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歌
庶民的“契約精神”(外二篇)
孫歌
春節(jié)快到了,我要到外地去探親。因為家里沒人了,我擔心報紙無法投遞,決定跟郵局聯系一下,看看能否在外出期間請郵局不要送報,等我回來之后自己去一并取回來。
按說這種服務對于我們這個粗放型社會來說屬于額外要求。我一邊給郵局打電話一邊做好了被回絕的心理準備。誰知電話那一頭卻爽快地答應了,而且煞有介事地要求我履行一個程序:“你寫個情況說明,寫明白停配報紙的時間期限,然后親筆簽名,直接交給投遞員就行了?!?/p>
我暗自覺得高興。中國社會的服務業(yè)也突飛猛進地發(fā)展了,這種以往不可想象的要求,居然現在都可以得到滿足??磥硎袌龈偁幋_實有好處?,F在郵局面臨著強大的競爭對手,各種快遞公司利用上門送貨和取貨的快捷服務和比郵局更低廉的價格,搶走了曾經由郵局獨占的客戶,逼迫郵局也不得不改善自己的服務,這讓我更覺得生活在今天這個時代里不能沿用過去的老習慣,萬事都需要先試試再做判斷。
當天下午,我按照郵局的指示,寫了一張申請暫時停配報紙的申請書,簽上名,把它交給了專門上門來取的投遞員。
這位投遞員不是經常投遞的那位,看著很眼生。以往的那位投遞員,是個精力旺盛充滿好奇心的小伙子,他常常跑上二十三樓,敲開我的房門把郵件親手交給我。我家所在的公寓樓,跟絕大多數的公寓一樣,郵箱都集中在一樓門廳,把一個大鐵箱子區(qū)隔成很多小箱子,每家認領一個。大約門廳太小,所以郵箱的體積也很小,從有限的縫隙把郵件放進去,充其量不過能塞進一本薄薄的雜志和幾封信。所以一旦有厚些的印刷品寄來,一般都是放在整個郵箱頂端的平臺上,大家自己拿走。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小伙子對于我收到的來自日本的普通印刷品特別處理,塞不進郵箱的,他決不放到頂端,而是一定要以特快專遞的送達方式,特意到二十三樓來,敲開門遞給我。
記得第一次他主動給我送郵件的時候,很好奇地問我道:“請問您是孫歌樣嗎?”
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皩O歌樣”不像中國人的名字,但是信封上確實這么寫著——按照日語的習慣,這個“樣”字其實是口
語里“某某?!蹦莻€“?!钡臅鴮戵w,是禮貌的稱呼方式,大約相當于中文里早年的“同志”,或者現在的“先生”、“女士”之類——我干脆對日本朋友半開玩笑地翻譯說,你們的“樣”,就是我們的“同志”呢。
盧梭著作:《社會契約論》
我于是在門邊講授了五分鐘的日語課,他聽得很認真,然后帶著滿足的神情離開了。
不知是否是作為滿足好奇心的回報,他后來總是把日本來的郵件親自送到我手上。
可是,現在上門來取我申請書的投遞員,已經不是那個小伙子了??磥硭呀浫チ似渌^(qū),或者,沒準兒已經辭職跳槽去了其他行業(yè)?
這個新的投遞員,也是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他接過我的申請書,轉身消失了。
于是我安心地出門了。可是,沒有在外地度完假,因為急事我提前趕回北京。走進公寓樓,我順手打開郵箱,卻發(fā)現里面塞滿了報紙,滿滿當當,報紙都塞變形了。假如我按照原定計劃回京,那么,顯然報紙就要塞到信箱外邊啦。好險!
“太不負責了!明明交了停送的申請,怎么還照樣送呀?既然這樣,干嘛當初還要求我走那個形式嘛?”我不由得有點不快:肯定是那個新來的投遞員不負責任。雖然如此,畢竟我也沒有什么損失,像多數中國人一樣,我?guī)缀趿⒖叹桶堰@事情丟到了腦后。
可是,這個給我留下壞印象的投遞員,立刻就有了機會糾正我對他的想象。不久,當來自日本的普通郵件抵達的時候,他也立刻顯示了超乎職責規(guī)定的負責態(tài)度。不過,或許因為對于“樣”的寫法缺少好奇心,他并沒有跑上二十三樓,而是利用一樓的傳呼器叫我:“有日本來的郵件,下來取吧!”
