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鵬

1

小蓋子住在農村，一間紅磚黑瓦的老屋承載了他所有的成長和快樂。老屋不大，進門是放農具的廳房，連接著主屋和三間偏房，再沿著墻壁拐個彎，就是被煙熏得黑漆漆的灶屋了。據(jù)說，這屋子所有的磚和泥都是爺爺奶奶一塊一塊親手砌上去的，還請人來唱了大戲，“咿咿呀呀”的曲調變成了現(xiàn)今房前大大的稻田和屋后綠綠的竹林。

春天的時候，陽光還沒有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力量，風兒卻鼓著腮幫從廳堂吹過，“嗚嗚”地將小蓋子每年獲得的大紅獎狀大聲朗讀出來，然后灑下四面八方收集來的竹筍香、桃花香，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透過神龕上被吹得晃晃悠悠的燭光，甚至能看見小鳥排著隊兒立于樹梢，“嘰嘰喳喳”議論村里的小搗蛋追著小兔亂跑的事。

今天是星期六，小蓋子早早來到灶屋，開始劈材、架火、煮飯。奶奶這幾天不舒服，他要煮好飯，熬好藥，服侍奶奶喝下去，這樣奶奶才能很快好起來。

此時，幾只小螞蟻從對面那間緊鎖的大屋里走了出來，從廳堂一直游蕩到廚房。小蓋子望著兩手空空的他們，心里只發(fā)笑——都說過好多次了，那間房是爸爸媽媽住的，除了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和窗戶上快要褪盡紅色的“囍”字，里面什么都沒有。要知道，他們過年才能回呢。

螞蟻們似乎覺察到有人在嘲笑他們，紛紛駐足抬頭，雙手插在腰際，晃動著觸角表示抗議。小蓋子愣了愣，微微一笑，從灶臺上捏了幾粒米飯，輕輕丟在他們面前：“別生氣，我給你們好吃的！”

螞蟻們用觸角碰了碰亮晶晶、香噴噴的米飯粒，頓時高興得手舞足蹈。一眨眼功夫，他們便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抬著飯粒走了。

“我要報答你！”一只體型稍大的螞蟻留了下來，他抬著頭，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

“你們這么小，能給我什么呢？”小蓋子眼睛笑成一條縫，雙手撐著小圓臉，旺旺的柴火將他的臉烤得紅紅的。

“別小看我們！”螞蟻說，他清澈的眼睛里倒映著小蓋子好奇的目光，“我們住在這座房子的下面，有好幾百萬只呢。只要我們一起推動老屋下面的齒輪，房子就能旋轉，就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哦！”

“真的么？”小蓋子將信將疑，“還有這樣神奇的事??！這樣吧，我從來沒看過大海，我想看看大海到底是什么樣子?？梢悦?？”

螞蟻歪著頭看著小蓋子，兩只觸角一晃一晃的，像在思考什么。然后，他跑到了廚房的角落，對著一處裂縫喊道：“傳我命令！馬上推動錯位齒輪！左邊轉五圈，右邊轉四圈！”

“傳大將軍命令！推動錯位齒輪，左邊五圈，右邊四圈！”

“左邊五圈，右邊四圈！”

螞蟻們大呼小叫鬧騰著，透過指甲蓋那么大的墻縫，竟然閃出一陣陣紅紅的亮光。小蓋子依然用雙手托著圓圓的小腦袋，好奇地看著螞蟻們有趣的表演，心里一直想，螞蟻要是搬家，定是快下雨了，奶奶會叫他把曬在外面的干菜都收回來?？墒?，螞蟻們推動齒輪，意味著要發(fā)生什么呢？下雪？或者刮大風？要不要把曬在外面的衣服收進來呢？

剛想到這里，整座老屋猛然間劇烈搖動，周圍響起了嘈雜的“咔咔”聲，像是千萬臺機器在磨合移動。小蓋子有些害怕，茫然地站起，想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卻感覺天旋地轉，一屁股又跌回了凳子上。

許久，老屋終于沒有搖晃了，那拉鋸一樣的噪音也消失得干干凈凈。小蓋子這才敢將雙眼睜開，卻看見眼前那只大螞蟻背靠著雙手，神氣活現(xiàn)地說道：“到海邊了！要出去看看嗎？”

