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認知辯護的符號學向度研究”(項目號:12CZX042)、武漢大學“70后學術(shù)團隊——跨文化哲學文本的書寫與重建”項目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意見分歧與信念調(diào)整*
潘磊
[武漢大學,武漢430072]
關(guān)鍵詞:意見分歧;信念調(diào)整;證據(jù);合理性
收稿日期:2015-03-27
作者簡介:潘磊,男,哲學博士,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
中圖分類號:B712.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7511(2015)04-0023-08
摘要:意見分歧是否會導致信念調(diào)整?根據(jù)一種回答,意見分歧并不導致信念的調(diào)整,在面臨意見分歧時,分歧雙方或者其中一方可以合理地堅持自己原初的信念。根據(jù)另一種回答,意見分歧導致信念的調(diào)整,一種有代表性的觀點認為,分歧雙方合理的做法是“分攤差異”。前者只強調(diào)初始證據(jù)對信念認知地位的規(guī)范影響,而忽略了意見分歧本身的證據(jù)效力;后者則相反。所以,二者都不是關(guān)于信念合理性的最好的回答?;诖?,本文支持一種關(guān)于信念合理性的“總體證據(jù)觀”。
意見分歧(disagreement)無處不在。兩個足夠理智的專業(yè)醫(yī)生面臨同樣的病癥,會得出完全不同的診斷結(jié)論;兩個足夠理性的法官面臨同樣的證據(jù),會做出全然相反的判決;兩個足夠可靠的氣象工作者面臨同樣的信息,會對未來的天氣走勢做出大相徑庭的預測;等等。在哲學這個充滿爭議的學科領(lǐng)域里,意見分歧更是家常便飯,甚至有人據(jù)此提出“哲學無定論”的主張:“無定論正是哲學的本性,只有無定論的問題才是真正的哲學問題,而真正的哲學問題總是無定論的?!盵1](P31)
在實踐中,人們對待意見分歧的態(tài)度也各不相同。一種極端態(tài)度是極力排除己見。持這種態(tài)度的人通常將那些持有不同意見的人視為自己的“敵人”,因此,在他們看來,意見分歧實質(zhì)上是一場“戰(zhàn)斗”,在這場“戰(zhàn)斗”中,“勝利”是唯一的目標。這種態(tài)度多見于政治生活中。另一種極端態(tài)度則是寬容和忍讓。持這種態(tài)度的人認為,盡管意見分歧令人不悅,但我們還是應該公平地對待相互沖突的意見。這種態(tài)度在宗教領(lǐng)域尤為突出。
無論人們實際上如何應對意見分歧,我們都可以在理論上追問:對待意見分歧的合理回應到底是什么?事實上,該問題已成為當下認識論領(lǐng)域的一個熱議話題。它從根本上涉及到信念的合理性問題:某一個認識主體S對一個具體的命題P所持有的某種命題態(tài)度,是否合理;在面臨意見分歧時,S是否應該調(diào)整自己的信念。本文主要關(guān)注的正是上述問題。通過對幾種解決方案的批判性考察,我總體上支持一種關(guān)于信念合理性的“總體證據(jù)觀”。
一
來看一個有趣的例子。最近,有人公然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懸賞重金向中醫(yī)發(fā)起挑戰(zhàn),以檢驗中醫(yī)所謂的“把脈驗孕”的可行性和科學性。一些中醫(yī)界的人士(其中不乏一些泰斗級的人物)已欣然接受挑戰(zhàn)。據(jù)說近期會有結(jié)果。這個例子其實只是中西醫(yī)長期爭論的一個縮影,經(jīng)過某種理想化的處理,它可以清楚地揭示分歧的一般結(jié)構(gòu)。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有必要拋開一些無關(guān)的考慮因素(例如,爭論雙方之所以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展開唇槍舌劍,純粹是為了騙取點擊率并借機出名;抑或是為了其他一些功利的目的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假定爭論雙方都是理性的、審慎的,都能夠?qū)ψC據(jù)做出恰當?shù)姆磻?。為方便討論起見,我們可以將其簡化為二人爭論的情形。這樣一來,我們想要的情形就可以被理想化為:兩個個體(張西和李中)對同一個命題P(例如,“脈象是懷孕的可靠提示”)持有不同的命題態(tài)度。他們擁有大體相同的醫(yī)學證據(jù),都對相關(guān)的證據(jù)做了仔細的考量,卻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李中相信P而張西否認P。據(jù)此我們認為,張西和李中之間存在一種顯見的意見分歧。