我答應著,卻沒有立刻下樓。反正大概是書或者雜志,我想他一定會把郵件放到郵箱頂端,待會兒再下去取吧。
等到我磨蹭了一會兒之后才下樓去取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那位年輕人竟然一直在樓下等著我。他確認了我的身份以后,很認真地把郵件交給我:“我想也許這個郵件很重要,又無法塞進郵箱,所以還是交到您手里比較放心?!?/p>
我一時說不出話,甚至連道謝都忘記了。我想象中的那個不負責任的形象一下子煙消
云散,留下的是個疑問:本來這個普通的郵件,按照郵局的規(guī)定是不需要直接交給用戶的,但是他卻為此一直等到我下樓;這樣一個對份外的事情都如此負責的投遞員,為什么對于份內應該做的事情反倒不負責任呢?
這個疑問,我一直沒有得到解答。一段時間之后,當我提起興致打算確認這個問題的時候,投遞員又換人了。
第三位投遞員也是個年輕人,他按照自己的判斷,對我的郵件重新進行了定義。他不僅對日本來的大型郵件特殊對待,對于國內的大型郵件也一視同仁。只是,他并不像第一位投遞員那樣敲開我的門,也不像第二位那樣用傳呼器呼我下樓,而是上樓來把郵件放在我家門口,并不告知我,就悄然離開。這份體貼也讓我十分感動,而這三位年輕人處理問題時個性鮮明的方式,讓我對從未留意過的郵局系統不期然地產生了某種親近感。
出于好奇,我推測那次報紙投遞的小小失誤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我想,那大概不是因為投遞員不負責任,多半是程序出了問題,甚至可能是程序被遺忘了。我們這個社會,人與人相互之間的信任乃至互助精神,一直是連接社會關系的基本紐帶,這種關系在熟人社會解體之后,也依然構成我們公共生活的基礎性要素。陌生人之間的相互扶助,在今天的中國社會也不是件新鮮事情,而且,這種相互扶助的要素,對于中國的百姓來說,是判斷社會是否太平的重要標志。詐騙與暴力事件增加,會使老百姓削弱對公共生活的信心,其原因并不僅僅在于這些負面現象本身,真正的原因在于,中國人在傳統習慣上一向依賴于人際關系中的相互扶助和由此生成的信任機制,而不是依賴于制度安排和抽象的程序。當信任機制破壞了,哪怕程序并沒有被破壞,人們也不再擁有安全感。
湖北鶴峰村民家中發(fā)現的乾隆年間的買契
我相信,在今天的郵政系統中,出于競爭的考慮,增加“主人外出時停配報紙”這個程序,還是歷史較短、覆蓋面較小的事情。不去履行它,不是因為不負責任,而是因為程序這個東西在我們的社會中地位不高。只有在多數人都需要這個程序的時候,它才有可能得到重視。投遞員們以自己的方式盡責,卻并不一定按照程序規(guī)定行事。我在中國活了幾十年了,這點道理還懂:為了幾張報紙跑去郵局質問他們?yōu)槭裁床蛔袷爻绦?,他們一定會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我吧?/p>
記得北京在承辦奧運會前,市長為了在秩序混亂的公眾生活中逐步建立排隊的習慣,把每月的11日定為“排隊日”。11這個日子與排隊結合,遠不如“雙11”購物節(jié)那么深入人心,奧運結束之后,排隊日也蒸發(fā)了。但是排隊這件事慢慢地也融入了北京人的習慣。如今,在一些不那么擁擠并且外來人口不占主導的地鐵車站,人們不但上下車不再擁擠,而且已經形成了在電動扶梯上右側站立左側急行的秩序;公交車站也不像從前那么混亂,超市餐館等公共場所的排隊習慣也逐漸養(yǎng)成,不過,正如今天北京仍然在上下班高峰時段需要交通協管員維持秩序一樣,人們對于排隊這樣一種形式感,似乎很難找到堅持的理由。除非,它與其他一些價值結合。