小蓋子當然不相信，“咯咯咯”笑個不停，但瞧著螞蟻認真的表情，還是撐著身子站起。他先是往灶里添了點柴火，然后跟著螞蟻朝后門走去。

“你確定我打開門，看到的不是竹子而是大海？”小蓋子一只手放在木門的把手上，揚著眉毛問。

螞蟻并沒有答話，觸角晃晃，然后用力點點頭。

“好吧！”小蓋子聳聳肩膀，用力將門推開。

門剛推開，一股夾雜著咸味的風兒鋪面而來，小蓋子腳一滑，差點兒摔了一跤，他緊緊抓住門框，“呼呼”喘著粗氣，好半天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是的！他真的看到了大海！蔚藍的大海！一望無垠的大海！海水是藍藍的，與遙遠的天際連成一體，像一條巨大的藍色裙子，輕輕擺動，一直鋪到紅彤彤的太陽那兒。海面上掠過一只只白色大鳥，它們時而滑翔，時而高飛，像一串串毛茸茸的蒲公英，風兒一吹，落入天邊，長成了濃白的云朵。海邊的沙子金黃金黃，踩在上面沒有任何聲音，只留下小蓋子一行球鞋印，嵌著五彩貝殼和舉著鉗子的螃蟹，歪歪扭扭一直滑入白白的浪花里。

小蓋子興奮極了，迎著輕柔的海風又蹦又跳，一會兒在沙灘上打滾，一會兒在海水中嬉戲，一會兒撿起地上的卵石，一會兒抓住一只大蝦的尾巴。

太陽笑瞇瞇地看著這個頑皮的家伙，輕輕一嘆，召喚出成群的浪花，一片片一朵朵，哼著低沉的小調撲在小蓋子的身上，像媽媽的手撫過他的背脊。

“我要為媽媽帶幾個貝殼回去！”小蓋子躺在軟軟的沙灘上，想起了媽媽的臂膀，也想起了那串掉了幾粒珍珠的項鏈，“書上說，珍珠是貝殼里的寶貝！帶上貝殼回去，我就能給媽媽補上那幾顆珍珠啦！”

話音剛落，一朵浪花悄悄停在了他面前，白白的浪尖上，兩個手掌般大小的貝殼懸在那里，正等著小蓋子取下來。

小蓋子微笑著，說了聲“謝謝”，將貝殼藏在衣服口袋里，依依不舍地朝老屋跑去。

不能玩太久了，奶奶還沒吃早飯、沒喝藥呢！

2

第二天，小蓋子照例起早，生起柴火，開始燒水。奶奶已經好多了，小蓋子心情特別好。他朝角落里的墻縫看了看，并撒了些米粒在周圍，輕輕喚道：“大螞蟻，大螞蟻，你在么？今天還可以旋轉老屋么？”

不一會兒，大螞蟻笑瞇瞇地出現(xiàn)在了裂縫口，感激地看著小蓋子的圓臉：“感謝你給的食物！告訴我，今天想去哪兒？”

“昨天晚上，我看到了圓圓的月亮。媽媽曾經告訴我，月亮上有桂樹，有嫦娥，還有搗藥的白兔子。我想去看看?！眅ndprint

“月亮？”螞蟻似乎很驚奇，皺著眉頭思索良久，最終點點頭，反身朝縫隙里面大聲命令：“啟動錯位齒輪！左邊八圈！右邊三圈！”

老屋又開始天旋地轉起來，到處“嘎嘰嘎嘰”搖晃。小蓋子已經見怪不怪，期待地坐在小凳上，待周圍一切變得安靜后，立即沖到門邊，深呼一口氣，用力將門推開來。

四周似乎很荒涼，凹凸不平的沙石地連成一片一片高低錯落的小山。山光禿禿的，沒有樹沒有草，更沒有紅艷艷或黃澄澄的花兒。唯一漂亮的，是遠處浩瀚、深邃的夜空，它鑲嵌著無數(shù)個閃著金光的星星，星星像一只只微笑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這座突然而來的老屋。

“這里……是月亮么？”小蓋子滿臉狐疑，轉過身問螞蟻，“為什么都是石頭和光禿禿的山？”

螞蟻抿嘴一笑，肯定地回答：“不會錯，旋轉的圈數(shù)是正確的，這兒就是月亮啦！你應該走出去看看。”

小蓋子嘟著嘴，顯然對這樣的回答不滿。月亮應該是漂亮的??！有時候像個圓圓的臉盆，有時候像只彎彎的香蕉，上面有大樹，有閣樓，還有清清的小溪，不應該是這么幽靜荒涼的！他緊鎖眉頭，思索了半天，心一橫，不管了，先走出去到處看看吧！說不定山那邊就是嫦娥的宮殿呢！