在分析對待這種分歧的合理回應之前,有必要對一些術(shù)語和假定做簡要說明。首先,在我們構(gòu)造的理想化情形中,張西和李中通常被稱為“認知同仁”(epistemic peers)。最直觀的關(guān)于“認知同仁”的看法,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同道中人”:他們對某一領(lǐng)域的相關(guān)問題都做了足夠謹慎的研究,都能夠?qū)ο嚓P(guān)的證據(jù)做出足夠明智的反應,并且能夠恰當?shù)乩斫夂驮u估雙方的論證。其次,在討論同仁間的意見分歧時,有兩個基本假定:[2](P211)第一,平等假定。具體說來,認知同仁所處的證據(jù)情形是平等的。換言之,他們就爭論的問題所掌握的證據(jù)并不存在任何重大的差異。第二,寬容假定。兩個足夠理性的認知同仁都能夠?qū)ο嗤淖C據(jù)做出恰當反映;任何一方都沒有理由認為自己對證據(jù)的反應要優(yōu)于對方。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至少可以從兩個不同的階段來重新思考張西和李中之間的意見分歧。借用Feldman的說法,[3](P220)一個階段即所謂的“分離”(isolation):在這個階段,張西和李中分別檢驗了相似的證據(jù),經(jīng)過嚴肅而又謹慎的思考之后,張西最終得出“P為假”的結(jié)論,而李中最終得出“P為真”的結(jié)論。對每一個人而言,他們在該階段所得到的結(jié)論似乎都是正確的。另一個階段是(雙方意見的)“徹底公開”(full disclosure):在該階段,張西和李中就相關(guān)問題已進行充分的討論和交流,他們都知道對方的論證和推理,在檢查過相同的信息之后,其中一方最終得出與另一方相互沖突的結(jié)論。本文主要關(guān)注后一階段的意見分歧。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問題就是:面臨這種同仁間的意見分歧,什么樣的回應才是合理的?
二
在某些情況下,答案很簡單。例如,[2](P188)假設我的一位朋友基于一定的理由相信我早餐吃了麥片。而我則清楚地記得我早餐吃的是培根和雞蛋,所以我確信他是錯的。對此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缺少我所掌握的證據(jù)。因此,即便已經(jīng)了解到他的信念,我似乎也沒有理由調(diào)整自己的信念。相應地,在其他情況下,如果我有理由認為,我的朋友掌握了更多證據(jù),或者極有可能對證據(jù)做出更好的回應,那么,在獲悉他的信念之后,我應該改變我的信念。
然而,真正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涉及意見分歧的案例,遠非如此簡單。這些案例之所以值得關(guān)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在這些案例中,爭論一方并沒有任何具體的理由,認為另一方掌握更多的(或更少的)證據(jù),或者更有(或更沒有)可能對證據(jù)做出恰當?shù)姆磻?。例如,假設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一位朋友就命題P與我產(chǎn)生分歧: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P為真,而我則有足夠的理由相信P為假。假定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和我一樣都是明智而又理性的人,并且,除了我們之間實際上所存在的具體分歧外,我并沒有別的更一般的理由認為他(或者我)對相關(guān)證據(jù)做出了更恰當?shù)姆磻?。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我是否應當調(diào)整我的信念?
