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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風(fēng)

2015-12-09 19:29:52嚴(yán)敬
天涯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六哥軋花雜貨鋪

嚴(yán)敬

宛若風(fēng)

嚴(yán)敬

小白不是村里的人,她的家在濯衣港下游的一個村子,她和丈夫結(jié)婚三年后將家搬到村里。

那幾年,村里每年都要搬來幾家莫名其妙的住戶。這些住戶都是年輕夫婦,他們都有孩子,有的一個,有的兩個,三個的也有。他們一般不種莊稼,靠做生意過活。他們年輕漂亮的妻子都不做工,在家?guī)Ш⒆樱掖蚺瀑€博,出手闊綽。說老實話,村里人很長時間都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后來才隱約聽說,他們有專門販賣鱔魚和毒蛇的,有專門做絨生意的,有一年四季給老板當(dāng)保鏢的,還有一對夫婦是被債主追得無處安身跑到村里來躲債的。其中也有一對夫婦是種莊稼的,他們有幾百畝田地,他們自己不種,租給別人種,只管收租錢。這些人圖村子離總場近,做生意方便,買房子買地基又便宜。所以,搬到村里來的這些外來戶沒有一家是正經(jīng)的莊稼人,盡管他們祖父輩可能種莊稼,但他們自己再也不想種了。他們心安理得地住在我們村,而且開始影響村里的風(fēng)氣。

就是從這時候起,村里多出許多懶漢閑婦,他們成天簇?fù)碓诖孱^大道兩旁的雜貨鋪里,不是打牌賭博,就是喧鬧調(diào)笑。年輕的女人們盡量把自己打扮得俏麗些,要在雜貨鋪里待到很晚,不到做飯時間絕不回家。春天,天氣漸暖,如果不下雨,這些人就把牌桌支在雜貨鋪外,許多顆腦袋湊在一起,讓麗日一照,暖洋洋,似乎隨著春風(fēng)都可以飄浮得起來。由于對牌局的癡迷,人們神采奕奕,打情罵俏,滿眼期待和貪婪。即使到了五黃六月,村里人起早貪黑,連飯也顧不上吃,而村頭大路兩旁仍然擺出一副花團(tuán)錦簇的陣勢。有些路過的年輕的莊稼漢,既見不慣這架勢,又滿心嫉妒,筆直射出一泡濃痰,撂下一句話:“這些娘們——只有鳥用?!奔泵Φ胖孕熊囷w快地溜掉。年輕的女人們裝出被激怒的樣子,眼睛里閃爍著一道道奇光異彩,臉上則是笑嘻嘻的模樣。村里稍微上點(diǎn)年紀(jì)的人,腦筋也轉(zhuǎn)不過彎來:“不種田,不種地,吃啥喝啥?”著實替這幫女人犯愁。

小白不往這群女人堆里湊。她和丈夫在分場窯場拉磚坯,顯然他們與那些人不一樣,他們吃的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力氣飯。本來還算白凈的小白在那個夏天被曬得又黑又瘦。除了白天拉磚坯外,晚上還要裝窯,夫婦倆誰也不歇。村里還有其他的人要去裝窯,小白夫婦

便和他們結(jié)伴去。他們抄近路,從田野上的小路走。夏夜,天上繁星密布,四周是連成一片、黑乎乎的棉花禾,這種莊稼夜里好像不瞌睡,悄聲密語議論從面前走過的一串人影。間或有一兩只螢火蟲從他們眼前飛過。如果不是有更多的人相隨,小白夫婦不會選擇走這樣靜寂的夜路。他們要和另外一對夫妻在一個晚上裝完兩孔窯,本來像這樣的活,應(yīng)該是五個人,但是他們少邀了一個人。天亮,小白夫婦回村子,路上,太陽又變成火球,昨夜他們身上的熱褂已濕過好幾回了,此刻還黏在背上。小白憔悴,眉毛間還藏著沒有洗凈的灰塵,她頭發(fā)蓬亂,連綰一綰的力氣都沒有?;氐郊?,丈夫常常身子也不用水抹一把,倒頭便睡。小白也不想理睬自己的身子,但她卻不能像丈夫這樣死死地睡去,因為下午他們還要去窯場拉磚坯,趁著早晨天氣還算涼快,她要去拾掇菜園,給新栽的秧苗澆水,給豇豆、絲瓜搭架子。早飯不用做了,和午飯一起吃。兒子不同意這樣,他吵著要吃方便面和火腿腸。小白會刻薄地對待自己,對兒子則是要什么買什么。他們?nèi)兆舆^得很拮據(jù),處處省儉。丈夫偶爾去玩玩牌,但適可而止。小白遠(yuǎn)離一切賭博場所,如果不是購買日常用品,她一般不去雜貨鋪。她的身影在村里匆匆而過,不是去窯場,就是到菜園。小白夫婦最初的日子就是這樣,沉穩(wěn)、節(jié)省、平風(fēng)靜浪。一年后,他們攢了三千元,又向親戚借了一千元,買了村里一間舊房。他們開始有自己的家,有落腳的地方。

過了兩年,小白夫婦所在那家窯場面臨倒閉,不是它經(jīng)營不善,相反,它的生意太好,它已經(jīng)把一條巨龍般的長堤吞吃掉了,再也沒有供它生產(chǎn)的泥土。當(dāng)初,筑這條長堤的時候,幾萬個勞力,花了幾年的工夫。這條長堤攔住湖水,保護(hù)了一片田地和村莊。但現(xiàn)在,湖水退縮到很遠(yuǎn)的地方,這條長堤顯得多余。小白夫婦開始在附近找些臨時工做。冬天,很多絨販子將籽棉運(yùn)到村里軋花坊加工,他們需要人手幫忙,小白夫婦就去給他們軋花,一斤籽棉加工費(fèi)兩分錢,他們通宵達(dá)旦可以幫人家軋一萬多斤的籽花。他們沒日沒夜地干,這個冬天的收入居然比往年的進(jìn)項多了許多。他們過了一個很泰實的年。一家三口都添置了新衣,還給兒子買了一小紙箱的焰火。給娘家送節(jié),小白每家多送了兩斤肉和一瓶酒。除夕夜,丈夫拿出五百元,反復(fù)端詳,然后裝在荷包里,找村里的牌友搓麻將去了。這是丈夫早就計劃的事情,可以說,自從進(jìn)了臘月,丈夫就在謀劃這樁事。他和幾個牌友約好,等著除夕,痛快地玩一玩,試試手氣。丈夫的手氣不是很好,連續(xù)幾個晚上,輸?shù)袅瞬畈欢嗳僭?。要是往年,他們心里就會慌得很。但,今年,小白一點(diǎn)都沒有埋怨丈夫,過年嘛,一年到頭,玩就玩?zhèn)€痛快。何況,錢都是丈夫掙來的。如果丈夫要去扳本,她大概也不會反對。但是丈夫是個懂得進(jìn)退的人,接下來的幾晚,丈夫偃旗息鼓,夜夜守在電視機(jī)前,不等電視播完,他就脫衣睡覺,但他嫌被窩不暖,硬是將小白也拖進(jìn)被窩。小白起初還沒有什么興致,可她經(jīng)不住丈夫的糾纏,好像一下子記起了許多被他們忽視的往事,那些事可是件件都叫她刻骨銘心。

正月沒有過完,就開始有絨販子叫他們軋花。那天夜里,軋花坊的老板來敲他們的窗戶,說有花軋了,小白說他們馬上去。丈夫不高興,他說:“真不想干?!毙“滓粫r有些不明白,這不像丈夫說的話,丈夫一向都不肯放過掙錢的機(jī)會,她望著丈夫說:“你想干什么?”丈夫耳語道:“我就想家里干?!毙“子謿庥值靡猓骸皰赍X的機(jī)會不是天天有,告訴你,軋花坊的錢是樹林里的鳥,我嘛,”她伸出手在丈夫的身上擰了一把,“籠里的,什么時候什么樣都行?!?/p>

跨出暖融融的屋子,被屋外寒風(fēng)一襲,小白渾身一顫抖,差點(diǎn)想退回屋去。但丈夫在頭

里走,小白把棉襖往緊裹一裹,也跟上去。絨老板是六哥,他認(rèn)識小白夫婦,他起碼給小白他們多算了五十多元加工費(fèi),說是正月里,驚動了,不好意思。這樣,折一晚的覺,小白夫婦掙了近二百元。雞叫了,寒星映照,滿地銀霜,忽然有人家打開門戶,燈光涌出,走出三個人影,搓麻將的人剛剛散場,其中兩個還在對賬,一人說,你輸了多少?一人說,你贏了多少?聲音沉重渾濁。小白將六哥付的加工費(fèi)攥在手心,二人到家重新鉆入被窩,兒子睡得香甜,小白心里高興,毫無睡意,她伸出手在丈夫身上摸索,但丈夫竟突然響起了鼾聲。

整個正月,村里人家都沉浸在過年的享樂氣氛里,但小白夫婦已替絨老板們軋過好幾趟棉花,因為是正月,絨老板給的加工費(fèi)也大方,不出正月,過年的花銷他們都掙回來了。夫婦倆心里有說不出的歡喜。

六哥又運(yùn)來一趟棉花,軋完棉花六哥對小白丈夫說:“我有一個兄弟,在深圳領(lǐng)一幫人搞建筑,正缺人手,你愿不愿去?”小白正褰著大蛇皮袋讓丈夫往里裝絨,她看著丈夫,看丈夫怎么回答。

“掙得到錢嗎?”