我記得曾經在報紙上讀到過這樣一則報道。這幾年的公交和地鐵上有大量的進城務
工農民,在排隊文化艱難形成的過程中,他們引起的秩序混亂非常顯眼。有時候,在車還沒來的時候,他們也會排隊,但是當車子進站的時候,他們會突然無視排隊的順序,拼命地擠上前去,不僅撥開排在前面的老人孩子,而且甚至在下車的人還沒有下車的時候就擠上車去。當然,通常這是為了搶到座位,所以在車上他們也很少給需要的人讓座。這種情況直到今天仍然存在,北京居民為此頗有微詞,我記得當時讀到的那個報道就在討論這個令人頭痛的問題。
令人覺得有趣的是,這篇報道討論的問題并不是圍繞著“排隊”這個程序問題展開的。討論集中在農民工不排隊的合理性問題上。簡單地就結論而言,北京人的爭論分為對立的兩派:一派認為農民工是弱勢群體,他們在自己不熟悉的大城市里,面對不可知的明天,即使顯得有些粗暴,也不過是自我保護的本能使然,甚至有可能是他們平常遭遇到的不公正待遇太多,以這樣的方式發(fā)泄一下也未可知,因此不必大驚小怪,應該給予他們更多的同情之理解;另一種意見則認為,不能把群體與個體相混淆,這里面也有更復雜的狀況。比起年輕力壯的農民工,城市里的老人和孩子不更是弱勢群體嗎?更何況,平日里出行以公交車代步的,通常都不是社會地位很高的人,簡單地劃分北京人和農民工,并且規(guī)定后者為弱勢群體,在擠車問題上根本是不能成立的。
這個討論沒有再持續(xù)下去。不斷涌入北京的農民工也并非一直持續(xù)地破壞排隊秩序,習慣了北京的生活之后,他們也會調整自己的方式;而破壞排隊秩序的,也并非僅僅是外地人,我自己不僅在地鐵上有過被年輕的農民工讓座的經歷,而且,也曾經有一次在地鐵電動扶梯上請擋在急行通道上的北京年輕女士讓開通路時,得到了這樣的回答:“你要是著急,干嘛不早點出門呢?”
中國的契約糾紛很多以和解告終
其實,關于上車排隊的問題,還有更具有戲劇性的例子。我的一位日本友人曾經忍俊不禁地跟我說到他在中國的經歷:他經歷的上車拼命擠著搶座的事情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但是有一次,他發(fā)現一個搶到了座位的小伙子剛坐了一站,在下一站發(fā)現有位老人上車,立刻站起來給他讓了座。我的日本朋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有讓座的道德意識,干嘛還要破壞排隊秩序搶座位呢?來自排隊文化極為發(fā)達的日本的他,覺得這事情實在太奇怪了。
其實這舉動對中國人來說一點都不矛盾,秘密就在于,程序在我們的公共生活里實在沒有什么位置。對于我們來說,程序只有結合了意義,才能得到關注,否則,它隨時可以被破壞,不會引起社會性的譴責。
我的那位日本朋友對于中國人這種漠視程序的混亂并沒有表現出一般日本人通常會有的鄙視態(tài)度,相反,他顯示了極大的興趣。他說,在不排隊的候車人群里,他感覺到了中
國社會的活力。
這說法當然不能直觀地理解,但是我確實從中得到很大的啟示。
在今天的中國社會,盡管法制化的呼聲越來越高,但是所謂“契約精神”并不發(fā)達。這當然不是說我們的社會里契約行為不發(fā)達,而是說契約作為一種結構社會的思想原理,在我們的公共生活中缺少基礎。曾經有過一個階段,能不能以契約精神為基礎創(chuàng)造政治秩序成為熱門話題,學界流行的所謂熟人社會向市民社會的轉化問題,也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悄然地型構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價值感覺。