根據(jù)一種回答,在這種情況下,爭論方?jīng)]必要調(diào)整或改變自己原初的信念,并且這樣做是完全合理的。針對這種觀點,有兩種不同的理解:(1)在面臨意見分歧時,雙方均可以合理地堅持自己原初的信念;(2)只有其中一方可以合理地堅持自己原初的信念。
前者具有直覺上的吸引力:它堅持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并且承認某種認知多元性。其背后的理論支撐在于:針對某種給定的認知情境,并不只是存在一種唯一合理的認知回應,完全有可能存在多種認知回應,并且這些回應同樣都是合理的。
后者在直覺上的吸引力在于:它高度契合智識之士對獨立人格的理想追求。我們時常會聽到這樣的告誡: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們應當以追求真理為己任,時刻保持獨立之人格,不盲從,不隨波逐流。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xiàn)實卻很骨感。在有些群體中(甚至在一些專業(yè)群體中),分歧密布,而且相互沖突的意見并非均勻分布。在很多情況下,也許群體中的大多數(shù)人并不同意你的意見,并且他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們的信念是正確的(盡管這些信念實際上可能是錯的),而你并沒有具體的理由認為他們犯了錯。這時候,猶如烏云壓頂般的分歧往往會淹沒你原初的證據(jù)(即使這些證據(jù)客觀上支持你的信念)。隨著時光推移,你本來正確的信念悄然被埋沒,甚至你會動搖,繼而隨波逐流。考慮到這種情況,堅持(2)就顯得尤為重要。
除了這種直覺上的吸引力之外,(2)還享有高度的理論支持:根據(jù)我們關(guān)于證據(jù)支持關(guān)系的通常理解,一組給定的證據(jù)E,客觀上不可能同時支持兩個相互沖突的命題P和P’。因此,在產(chǎn)生意見分歧時,我們自然認為,只可能有一方對證據(jù)E做出了恰當?shù)姆磻?。這種想法更強調(diào)初始證據(jù)對相關(guān)命題的客觀支持關(guān)系,而忽略意見分歧所具有的證據(jù)效力。當然,在這種情況下,爭論一方需要對意見分歧提供一種合理的解釋。通常的做法是認為另一方犯了錯:他(或她)并未對相關(guān)的證據(jù)做出恰當?shù)姆磻?/p>
接下來,我將分別考察二者各自所面臨的困難。在談到(1)這種態(tài)度時,Christensen的批評在我看來相當具有說服力。*下文只是對Christensen的論證做了簡要概括,忽略了與本文無關(guān)的一些細節(jié)。[2](P190-192)。他首先將這種態(tài)度定位為一種“各行其是”的態(tài)度(live-and-let-live attitude),他承認這是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拒斥它也就意味著對認知多元性的背叛。然而,他認為這是一種很難維持下去的態(tài)度。為了說明這一點,Christensen舉了一個具體的例子。假設我的一位朋友和我從事相同的醫(yī)療工作。我接診的一位病人狀況異常糟糕,我朋友和我都對他做了仔細檢查,研究他的醫(yī)療記錄,查閱相關(guān)文獻,最終我們得出相互沖突的結(jié)論。事實表明,僅有兩種理論可以解釋他的癥狀。理論A較為簡單,理論B與資料更匹配。我的朋友對理論B持有65%的信任度,對理論A持有35%的信任度,而我則相反。經(jīng)過全面深入的討論和交流之后,我們最終明白:他更關(guān)心理論與相關(guān)資料的匹配度,而我更關(guān)心理論的簡單性。在這種情況下,Christensen寫到:“于我而言,做如下兩件事情中的至少其中一件均會面臨巨大的壓力:(1)認為我的朋友并未正確地權(quán)衡(理論的)簡單性和與資料的匹配度,或者(2)轉(zhuǎn)向他的信念。堅守我的信念的同時,而又承認一個不同的信念享有同等的證據(jù)支持,這樣做并不牢靠?!盵2](P191)
換個角度思考這個問題:我是否認為他的權(quán)衡總體上會導致同樣正確的信念?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有什么理由認為,我的信念在某個時刻(例如,必須要對病人實施某種治療方案的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更有可能為真?我當然可以說自己運氣好。但這樣做顯然是不合理的,甚至是錯誤的。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認為,運用那種權(quán)衡所形成的信念(與我的信念一樣)是合理的?所以,無論如何,無視分歧的重要影響都是相當可疑的。
要找出(2)的問題所在,我們首先需要考察支持它的理由。如前文所述,這種理由植根于關(guān)于證據(jù)支持關(guān)系的看法之中。根據(jù)這種看法,證據(jù)支持關(guān)系是“客觀的”:它獨立于認識主體對它的思考。在意見分歧的案例中,相同的證據(jù)至多支持其中的一方:該方所持有的信念客觀上得到相關(guān)證據(jù)的支持,因而是得到辯護(justified)的信念,另一方則不然。更為重要的是,即使在“完全公開”階段,意見分歧也不會改變這一切。因此,不可能存在合理的意見分歧。
