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羅蘭 盛瓊

揭開母愛與婚姻的面紗

盛羅蘭 盛瓊

女兒寫給媽媽的信

媽媽，還記得那本書嗎？淡藍色的封面上，印著紅色黑色沒有裝飾的名字：《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這本書是我從你床頭旁那摞厚厚的書中“掃”來的。我打開目錄，發(fā)現(xiàn)這是本短篇小說集，想想自己前段時間一直淹沒在死板的學術(shù)著作里，我突然想把頭擱進輕松的小說空間喘口氣。當然，吸引我的，恐怕還有封面上的“愛情”這兩個字吧。愛情，把我心中還在蠢蠢欲動的少女情懷給勾引了出來。讀讀吧。

一口氣讀完八篇，也不過花了一早上的時間。讀完之后，我的第一感覺是，這是一種青春期少年荷爾蒙分泌過剩且不均衡所造成的宣泄。其中包括的“奇葩故事”有：一位研究數(shù)學的丈夫用立體幾何變形的方法殺死了妻子；一個自閉癥患者謀殺了一位他喜歡卻得不到的小女孩；哥哥和妹妹借用過家家的形式亂倫……總之，八個故事的主人公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心理問題。讀的時候，我有一種在偷偷翻閱弗洛伊德病人記錄的錯覺。作者用平淡又冷靜的語言，寫出了這些驚世駭俗的故事，有的甚至突破了道德底線，實在是擁有直面人生黑暗面的無畏勇氣，這點讓我十分欽佩?？赐晁男≌f，我還真的不得不承認，在我心中的確存在一個最黑暗、最潮濕的小角落，在那里，青春期多余的好像永遠也用不完的沖動和荷爾蒙混合糾纏，只想醞釀出一場震驚全宇宙的革命來。

不同的是，大部分人的荷爾蒙在臆想的準備時期就消耗完畢，而這本書作者似乎擁有一個源源不斷的加油站，使青春的多余激素順利變?yōu)殂U字，在紙上留下了青春的一聲聲嚎叫。

我對書中的兩篇小說有比較多的感觸，而其他的故事，可能因為我和作者的性別差異，難以引起太多的共鳴，只能順著他犀利又新穎的文字比喻，一直讀到了結(jié)局。

第一篇《與櫥中人的對話》，寫的是有關(guān)自私的母愛的故事。

他有一個母愛過于泛濫的媽媽，她一直用對待嬰兒的方式照料他。雖然已經(jīng)十七歲了，他還不會正常地與人溝通，不會自己吃飯，不會系鞋帶，喜歡哭鼻子。在媽媽拋棄他之后，他過著一種毫無尊嚴的生活。為了生存，他受盡欺辱，最后藏進一只衣櫥里，不愿出來。

這是一篇可憐人的獨白。他的外殼被迫走進社會，但他的內(nèi)核卻還一直存放在母親的子宮中。這讓我想起了另一個故事：幾年前，我在國家地理頻道看到的一部紀錄片，里面也記錄著類似的悲劇。

一只黑猩猩媽媽特別寵愛它的第一個孩子，從早到晚都和這個孩子待在一起，抱著它，幫它理毛，走路的時候把它放在背上。小猩猩每天沐浴在母愛的溫泉中，極度幸福。在媽媽生了其他猩猩兄弟之后，照顧它的時間變少了，小猩猩便吃起醋來，表現(xiàn)得十分憤怒。它會把媽媽手中抱著的兄弟搶走，扔在地下要求媽媽去抱它。如果媽媽不同意，它就會瘋狂地打她。猩猩媽媽沒有辦法，只好一直遷就它。就這樣，小猩猩一天天長大，母猩猩一天天老去。直到某一天，攝影師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母猩猩的尸體。幾天之后，小猩猩不吃不喝，得重病也死去了。

看完那部紀錄片，我的心情挺沉重的。在最美好、最崇高、最能閃耀人性光輝的母愛里，也暗藏著致命的危險。從這個角度來看，真正的母愛還是放手，勇敢地把孩子推進社會的浮沉。因為作為一個過來人，母親應(yīng)該知道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另一人會像自己一樣，能給予孩子無限且無私的愛了，其他的各種愛多少都是有條件，有交換的。而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孩子有絕大部分的時間是游蕩在遠離媽媽的其他圈子里。一個從蜜罐里爬出來的人，喝到橙汁都會覺得是苦的。被綁上太多母愛氫氣球的孩子，只會因為升得太高而導(dǎo)致氣球爆掉，最后急速從空中掉下來。