“當(dāng)然掙得到?!?/p>

“一年下來會有多少呢?”

“估計不會少于兩三萬吧。搞得好,還要多?!?/p>

丈夫和小白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不少啊。小白當(dāng)即打定了主意。

“可是,我又不是石匠,沒手藝,到那兒我能干什么?”丈夫說。

“沒關(guān)系。建筑隊里活兒很多,叫我兄弟給你派一個。我看你勤快,到哪兒都有飯吃?!?/p>

“別給他戴高帽。不過,他別的能耐沒有,摯誠實在,又有力氣?!毙“淄缯f。

“看得出來,看得出來。”六哥說。

六哥告訴小白夫婦,兩人商量一下,如果想去就給他回個信,正月底就要動身。

不用商量,肯定去。有機(jī)會到外面闖一闖,比在家里到處打零工,不知要強(qiáng)上多少倍。小白也想去,不知建筑隊要女的不。但丈夫說,你暫時不能去,兒子要人帶,何況外面到底怎么樣,心里也沒底,讓他先去一,試試水深,等心里有數(shù)了,扎穩(wěn)根基,她再去。小白覺得丈夫有道理,就依了他。

眼看離月底只有幾天工夫,兩人慌了手腳,緊急做起準(zhǔn)備。其實沒有什么值得準(zhǔn)備的,無非是鞋襪牙刷,換洗衣衫,一個小包包,足可以裝下丈夫要帶出去的一切。剩下幾日,丈夫臉上時時露出喜色,白天倒變得無所事事,小白撿丈夫愛吃的飯菜做給他吃,夜晚服侍他早早睡下。

臨行的前一夜,村里幾個牌友來邀丈夫搓麻將,說以麻將為丈夫送行,丈夫臉上顯出難色,他望望小白,小白低下頭細(xì)聲說:“別駁了大伙面子。”丈夫則一擺手,大聲說:“不玩了,不玩了?!睅讉€人相互眼睛,哈哈大笑,一齊走了。小白正要解衣上床,有人敲門,告訴他們有一大貨車的棉花要軋。小白隔著窗戶說:“對不住,大哥,你找別人去,今晚我們要歇了。”屋外人又說,是六哥介紹的,說你們會做事,所以不想叫別人做。小白打開屋門,屋外站著一個人,她說:“大哥,真的對不住,我們明天一大早要趕路,想早點(diǎn)歇了。”屋外人很失望,“哦,這樣。”他轉(zhuǎn)身走了,不等他走遠(yuǎn),小白猛地摁滅電燈,好像非常擔(dān)心那個人會再回來敲門。

他們沒有歇,差不多又勞動了一晚上。往常他們經(jīng)常草草了事,但今晚倆人興致很高,即將分別,夫婦倆鄭重其事。小白極其耐心,一次次吹去灰燼引燃火種,兩人像貪食者一樣將幾天的食糧當(dāng)一頓美餐享用。他們甚至相信,此后,即使不再進(jìn)食也可以延年度日。雞叫頭遍,他們不但毫無睡意,反而像夏日清晨的牽牛花越來越新鮮。

天未亮,丈夫起身趕路,小白送到車站。她目送載著丈夫的客車駛?cè)肭胺降暮F中才轉(zhuǎn)身回家。昨夜的柔情歷歷在目,她要等候丈夫返鄉(xiāng)的那一天,再重溫這幸福的一幕。小白知道農(nóng)場有一幫男人很早就踏入南邊的城市,那些人去了很少回頭。而她覺得她能夠把握她的男人,不消說以前許多的恩愛,光憑昨晚一夜的光景,就能將丈夫引回到她的身旁。冷冽的晨風(fēng),凍紅了小白粗糙的臉龐,她呵出一道白氣,淚水差點(diǎn)涌出來。

以后,有人問她:“你老公出外了?”小白答:“出外了?!庇謫枺骸白鍪裁??”她簡單地說:“連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她希望人家刨根問底,可是又害怕人家緊追不放。她努力隱藏心里的興奮而略微露出一絲憂戚,她不想在人前將她的心情表露無遺,任何時候都是半遮半掩。她對丈夫抱有太多的指望,憑她對自己男人吃苦耐勞的了解,她相信丈夫能攢回一筆錢。寬裕一點(diǎn)的日子,不再為柴米油鹽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應(yīng)該快來了。

開春后,按照往年,一直到清明,軋花坊的生意都會比較好,但今年,軋花坊的生意很冷淡。小白開始指望給人軋花,賺一點(diǎn)生活費(fèi),把日子過下去,她守在家里,等著軋花坊老板上門叫人,但是,軋花坊老板始終不登門,她自己有時站在村頭,也沒有看見車子往軋花坊運(yùn)來棉花,倒是看見軋花坊老板鉆進(jìn)路邊雜貨鋪,整天打麻將。

過完年后,家里還有二千元現(xiàn)金,丈夫要出門,小白塞了一千六百元給丈夫,但丈夫不肯要,說,錢我都帶走,你和兒子在家怎么過?小白說,窮家富路,家里日子比外面好對付,辦法多的是,刷鍋水也能喝飽肚子。她留下幾百元,其他的錢全部讓丈夫帶走。按生活的需要,幾百元錢兩三個月就要花光,柴米油鹽醬醋茶,每一項都要花去其中的一部分,如果有什么意外,像頭痛腦熱,吃藥打針,還要額外花錢。小白買東西都是撿最便宜的買,而實際上,她很少去雜貨鋪買東西,更不去總場大街。她把自己的菜園打理得非常好,早晚都在菜園拾掇,結(jié)出的茄子辣椒自己根本吃不完(對于吃不完的蔬菜,小白從來不賣,她都送給隔壁左右的人)。白天沒事,她守在家里看電視,或者找一些《知音》《家庭》之類的雜志看,這些,都不用花錢。她努力不生病,其實這根本不用擔(dān)心,她的身體正是她人生最好的時候,即使偶有感冒,也可以不治自愈。但是,她保證不了兒子不生病,盡管她很細(xì)心地照料兒子,但春分后一個晚上,兒子忽然發(fā)起高燒,她連夜抱兒子到醫(yī)院診病,打針、吃藥,她帶去的五十元,去掉了一半。第二天,兒子燒退了,她責(zé)備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粗心大意,兒子就不會掀掉被子受涼發(fā)燒,兒子不生病也就不用花去二十多元。現(xiàn)在的日子,像水缸漏水,缸里的水會慢慢漏完,小白心里總是驚恐不安。

幸好,軋花坊老板半夜來敲她的門,說來棉花了軋不軋?小白還沒有完全從夢中醒來,便答應(yīng)說軋——軋。是絨販子六哥的棉花,一大汽車,一兩萬斤,六哥怕冷,躺到軋花坊老板床上睡覺去了。小白和村里另一對夫婦,忙到天大亮才軋完。六哥從床上爬起來,從荷包摸出錢和他們結(jié)賬。小白分得九十元,六哥給那對夫婦一百八十元,又遞給小白一張一百元的鈔票,小白說我沒有零錢找你。她身上確實沒有帶零錢。六哥說,不找了,算我請你過早。六哥又說,他在那邊還好吧?小白知道他是問自己老公的情況,便說,好。六哥說,我兄弟說他就是一個做事的人。

小白想到兒子,急急回家,以前在窯場做工時,兒子都是奶奶帶,窯場關(guān)閉后,他們才把兒子接到身邊。遇到有零碎的活可干,他們將兒子托給村里的親戚或左鄰右舍照看,他

們會說上許多好話,還拿些自家種的蔬菜什么的送給幫助過他們的人。昨夜,她起身時,兒子正在酣睡,兒子很乖,往往一覺睡到天亮,她想兒子醒了,她的活也干完了,便貓手貓腳鎖上門出去了。她回到家,兒子躺在被窩,還沒有醒來,她松了一口氣,頓感手腳發(fā)軟,她慢慢脫掉衣服,鉆入被窩,邊聽著兒子均勻的鼻息邊想要是天天有棉花軋,就好了。但是,軋花坊的機(jī)器響了一晚,便沉寂了。