可是,分歧雙方至少需要為表面上顯見的意見分歧提供某種解釋。最可能的解釋是這樣的:基于一組特定證據(jù)所合理相信的東西,并不總是完全明顯的,一個人盡可能真誠而又審慎地去求得真理,而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卻并未得到證據(jù)的支持。這就為一些表面上看似合理的意見分歧留下空間:其中一方對相關(guān)證據(jù)做出完全錯誤的評估,并最終得出一個不合理的結(jié)論。正如Christensen所說:“我們都生活在不完美的認知狀態(tài)中。這一方面是因為,作為信念基礎的證據(jù)是有限的……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并不總是按照最恰當?shù)姆绞絹砘貞覀兯莆盏淖C據(jù)。”[2](P187)
所以,消除這種意見分歧的最好方式,就是借助一種認知錯誤理論(epistemic error theory)對其做出合理的解釋。Foley表達了類似的想法。其基本立場是:一方面,我責無旁貸地信任我自己的認知能力;另一方面,我的認知能力和他人的認知能力之間具有相似性,二者共同為支持他人認知行為的假定提供了根據(jù)。但是,該假定可由如下信息所擊?。核擞蟹稿e誤的歷史、缺少重要的證據(jù)、受過糟糕的訓練等。也就是說,即使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我的某位朋友和我一樣總體上是可靠的,但在某個特定場合,我依然有具體的證據(jù)表明他犯了錯誤。除此之外,F(xiàn)oley還寫到:“即使我并不知道另外某個人的過往記錄、能力、訓練、證據(jù)或背景,依然存在一種重要且常見的方式,可以擊敗他所持有的觀點的可靠性。當我們的觀點沖突時,它就被擊敗,因為在我看來,這個人已變得不再可靠。”[4](P108)
不難看出,F(xiàn)oley的論證帶有很強的“第一人稱”視角。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很難說這種視角就一定是錯誤的。因為,根據(jù)對認識論的一種傳統(tǒng)理解,它首要關(guān)注的就是某個認識主體S所持有的一條具體的信念是否具有相應的認知地位(例如,是否得到辯護、是否算得上知識等)。對該問題的解答當然依賴于S在具體場合下所掌握的證據(jù)或理由。在這方面,我認為Foley并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他曾(正確地)宣稱:“根據(jù)沖突雙方之間存在某種中立裁決的模式去思考觀點的沖突,從根本上說是錯誤的。”[4](P79)
Kelly也提出過類似的論證,并據(jù)此證明,在面臨(意見)沖突的情況下,堅持自己的初始信念是合理的。依Kelly的看法,“在你我之間存在意見分歧的情況下,從我的觀點看,這當然意味著你已經(jīng)對證據(jù)的辯護效力做出了誤判”。[5](P179)
上述論證依賴一個關(guān)鍵假定:意見分歧本身也構(gòu)成一種證據(jù)。更重要的是,從第一人稱的視角看,這種證據(jù)必然會造成一種辯護的不對稱。假定你我之間就命題P存在意見分歧,那么,這種不對稱就體現(xiàn)為:從我的觀點看,該分歧本身也就構(gòu)成了我相信你犯錯的證據(jù);你我之間存在意見分歧這一事實,使我有理由相信,相比你而言,我對支持P的相關(guān)證據(jù)(初始證據(jù))做出了更好的回應。這勢必賦予我所持有的關(guān)于P的信念以優(yōu)勢地位。
為了闡明這一點,我們不妨換個角度來思考。假設我處在一個特定的認知情境中,擁有一組特定的證據(jù)E。通常情況下,作為一個理性的認識主體,我會對當時的認知情境進行有意識的反思。經(jīng)過一系列縝密的反思,我清楚地意識到:例如,我當時所處的認知情境以及我的認知官能都是正常的(未被操縱或受騙等);我當時所掌握的證據(jù)E并不存在明顯的“敗點”(defeater)。*關(guān)于這個概念的直覺理解是:假設某個認識主體S基于證據(jù)e而相信命題P,隨后他又獲得了新的證據(jù)e’,如果S意識到e’的存在,并且e合取e’使得S不再有理由相信P,那么e’就是e的“敗點”。在這種情況下,我基于證據(jù)E相信命題P,那么,該信念就是一個得到辯護的信念。但這并非問題的全部,更重要的是:對初始證據(jù)E(一階證據(jù))的這種反思性考量,本身也構(gòu)成我相信P的證據(jù)(高階證據(jù))。這里的要點在于:關(guān)于證據(jù)的證據(jù),本身也作為證據(jù)起作用。事實上,對初始證據(jù)E的反思,使得我有證據(jù)相信如下這個高階命題:
(M)“證據(jù)E支持命題P”。
如果我有證據(jù)支持(M),那么我就有證據(jù)支持P。[6](P69-90)*Conee在論證“合理的意見分歧”時,多次用到這條原則。在這篇文章中,我并不打算質(zhì)疑該原則,相反,我認為它是一條直覺上高度合理的原則。更詳細的討論可參見Earl Conee,Rational Disagreement Defended,in Disagreement,edited by Richard Feldman and Ted A.Warfield.Oxford Unicersity Press,2010.這是一種新的證據(jù),來自于對初始證據(jù)的反思,它和初始證據(jù)E共同構(gòu)成信念合理性的基礎。
