釗在給蘇曼殊《絳紗記》所作的《序》之中,開篇就慨嘆:“人生有真,世人苦不知。彼自謂知之,仍不知二。茍其知之,未有一日能生其生者也。何也?知者行也。一知人生真處,必且起而即之。方今世道雖有進,而其虛偽罪惡,尚不容真人生者也?!雹贍€柯山人(章士釗):《絳紗記·序》,《甲寅雜志》第1卷第7號,1915年7月10日。這樣,一個關鍵性的詞語“人生”出現(xiàn)了,并且這種對與小說的“人生”看法,已經(jīng)與晚清新小說較為直接服務于維新政治的做法有了一定的距離,而試圖以小說忠實表現(xiàn)人生的歷程,與“人生”直接聯(lián)系的多是“世道”,更多包含的是道德倫理方面的人生況味的思考與喟嘆。

陳獨秀后還在《新青年》之中,認為《雙枰記》的主旨在于:

爛柯山人素惡專橫政治與習慣,對國家主張人民之自由權利,對社會主張個人之自由權利,此亦予所極表同情者也。團體之成立,乃以維持及發(fā)達個人之權利已耳,個體之權利不存在,則團體遂無存在之必要。必欲存之,是曰盲動。爛柯山人之作此書,非標榜此義者也,而于此義有關系存焉。②獨秀山民(陳獨秀):《通信》,《新青年》第2卷第1號,1916年9月1日。

陳獨秀評論用語與《甲寅雜志》中章士釗許多政論文字的術語相仿,“政治”、“國家”、“人民”、“自由”、“權利”、“社會”、“團體”、“個人”……這些詞匯聚集而下,正好符合言論界的“文學”觀念浮現(xiàn)的特點:在具體的批評之中,建構了一個團體與個人的二元對立,并將個人置于團體之前——這其實也為章士釗政論文字所一再表達。我們想說的是,思想觀念的嬗變是否意味著晚清以來一個既有文學格局的即將突破?

陳獨秀在分析《絳紗記》時,評述這篇小說的內容:

曇鸞存而五姑歿,夢珠歿而秋云存,一歿一存,而肉薄夫死與愛也各造其極。五姑臨終,且有他生之約;夢珠方了徹生死大事,宜脫然無所顧戀矣,然半角絳紗,猶見于灰燼。死也愛也,果孰為究竟也耶?③獨秀(陳獨秀):《絳紗記·序》,《甲寅雜志》第1卷第7號,1915年7月10日。

這樣的見解可以聯(lián)系陳獨秀對于章士釗、蘇曼殊作品的一個總體看法:

乃以吾三人文字之緣,受書及序而讀之,不禁泫然而言曰:“嗟乎,人生最難解之問題有二,曰死,曰愛。”生與死皆有生必然之事,佛說十二因緣,約其義曰:老死緣生,生緣愛,愛緣無明。④獨秀(陳獨秀):《絳紗記·序》,《甲寅雜志》第1卷第7號,1915年7月10日。

這又回到對小說評論的“人生”看法與解讀,我們繼續(xù)讀到的是無法解脫的生死愛欲,無法解決的人生問題,以至于使用上佛教的教義,歸于飄渺的緣生緣起、緣起緣滅。

可以說,民初《甲寅雜志》諸公以“人生”視閾觀照與評論小說,使得文學觀念不斷內化,同時也在相當程度上蕪雜化。在其中,既包含了他們復雜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在奮斗之中某種疲憊與迷茫,也有某種道德倫理的價值——已不同于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更為重要的是,不難發(fā)現(xiàn)新質的存在,如同前文章士釗與陳獨秀的評論使用的若干關鍵詞,“人生”也好,“個體”也好,“自由”也好,可以說對于“文學”的觀念和知識情況與此時整體的社會精英階層的思想變化密不可分,并在其內部醞釀與產(chǎn)生否定性因素,從而在文學見解上逐步超越了晚清時期的改良文學思潮。