小白四處打聽,看附近的紡織廠、冷凍廠、油脂廠、米面加工廠這些單位是否需要臨時工,沒有人給她回音,這再明白不過,就是這些單位都不需要臨時工,再不然就是,她沒有找到真正可以幫得上忙的人。小白有些泄氣,暫時放下了找工做的念頭。其實,即使現(xiàn)在有工做,她也不能很撇脫地去做,因為兒子沒有人帶,兒子丟不開。她不想再把兒子送到奶奶那里,也不能總是麻煩村里的親戚和左鄰右舍,最好的辦法,自己把兒子帶在身邊。主要的是,丈夫出外了,她感到身邊突然空蕩起來,她需要有一個人陪在自己身邊,這個人,不是丈夫,就是兒子。兒子四五歲以前,大多數(shù)時候是奶奶帶的,現(xiàn)在,因為暫時的空閑,小白很難得地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兒子身上。

開始,兒子喜歡待在家里,看電視、擺弄小玩具,接著,他嫌家里玩膩了,跑到門口的場地玩,搬石頭,團(tuán)泥巴,他很忙碌,跑來跑去。小白坐在門口,看看手里的雜志,看看兒子移來移去的身影。她的目光,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系牢兒子。兒子慢慢長勁,總是一點(diǎn)點(diǎn)地掙脫她,她要時時往回收絲線,把兒子的身影攬在自己的懷抱。天氣一天天變暖,屋外的一切都在召喚兒子,春風(fēng)、綠葉、鳥鳴,這些都對兒子充滿了吸引力,家已經(jīng)根本拴不住他了,他活動的半徑驟然增大。小白的目光仍牢牢系住他,攔不住兒子,她只有改變自己,她放長眼中的絲線,尾隨兒子,兒子到哪,她就無聲地跟到哪。

兒子的嗅覺竟和大人如此相似,他也喜歡到村頭雜貨鋪玩耍。小白站在雜貨鋪外的樹蔭下,看到兒子隨一幫伙伴跑出跑進(jìn),玩得十分開心。突然,兒子跑向她,說,要吃火腿腸。小白摸出一元錢,給了兒子。一會兒,兒子從雜貨鋪出來,手里拿著一根剝了皮的火腿腸,邊跑邊往嘴里塞。

兩三天的情景都是這樣,小白明白了,雜貨鋪所以吸引兒子,因為那里有許多小伙伴,還有許多好吃的賣。兒子幾乎天天都要去雜貨鋪,而她要系住兒子,便也相跟著來到雜貨鋪。

她成了雜貨鋪的???。但她與其他的??筒灰粯樱瑒e的人除了要購買貨物外,主要是為了打牌。她很少購物,更不打牌。雜貨鋪老板娘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對上門客十分熱情,縱然小白極少消費(fèi),她也對小白自始至終都熱情周到。小白起初是依墻而立,老板娘立即端來方椅讓她坐下,還倒來一杯茶水,和她聊起大天。幾天后,小白站到打牌人的身后,試著觀看他們做游戲,老板娘又忙著為她端椅子。她本來不懂打牌,想走,又怕辜負(fù)了老板娘的熱情,便坐下,細(xì)細(xì)看起來。有人看牌,喜歡指指點(diǎn)點(diǎn),令人討厭。因為不懂,小白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言。這讓幾個打牌人對她充滿了好感。有一次,小白正在看的那人抓到一張牌,是白板,他猶豫著,是否要打掉,因為他正在做七對,和的是一餅。他扭過頭看一眼小白,似乎是征求小白的意見。小白忽然很緊張,毫無根由的尊重使她措手不及,她也看了對方一眼,臉白得說不出話。那人果斷地打掉白板,誰知對門大喊“杠”,之后,那人上手摸牌,輪到那人伸手摸牌時,竟是一張一餅,自摸七對。那人很高興,喊老板娘,說我請客。老板娘端來四瓶健力寶,打牌的人每人一瓶,那人說還要一瓶,她也有份。他指的是小白。窗外的梔子花開了,香氣很濃,小白一邊看牌,一邊暗自嗅著花香。一場

牌看下來,小白已懂得了其中的門道。

村里栽滿了楊柳,塘邊路旁,到處都是,到了吐絮的時候,這些樹,便無聲地張揚(yáng)著,向村人告知它們的心事。日頭暖融融的,楊花斜落,像細(xì)雪從眼前飄過,引得人更加慵懶。

盡管小白對麻將已略知一二,但她還沒有上過陣,她甚至從未產(chǎn)生過上桌摸牌的念頭。尤其當(dāng)牌桌上是四個女將的時候,她們的張牙舞爪和斤斤計較,使小白對打牌感到恐懼。比如,老公做蛇蟮生意的那位,誰牌出慢了,她都要指責(zé)一番;老公做保鏢的那位,輪到她抓牌,如果此時下家碰牌,她的臉色會很難看。小白見不得這樣的陣勢,對這陣勢既反感又畏怯。她心想,幸好自己不打牌,就是打牌也絕不同她們打。但她仍然看,悠閑自在地看,不動聲色地看,看她們各自的表演,如同看一出戲。免費(fèi)的戲,為什么不看?老公在總場銀行做事的這一位,面相俊美,出手闊綽,但放銃后,付錢給人家,總要欠幾元。雖然最后不欠人家的,可是每每讓人提醒,她又不高興了,她時常高聲反問,我欠你的錢?我會欠你的錢?哪場牌我欠過你的錢?

她們叫人喜歡的只有她們的手,她們的手好看,白皙、細(xì)嫩,指頭和指肚是飽滿圓潤的,平展的手背上流過淺藍(lán)色的血管。這些手好像不屬于她們各自的主人。小白的手,以前也這么白嫩過,但后來有繭了,變粗糙了。小白看牌時,盡量不去看這些手,但有時還是忍不住去看這些手。

小白用心看的,其實還是她的兒子。她用目光拴住兒子,不讓他跑遠(yuǎn)。她時時跑往雜貨鋪門前,看看兒子在不在,兒子懂事得很,從來不胡跑亂走,雜貨鋪和媽媽就是他的圓心。

雜貨鋪老板娘的耐心顯然比誰都好,有時三缺一,大家迫不及待,只等她開口邀人,替她們湊成一桌麻將。她是有這個義務(wù)的。但她不急不躁,沒有擔(dān)起義務(wù),勸說小白上陣抹牌,她只是熱情地和小白聊天,她心里盤算,不能勸人賭博,眼前這個女人,假如她自己想打牌的話,她自己遲早會上桌子的。

小白越來越喜歡看牌,一個人呆在家里,她愛胡思亂想,有時無端地把自己搞得心驚肉跳,但到了雜貨鋪,觀賞別人的搏殺,一天的時光似乎眨眼度過。而且,像看戲的人會漸漸入戲一樣,小白很多時候,也在心里假設(shè)著一些精彩牌局的不同結(jié)果,要是這樣,要是那樣……小白打心里感到興奮,或者沮喪,她簡直有點(diǎn)替古人擔(dān)憂了。

一天,一個牌局正在酣戰(zhàn),突然其中的一人肚子驟痛,要上廁所,他說,小白替我打兩盤。小白很慌張,急忙說:“我不會?!蹦侨苏f:“哪有不會的,來,替我一下,輸贏都是我的?!闭f完,轉(zhuǎn)身奔廁所。

小白上桌,抓牌,出牌,節(jié)奏不緊不慢,這是她第一次打牌,她也沒有想到她會如此老練。她根本不去揣測人家和什么牌,而是完全看自己的需要,無用的牌上手就丟,不留半個銃子,結(jié)果第一盤她和了,第二盤又自摸,正在取第三盤牌的時候,那人從廁所回來,小白說你自己來,起身要下,那人說,打完這一盤。不可思議的是,第三盤小白還是自摸。

一個人馬上說,真是牌發(fā)生手啊。另外兩人馬上附和,就是,就是。小白很興奮,也很不自在,她心里有底,人家表面是鼓勵和表揚(yáng)她,其實就是趕她下去。她立即起身讓位,還坐在旁邊裝著看牌,她盤算了一下,她和的三把牌,可能給人家進(jìn)了近二百元。這當(dāng)然值得高興。但是,事物總是有兩面性的,自她上桌,還有可能幫人家輸錢,這樣的話,人家心里會不痛快??v然現(xiàn)在贏錢了,她替的人高興了,可是,輸錢的人肯定不高興。