不過,把契約精神作為社會結構原理,在現實生活中并不那么一帆風順。日本思想史家丸山真男早在半個多世紀之前就指出,契約精神雖然保障了熟人社會的“面孔”被虛構的契約所取代,適應于在更廣闊的流動社會空間里建立隨時可以完善的公共秩序,但是,進入現代之后,本來屬于虛構的契約和程序,卻越來越實體化,形成了現代官僚制“肉體政治”的基礎。僵化的契約關系和程序被劣質的官僚不正當地利用為謀取利益或者逃脫責任的口實,這樣的事情我們看得還少嗎?現代庶民討厭程序,有時候也是健康的反應。我那位日本友人,雖然并不欣賞擠車,卻在擠車的中國百姓中看到了活力,就是基于這種感覺。
中國社會并不是以個人之間的契約關系為原理建立的,我們共享和延續(xù)著不同時代對于天理和道義的理解,盡管它們的內涵與名稱在不同時代并不一致,在結構上,天理與道義卻始終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構成原理,也是制約著政治體的根本要素。在這樣的社會里,無論人群怎樣流動,無論傳統的熟人社會如何解體,也無論現代法制如何深入人心,我們依然可以在混亂與秩序的動態(tài)關系之間辨認出那種屬于我們中國人的基本元素——那是一種以狀況中的個人道德判斷作為前提的社會習慣。程序感覺,如果不與善或者惡的價值發(fā)生結合,很難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扎根。
我還記得曾經在電視新聞里看到一則報道。在北京一條繁華大街的街邊,有個粗心人遺落了一大包人民幣。兩位分別經過這里的青年幾乎同時發(fā)現了這個大紙包,他們立刻打電話報警,同時,就站在這大包的人民幣旁邊守候。天下起小雨,他們一直堅持了半個多小時才等來了警察。在這半個多小時里,兩個互不相識的青年都不去觸碰這個大紙包,因為他們害怕發(fā)生數額上的問題而自己說不清,所以約好了互相作證。
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這兩位拾金不昧的年輕人聰明的程序感覺,而是新聞報導的評論。它附加了下面這段評語:
“這兩位年輕人明明在做一件好事,卻同時不得不防備自己被誤解,這難道不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悲哀么?”
是啊,作為中國人,我們立刻會想起近年來不斷發(fā)生的老人跌倒是否要扶的爭論,所以這段評論很可以引人共鳴;不過如果換一個角度來想,這段話倒是毫無做作地傳達了中國庶民的“程序感覺”。程序也好,契約也好,制度也好,在我們的公共生活里都不占有優(yōu)勢。兩位青年自動地履行了一個簡單的程序,這本來與社會道德無關;但是,這種履行程序的方式卻被理解為“人人自?!保⒈话l(fā)揮到了極致。
不知為什么,聽到這段評論,我突然產生了與我那位日本朋友類似的感觸:民間存在的超越,一切程序的道義訴求,如何以正能量的形式生長,而不是轉變?yōu)楸冉┗某绦蚋鼮榭膳碌钠茐男砸蛩?,這是我們每個庶民都必須面對的日常課題。
我家的裝修,是農民兄弟的杰作。
十多年前,我因為不得不買房的個人原因,勉強貸款在一個工廠的地皮上蓋起的小區(qū)里買房。那時候房價沒有現在這么貴,我的工資也沒有現在這么多,所以,那是我這輩子壓力最大的一筆支出。
據說造成這種事態(tài)的是改革開放之后挖到第一桶金的成功人士。他們買到裝修后的房子,嫌裝修得不夠豪華,于是大興土木,破壞已有的裝修,全部重新來過。這樣的事情多了,開發(fā)商也就趁勢免去了裝修這一環(huán)節(jié),干脆不再開發(fā)完整的住宅,只負責修建毛坯房了。