但是另一方面，媽媽也很無奈。她什么也沒有，也什么都不曾擁有。朋友似乎只是互相需要而暫時的存在，愛情的多巴胺或許最多只能存在三十個月。但是一旦擁有了自己的孩子，生命就好像被一根繩子固定住了，她有了一個回歸的原點。她擁有這個孩子。成為母親這件事，不是簡單的需要和原始的沖動，而是一個很神圣的儀式。泛濫的母愛是圣壇上熊熊燃燒的圣火，永不熄滅。

第二篇小說同書名：《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講述了一對情侶殺死一只懷孕老鼠的故事。在殺死老鼠之后，故事中的男孩子表現(xiàn)很正常，殺老鼠是為民除害嘛。然而當他們發(fā)現(xiàn)裝著小老鼠的子宮從大老鼠的肚子里掉出來時，文中的女孩子表現(xiàn)出了一種特殊的憐憫。她不顧血腥的惡臭，把那些還在蠕動的粉紅色小肉體細心地放回到老鼠媽媽的肚子里。這樣奇怪的舉動仿佛是死去的老鼠媽媽的靈魂，在女孩子的身上附體了一樣，而她們的的確確擁有一個共同的媒介——母性。

其實這篇小說還包涵了其他的內(nèi)容，但是在我讀來，卻只剩下老鼠媽媽和女孩子的靈魂交流了。這一點的光芒太耀眼，以至于其他的內(nèi)容都像正午十二點的星星，雖然存在卻不再重要。正是這篇小說，促使我在“婚姻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上深入思考了一番，并留下自己獨有的注腳。

我認為，婚姻的本質(zhì)就是母親為了提高自己孩子的存活率，讓孩子能得到更多的資源和保護，以便他們能更好發(fā)展的一種契約捆綁手段。

要想更清楚地闡述我的觀點，首先我將把視角放到生物學進化論的方面。按照某一種分類方法，我們可以把動物分成兩類，一類可以叫競爭式物種，另一類叫對偶聯(lián)合式物種。區(qū)分兩類物種最直觀的方法就是比較同一物種雄性和雌性體型的大小差異。競爭式的動物，雄性的體型要比雌性的體型大很多，而且壽命比較短，這樣一來，在繁殖后代這件事上，雄性只提供精子，而雌性則要承擔養(yǎng)育孩子的全部責任。對偶聯(lián)合式物種的情況則是：雄性和雌性的體型不相上下且壽命也相似，雄性雌性共同養(yǎng)育后代，兩者分別承擔一半的責任。只要我們觀察一下男性和女性的體型就會發(fā)現(xiàn)，人類是夾在這兩種分類之間的中間派。男人的體型大體上來說要比女人強壯一些，而且男人的壽命稍微要比女人的短一些。這就造成了在人類社會歷史上，我們既存在一夫多妻制，也存在一夫一妻制。但是我們能看到婚姻制度的發(fā)展趨勢是朝一夫一妻制發(fā)展的?，F(xiàn)存的一夫多妻制畢竟是少數(shù)，那些可以享受一夫多妻特權(quán)的人往往不是因為他們的體型，而是因為權(quán)力或金錢，所以現(xiàn)存的人類一夫多妻可以說是文明的副產(chǎn)品。

女性很聰明。她們雖然不完全是對偶聯(lián)合式的動物，但是為了讓她們的孩子能享受到父親的照顧，女性發(fā)明出了婚姻這種簽訂契約的方法，用一種法律的約束力來要求父親對自己的孩子負責。

然而，隨著生產(chǎn)力越來越不看重體力活，男性在獲得資源方面的優(yōu)勢也所剩無存。現(xiàn)在，雖然還存在著職場對女性一定的歧視，但是人類文明前進的浪潮還是向男女平等的方向奔去。如今在發(fā)達的歐美，單親媽媽越來越普遍。撇開存在明顯上升的離婚率不說，有很多女性決定選擇不結(jié)婚而借用他人的精子來擁有孩子。這樣的現(xiàn)實，很好地證明了我前面的假設(shè)。女性已經(jīng)完全有能力給孩子提供一個很好的成長環(huán)境，為什么還要套上婚姻的枷鎖，犧牲掉本來的自由呢？我相信，今后如果一對男女生活在一起，那一定僅僅是因為互相吸引，而不是為了后代的存活，所以也不需要傳統(tǒng)的婚姻來作為約束了。