這樣想著,小白覺得很無趣,便離開牌

桌,到了柜臺前,和老板娘閑聊。說了一陣油鹽醬醋,小白心里舒服了許多。但,最后話題又繞了回來,老板娘說,真的是牌發(fā)生手。這話現(xiàn)在由老板娘說出來,小白感到熨帖。老板娘又說,你這樣的手,修得好,自己不上陣摸一把,是有點(diǎn)對不住自己的好手哦。

小白通常只帶幾元錢在身上,以便應(yīng)付兒子對零食的需要。家里現(xiàn)金還有四百多元,第二天,小白把一卷鈔票數(shù)了一遍,又?jǐn)?shù)一遍,準(zhǔn)確的數(shù)字是四百二十八元。第一次,她把一卷鈔票全部裝進(jìn)荷包,俗話說,錢壯人膽,多帶些錢在身上,遇事不會怯場。但她轉(zhuǎn)念又想,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啊,即使掉坑里,也不能淹得不見頭頂,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她抽出兩張百元票子,放回它們原來藏身的地方,這個地方是她睡覺的枕下,枕下還有三層棉絮,棉絮下是一層草席,兩張票子平平展展地躺在草席上。拂平棉絮,擺正枕頭之后,她又猶豫了,第二次她又抽出一張百元票子,把它送到它的伙伴當(dāng)中,她的荷包還裝有一百二十六元。因為,據(jù)她的觀測,從荷包掏出一百多元,已經(jīng)算最不走運(yùn)了。三張百元票子重疊在一起,像三個有力的兄弟摟抱成一團(tuán),小白忽然心生豪氣,就是天塌下,她也不怕。

即使是精明的老板娘,也絲毫沒有看出今天的小白與往日有什么不一樣,已經(jīng)有了三個人,他們在等待第四個人。小白進(jìn)來,他們只是抬了一下頭,收住失望的目光后,他們接著又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小白沒有坐到第四個位子上,她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這個位子通常就是看牌的位子。這時候,最理想的場面是老板娘發(fā)話,她應(yīng)該這樣說,小白,三缺一,湊一個,給大家一個面子,來來……把她扶上桌子。可是,有一個人買酒,老板娘一心做生意去了。如果三人中有人發(fā)出邀請,小白,湊一個嘛,又不輸田輸?shù)兀l怕誰?指不定你手氣好,把大家通殺,來來……小白肯定欣然上桌。可是,三人沒一人洞悉小白的心事。小白坐著,面帶笑容,心里卻酸酸的。這時,進(jìn)來了一人,三人中的一人馬上說:“哎,打牌!”那人說:“好,先拿一盒煙。”他把一根煙點(diǎn)上,噴出一團(tuán)煙霧后,便跨上了空位。小白似乎覺得本來屬于自己的東西,讓別人搶去了。她想立即起身走人,但忍住了。這場牌局結(jié)束,三供一,第四個人贏了三百多元,小白不禁想,如果是自己坐這個位子呢?

果真應(yīng)了牌發(fā)生手的老話,小白自上了牌桌后,幾乎場場贏錢,有時贏一百多,有時贏幾十元,最不濟(jì)時也有七八元的進(jìn)項。弄得有的人對她很怯懼,害怕同她打牌,只要她在桌上,就不肯入位。一時間,她被大家稱為高手,小白說,高手不敢當(dāng),手好一點(diǎn)。

老板娘也跟著小白高興,但她見得多,贏來的錢,焐不熱,怎么來的還會怎么去。而且,魔鬼要拖人下水,開頭發(fā)始總要給人一些甜點(diǎn)嘗嘗。可是,這些話是不宜說出來的,人家手紅就該高興。

夜里,老公打回電話,和小白簡單地說了些那里的情況,最后說,還要一些時候發(fā)工資,等發(fā)了工資,就往家寄錢。小白說,別擔(dān)心,我手上還有錢,過日子綽綽有余。為了讓老公徹底放心,她還對老公夸口說,我青石板上都過得了日子。老公的確是放心了,但老公又說,要是煩了,就到村頭雜貨鋪打打牌,那里人多,大家開心一下,日子就好過了。小白嗯了一聲。

這天深夜,有人叩門,小白驚醒,弄清楚是軋花坊老板叫人軋花,她愣了一下,軋花坊老板又喊:“有花軋,軋不軋?”

小白忙掀開被子,跳下床,說:“軋?!彼焓置卵?,想穿好衣服同軋花老板一起走,可是,她一時摸不到乳罩,今晚她是摘下乳罩睡

的,此前不是這樣,找乳罩耽誤工夫,小白便對屋外說:“你先走,我馬上就來?!蔽萃饪人砸幌?,響起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又是六哥運(yùn)來的棉花。一大車,另一對夫妻已到了,過完秤,軋花老板摁下電鈕,開始軋花了。

軋完花,天大亮。小白除掉口罩,臉色慘白,一綹沒綰住的頭發(fā),沾滿了細(xì)絨,散落在她的臉頰上。六哥走過來付錢,他說:“對不住,又?jǐn)嚨么蠹覜]睡好覺?!?/p>

小白把頭發(fā)往后拂,她說:“說客氣話干嗎,我們謝你還來不及?!绷硪粚Ψ蚱薷胶?,“是啊是啊?!绷缬终f:“大家辛苦一夜,一起去過個早吧。”說完,期待地望著小白,小白覺得很累,一心想回家睡個大覺,便說:“你們?nèi)グ?,我瞌睡得緊?!绷缯f:“飯也得吃啊,也不靠這點(diǎn)工夫。”小白說:“一頓飯,就可以做一個好夢。”那對夫妻往飯館去了,六哥說:“你不去,飯不香?!毙“子滞蠓髂蔷^頭發(fā),無聲地一笑,說:“真的?我倒要看看那飯有多香?!?/p>

小白一覺睡到午后,如果不是有人敲門,她可能要睡到天黑,來找她的是雜貨鋪老板娘,她喊醒了小白:“三差一,就等你,等你去摘菜?!边@段時間,小白手氣好,常常贏錢,大家說她贏錢如探囊取物,就像到自家菜園摘菜一般。小白從床上坐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老板娘將頭探進(jìn)門來,說:“昨晚又軋了一個通宵的花吧。六哥的花是吧?”小白問:“你怎么知道?”老板娘說:“六哥到店里喝酒來了。手氣這么好,還軋什么花?現(xiàn)在每個人都是你的菜,慢慢摘就是了??靵硌?!”老板娘說完,掉頭走了。

老板娘的話顯然有點(diǎn)夸張,但這確實說明小白的手氣足夠好,這天下午,她又是贏家,而且是三供一,她一人摘了三個人的菜。那三人似乎有點(diǎn)不高興,嘁嘁喳喳,嚷著誰輸了多少多少,好像有很大的委屈,但小白推掉牌,立起身,徑直走了。她照例要買一些食品,方便面、火腿腸、健力寶什么的,一大袋,給兒子的,算是獎品,兒子很乖,從不亂跑,很懂她的心思。

在背后,有人發(fā)泄著對小白的怨氣,這怨氣與老板娘開始要對小白說的“怎么來的還會怎么去”一模一樣,只不過,說的人實在指望小白立即輸?shù)酶筛蓛魞?,成為所有人的菜。這是預(yù)言,卻更像詛咒。

小白不知道自己已成為大家怨恨的對象,她照例天天來到雜貨鋪,照例手輕腳巧地摘自己的菜。有的人怕這樣被小白摘下去,及時停止了與小白的游戲。有的人猶猶豫豫,暗暗希望小白有失手的時候,在兩三回沒有盼來機(jī)會后也不再上桌。但有的人想法十分怪異,他們怕小白不來摘,只要來摘,就一定有被摘的日子。

老板娘總是笑意盈盈,對這些她洞若觀火,小白嘗到的甜頭已經(jīng)夠大,假若現(xiàn)在她離開牌桌,她贏到的錢都?xì)w她。不過,她將變成人們唾罵的對象。假若她收不住手,她現(xiàn)在贏的錢遲早要吐出來,而且在這泥坑里越陷越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這是老板娘看到的小白日后的景象。

漸漸到了清明,村外的油菜花連成一片,許多出外的人都往家奔,回來給祖先“做清明”。但小白的老公沒有回。清明不回,中秋不回,雖然他們沒有專門商量此事,但在他們心里,就是這樣打算的。盡管決定老公不回,但是,小白還是想如果老公回來,她如何迎接老公,她用怎樣的方式犒勞老公。她的心頓時發(fā)柔,發(fā)脹,沒有了邊際。打牌的時候,她極少走神,但那一會,她的思緒跑到了別處。她抓到一張好牌,居然打掉了。幸好,隔了一轉(zhuǎn),這張牌又回來了。

晚上,她的漫無邊際的思緒像這張牌一樣也回來了,她躺在被窩里,變成一攤暖和的稀泥,團(tuán)不起,也攔不住,朝棉被的四邊沿流淌。

深夜,幾下叩門聲將小白喚醒,小白聽出是軋花老板的聲音:“有花軋不軋?”小白沒有立即應(yīng)聲,她的頭有些懵,似乎還流淌著睡前的泥水。

“軋不軋?”