這里需要把眼光擴展開來,在“文學”浮現(xiàn)的視野之下,以《甲寅雜志》為中心來梳理民初思想史發(fā)展的一些脈絡。陳獨秀《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刊發(fā)于《甲寅雜志》第1卷第4號,頗為當時所關注。此文以一種強大的理性精神,反對晚清以來的“愛國心”:

愛國心為立國之要素,此歐人之常談,由日本傳之中國者也。中國語言,亦有所謂忠君愛國之說。惟中國人之視國家也,與社稷齊觀,斯其釋愛國也,與忠君同義。蓋以此國家,此社稷,乃吾君祖若宗艱難締造之大業(yè),傳之子孫,所謂得天下是也。若夫人,惟為締造者供其犧牲,無絲毫自由權利與幸福焉,此歐洲各國憲政未興以前之政體,而吾華自古訖今,未之或改者也。近世歐美人之視國家也,為國人共謀安寧幸福之團體。人民權利,載在憲章,犬馬民眾,以奉一人,雖有健者,莫敢出此。歐人之視國家,既與邦人大異,則其所謂愛國心者,與華語名同而實不同。欲以愛國詔國人者,不可不首明此義也。①獨秀(陳獨秀):《愛國心與自覺心》,《甲寅雜志》第1卷第4號,1914年11月10日。

讀這樣的文字,我們的感受是宣告了一個時代的即將結束。它實際上告別了晚清以來的那種“愛國心”,即那種直接為民族國家話語籠罩而無任何個人空間,或言個人僅是國家工具的“愛國心”,乃至于被當權者不斷利用的“愛國心”。陳獨秀正面標榜,認為需要建立的是個人理性的“自覺心”:“愛國心,具體之理論也。自覺心,分別之事實也。具體之理論,吾國人或能言之;分別之事實,鮮有慎思明辨者矣。此自覺心所以為吾人亟需之智識,予說之不獲已也?!雹讵毿?陳獨秀):《愛國心與自覺心》,《甲寅雜志》第1卷第4號,1914年11月10日。對于“國家”這一虛幻的絕對存在,陳獨秀直言批判:“國家者,保障人民之權利,謀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務,其國也存之無所榮,亡之無所惜。若中國之為國,外無以御辱,內無以保民,不獨無以保民,且適以殘民,朝野同科,人民絕望。”③獨秀(陳獨秀):《愛國心與自覺心》,《甲寅雜志》第1卷第4號,1914年11月10日。這樣超越時代的議論,自然會引起極大的爭論與反響。章士釗為之辯護:“往者同社獨秀君作《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揭于吾志。侈言國不足愛之理”,“特獨秀君為汝南晨雞,先登壇喚耳”④孤桐(章士釗):《國家與我》,《甲寅雜志》第1卷第8號,1915年8月10日。。其實,章士釗面對民初的一片亂象,言語更為沉痛:“今言愛國,比于昔言忠君,疇昔疾首蹙額于君之所為,而不敢言無君,今有人尸國家之名,行暴亂之政,人之疾首蹙額于其所為,乃敢倡言有國不如無國?!雹莨峦?章士釗):《國家與我》,《甲寅雜志》第1卷第8號,1915年8月10日。在此情形之下,“團體”不足為恃,“個體”必然被賦予重大意義。很快,我們看到在民初的言論界,“我”被隆重推出,“我”成為解決民初亂局的重要手段,乃至于是“最后一根稻草”。