說實話，我十分敬佩這些單親媽媽。這些不凡的女性，她們接收到了來自遠古的母性的呼喚，她們寧愿忍受巨大的疼痛也要完成做母親的使命，好讓人類種群延續(xù)下去。不管她們這樣做是不是為了滿足自私的母愛，至少我從她們身上看到了女性的最終解放。

《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這本書引起了我這么豐富的聯(lián)想。無論如何，我是十分喜歡它的。憑借簡單新穎的語言，有些猥瑣又十分大膽的情景，作者麥克尤恩對人性的本質(zhì)進行了敏銳、細膩的探討。我想，愛情，性，母親，或許這就是文學作品能和人類種群一起傳遞下來的三大主題吧。

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媽媽寫給女兒的回信

無話不談的我們，終于、終于，聊到了這么敏感、這么有趣的女性話題！這會兒，我覺得你一下子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女生，而是一個精神獨立、充滿智慧的知識女性。你像是我的閨蜜兼知音。由一本書，你談起了母愛、婚姻，你的觀點新穎又犀利，分析也比較理性成熟——當然，我也有些驚訝，我驚訝于你在這些對于你的年齡來說還顯超前的問題上，會思考得如此深刻而冷靜?？磥?，二十歲的你，早已不是什么“小荷才露尖尖角”了，你的思想已經(jīng)綠葉青青，蔚然成蔭了。

先來談?wù)勀笎郯?。古往今來，人們總是不吝把最美好的詞匯奉獻給母愛，把母愛放在圣壇上加以膜拜，而你在這封信里，對蘊藏在母愛里的危險，是警覺的、防范的。你害怕母愛的泛濫、自私，害怕因為母愛的過于溫暖而使孩子無法長大，這些觀點說明你有強烈的獨立自主的意識。你知道，孩子最終都是要離開母親，獨立地走上社會的，如果孩子無法從溫暖的母愛中擺脫出來，學會自強自立的本領(lǐng)，那他最終會成為母愛的犧牲品——母愛由“圣壇”變成了孩子的“祭壇”。

我對你的觀點十分認同，也深感欣慰。一直以來，作為母親，我都在兩個方面盡心盡力著：一方面給你全力以赴、不求回報的愛；一方面，把“人生是單飛的旅程”這個道理不斷地灌輸給你，讓你從小就學會獨立自主、對自己負責的精神。從父母的角度來看，這種愛，需要高超的平衡能力和極難把握的分寸——既要給予孩子充分的愛，為他的健康成長及時周到地提供幫助和關(guān)懷，給他最可靠的親情和安全感，讓他的心靈和情感沒有一絲因疏忽而造成的人格缺憾；同時，還要學會放手，不斷地把他推出家庭，推向社會，教會他自立自強的本領(lǐng)和精神。這里的困難在于，愛是一種向內(nèi)的力，而放手是一種向外的力，父母必須學會同時使用好這兩種方向相反的力。

你信中的分析，似乎隱藏著這一潛在的推定：母愛時常會泛濫到淹沒孩子的程度。仿佛，母親給予孩子的愛，都是出自本能，無邊無際，理所當然的。在文學作品中，更是普遍所見的對母愛一種想象性的美化。實際上，現(xiàn)實情況并非如此。以我的觀察，有不少的父母，他們把孩子帶到世上來，是糊涂盲目的，他們對孩子的愛和責任，也是十分吝嗇和狹隘的，不僅如此，他們還把孩子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并在孩子身上寄托了“養(yǎng)兒防老”、“光宗耀祖”等等功利目的，可以說，他們把養(yǎng)孩子當成了一種“投資——回報”式的利己行為。我以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放手的父母，與不會愛的父母，是一樣多的。

“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這只是一種善意的假設(shè)，一種似是而非的老話，冠冕堂皇的借口。母愛，更不是像一些雷同又平庸的文學作品中所描寫的那樣，有著不容置疑的崇高和美好。實際上，親子之間的傷害，司空見慣，無處不在。媒體上不是曝光過那么多遺棄、虐待自己親生孩子的案件嗎？我們的身邊不是發(fā)生著那么多親子反目、嚴重傷害甚至因私利而鬧上法庭、斷絕關(guān)系的故事嗎？不是有太多的家庭在干涉與剝奪、在眼淚與爭吵中度日如年，苦苦掙扎嗎？一直以來，我們總有將家庭、親情特別是母愛簡單化理想化浪漫化崇高化的傾向。我們不愿意正視和反省人性的真實面目。