小白說:“軋。”小白起身,在暗中穿衣。

軋花老板還停在屋外,仿佛等她一起走,小白隔墻問:“是六哥的花嗎?”

“是?!?/p>

到了軋花坊,并不見六哥的貨車和他的人影。另一對夫妻也沒有來。軋花老板說:“六哥說要來,我就先喊了你?!彼N著軋花機(jī),轉(zhuǎn)動一下膠輥,又緊一下三角帶。

他們一起等,如果六哥的貨車朝軋花坊開來,他們就可以聽到。但過了足有兩頓飯的工夫,也沒有聽到什么動靜。

“六哥說要來的啊?!避埢ɡ习遄匝宰哉Z,他好像安慰小白,也好像為自己辯白。

小白又支起耳朵聽。都說夜晚是靜的,其實夜晚也是熱鬧的,是另外一種熱鬧,星星聚攏一起聊天,風(fēng)走過屋檐輕輕唱歌,蛙鳴像燈盞忽明忽滅,梔子花如嘴唇一般張合。沒有得到任何消息,老公突然回來了,當(dāng)時,小白正在雜貨鋪打牌,她轉(zhuǎn)頭看老公一眼,甚至可以說是羞怯的一笑,老公眼睛灼灼發(fā)亮,火燒火燎,和往常很不一般,這讓她也燥熱起來。但這盤牌是要打完的,不然,他們將要成為別人的笑柄。她裝出鎮(zhèn)靜的樣子,摸牌,出牌,遇碰還不放過機(jī)會碰牌,章法一點(diǎn)不亂。老公立在身后咬牙切齒。一盤牌終于完了,不等小白站起,老公拉著她的手就往店外走,走到半途,老公嫌走得慢,牽著她又奔跑起來。到了家,老公顧不得關(guān)好屋門,把她推到床上,就扒她的褲子。幾個月不見,老公變了,變野蠻了,勁兒特別大,弄痛了她。

她睜開眼,原來她睡著了,而軋花老板貼著她坐,他的右手鉆入她的衣下,正在蠕動。小白靜靜地看著他,小白第一次這么近這么仔細(xì)地看他的臉,從心里說,這張臉比較經(jīng)看。但他被小白看得一愣,瞬間失去了主意,按他估計,小白一定會抵擋,那樣,他蠻勁上來,手會順勢探到小白的私處,但小白沒有阻攔,只冷冷地看著他,眼光似乎變成了兩支凌冰。他慢慢收回自己的手。

“六哥說來,怎么還不來!”他說,“這個六哥,說話不算數(shù)?!?/p>

“你呀,臉色發(fā)白,昨晚又軋花了吧?手氣這么好,軋什么花!”對面一個女人說。

小白感到臉一熱,她剛想說,昨晚白忙了一陣,但馬上意識到接下來得說明為什么沒有軋成花,這樣,話可能會越來越多,她咽下到嘴邊的話,可是,昨晚的一幕還是在她眼前閃了一下?!岸??!彼虻魟傋サ囊粡埮?。這張被她扔到河里的牌,正是她需要的。留下這張牌,她就聽和,聽三六萬。但是,這盤打完,這兩種牌都與她無緣。而且,最后還是她放炮,一銃三家。

說起來,有點(diǎn)不可思議,這張慌亂間打出的牌,竟成了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她開始輸錢,或多或少,每場都輸。人們摘她的菜,誰都來摘,隨隨便便地摘,她沒有一點(diǎn)力氣反對人家來摘。

她想捂住荷包,但先前贏來的錢像水一樣,越捂越往外流,而且,錢跟伴走,喜歡扎堆,她自己的錢被不停地勾走。

俗話說,人倒霉,鹽生蛆。眼下,小白就是這個樣子,有很多次,她起手聽和,但沒有人放炮,她也自摸不了,最后,還輪到她點(diǎn)銃。她和三六九條,人家僅僅和一張邊牌,結(jié)果還給人家自摸。小白心里明白,前段時間她紅到了頭,當(dāng)然,現(xiàn)在就該她霉到底。捂住荷包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再上牌桌。荷包捂牢了,水不外流,可是,外面的水自然也流不進(jìn)來,小白想,手霉也有了的時候,她抱著扭

轉(zhuǎn)乾坤的想法,一次次昂然入座。她贏來了人們的贊譽(yù)和譏笑,叫“打不死”和“輸不怕”!

不過,小白最后還是怕了。以前,她摸牌有很好的手感,讓她覺得飽滿、熨帖和陶醉,但現(xiàn)在,她的手指暗暗發(fā)抖,出牌時猶猶豫豫,因為她料到,她手中是一顆銃子,撂下定然開花。她這種感覺靈驗得很,不等她手中的牌落,就有人推倒了面前站立的牌。

就在小白下定決心退下牌桌時,運(yùn)氣忽然眷顧了她,一天下午,在她即將掏盡她的荷包,她竟自摸了一個七對和一個清一色,這個鼓勵來得太及時,讓她又充滿了信心。但是,運(yùn)氣只是短暫的逗留,過了那天下午,它便遠(yuǎn)去,它很像是一張電影票,過期就要作廢。第二天,小白照樣手痞,霉氣重得很,壓得她抬不起頭,整個一場牌,她只和一把。

有幾盤牌,兒子靜靜地站在身旁,看她打。見她不停數(shù)錢給人家,兒子終于說:“媽,我要吃火腿腸?!毙“最﹥鹤右谎?,兒子怯怯的,像說了不該說的話。她心里煩躁,差點(diǎn)要罵兒子,她抓起一張二餅,扔掉。身邊的兒子忽然說:“這是眼鏡?!睅讉€人都笑了,其中一個人逗弄兒子:“說說,二餅還是什么?”

“不知道?!眱鹤犹煺娴卣f。

那人得寸進(jìn)尺,又說:“真的不知道?好,你媽知道,讓你媽告訴你。”小白斜了那人一眼,他還沒有完:“你媽不愿告訴你,還是我來告訴你吧,二餅,就是大大的兩個餅子嘛?!?/p>

兒子分明上鉤了:“是餅子,為什么不能吃?”

“誒,怎么不能吃,你早吃過了。你還可以再嘗嘗?!?/p>

大家都開心地笑。

小白對兒子說:“去,你自己去買火腿腸,叫好姨先記賬?!眱鹤愚D(zhuǎn)身,蹦跳著要火腿腸去了。

這不是小白頭一次賒賬。以前每次賒賬,只要牌局散場,小白一般都及時結(jié)清,最多不超過一個星期。但這次她忘了,過了一個星期,她才記起,好像有一根火腿腸的賬沒有清。

“你賒了一根火腿腸?沒有吧,這里沒有賬?!崩习迥镎f,把記賬本拿給她看,在她的名下,記有許多她賒過的物品,但都劃掉了。小白忽然對這個本子發(fā)生了強(qiáng)烈的興趣,因為那上面寫著,某日她賒醬油一瓶、食鹽兩袋,某日賒洗衣粉一袋,某日賒白糖一斤,某日賒塑料手套一雙,甚至某日賒衛(wèi)生巾兩包。這些物品記錄著她的生活,看上去,平淡無奇。當(dāng)然,這些物品被一一打上橫線,說明她已將錢付清。

“你看到了,沒有賬?!崩习迥镉终f。

“我記得,哦,不過,沒有記賬,不說明就沒有賒。”小白說。

“沒有賬,就不能收你的錢?!崩习迥镎f。

小白不再堅持?;氐郊遥龁杻鹤?,那天買了火腿腸沒有?兒子說,買了。是老板娘沒有記賬,可是,此刻,小白心境變了,她想自己銷了老板娘那么多的貨,吃她一根火腿腸也是應(yīng)該的。

第二天見到老板娘,小白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她總覺得心虛,仿佛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她給自己打氣,不是我不還,我還了,你不要。幸好,人很快來齊了,一場激戰(zhàn)又拉開了序幕。