章士釗在《甲寅雜志》第1卷第8號發(fā)表的《國家與我》一文中認為:“曰道在盡其在我也已矣,人人盡其在我,斯其的達矣。此其理至易明,大凡暴者之為暴于天下也,非其一手足之所能為力也。茍暴者以外之人人不忘其我,而不或紓或徑以逢迎之,彼一人者其何能為?”⑥孤桐(章士釗):《國家與我》,《甲寅雜志》第1卷第8號,1915年8月10日。在今天我們看來這樣的觀點簡直有點一廂情愿了,“我”不是一個西方哲學意義上的自足體,所構筑出的“我”本身就是絕對完美的,無視于社會具體環(huán)境,也無需作前提追問的?!拔摇钡淖畲蠊δ苤苯邮轻槍Ξ敃r黑暗政府,章士釗還寫到:“故今之人輒怨政府之暴詈,哀吾民之無自由矣,不知自由本有代價,非能如明珠之無因而至前也。今其所還之價,通國無一獨立之人,到處無一敢言之報,人人皆失其我,人人皆不須此物,則此物胡來?”⑦孤桐(章士釗):《國家與我》,《甲寅雜志》第1卷第8號,1915年8月10日。最終,在晚清以降政治不如人意,社會的危機不斷出現(xiàn)之中,“我”被定格:“愚為彷徨求得解決之道,曰盡其在我。故我之云者,請今之昌言不足愛而國亡不足懼者先尸之矣?!雹喙峦?章士釗):《國家與我》,《甲寅雜志》第1卷第8號,1915年8月10日。另可作旁證的是,章士釗在《東方雜志》還有一篇名為《我》的文章,將這個意思表達得更為明晰:“然則如之何而可?曰求我。上天下地,為我獨尊。世間無我,既無世界。凡事我之所不能焉,未有他人能代而為之者也。他人所不能代而為之,未有孤特蘄向,存乎理想之物,獨能代而為之者也。夫茍?zhí)煜率?,皆不能思議其為可為也,則亦已矣。一有可為,為之者斷乎在我。是故我者真萬事萬物之本也?!雹倜褓|(章士釗):《我》,《東方雜志》第13卷第1號,1916年1月10日。

有論者認為,諸如《甲寅雜志》以及這一時期有關的類似言論,正好說明從晚清到五四時期,文學思想基點從集體到個體的嬗變。我們先且不說五四時期的“個體”,是否就是那么的純粹與自足,這種似是而非觀點的思維方式是力圖在歷史中找尋線性而進化的文學線索,目的論傾向太過明顯與僵化,實際上哪里會有那么單純的“集體”與“個體”?《甲寅雜志》某些思想史意義線索的變化,并不是一種主動的選擇,而是在現(xiàn)實的困境與危機之中,一些社會邊緣的民間知識分子試圖強行的歷史突圍,尚無力由此構筑新的文學范式與文學語言。陳獨秀、章士釗等人有關“我”的話語,有著深廣與焦灼的“集體”前提與內容,甚至我們還懷疑其中包含在憲政理想追求之中的某種挫敗感?;蛘?,還可以極端一點說,所謂的“個體”只不過是一種新的“集體”的表述,充滿了精英式的擔當與悲壯的情懷,頗能顯示民初乃至五四時期某些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質。

黃遠庸與章士釗在《甲寅雜志》第1卷第10號的通信,由黃遠庸首倡“新文學”,頗為引人注目。黃遠庸用相當篇幅談到民初中國社會一片黑暗而無路可走的情形,完全矚目于“新文學”的拯救功能:

此后將努力求學,專求自立為人之道,如足下之所謂存其在我者,即得為末等人,亦勝于今之所謂一等腳色矣。愚見以為居今論政,實不知從何說起。洪范九疇,亦只能明夷待訪。果爾,則其選事立詞,當與尋常批評家,專就見象為言者有別。至根本救濟,遠意當從提倡新文學入手。綜之,當使吾輩思潮,如何能與現(xiàn)代思潮相接觸,而促其猛省。而其要義,須與一般之人生出交涉。法須以淺近文藝,普遍四周。史家以文藝復興為中世紀改革之根本,足下當能語其消息盈虛之理也。②黃遠庸:《通訊·釋言》,《甲寅雜志》第1卷第10號,1915年10月10日。