假設你此時獲得相同的證據(jù)E,經(jīng)過深入的考慮之后,你最終得出一個和我完全不同的結(jié)論。一旦我們處在“完全公開”階段,那么,從我的觀點看,“你得出一個和我不同的結(jié)論”(分歧)就使得有理由相信,你沒有支持(M)的證據(jù)。換句話說,你并沒有對證據(jù)E做出正確的回應。如果你沒有證據(jù)支持(M),那么你就沒有證據(jù)支持P。至少,我會對你支持(M)的證據(jù)產(chǎn)生懷疑,我們之間的分歧恰恰就構(gòu)成了我懷疑這一點的證據(jù)。如果我有證據(jù)懷疑這一點,那么,我們之間所存在的意見分歧,同時也就構(gòu)成了你所擁有的初始證據(jù)E的“敗點證據(jù)”(defeating evidence)。
上述分析表明,辯護的不對稱在兩個層面上得以體現(xiàn):分歧本身作為高階證據(jù)在辯護效力上的不對稱,以及初始證據(jù)E在辯護效力上的不對稱。而且,根據(jù)上述論證:正是高階的不對稱導致了一階的不對稱。
三
上述論證至少存在以下幾方面的問題。首先,過于獨斷,缺少論辯上的說服力。當你我之間就命題P存在意見分歧時,如果我對此回應說“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P為真,而你不同意我的觀點,所以你是錯誤的”,你自然會質(zhì)問我:為什么這種分歧不是你犯錯的證據(jù)?正如Christensen所指出的那樣,當你我之間產(chǎn)生意見分歧時,“你不同意我的觀點,同樣構(gòu)成我犯錯的證據(jù)”。[2](P196)只要我沒有獨立于這種分歧之外的其他理由表明我沒錯,你完全可以對我的回答置之不理。
其次,上述論證本身有乞題(begging the question)之嫌。當我解釋我們之間的意見分歧時,如果我認為犯錯的是你,我提供的理由必須獨立于我們之間存在意見分歧這一事實。否則,我在論證上就犯了乞題的錯誤。
再者,根據(jù)上述論證,你我之間在具體場合下的意見分歧,構(gòu)成了你在該場合犯錯的證據(jù)。這意味著:盡管根據(jù)過往記錄,你總體上是可靠的,多數(shù)時候都能夠?qū)ψC據(jù)做出正確的回應,但這并不表明,你在特定場合下不會犯錯。問題在于:如果承認我們在認識論的意義上都處在一種不完美的狀態(tài)之中,那么,我們關(guān)于合理信念的說明,理應包括對這種缺陷的解釋。倘若我僅憑具體場合下的意見分歧,就不再視你為同仁,甚至據(jù)此認為你持有的信念是不合理的,這未免也太草率。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直接針對上述論證所依賴的“辯護不對稱”的假定。Feldman曾提出一個相當有說服力的論證反對該假定,[3](P231-232)該論證的要旨是:當A和B產(chǎn)生意見分歧時,A相信命題P為真,B則相信P為假。我們假定,他們掌握的證據(jù)E客觀上支持P,那么,在二者意見的“分離”階段,A關(guān)于P的信念是得到辯護的,B的信念則是未得到辯護的信念。但是,對于A和B而言,證據(jù)E客觀上支持哪個信念并不明顯。所以,當二者的意見處在“完全公開”階段時,A至多知道二人當中的某一位,對證據(jù)E做出了錯誤的評估??墒?,他并沒有理由認為,錯誤在B而不在他本人。對此,F(xiàn)eldman明確地說:“或許,證據(jù)支持關(guān)系的存在,并不取決于信念主體是否意識到它的存在。但是,一旦一個人明確地思考這個問題,那么,當他意識到自己沒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所掌握的證據(jù)支持其信念時,我們就很難明白,他何以能夠繼續(xù)合理地持有該信念。事實上,這種意識是作為‘敗點’起作用的,它擊敗了初始證據(jù)所提供的一切支持。要害在于:一旦一個人按照‘完全公開’的意見分歧所要求的方式來反思自己的認知處境,他很難再合理地維持自己的信念?!盵3](P232)
依照Feldman的看法,當A和B之間的意見分歧完全公開時,這種分歧迫使A(或者B)不得不反思自己的認知處境。而當他進行這種反思時,他同時也知道,另外一個人(和自己一樣具有卓越的才干)對證據(jù)做出了不同的評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很難明白,他有什么理由相信,自己對證據(jù)的評估才是正確的評估。所以,F(xiàn)eldman得出結(jié)論“(這種情況)似乎會使雙方達成某種平衡”。[3](P231)這種平衡正是他本人所要捍衛(wèi)的回應意見分歧的合理方式——“懸置判斷”。
四
上述討論表明,認為意見分歧并不導致信念調(diào)整,這種立場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均面臨諸多困難。最近,一種與之針鋒相對的立場較為盛行。根據(jù)這種立場,意見分歧必將導致信念的調(diào)整。爭論僅在于:到底應如何調(diào)整、調(diào)整到什么程度才是合理的?