在這個問題上，我以為，動物母親對孩子的情感和反應(yīng)，帶著它們的動物屬性和血緣本能，以繁衍生存為目的，反而顯得自然、簡單和純粹一些；而人類因為他們強大的社會屬性以及復(fù)雜的思維能力和情感需求，人類的親子關(guān)系，反而表現(xiàn)得更為糾結(jié)、混雜和功利，自然屬性中充斥著更多的社會屬性，寄托了更多物質(zhì)和精神方面的動機和因素。

我想，你觀點上的這一“疏漏”，恐怕與你非常甜蜜近乎完美的母愛體驗有關(guān)（這可不是自吹自擂，我只是在以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分析問題）。你從自己的體驗出發(fā)，以為天下所有的母愛，都是天然的強大，天然的神圣，天然的無法遏制，天然的會去泛濫，天然的長久永恒，都是“圣壇上熊熊燃燒的圣火，永不熄滅”，這恐怕只是你的一廂情愿吧？我想，這里面恐怕也存在著人們代代相傳的一個認識誤區(qū)?。ㄋ坪跻徽勂鹉笎?，人們就習慣把它放到“圣壇”上。）不！太多的母愛，就算出于本能，也還是一種“講條件，求回報”的自私之愛。真正懂得愛，真正一心只為孩子而忘我無私、不求回報、不抱怨、不計較的父母，真正能設(shè)身處地、將心比心、自省負責的父母，也就是說，真正無私偉大的父愛、母愛，還是比較稀少的。

在這個問題上，我不想將人類的父母之愛，來一番夸大其辭、不合實際的浪漫抒情。不少父母愛孩子，其實都還夾雜著自私的動機和目的，他們的愛離“圣壇”很遠。孩子不是他們的養(yǎng)老依賴，就是他們的情感依賴，再或是他們的面子虛榮，抑或是他們的權(quán)威感和控制欲所在。當然，這些心理都是非常微妙而隱秘的，也與天性中的血緣之愛混雜在一起，因此，不會有多少父母愿意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剖析自己的動機。對孩子，他們往往用一句：“我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好嗎？”以此含糊地遮掩自己那不愿意反省和深究的復(fù)雜心理。

是的，說到底，就連在母愛這個問題上，我也覺得，人類是很難做到真正的無私無求、無怨無悔的。母愛的話題，正如奉獻、犧牲、理想等一切崇高的話題一樣，披掛著不少虛幻的蒙蔽的面紗。而一個好的小說家，是能用自己的筆，毫不留情地揭開這些面紗的。

你對泛濫的母愛提出警覺，對此我表示認同。但依我的看法，狹隘的母愛更需要警惕。因為母愛的貧乏狹隘，孩子所遭受的那種孤獨、擔憂、不信任、不安全感，那種情感的扭曲和冷漠，那種因缺乏關(guān)懷和教養(yǎng)而導(dǎo)致的無知無識、人格缺陷，那種因粗暴干涉而造成的自信和尊嚴的喪失，同樣是觸目驚心，令人痛心的。所以，完美的母愛實際上包含著兩個部分：懂得愛并且會愛（從孩子的角度出發(fā)，真正的無私無求無怨之愛，還要具備按照不同年齡對孩子及時指導(dǎo)和幫助的條件、知識和能力）；懂得放手并且會放手（教會孩子獨立自主的精神和本領(lǐng)，并且讓孩子在立足社會的同時，依然感覺到家庭的溫暖與愛，不會因為獨立而產(chǎn)生孤獨感無助感）。

瞧瞧，真正的母愛，是多么高超、偉大的藝術(shù)??！世上有幾人能真正勝任呢？

好了，再來談?wù)劵橐龅脑掝}。

從強烈的母愛出發(fā)，你認為，婚姻不過是母親為了增強父親對孩子的責任感而發(fā)明的一種契約模式。這種說法倒不失為一種別致稀有的“一家之言”！我覺得，有一定的道理，也有不少的偏頗。