黃遠庸在這里表明了一個有力的觀點:在現(xiàn)實面前,對章士釗式的“論政”實踐已完全令人失望了,而試圖另辟新路來尋找根本的救濟中國的方法,這就是新文學。這種尋求“根本”解決中國問題的思路,不在于諸如章士釗等論政文章所涉及的國家、政黨之類的政治組織形式與機構,而在于更為抽象而內在的價值文化層面。具體說,“新文學”的功能應是使人與現(xiàn)代思潮接觸,以啟蒙的手段促使人的覺醒,改良人生,即是說形成一種以文學介入與創(chuàng)造新的政治的一種文化政治的思路——這也是日后五四文學革命一代的思路。固然,“以淺近文藝,普遍四周”的說法,不無梁啟超以小說為維新之本的功利思路,但它們所指向的方向已大為不同了,所表達的內涵也有了相當?shù)牟罹?。“文藝復興”在文中的提及,也讓人想起五四一代“文藝復興”的情結,在這里有了提前的奏響。

章士釗給黃遠庸的復信談到:

提倡新文學,自是根本救濟之法,然必其國政治差良,其度不在水平線下,而后有社會之事,可言文藝其一端也。歐洲文事之興,無不與政事并進。古初大地云擾,梟雄竊發(fā),蹂躪簧舍,僇辱儒冠,幸其時政興教離,教能獨立,而文人藝士,往依教宗,大院宏祠,變?yōu)閷W圃,歐洲古文學之不亡,蓋食宗教之賜多也,而我胡望者,以知非明政事,使與民間事業(yè)相容,即莎士比、囂俄復生,亦將莫奏其技矣。③章士釗:《答黃遠庸》,《甲寅雜志》第1卷第10號,1915年10月10日。

章士釗之所以只能定位為民初《甲寅雜志》的人物,在于他堅持認為具體的政治,即政事的優(yōu)先,國體、政黨、議會等的優(yōu)先,只有等這些先做好了,才能談社會問題。文藝只能是社會問題之中一部分而已,更沒有什么優(yōu)先權和決定性的力量。如果沒有政事的規(guī)范與清明,作為西方文豪的莎士比、囂俄也沒有意義。章士釗并沒有為“文學”賦予一種宏大的“現(xiàn)代”意義,對于章士釗來說,政治與文學絕不能混淆起來,更不能以文學去解決政治、社會等一切問題,那樣并不現(xiàn)實,反而會使得“文學”普遍地彌散開來,擔當自身無法勝任的重任。我們認為,一方面章士釗的確是不能理解黃遠庸的,就如同他日后不能理解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與文學革命那樣,他的文學觀念與其政論一般,頗具英國保守主義的文化政治立場。在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承認章士釗的看法其實并不乏理性與合理性,甚至可以以此反思黃遠庸乃至五四文學革命一代人的某種“現(xiàn)代”立場,他們對文學的期待是基于一種信念的理想主義,并促使文學與民族國家層面的“深刻”意義結合,新文學在實踐方面也造成了空前的浪漫情懷與需要總結的成敗得失。章士釗的復信實際上完全否定了“提倡新文學,自是根本救濟之法”,如果歷史按照章士釗的觀點來發(fā)展,我們必然不會有新文化運動和五四文學革命的發(fā)生了。

再聯(lián)系到黃遠庸在《庸言》雜志上的一段話語:

夫理論之根據(jù)在于事實,而人群之激發(fā)實造端于感情。今有義務最足激厲感情、發(fā)抒自然之美者,莫如文學。竊謂今日中國,乃在文藝復興時期。拓大漢之天聲,振人群之和氣,表著民德,鼓舞國魂者,莫不在此。吾國號稱文字之國,而文學為物其義云何,或多未喻。自今往后,將纂述西洋文學之概要、天才偉著、所以影響于思想文化者何如。翼以篳路藍縷,開此先路,此在吾曹實為創(chuàng)舉。雖自知其駑鈍,而不敢喪其驅馳之志也。①遠生(黃遠庸):《本報之新生命》,《庸言》第2卷第1、2號合刊,1914年2月15日。