根據(jù)一些學者的回答,在面臨意見分歧時,爭論雙方合理的做法是分攤差異(splitting the difference)。根據(jù)這一觀點,爭論中的任何一方固守自己原初觀點的做法均是不合理的。事實上,只要考慮到相關(guān)的對稱性,也就是說,只要其中一方?jīng)]有任何獨立的理由認為,對方對相關(guān)證據(jù)做出了錯誤的評估,那么,雙方合理的做法應是回到一種不可知論的狀態(tài):在其中,雙方應該就爭論的問題懸置判斷。Kelly將這種觀點稱為“一視同仁觀”(The equal weight view):[5](P112)
(EWV): 在面臨同仁間的意見分歧時,其中一方應當對雙方各自的觀點一視同仁。
最近,有不少的學者都支持這種觀點。例如,F(xiàn)eldman明確地說:“考察這樣一些案例,在其中,我們要思考的事情就是:另外一個人(他和自己一樣是明智的、嚴肅的、審慎的)和自己一樣已對相同的信息做出評估,最終得出一個與自己相沖突的結(jié)論……要誠實地描述這種情境,就要承認其對稱性……在這些案例中,懷疑論的結(jié)論在我看來是合理的:它既不承認雙方的觀點均是合理的,也不承認自己的觀點享有一定的特權(quán)。相反,懸置判斷才是必需的。”[3](P235)
Feldman對他本人所捍衛(wèi)的懷疑論結(jié)論做出如下說明:“它(懷疑論的結(jié)論)是人們習以為常的事實,即:在我們的智識生活中,人們在許多最重要的問題上存在廣泛的、赤裸裸的意見分歧。這一點在認識論領(lǐng)域以及在更一般的哲學領(lǐng)域,尤為明顯。……我的結(jié)論是:懸置判斷是認識論上正確的態(tài)度。由此可知,在這些案例中,我們?nèi)鄙俸侠淼男拍?,因?至少根據(jù)正統(tǒng)的理解)缺少知識。這是一種偶然的現(xiàn)實世界的懷疑論,它尚未得到應有的關(guān)注。”[3](P217)
盡管Christensen不同意這種懷疑論的結(jié)論,但他同樣支持(EWV)。正如他本人所說的那樣:“當我有充分理由認為,基于我本人的錯誤對(意見分歧)所做的解釋,與基于我朋友的錯誤所做的解釋一樣有效時,我應當在我們二人的原初信念之間‘分攤差異’。”[2](P203)
上述觀點體現(xiàn)了一種認識論上的“折衷”態(tài)度,其結(jié)果就是:分歧雙方各自調(diào)整自己的初始信念,從而達成一種唯一的認知回應。這就好比你要買一件心儀的小商品,假定它標價為12元,而你認為它只值10元。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你們各讓一步,以11元的價格成交。在這種情況下,你們各自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自己原初對該商品價格的看法,從而形成一種新的看法。
多數(shù)時候,我們這樣做無可厚非。即便在關(guān)于認知分歧的認識論的討論中,也有大量案例支持這種做法。
案例1:假設你我二人在觀看一場男子百米比賽,它云集了當今世界上最頂尖的百米高手,比賽異常激烈。我們兩人的視力都同樣地好,并且都無比專注地緊盯著終點線。在T1時刻,在我看來,A運動員似乎要稍稍領(lǐng)先B運動員而率先撞線,所以我相信A贏得比賽;相反,在你看來,B似乎要稍稍領(lǐng)先A而率先撞線,所以你相信B贏得了比賽。在T2時刻,我們經(jīng)過交流發(fā)現(xiàn),我們就哪個運動員贏得了比賽這個問題,存在意見分歧。那么,基于這種新的信息,我們應當如何調(diào)整我們最初的判斷呢?