小白的手氣自然不好,不過,中間曾經(jīng)好過,只是好的時間太短暫,風(fēng)向一會兒變一次,此時東風(fēng),眨眼就成西風(fēng),結(jié)果,小白又被人家摘了菜。她每日抱定信心,要摘人家的菜,但她越來越?jīng)]有這個本事。就在她和了兩把牌的時候,她還暗想,不管老板娘是否記過賬,是否愿意,那一根火腿腸的錢是一定要回給她的,可是,接下來,她又往外掏錢,掏了不知多少根火腿腸,這一掏,她就不再想這根火腿腸的事了。

手氣不好,牌友之間常?;ハ嗳⌒槭?/p>

臟,當(dāng)然不是說手上有污垢,而是這只手做了不該做的事。所以,特別講究的人,打牌的頭天晚上,一定要沐浴更衣,避免男女之事。

沒有人說小白的手臟,但屢戰(zhàn)屢敗,讓小白疑惑重重,她把手洗了又洗,擦去了可能藏匿在皮膚紋路中的污跡,到了夜晚,她的手異常安靜,沒有享受它應(yīng)得的享受。

小白端詳自己的手,問自己:“我的手臟嗎?”她回答自己:“不,我的手不臟?!钡拇_,小白的手雖然有些粗糙,但它是干凈的。

可是,這樣干凈的手,第二天并沒有摸到一張好牌。

村里人要收割油菜了,一人家里雇零工,問小白去不去,小白說去,干了兩天,流了幾身汗,第三天,小白回到牌桌上,這汗算是白流的了。

人們看小白,覺得這女人很奇怪,有活拼命干,打起牌來,也不管不顧。他們不知小白心里想要什么。其實,小白想得極其簡單,干活賺錢,是籠中的鳥,十拿九穩(wěn)。而打牌贏錢,是林子的鳥,逮不逮得住,說不定,有時,一下子就逮住了,有時,費(fèi)很大的勁,也逮不到,但都刺激得很,很魅惑人。

這天夜里,軋花老板又來敲門,說來花了。小白隔著墻說,你開機(jī)吧,機(jī)器響了,我再去。軋花老板哽了一下喉嚨,還想再說什么,但沒說,幽幽地走了。

漸漸豐滿起來的樹枝,在夜風(fēng)中輕輕拂動,接著,傳來機(jī)器的轟鳴聲,小白趕去,又是六哥的花,看到六哥,小白松了一口氣。不像上回,他說來沒來,害得她白等。她想問六哥,為什么上回說來,最后沒有來?或者干脆就沒有說來?

但她沒有問。

六哥這天晚上的精神特別好,他沒有睡覺,也沒有去雜貨鋪喝酒,他褰袋口,小白抱起一大團(tuán)長絨,往袋里裝。六哥還時時騰出手,把袋里的絨壓結(jié)實,這樣,袋子不僅可以裝更多的絨,小白裝起來也更利索。

“聽說你喜歡打牌?”六哥問。

“喜歡?!毙“渍f。

“什么時候,我們打一下?”

“你們老板打的都是大牌,我們打的很小?!?/p>

“我也玩小牌,只要高興,大小都行?!?/p>

六哥干的活抵得上一個人,但結(jié)賬時,他給的加工費(fèi)一分也不少。臨走,他對小白說:“改天,我到村里找你打牌?!?/p>

六哥顯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一走許多天,不但沒有來打牌,也沒有來軋花。

小白還是輸多贏少,暗地里,她開始向雜貨鋪老板娘借錢,后者總是非常大方,只要小白開口,就拿錢給她,而且替她保守秘密。不止小白一人借錢,老公專做毒蛇生意的那個女人,老公替人干保鏢的女人,她們都向老板娘借過錢,她們的錢也有不應(yīng)手的時候,不過,她們借得很張揚(yáng),幾乎是吆喝,打算讓所有人知道:“老板娘,拿兩百?!薄袄习迥?,借四百?!崩习迥锟偸桥芮芭芎螅彦X送到她們的手里。

村子周圍的田野,漸漸由綠色變成黃色,風(fēng)似乎一下子燥熱起來,樹蔭外,村子外,不被遮擋的地方,一切顯得生機(jī)勃勃。在一道長滿青草的小路上,一頭公牛,遇到一頭犍牛,前者怒氣沖沖,兩眼噴出火焰,后者被這種氣勢嚇到,扭頭狂奔。它發(fā)出“啊、啊”的驚叫,朝村子跑來,因為它的主人住在村子里。

小白的兒子和他的一個小伙伴正在路上玩耍,見兩條打架的牛沖過來,一時忘記了躲避。小白聞聲沖出雜貨鋪,兩頭牛已跑進(jìn)了村子,所幸的是,兩個孩子毫發(fā)無傷,但一個目睹險情的女人說:“好險啊,牛蹄子差一點(diǎn)就踩到孩子的肚子上,離你的兒子就差這么

多?!迸藢π“妆犬嬛?,那差一點(diǎn)的距離,比半支香煙還要短,小白心驚肉跳,她不敢想,如果牛蹄子踩到了兒子會怎么樣。兒子沒有哭,眼里也沒有驚恐不安的神情,倒顯出泰然自若的樣子。那女人仍是一臉的驚駭,她伸手摸摸兒子的額頭,一邊說:“莫著駭!莫著駭!這孩子要不是嚇糊涂了,就是不懂得怕?!?/p>

小白摟著兒子,把兒子的腦瓜貼在胸口上。雜貨鋪里有人招手,意思是繼續(xù)打牌,小白搖搖頭,說:“不打了?!边€是大上午的,兒子眼皮耷拉下來,在她懷里睡著了。兒子睡得很沉,他的睫毛很長,像女孩子,他的鼻子小巧,鼻翼似乎透明,輕輕地動。睡夢中,兒子抽搐了幾次,手臂突然一揚(yáng),腦瓜頂?shù)搅怂南掳汀P“着膬鹤拥募贡?,還搖晃自己,這樣,兒子慢慢睡安穩(wěn)。她出了一身冷汗,心還懸在半空。

夜晚,兒子發(fā)燒,她抱著兒子到總場醫(yī)院打針,藥液非常有效,當(dāng)時兒子的燒就退了??墒?,天亮后,兒子渾身又熱乎乎的,她又抱兒子去醫(yī)院。下午,兒子的熱燒再次升起,小白又要帶兒子去醫(yī)院,有人說,光打針沒用,孩子駭著了,要收駭。

村里的王婆婆會替孩子收駭,小白買了一斤冰糖和蜜棗,抱著兒子去找王婆婆。王婆婆要小白去剪一撮牛毛來,小白一時不知到哪兒可以找到牛,她跑了村東,又跑到村西,好像牛故意和她為難,都藏起來了。正當(dāng)小白著急時,一個人牽著一條牛從村子過,小白一看,那不是六哥嗎?

王婆婆把一小撮牛毛按在兒子的胸口上,嘴里念念有詞,小白除了一句“莫著駭”外,其他的什么也沒有聽懂??墒牵@念叨很管用,晚上,兒子吃了兩小碗飯,不等月亮升起,燒便退了。

接連兩天,小白都在家陪兒子,到了第三天,兒子說,我要去玩。小白說,去吧。兒子不愛到別的地方玩,他又奔向雜貨鋪。

按他們的說法,這幾天小白是退出江湖了,現(xiàn)在,她要重新出山。本來,打打牌,是她所喜歡的,但被他們這樣一說,她反而扭捏起來,她堅決不肯入位,推辭說要照看兒子。其實,兒子玩得很歡,幾個孩子跟著他跑前跑后,聽從他的命令,讓他支來喚去。他成了一幫孩子的首領(lǐng)。

小白既不打牌,又不看牌,也沒有離去,顯得很枯寂,她坐在門前,望著村外,田野上的麥子,已是金黃,一片厚重的黃色,麥浪無聲地涌來涌去。

這天晚上,小白摟著兒子在各種夜聲中睡去??赡軇偹习迥飦砬瞄T:“小白,上床了?。窟@么早,哪有瞌睡?打牌嗎?”