剛跨過門檻，一股神奇的力量瞬間貫穿了他全身，小蓋子試著跳了跳，頓時像一枚沖天炮一樣飛出去好遠好遠，他嚇了一大跳。歪歪扭扭落地后，他調整身體平衡又跳了幾下。他很快掌握了技巧，三步兩步就跳到了高高的山頭。

山的另一邊果真別有洞天：一塊不大的洼地，鋪滿了青青綠草，一條小溪安靜地流淌，花兒咧開嘴笑。小溪的水是銀白色的，倒映著夜空中的繁星，像一根墜著寶石的繡花腰帶。腰帶的中部，有一座精致古樸的閣樓，閣樓邊上，正是那棵郁郁蔥蔥的桂樹。

小蓋子顯然等不及啦！半飛半跳來到了茂盛的桂樹前，顧不得欣賞桂樹，馬不停蹄繞到樹干背后，一眼就看見了正在石臼邊搗藥的兔子。

“兔子你好！”小蓋子羞澀地打了聲招呼。

兔子被嚇了一大跳，豎著兩只長耳朵，滿臉怒容問：“你是什么人？怎么跑這兒來了？”

“我是小蓋子，跟著旋轉老屋來的，想問兔子哥哥要些草藥呢！”

“哥哥？還是叫我爺爺吧，我都幾千歲了！”兔子瞪著紅眼睛，為難地說，“我搗的都是神藥，嫦娥仙子可不準我亂給別人。”

小蓋子急了，可憐巴巴望著兔子，淚水在眼睛里直打轉轉：“我想治好爸爸的病，他在化工廠上班，醫(yī)生說得了慢性支氣管炎。他每次給我講故事都要咳嗽，小蓋子心疼爸爸?！?/p>

“別哭別哭！”兔子也急了，回頭朝不遠處的閣樓看了看，悄悄抓了一把草藥遞給小蓋子，“嫦娥仙子這會兒正在休息，我拿點兒給你，回去給爸爸治病吧！”

小蓋子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將草藥放在上衣口袋里，深情地鞠躬道：“謝謝兔子爺爺……”

兔子打斷小蓋子的話，著急地命令：“好了好了，趕緊走吧！嫦娥仙子若發(fā)現(xiàn)了，定會責怪我。”

小蓋子懂事地點點頭，又朝兔子爺爺鞠了一躬，才頭也不回朝山那邊跑去。有了月亮上的神藥，爸爸的咳嗽一定會好的！

3

春天的夜晚還很冷，狗“汪汪”地叫個不停，小蓋子有些害怕，將繡著大紅花的棉被往上扯了扯，又緊緊依偎在奶奶懷里。

戴著老花鏡的奶奶扭過頭來，無奈地看了一眼撒嬌的小蓋子，嘆口氣，又接著縫衣服去了。

小蓋子一只手撐著小腦袋，好奇地看著奶奶麻利地將一根線從這邊拉到那邊，輕聲問：“奶奶，你為什么要縫衣服?。俊?/p>

“這是你爺爺留下的新衣服，一直沒穿過。我改改，你爸爸回家就可以接著穿啦?！?/p>

“爺爺?shù)?？”小蓋子坐了起來，“爺爺為什么去年突然走了？他不喜歡小蓋子嗎？”

奶奶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怔怔地看著天真無邪的小蓋子，許久才說道：“爺爺不是不喜歡小蓋子，而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后，必須去一個地方。其實，他舍不得我們……”

“那爺爺去的是什么地方？”

“在天上的云里，爺爺在云上看著小蓋子呢！”奶奶說，滿是皺紋的眼角有些濕潤，“睡吧，不早了！”

小蓋子還想問，但看著奶奶嚴肅的表情，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他只好蜷在被子里，一邊掰手指頭一邊想象著白云之上的爺爺。

深夜，奶奶已經睡著了，小蓋子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他借著月光，找來衣服褲子，悄悄穿好，輕輕爬下床，躡手躡腳走到了灶屋，找到了屋角那塊裂縫。

“大螞蟻，大螞蟻，你睡著了么？”

好半天，一只睡眼惺忪的螞蟻從裂縫口爬了出來，“小蓋子，這么晚來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我想去云朵上看看！”

“現(xiàn)在么？”