一種自然的想法是借助“第三方”(例如,根據(jù)先進儀器統(tǒng)計出來的官方結(jié)果)來對我們的分歧進行裁決。然而,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樣,依這種方式來思考意見分歧是不可取的。排除這種想法,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我應當放棄我最初的觀點(“A贏得了比賽”),你也應當放棄你最初的觀點(“B贏得了比賽”)。對你我而言,懸置判斷是這種情況下唯一合理的態(tài)度。這正好契合(EWV)的精髓。
案例2:[2](P193-194)假設我是一位氣象學者,我已經(jīng)掌握了由國家大氣海洋局以及全國天氣服務中心所提供的天氣資料,并且我已經(jīng)學會運用各種模型來利用這些資料做出預測。通過對這些資料的詳細研究,并且運用我所了解的各種模型,我最終對明天下雨持有55%的相信度。但我隨后獲悉,我的一位同仁也知道如何運用同樣的模型,在對同樣的資料進行仔細分析之后,他卻對明天下雨只持有45%的相信度。我們甚至可以假定,根據(jù)大量過往的預測記錄,我們做的同樣好。
無論是Christensen還是Feldman都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二人應當調(diào)整各自的信念度。更重要的是,這種調(diào)整應當是公平的。換言之,我們當中的任何一位都應當賦予各自的觀點以同樣的比重。這樣一來,我對“明天下雨”的相信度就會下降5%,而你的則上升5%。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兩個案例基于兩種不同的理解信念的方式。前者將信念理解為一個絕對的概念(all-or-nothing concept),后者將信念理解為一個程度概念。無論哪種理解,意見分歧似乎都為信念調(diào)整提供了理由。
然而,(EWV)最近也招致了不少批評,比較有代表性的批評意見是由Kelly提出的。*需要說明的是,限于篇幅,我在此只是粗略考察Kelly的一般性論證,他本人還專門提出四個輔助論證,有興趣的讀者可詳細參閱他在該文第3節(jié)的討論。[5](P110-174)依我之見,Kelly的批評矛頭直指(EWV)所依賴的一個關(guān)鍵假定,即:在存在意見分歧的場合下,信念合理性的基礎,純粹依賴于心理學的事實——分歧雙方當時實際上相信什么。該假定的一個后果就是:它完全淹沒了初始證據(jù)的規(guī)范影響。在Kelly看來,這是一個糟糕的后果,直覺上高度不合理。
為了闡明這一點,我們不妨更詳細地考察Kelly的論證。他首先提出這樣一個案例。
案例3:盡管你我掌握同樣一組證據(jù)E,我們就某個假說H卻得到完全不同的看法:我有十足的信心認為H是正確的,而你則有十足的信心認為它是錯誤的。事實上,在T1時刻,即在我們碰面之前,我對H的相信度達到0.8,而你的只有0.2。在T2時刻,我們相互交流各自的觀點。
根據(jù)(EWV),你我應當分攤我們原初觀點之間的差異,每一個人都應當賦予H以0.5的可信度。在T2時刻,這對你我而言都是一種合理的信任度。
接下來,Kelly指出,我們至少可以基于下述理由拒斥(EWV)。在案例3中,我們并未提及證據(jù)E和假說H之間的關(guān)系,尤其未提及證據(jù)E在多大程度上支持H或反對H。但是,如果我們據(jù)此認為,你和我在T2時刻對假說H為真所抱有的信任度,完全獨立于證據(jù)E和假說H之間支持關(guān)系,那么,這種觀點就是不合理的。為了明白這一點,我們可以沿著Kelly的思路對案例3進行補充。
案例4:事實上,基于證據(jù)E,假說H是高度不可幾的。那么,你賦予H以0.2的信任度,就是對E的合理回應。更重要的是,你按這種方式對證據(jù)E做出回應,恰恰因為:你意識到H基于證據(jù)E高度不可幾。相反,我賦予H以0.8的可信度,就是一種不合理的回應,這說明我高估了E對H的辯護效力。
在T1時刻,即在我們相互交流之前,我們可以說:你基于你的總體證據(jù),持有一個關(guān)于H的合理觀點,而我基于同樣的總體證據(jù),持有一個關(guān)于H的不合理的觀點。可疑的地方就在于:根據(jù)(EWV),一旦我們意識到我們之間的意見分歧,這種看上去相當重要的不對稱就會消失殆盡。所以,Kelly曾這樣說道:“我認為,(EWV)完全不合理的地方在于如下這一點:明明知道你的觀點(而不是我的)是對初始證據(jù)的一種合理回應,居然還要求你我二人對各自的初始觀點,做出均衡的調(diào)整。畢竟,我們在T2時刻所持有的信念是否合理,取決于我們在該時刻所掌握的總體證據(jù)?!盵5](P123)
這里所說的總體證據(jù)(姑且稱為E*)包括:
(1) 我們的初始證據(jù)E;
(2) 事實:我對證據(jù)E的回應,即我對H持有0.8的相信度;
(3) 事實:你對證據(jù)E的回應,即你對H持有0.2的相信度。
(EWV)的問題在于:它認為,E對H的影響,與E*對H的影響完全無關(guān)。因為,根據(jù)(EWV),當我們在T2時刻考慮信念合理性的決定性因素時,你和我實際上相信什么,這一心理學的事實完全淹沒了初始證據(jù)E。然而,Kelly認為,“事實上,我們在T2時刻所持有的關(guān)于H的信念是否合理,(至少在很大程度上)依隨于我們在T1時刻對證據(jù)E的回應”。[5](P124)