這里面包含了較為復雜的信息:一方面,“民德”、“國魂”這些晚清民初流行語作為目的出現(xiàn),是“文學”在功用上要達到的,所以“文學”是達到目的所采用的手段,同時“文學”又根據(jù)事實、激礪感情、發(fā)抒自然之美——總體來說,思路大抵不能脫離晚清“文學改良”的路子;在另一方面,則明確提出了中國文學“歐化”發(fā)展的思路,認為“纂述西洋文學之概要、天才偉著、所以影響于思想文化者何如”為創(chuàng)舉,實為五四文學取徑西方之先鞭,并且直接將這一文學發(fā)展的選擇指向了價值層面的“思想文化”。

可以粗線條地說,是黃遠庸而不是章士釗的思路更為接近五四文學——他們實際上已屬于不同的文化政治理念。胡適談到:“《甲寅》最后一期里有黃遠庸寫給章士釗的兩封信,至少可以代表一個政論大家的最后懺悔”,“他這封信究竟可算是中國文學革命的預言。他若在時,他一定是新文學運動的一個同志,正如他同時的許多政論家之中的幾個已做新文學運動的同志了?!雹诤m:《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姜義華編:《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33-134頁。所以,胡適引黃遠庸為同志,有極高的評價,同時也指出民初政論界言論與五四時期文學革命的某種正面聯(lián)系。1915年12月,在美國舊金山唐人街遠避袁世凱稱帝的黃遠庸被刺殺身亡,日后他的朋友還深情回憶:“我閑時常想著,若使遠庸沒有死,今日必變?yōu)槔寺傻奈膶W。他本是個極富于情感思想的人,又是觀察力最強不過的人,自然會與現(xiàn)代最新文藝的潮流相接近了。”③林志鈞:《黃遠生遺著·序》,黃遠生:《黃遠生遺著》,上海:上海書店,1990年影印本,第9-10頁。在新文化運動之中,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黃遠庸與在《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號中撰寫《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的陳獨秀在思維方式與精神氣質方面頗有相似之處,他們給人的印象不同于章士釗、胡適的英美式冷靜與經(jīng)驗主義的理性,而是帶有著某種法國大革命傳統(tǒng)的理想主義與迅猛氣息。

由《甲寅雜志》雜志,我們看到民初的中國知識分子,在“王綱解紐”的一片混亂狀態(tài)的中國社會之中,以邊緣、精英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重新在知識階層之中,而不再是以啟蒙下層民眾為旨歸,全面思考中國的政治問題,再以文言在觀念上探索與賦予“文學”的時代意義。當1915年9月《青年雜志》于上海創(chuàng)刊時,民初政論家在此之后漸漸淡出歷史舞臺,由當日《甲寅雜志》中人的陳獨秀的引領,中國思想與文學激情澎湃地翻開新的一頁,“新文化”——一個至關重要的概念——呼之欲出,召喚出一個新的歷史行動主體。

The Tiger and Emergence of“Literature”from Critics in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DENG Wei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Chongqing Technology and Business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67,China)

As a magazine on politics in Early Republic of China,The Tiger carries literary compositions occasionally,which generally has followed the traditional way and hardly even touched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The clue of literature modernity is complicated and concealed among political speeches,which is revealed in concepts of The Tiger,and it opened up profound realms.The writers of The Tiger appreciate and comment on novels from a viewpoint of life,which internalized and complicated the literature concepts.It’s not difficult to discover new feature among their comments.The literature concepts in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are closely linked to changes of thought of the social elite,within which negative factors are brewing gradually and the reformed literature ideological trend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is surpassed.Huang Yuan-yong proposed the word“new literature”and tried to find means of relief.He considered“new literature”should contact with modern thought.By means of enlightenment people should be waken up and their life should be improved.

The Tiger;literature;modern;life;new literature

I 206.09

A

1002-3194(2015)04-0078-07

[責任編輯:誠 鈞]

2015-02-16

鄧偉(1975-),男,漢族,四川成都人,文學博士,重慶工商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文學語言現(xiàn)代轉型研究(1898—1924)”(10CZW048);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項目“歐化白話現(xiàn)象與五四文學”(09YJC751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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