你這完全是從女性的心理分析出發(fā)的，缺乏對歷史、對社會的全面客觀的把握。按照人類發(fā)展的歷程來說，婚姻的誕生，是伴隨著私有財產(chǎn)的出現(xiàn)和父系社會的確立而產(chǎn)生的?；橐鲋贫?，從根本上說，是一種財產(chǎn)和宗族制度，是為了確保父親的財產(chǎn)不會旁移而能傳承下去，確保父親的血脈得以代代延續(xù)的契約。當然，你的觀點，也為此做了個補充：也許，這種制度同樣也符合母親的利益，因為母親可以借此更好地保護和培養(yǎng)自己的孩子。

你邏輯上的矛盾在于，一方面承認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上的弱勢，一方面又說婚姻制度——這種保護母親和孩子利益的契約是女性發(fā)明的。按你的邏輯，是弱者給強者套了個“圈套”，弱者讓強者上了條“賊船”。這有點太天真了。這個世界上，哪有弱者制定規(guī)則，迫使強者入甕的事實呢？所有的制度實際上只會是強者制定和推動的，弱者在服從的同時，也許會有反抗，會有斗爭，而只有當弱者變成強者的時候，他們才能制定新的規(guī)則。

討論人類社會進程，請不要離開“物質(zhì)決定意識，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這個基本規(guī)律。忽略物質(zhì)、財產(chǎn)、經(jīng)濟對人類社會的決定性影響，所有的關(guān)于社會制度的討論，恐怕都會舍本求末。婚姻制度與社會其他制度一樣，一定也是歷史條件下的強者，為了鞏固和發(fā)展自己的利益而確定的。當時的婚姻制度就是為了鞏固父權(quán)，確保男性對妻子和孩子的絕對占有。女性像私有財產(chǎn)一樣，在家屬父，出嫁屬夫，一輩子都走不出家庭的桎梏，完全沒有自己獨立的尊嚴和人格，更談不上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理想。而男性只要條件允許，三妻四妾理所當然。不過，婚姻制度也和其他制度一樣，隨著時代和社會的發(fā)展，發(fā)生了必然的變革和進步。從夫為妻綱到男女平等，從包辦婚姻到自由戀愛，從一夫多妻到一夫一妻，從女性的足不出戶到婦女能頂半邊天，現(xiàn)代社會里，文明程度與女性地位是密不可分、水漲船高的。而女性地位的不斷提高，正是因婦女走出家庭，更多地承擔社會角色，獲得工作權(quán)、發(fā)展權(quán)之后，帶來經(jīng)濟地位的提高，然后再彌漫到政治、文化、精神等各個層面的。

我非常贊同你對現(xiàn)代男女日趨平等、男性的優(yōu)勢地位在未來終將蕩然無存的判斷。雖然每個國家、地區(qū)在這個問題上的表現(xiàn)和進度是不一樣的，傳統(tǒng)勢力的阻撓也不盡相同，但基于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深刻變革而帶來的現(xiàn)代化、信息化、全球化的歷史進程，是誰也無法阻擋的時代潮流。而這種現(xiàn)代文明進程，必然會引發(fā)人們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的巨大轉(zhuǎn)變，因而在婚姻和家庭方面造成不可逆轉(zhuǎn)的變動趨勢。在全球范圍內(nèi)，離婚現(xiàn)象的頻繁，單親媽媽的出現(xiàn)和社會對此的逐漸寬容，同性婚姻的合法化努力，終生選擇單身或不育的人增多……種種現(xiàn)象都在表明，傳統(tǒng)的婚姻制度受到了越來越大的沖擊。這是生產(chǎn)力和科技文化的高速發(fā)展、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不斷豐富、社會保障日益完善、精神日益自由、觀念更加多元、特別是女性不斷自強自立的必然結(jié)果。

揭開婚姻的面紗，我們似乎越來越感到，這種延續(xù)了無數(shù)代的家庭制度，這種以保障父系財產(chǎn)和血統(tǒng)為初衷的制度設(shè)計，這種將人類的愛情、尊嚴與利益、血緣等等捆綁起來的契約方式，面對現(xiàn)代人日漸紛繁的情感需要和更加自由的人生追求，開始呈現(xiàn)出捉襟見肘般的尷尬和局限了。更深刻的變革已經(jīng)在暗自發(fā)生。雖然家庭至今仍是人類社會里最普遍的細胞，但這種細胞正以一種無法阻擋的趨勢，悄然裂變。在一些發(fā)達國家，單身加上離婚后不婚的人數(shù)，已經(jīng)接近或超過選擇家庭的人數(shù)了。