月光進(jìn)了屋子,撫摸著兒子的小臉。小白支起身子,說:“不打?!?/p>

“是六哥,他邀你的?!崩习迥镉终f。

“六哥?”小白立即從床上跳下來,摁亮電燈,打開門。

“六哥帶來兩個人,說要打牌,叫你去湊個腳。”老板娘看著小白說。

“哦,哦,”小白說,臉一熱,“他們打得大,說實話,我都打怕了。”

“不礙,他們說可以就你,再說,換換手氣,指不定能割他們的肉?!?/p>

“我本不多,你曉得,這些日子凈輸?!毙“渍f。

“也不礙,我?guī)砹?,給,”老板娘將對折的鈔票遞給她,“一千塊,多帶點(diǎn),不怯場?!?/p>

小白沒有想到,這個女人這么心細(xì),她的心發(fā)緊了一下,但她沒有馬上接過錢來,“兒子會醒的?!彼f。這本來是她拒絕赴邀的最大的理由。

“這,更不礙,我可以來回照看?!?/p>

小白似乎被堵了退路,她軟弱地說:“兒子醒來要哭的。”

恰在這時,兒子睜開眼睛,說:“媽,你去吧,我不哭的,我會自己照護(hù)自己?!?/p>

兒子也幫人家的忙。

“乖,好好睡?!毙“自趦鹤幽橆a上親了一下,再看兒子,他竟睡著了。

三個男人已就座,只等小白。小白看了六哥一眼,六哥也看了她一眼,六哥的眼睛像月光一樣清涼,他說:“不好意思,把你硬拉來了?!?/p>

小白無聲地笑一下,說:“很好啊,湊個腳。”

各就各位,他們讓小白擲色子定東,小白擲色子時候,一個問打多大,一個說老規(guī)矩,六哥則一言不發(fā)。小白本想問一句,老規(guī)矩是多大,但又沒有問出口。四盤后結(jié)賬,方知他們的老規(guī)矩是十塊錢一炮,小白心里有點(diǎn)慌。她暗中咬咬牙,不就是輸錢嗎,又不是要命。鎮(zhèn)靜下來后,摸牌,理牌,出牌,從容不迫。有一盤牌,她和邊三萬,她打出一張八餅,她的上手,六哥,碰了,她伸手摸牌,感覺是她想要的牌,她不相信自己又有這么好的手氣,將牌翻過來仔細(xì)看,分明是一張三萬。接下來,她一掃往日的霉氣,想什么來什么,簡直有點(diǎn)呼風(fēng)喚雨了。她摘了三個人的菜,以前即使摘了三個人的菜,那菜頂多是一籮筐,但今晚摘的菜,是一汽車。

散場時,六哥明知故問:“還可以吧?”

小白說:“當(dāng)然。”停了一下,又放低聲音說:“要謝你了,我知道,有碰你就碰,把牌都往我手上趕。說不定那兩人要怪你的。”

“不礙事,你的手好嘛?!?/p>

天大亮,小白往家趕,雜貨鋪到她家只有兩百米的樣子,小白幾乎是跑著回家的,兒子已經(jīng)起床,嗽了嘴,洗了臉。

“媽,我正準(zhǔn)備去接你回家?!眱鹤诱f。

“乖,”小白摩挲兒子的頭頂,“我?guī)愕浇稚线^早?!?/p>

過完早,小白到兒童玩具店給兒子買了一輛電動汽車,一家女裝店早早開門,小白一眼看中了一件白色木耳邊的連衣裙,她略為還了價就買下了,剛要走,另一件藍(lán)底碎花的裙子又吸引了她,她也要了。最后,她來到糧油店,買了一袋絲苗大米、一壺精裝油、一瓶小麻油,一輛蹬士正好從店前經(jīng)過,她招手讓它停下,將米油搬上車,自己和兒子跨上去,讓蹬士載他們回家。

路過雜貨鋪,有人看見她,對她喊:“小白,你發(fā)財了?”

她不答,她知道,村里要是誰坐蹬士回家,硬是長腳不走路,背地里是要叫人罵死的。她心想,輸?shù)腻X不知可以坐多少回蹬士了,坐一回又礙什么事?

以后,六哥又到雜貨鋪打了幾回牌。有一次,牌打到半夜就散場,天黑得緊,六哥對小白說,我送你回去。小白心里一緊,很感激,嘴里卻說不用,六哥仿佛看到了她的心底,把她送到家門口,馬上轉(zhuǎn)身離去。

房間算得上豪華。

首先是那張席夢思大床,大得出乎小白的想象,比自家的床起碼大出一倍,睡五六個人不成問題,但小白明白,不可能一下子躺這么多人,既然不睡這么多人,為什么還要做這么大,完全是浪費(fèi)。床上白色的被子和被單也讓她吃驚,它們的干凈和耀眼的白,也是小白以前所沒有見過的。其次,房間的窗簾掛滿了整個墻壁,是金絲絨的,又厚又重,同樣讓小白大驚小怪。還有房間的燈,天上的、地下的、半空的,大小七八個,亮如白晝,也完全沒有必要。

小白堅持要把所有的燈關(guān)掉。六哥一一關(guān)掉所有的燈。小白藏到白被子底下,自己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

熟悉的東西又回來了,但是,又是陌生的,小白猶猶豫豫地迎接它,到最后,她還努力想要拒絕它,結(jié)果,徒勞無功,只得放它進(jìn)入。六哥很快喘息起來,但她卻平靜如水。

六哥點(diǎn)燃一支煙,半躺身子,吃起來。小白不說話,將頭放在六哥的身邊。六哥一只手伸到床頭柜彈煙灰,一只手在小白的身上逡巡。

六哥摁滅煙頭,俯在小白耳朵說:“我想看。”

小白還不明白,問:“看什么?”

“看你?!?/p>

小白不做聲。六哥起身,打開了電燈。

“叫你小白,真不是白叫的?!绷缯f。

“不,我本來就姓白。”小白說。

六哥這回很細(xì)致,很有耐心,小白熟悉的東西全部回來了,甚至,她得到的比以前熟悉的還要多。

自從進(jìn)了這間房,小白的思緒都不曾離開它,好像實實在在被它吸引,先是房間里夸張的擺設(shè),后來又是同她交纏的人,現(xiàn)在,她的思緒突然飄向屋外,想到兒子,她對兒子說,她上街,馬上就回來,柜子里有好多吃的,餓了自己就吃東西。兒子說,媽,我知道,你走吧。兒子像個小大人,懂得自己照顧自己。

“那天,你干嗎牽一頭牛?我正到處找牛,真是巧?。 毙“渍f。

“一個熟人,不種地了,牛不好賣,托我把牛賣掉,我只好瞞著他把牛牽到屠宰場。”

“兩頭公牛打架,把我兒子駭?shù)搅恕R獱康酵涝讏鋈サ膽?yīng)該是這些公牛。”

“那不行,要是公牛都?xì)⒌簦蜎]有小牛了。”

小白對公牛充滿敵意,但她沒有留心六哥為她布的陣,她說:“公牛不干活,都該死?!?/p>

六哥已很陶醉,他對著小白耳語:“我也是牛,我會干活,會耕地?!?/p>

小白看到兩頭牛朝村里奔來,蹄聲沉重,她一把掀開六哥,從床上坐起,她恨恨地說:“我得回去了。”

六哥有點(diǎn)不解,剛才小白還是那么溫柔,可是忽然間竟變得這么僵硬。

回到家,小白看到,兒子和隔壁的孩子一起正在玩電動車,兒子望她一眼,又轉(zhuǎn)向電動車,不停地扳動手中的遙控器。

濯衣港擦著村子往北流,四五月間河水變暖,再往后,它要給人們帶來道不盡的清涼。乘船南行,可達(dá)小池鎮(zhèn),鎮(zhèn)南邊是長江,對岸一溜灰色的城郭則是九江城。南望,一座黛色的山巒清晰可見,它就是著名的廬山。

因小白說過,離得這么近,居然還沒有去過廬山,六哥便帶小白上廬山。以前到九江,都是在濯衣港上坐班船,現(xiàn)在,濯衣港早沒有了船只,取而代之的是班車。小白不用坐班車,六哥自己開車去的。

小白掐著手指算計,上一趟廬山,下午是趕得回來的。她給兒子準(zhǔn)備好午飯,囑咐兒子,要玩可到雜貨鋪去玩,想吃什么買什么,千萬不要亂跑。這話她說了好多回,而兒子總是牢記她的話。

兒子照樣抬頭望著她,說:“媽,你放心,我曉得的?!比绻f有什么異樣的話,可能就是兒子看她的時候,比往日多了兩三秒。兒子其實很黏她,但她不說帶他一起出去玩,兒子從不提這樣的要求。

六哥掉下去,拐了幾道彎,摩托艇一側(cè)埋入水中,六哥終于沒有掉下去,其實,要掉的話,他們將一起掉下去。

從摩托艇下來,小白一只腳邁上了旁邊的小船,這是一種用腳踩動轉(zhuǎn)輪的雙人小劃船,從外面看,小劃船極像一個花里胡哨的木盒子,里面船壁貼著兩張招貼畫,一張是港星周海媚,一張是穿泳裝的美女。

小白踩了幾下轉(zhuǎn)輪,小船往前移動了幾步,便不再踩了,六哥也停住腳。他們丟開小船,任小船在風(fēng)浪中蕩漾。小船飄到湖心,遇到一根旗桿,六哥把小船系在旗桿上,小船便停在湖心,隨水波上下起伏。日頭明晃晃的,小船周圍撒滿灼亮的玻璃碎片。