“嗯，現(xiàn)在！”小蓋子焦急地說。

螞蟻有些猶豫，想了想說：“你等等，我得把大家叫醒才行。對了，錯位齒輪使用三次后，必須進行長時間的維護?？赡芤群荛L很長的時間才能再使用了?！?/p>

小蓋子點點頭，搬來一張凳子，開開心心坐在裂縫口，等待螞蟻們啟動齒輪。

很快，裂縫里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口號，顯然大螞蟻已經下達了命令，齒輪一圈一圈轉動，老屋便劇烈抖動起來，“嘰嘰呀呀”不停晃動，好半天才安靜下來。

小蓋子當然知道到了目的地了，不等大螞蟻交代，一個箭步沖到門邊，用力將門打開來。

夜晚的云有一番別樣的美，月光灑在起伏的云層上，將褶皺點綴得銀光閃閃。棉花糖一樣的身軀里，到處掛著眨著眼睛的星星，星星們調皮極了，他們歡快地躥上躥下，一陣涼風襲來，胖胖的云朵像母親一樣，將這群發(fā)光的小搗蛋全部聚攏在懷里……

小蓋子看呆了，竟然忘記了出門，直到他聽到了一聲熟悉的、慈祥的呼喚。

“小蓋子，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是爺爺?shù)穆曇?！小蓋子循聲看去，立即發(fā)現(xiàn)了爺爺矍鑠的身影——他穿著一席白色的長袍，背靠著雙手，正笑瞇瞇地望著小蓋子。endprint

“爺爺！爺爺！”小蓋子激動極了，張開雙手，大喊著朝爺爺沖去。他知道，爺爺一定會緊緊地把他抱入懷里，親他的臉頰，撓他的胳肢窩。

可是，小蓋子狂奔了好久，爺爺依舊在不遠處慈祥地笑著。那樣的距離，似乎不遠，卻一直追不上。

“爺爺在這里，可是不能再抱你了。”云深處，爺爺?shù)穆曇粢恢痹诨厥帯?/p>

小蓋子停了下來，傷心地看著爺爺，眼中閃著淚花問：“為什么？爺爺不喜歡小蓋子了么？”

爺爺走近了幾步，白色的袍子在風中輕輕擺動，他彎下腰，和藹地看著小蓋子：“我非常非常喜歡小蓋子，永遠都喜歡。所以，我在這朵云上，看著小蓋子上學、放學，看著小蓋子幫奶奶燒水、洗衣服，看著小蓋子翻跟頭、滾鐵環(huán)……”

“可是，我想要爺爺帶我去摘蘑菇、扯草藥，爺爺為什么要在云上？為什么不回家？奶奶也很想你?！毙∩w子打斷爺爺?shù)脑?，嘟著小嘴說。

“每個人，”爺爺說，“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離開家，因為天上的云朵需要有人照看，像屋前那塊稻田一樣，要翻土，要播種，要施肥。在云朵上，我看著小蓋子，也看著奶奶，你們高興，我也高興，你們傷心，我也傷心。要是你看見下雨了，說明爺爺在云朵上想你和奶奶了?！?/p>

小蓋子扯著衣角，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他哽咽著說：“爺爺，我想多陪下你，我們一起數(shù)星星好么？像以前一樣?！?/p>

“當然可以，”爺爺點點頭，緩緩坐在小蓋子身邊，指著天邊最遠最亮的一顆說，“就從那顆數(shù)起吧！”

“一、二、三、四……”云朵上傳來一聲聲稚氣和蒼老的合音，伴隨著這婉轉的歌聲，躲在云朵上的星星們都探出了身子，一個牽著一個向璀璨的夜空飄去，像一群閃著金光的精靈，帶著無限的愛……

小蓋子睡著了，躺在云朵上，睡在星空里，爺爺?shù)臏I花滴落在他天真無邪的圓臉上，又順著臉頰流入云朵中。

4

春末夏初的時候，天氣越來越熱，南方的雨也越下越多。

小蓋子推開了爸爸媽媽的房間，將兩個貝殼和一盒草藥從衣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來，輕撫掉上面的灰塵，將它們放在鋪著紅花被單的床上。

“等今年過年，媽媽就會有一串完整的珍珠項鏈，爸爸的咳嗽也會好了。”小蓋子歪著腦袋自言自語，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接著，他蹦蹦跳跳來到窗前，用手擦掉紅“囍”字上的蛛網，再慢慢將緊閉的窗戶打開，雨就爭先恐后飄落在小蓋子的臉上。

“爺爺想我了！”小蓋子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