我無意分析這些趨勢背后的利弊得失以及帶來的諸多社會問題。我想說的是，痛則變，變則通，這是一條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人類正是在變化和動蕩中，在痛苦和抗爭中摸索前進的。毫無疑問，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推進，我們已經(jīng)踏上了一條更合乎人性、更靈活多樣的情感追尋之路。當然，這種追尋和變化之路，還是極其漫長，也是極其艱難的。

對于女性而言，這似乎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進可在社會上獨當一面，叱咤風云；退可在家庭里相夫教子，小鳥依人?？芍^進退自如，收放由己，能屈能伸；同時，這似乎又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女性既要與男性在社會上同等競爭，掙錢養(yǎng)家，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夢想；又要在家庭里承擔繁重的家務(wù)，養(yǎng)育子女，孝敬父母和公婆。雙重負擔下，故而有所謂的“女性新標準”誕生：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殺得了木馬，翻得了圍墻；開得起好車，買得起好房；斗得過小三，打得過流氓。內(nèi)外一肩挑的“女漢子”更是一詞當紅，響遏行云。女性的成長和擔當，似乎與男性的退縮和軟弱，相輔相成，幾成定勢。這年頭，“女漢子”見慣不怪，此起彼伏；“好男兒”卻寥若晨星，形同珍稀。巾幗們在豪勇之下，透出了多少無奈和辛酸！

你說，單親媽媽身上體現(xiàn)了女性的最終解放，對此，我有些懷疑。我覺得，女性也好，男性也罷，他們的解放，首先都要從人的角度去考慮，然后才能考慮到他們的性別特點。也就是說，他們首先要成為一個自強、獨立、自由、尊嚴的人。一個合格的社會人，應(yīng)該在履行好自己的社會職責和義務(wù)的基礎(chǔ)上，又能充分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需求，做真實的自己。最終的解放，就是找到真正的自我，然后回歸自我。無論未來社會有多么寬容，單親媽媽只會是女性的多樣選擇之一，女性還能有更多更自由更開闊的選擇。一夫一妻、同居不婚、同性婚姻、丁克家庭、獨身不育、結(jié)婚獨居、未婚生育等等形式，恐怕會根據(jù)個人的自由選擇和不同的人生境遇，多元并存——而這些不同的選擇彼此間無須認同，只須尊重。

值得一提的是，一個人不管選擇什么樣的人生道路，選擇什么樣的愛情和婚姻模式，選擇什么樣的育子方式，他作為一個社會成員，必須首先保證能獨立解決自己的生存，承擔起自己的社會責任，同時，還應(yīng)遵守法律和道德，不損害他人的利益。在此基礎(chǔ)上，才談得上行使自己的權(quán)利?！\然，自由是一種權(quán)利，解放是一種權(quán)利，我不反對這樣的權(quán)利，但我反對因此而剝奪他者的權(quán)利，忽視做人的義務(wù)。在承擔義務(wù)和不侵犯他人權(quán)利的基礎(chǔ)上，一個合格的社會人，才能談到追求自己的自由。

比如說，做單親媽媽，不需要婚姻的束縛，也許對于母親來說，是權(quán)利的解放，是自由的體現(xiàn)，但對于孩子而言，是否意味著另一種權(quán)利的侵犯和剝奪？是否，對孩子來說，一個穩(wěn)定完整的家庭，一個朝夕相伴的父親，是他成長中不可或缺的溫暖，是他健康心態(tài)中必不可少的影響呢？再比如，單親媽媽只是一種選擇的方式，女性是否還能選擇一輩子不生育孩子？不生育，是否意味著比單親媽媽享有更大的解放呢？要承擔人類艱巨又重要的繁衍、教養(yǎng)任務(wù)，除了家庭、單親這些形式，未來是否還存在更理想更科學的其他模式呢？比如社會化集約化養(yǎng)育？——細究起來，很多問題都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簡單，種種利弊的糾葛，也不會那么輕易地涇渭分明。