過了一些時候,六哥放開小船,他和小白一齊將船劃到岸邊。六哥說,今天廬山恐怕去不成,小白說,這回就不去了。上岸時,小白用力蹬船,誰知小船朝后退去,小白身子一晃,差點(diǎn)落入水中,幸虧六哥眼疾手快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小白趁勢摟緊六哥,對他說:“抓我干什么?讓我掉下去,也嘗嘗落水的滋味?!?/p>

六哥讓小白的身體斜出船外,說:“看好了,你開始落水了?!毙“咨碜討伊丝?,她扭頭往下看,水在晃,如深淵,她的身影不斷扭動,時近時遠(yuǎn),時圓時扁,讓她心驚的是,水中的影像好像變成的一個男孩,伸手抓她。是誰呢?她心中害怕,生怕六哥松手。

六哥看見小白臉色瞬間慘白,知道她或許受驚了,心里后悔不該開這樣的玩笑,他抱著小白跳上岸。

“沒事吧?”六哥問。

“沒事?!毙“渍f。

小白好像陡然對一切失去了興致。剛才她還是一支渴望雨露的花朵,呈現(xiàn)出盎然生機(jī),可是轉(zhuǎn)眼之間便如遭霜打,開始露出枯態(tài)。

六哥帶她進(jìn)了潯陽大酒店,他們簡單吃了午餐,便入房休息。六哥精力充沛,自己先脫光衣服,還來幫小白褪衣衫。

小白明顯心不在焉,六哥像一部車子,發(fā)動起來,本來想帶動小白,但小白似乎踩住了剎車,跑不動,無論六哥如何努力,小白都是僵硬的。

最后,小白說,稍稍休息一下,早點(diǎn)回去吧。

回到村里,日影已經(jīng)斜去,樹上的知了異乎尋常地鳴叫,無論早與晚,事情已無可避免地發(fā)生了。小白在家里、雜貨鋪,以及一切兒子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找到兒子。

是誰告訴她,兒子躺在濯衣港的岸邊?兒子的小嘴烏青,他的小身體不再是柔軟的,而是固定成了一個形狀。

和兒子躺在一起的還有另外兩個小伙伴。

村人的推測是,三個小伙伴,到濯衣港劃水,結(jié)果,一齊淹死了。

家里有一把鋒利的水果刀,還是丈夫買回的,她拿起這把刀,動不動就扎自己的手臂,跟扎一個白蘿卜似的,因為兒子再也感覺不到痛了,所以,小白對痛也失去了知覺。

一天,她鎖好了家門,離開了村子。她本來打算,無論如何要等丈夫回來,見上一面再說,但她心里害怕,丈夫肯定要動手打她,她不怕這個,她怕的就是見到丈夫。

她還想了想,以前打牌是不是欠別人的錢。不欠。別人欠自己的錢嗎?真有幾個人欠自己的錢。她不想要他們還了?,F(xiàn)在,這些,都變成了小事。

有一件事,小白是惦記著的,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小白去了軋花坊,年輕的老板正守著

機(jī)器,等待著想象中的顧客。小白推門進(jìn)來,讓他很吃驚,因為小白很長時間不軋花了。

“今晚沒有人送花來?!彼f。

“我不是為軋花來的?!毙“渍f。

“那?”

“陪你坐坐、說說話不行嗎?”

“那當(dāng)然?!?/p>

開始,軋花老板還手足無措,他暗里看了小白幾眼,小白臉色平靜,甚至帶著溫柔的笑意。

小白走到一張架在屋角里的木床邊,坐下,她輕聲說:“麻煩將燈關(guān)掉,我們慢慢說話?!?/p>

實際上,他們沒有多少話可說。軋花老板亟不可耐,上來就探手撫摸小白的私處,接著,他又忙著脫小白的褲子。

小白攔住他,說:“丑話說在前頭,我聽說街上的雞,來一下,一百元,我現(xiàn)在不過是一只雞,你要付一百元?!?/p>

“你說的就是?!?/p>

小白摸到了男人常年別在身上的刀子,這刀子馬上扎進(jìn)了她的身體,但是,她嫌它不夠鋒利。

事畢,軋花老板要給小白兩百元,他的理由是,小白正需要錢。

小白不接,她說,我需要的不是錢。

軋花老板訕訕的,說:“你讓我把錢收回也不成,要不,我再要一回?”

小白說:“行?!?/p>

軋花老板無話找話,說:“你要離開村子?”

小白說:“是的,不瞞你說,今晚是我離開村子的第一步。”

千禧年的???,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到處張燈結(jié)彩,到處人群涌動。但是,關(guān)于千年蟲和奪命大盜的傳說仍然給這個花團(tuán)錦簇、欣欣向榮的濱海城市帶來隱隱不安。過了一段日子,所謂千年蟲和奪命大盜不消自滅,人們恍然大悟,其實這些東西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是自己嚇唬自己的。但是,日子仍有小不如意,大街之上,飛車黨橫行,屢屢上演搶奪行人財物的一幕。有一天,我在街頭踽踽獨(dú)行,手中的一只牛皮包就是這樣被搶的,包中有一副備用眼鏡、一支西瓜霜噴劑、一包餐巾紙、幾張名片和幾塊零錢。飛車黨看中的肯定是包里可能有的錢物,而不是一只華而不實的包,但是,這次他們真的看走了眼,他們得到的確確實實只是一只不太實用的包。

海秀路是??谝粭l主要交通大道,為了表示它的漫長和壯闊,它還被分為海秀東和海秀西。大道兩旁矗立著連綿不斷的高樓大廈,說起來,無非就是商貿(mào)大樓、證券中心、娛樂會所和星級賓館等等這些玩意。海秀路是海口的臉面,它富足、艷麗、奢靡,既冷漠又敞開懷抱準(zhǔn)備迎接所有的人。

??谠絹碓较褚蛔郑h(yuǎn)看,高樓綿延不絕,完全是一座水泥和鋼筋的森林。深入其中,大街小巷,人滿為患,又是一片片肉體的森林。一個人,隱身在這樣的城市,有如一片樹葉落入森林。

千禧年坊間流傳這樣的笑談,到了北京,覺得官小;到了廣州,覺得錢少;到了海南,則知道身體不好。我在海南跋涉,聽到很多不是那么粗俗的人,都這樣說過。雖是玩笑話,但我隱約聽到了他們心底的波瀾。平民喜歡為帝王的家事興奮,他們在想象中,做一回政府官員、富商巨賈和資深嫖客也未嘗不可。

不過,??诩热皇且蛔募救缦牡拿利惓鞘?,它成為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的候鳥的棲息地,便有了十足的理由。

世間常有一些事情出乎意料的神奇。

有一天,我又從街上走過,這回我兩手空空,不用擔(dān)心飛車黨,可是,當(dāng)我拐入一條小

巷時,竟與小白不期而遇。那樣的臉形,那樣的眉眼,我吃準(zhǔn)了就是她。我盯著她,她也凝視著我,就是她。過去我們是一個村子里的人,同桌打過許多次牌。她輸?shù)米顟K的時候,差不多吃了頭頓沒有下頓。兒子淹死后,她離開了村子,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老公到處找她,年年找,當(dāng)時村里人說,老公發(fā)瘋般地找她,可能就是要?dú)⒘怂?/p>

小巷里有許多和她打扮相似的女人,她們站在小院或出租屋門口,對每一個路過的人搔首弄姿。她們都是站街女??腿俗呓?,寥寥數(shù)語,她們便帶客人進(jìn)屋,幾分鐘后,她們又送客人出門。

小白的屋子簡陋之極,一張床,一個小床頭柜,一個小壁扇,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東西。這是她接客的地方,也許她并不住這里,但小白告訴我,她就住在這里。

“熟人,沒有什么招待你的,要是不嫌棄的話,只有這個?!毙“走呎f邊脫裙子。小白,真的是白如雪。過去,我也悄悄地動過她的念頭,但她畢竟守得緊。

她的手臂上有好幾條突起的刀痕,發(fā)亮發(fā)紫,像新鮮的鞭印。

“剛娃(她老公)四處找你,你們可以重新過日子?!蔽艺f。

“要是你回老家,你就告訴他,我在外面做了這一行,不想回去,也回不去。”小白說。

小白還說了什么,我都忘記了,只記得她說,她現(xiàn)在是路上的灰土,可以任人踐踏,只有這樣,她才心安理得。

我在小白那里前后呆了近二十分鐘,以后,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像一縷風(fēng),一片樹葉,消失在城市森林里。

嚴(yán)敬,作家,現(xiàn)居???。主要著作有小說集《五月初夏的晚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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