基于上述考慮,Kelly明確提出了“總體證據(jù)觀”(the total evidence view)。根據(jù)這種觀點,一個人在面臨意見分歧時,他所持有的信念是否合理,取決于他當時擁有的總體證據(jù),這種證據(jù)不僅包括一階的初始證據(jù),還包括對初始證據(jù)的反思。在這種意義上,當我們思考信念的合理性時,應當是一種全盤的考量。合理性不僅包括對自己初始證據(jù)的恰當回應,而且還包括關(guān)于這種回應的證據(jù)。更重要的是,這種證據(jù)還包括這樣的證據(jù):我們并不總是對自己的初始證據(jù)做出恰當?shù)幕貞?,甚至在特定場合?存在意見分歧的場合),自己更有可能對初始證據(jù)做出不恰當?shù)幕貞?。單方面地強調(diào)一階初始證據(jù)或者高階證據(jù)對信念認知地位的影響,都是不可取的。它們都只能夠?qū)π拍畹恼J知地位做出部分的貢獻。Kelly最終斷言:“在出現(xiàn)意見分歧的情況下,信念的合理性不僅依隨于初始的一階證據(jù),而且還依隨于高階證據(jù),這種高階證據(jù)受同仁所持有的信念所左右。”[5](P142)
五
總體上,我是同意Kelly的看法的。疑問只是在于:它到底如何運轉(zhuǎn)?根據(jù)“總體證據(jù)觀”,我們當然可以回答說:在面臨意見分歧時,一個人對爭論的問題所做的認知回應是否合理,要視場合而定。在有些場合,他應當更多地考慮初始證據(jù)的規(guī)范影響;在有些場合,他應當更多地考慮高階證據(jù)的規(guī)范影響。如果是前者,他只需要適度調(diào)整自己原初的信念,調(diào)整后信念更接近自己原初的信念;倘若是后者,他要更多地考慮同仁所持有的不同信念,這樣一來,調(diào)整后的信念更接近同仁的信念??墒?,我們對初始證據(jù)和高階證據(jù)對信念認知地位的規(guī)范影響,仍然缺乏一種更詳盡的統(tǒng)一說明。不過,相較本文前面所提到的幾種觀點而言,“總體證據(jù)觀”無疑已取得巨大進步。我們需要做的只是進一步完善它。
參考文獻:
[1]陳修齋.關(guān)于哲學本性問題的思考[A].陳修齋論哲學與哲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David Christensen.Epistemology of Disagreement: The Good News[J] .Philosophical Review.2007(116):2.
[3] Richard Feldman. Epistemological Puzzles about Disagreement[A].Epistemology Futures[C].edited by Stephen Hetheringt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4] Richard Foley. Intellectual Trust in Oneself and Others[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5] Thomas Kelly.Peer Disagreement and Higher-order Evidence[A].Disagreement[C]. edited by Richard Feldman and Ted A. Warfiel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6] Earl Conee.Rational Disagreement Defended[A].Disagreement[C].edited by Richard Feldman and Ted A. Warfiel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責任編輯/盧云昆
Disagreement and belief revision
PAN Lei
Do peer disagreements lead to belief revision? Some think that peer disagreements do not lead to belief revision. In cases of disagreement, it is reasonable for both parties or one to hold their or his original opinions. Others think that peer disagreements do lead to belief revision. According to a typical view, in cases of disagreement, the reasonable thing to do for both parties is “splitting the difference”. Generally speaking, the former merely places emphasis on the normative effects of the original, first-order evidence. On the contrary, the later moves in the opposite direction. Thus, neither is a good answer to this question. This paper is in favor of “the total evidence 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