我以為，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紛繁蕪雜的現(xiàn)實中，我們要始終保證自己能做一個有尊嚴、有愛心、有擔當、有胸懷的人，做一個健康快樂、樂觀向上的人，做一個對自己負責、對社會負責的人。自由，以我的理解，不過意味著自己獨立選擇，自己承擔后果。越自由，越解放，也就越需要擁有分辨是非、駕馭自我、完善自我的能力。這就好比開車，車速越快，那么車子本身的性能就要越好，駕駛?cè)说能嚰家惨礁?，否則就容易造成車毀人亡的慘劇。實際上，所有的權(quán)利，都與責任、義務(wù)是密不可分的。權(quán)利大，必然意味著責任大、義務(wù)重。女性在不斷獲得解放和自由的同時，肩上相應(yīng)的擔當也會隨之增大。承擔起責任，才能贏得權(quán)利，贏得尊重。

在這樣一個新舊混雜的時代，許多人的觀念其實是自相矛盾的。比如有些女性，在性問題上，既希望與男子一樣充分享受性的快樂，卻又有“性即吃虧”的陳舊觀點，似乎把性變成了一種受男子侵犯、進而可以要挾男性的道德武器。更有女性以性或婚姻為媒介，期望從男人那里交換利益，得到保障，名為獻身，實與出賣無異。我以為，這是一種自輕自賤式的弱者思維方式。性的平等是人格平等的表現(xiàn)之一，性的美必須建立在人格的尊嚴和獨立之上。因此，在沒有暴力強迫的前提下，只有不和諧的性，沒有誰吃虧的性?；橐龅那樾我彩侨绱恕Ｉ贁?shù)女性既有“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嚴重依賴心理，卻又寄希望于丈夫的充分尊重與愛惜。這幾乎是一廂情愿的貪婪。與這句話對應(yīng)的，大多會是男性的“娶妻娶妻做飯洗衣”式的陳腐觀念，將依賴他生存的妻子看成了他豢養(yǎng)的奴仆，輕視是必然的結(jié)果。男女雙方若需保證人格和精神上的平等，則在權(quán)利和義務(wù)上必須是完全對等的。

還有一些女性，以強烈的反叛姿態(tài)挑戰(zhàn)男性權(quán)威和傳統(tǒng)觀念。她們的出發(fā)點是爭取女權(quán)，然而她們的武器卻是那么的原始、脆弱。男人抽煙喝酒，她們就抽煙喝酒，男人袒胸裸露，她們就袒胸裸露，男人能干什么，她們就干什么。男人以身體歧視女性，她們就以身體對抗男性。其實，活得像男人一樣，難道不是另一種方式的中毒？以男性的方式反叛男性，難道不是另一種方式的價值認同？我以為，真正的解放，還是要喚醒女性自身的靈性，讓靈魂舒展自在，讓本性自然流動，讓人性在向真、趨善、求美的道路上，普照到愈來愈多的光明。

從你這封信上，我感到你似乎對愛情和婚姻持一定的否定態(tài)度。以你的年齡，我有些吃驚。按你的觀點，愛情，是只能持續(xù)多少個月的荷爾蒙；婚姻，是母親因為孩子對父親實施的一次契約綁架——我不否認，你的分析有某些道理，但你的觀點確實有點消極。這個世界上的愛情和婚姻有成千上萬種，如果，我跟你說，依然存在那種浪漫甜蜜、童話故事般的恒久愛情呢？依然存在那種琴瑟和諧、幸福美滿、天荒地老般的婚姻呢？你信嗎？

這樣的幾率不會多，但肯定存在。我相信。

我更希望，你能遇到這樣的幾率，享受這樣的甜蜜。

回到麥克尤恩的小說上，他對人性的幽暗總是有著極為敏銳的洞察力，他的文筆也頗為奇麗和妖嬈，但小說就是小說，是一種顯微鏡下的人性藝術(shù)，是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的馳騁，它離真實的混沌的復(fù)雜的人性，到底存在著不少的距離。我以為，真實的生活，不會像小說中的那樣美，也不會像小說中的那樣丑，再復(fù)雜的小說，與生活比起來，都還是簡單的，有邏輯的。而生活，它沒有邏輯，駁雜渾濁，有好有壞，不美不丑。它就像自然一樣的包羅萬象，育化萬千，平淡無奇，不動聲色。

所以，親愛的孩子，媽媽說了這么多，最想說的一句話還是：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請學會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順其自然，真誠于心，就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盛羅蘭，職員，現(xiàn)居北京。已發(fā)表文章若干。

盛瓊，作家，現(xiàn)居廣州。主要著作有《生命中的幾個關(guān)鍵詞》《我的東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