但是對于我這樣的買房人而言,沒有比這種事態(tài)更糟糕的了。買了房卻無法住,還要自己想辦法裝修,我無法壓抑自己的受挫感,卻無從說理——房子就是這樣的,愛要不要。于是,最不擅長此事的我,也只好自己找裝修公司了。
當時,裝修公司指的是專門監(jiān)督裝修工人的設計公司。他們根據顧客的要求設計圖紙,到勞動力市場雇傭工人來施工。據說直到今天,專業(yè)的裝修隊也從不負責商品住宅,國家的建筑公司只承擔國家的建筑工程,我們老百姓的民居,擔任裝修的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兄弟。當時和現在不同,農民們剛開始從事這項工作,一般都沒有專業(yè)訓練,并且也不長期留在城里,所以在當時通常的情況是,他們在農閑的時候進城裝修,農忙時就回去忙農活,所以正趕上農閑和農忙交替的顧客,房子往往裝修到一半就停工了,要等農民兄弟回去料理完農事之后才能再次開工。
當時連房子的首付都東拆西借的我,再擠出一筆錢來找裝修公司干這件事,實在是捉襟見肘。我打聽了一下,聽說裝修公司的功能與其說是設計圖紙,不如說是擔保。裝修隊都是勞動力市場找的,裝修完了就不知去向了,萬一裝修出了問題,總要有人解決,所以找裝修公司,其實就是為了解決后顧之憂。這個信用的擔保是很值錢的,裝修所需要的實際費用,其實只是交給裝修公司的一半而已,剩下的一半,就是“信用擔?!钡馁M用了。
有沒有辦法省下這筆費用呢?我向朋友們四處打聽,希望有人可以給我出點主意。只要能找到可以負責任的裝修隊,就能夠繞過裝修公司這個環(huán)節(jié),用一半的錢辦同樣的事。問題在于,去哪里找這樣的裝修隊呢?
終于,我幸運地從一位朋友那里得到了幫助。她剛剛裝修了自己的房子,請的是當年插隊時村里的老鄉(xiāng)。熱心的朋友說,這個裝修隊不僅技術好,而且人也可靠,將來有問題,也可以負責解決。
我喜出望外,立刻決定請這個裝修隊。
有什么研究的,擺在那里,哪個不同意,老子捅他的娘。牛皮糖十分惱火。你說你能解決就給解決,不能解決也給我句話,我好去找鎮(zhèn)長,找趙書記。
幾天之后,幾位樸素的農民走進了我居住的毛坯房。為首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性,姓趙;其余的幾位都是他的親戚,一水兒的年輕人。趙師傅很老練地打量著我的毛坯房,爽快地對我說:房子的事,交給我吧。
第一步是開始設計。趙師傅拿出幾本豪華版的設計圖集,我看了一下,發(fā)現全都是別墅設計圖,跟我的情況離得太遠;趙師傅仔細推敲了一下,也覺得沒有辦法實施。于是,他
退而求其次:“臥室外這一小塊頂棚,裝個閃燈怎么樣?”
我詢問之后才知道,所謂閃燈是時髦舞廳里那種一亮一滅并且變換顏色的燈。我立刻回絕。
趙師傅有些輕蔑地說:“至少在客廳里要裝個吧臺吧?這個不需要多少空間?!?/p>
當時在家里修個吧臺,不僅是有錢人的習慣,在沒錢的年輕人中也很流行。宜家似乎在推廣這種趣味方面很有貢獻,這家北歐的以年輕人為對象的家裝設計公司,發(fā)明了簡易的可以折疊的靠墻吧臺,專門幫助還沒有發(fā)達到可以買別墅裝壁爐的年輕小資實現中產階級夢想。趙師傅跟得上潮流,對于小房屋的吧臺很有心得。
我又否定了。告訴他我需要把客廳的墻壁全部打成書架,沒有墻面能騰出來打吧臺。
這回輪到趙師傅行使否決權了:“我最討厭的就是裝修圖書館!”
我跟趙師傅就房屋設計爭執(zhí)了很久,在拉鋸戰(zhàn)中漸漸了解到,這位趙師傅是個非常好的木工。他似乎很喜歡打造一些能顯示他手藝的物件,我所期待的那種跟公房差不多的簡單裝修,實在不合他的胃口。我不知不覺間被他這種“職業(yè)精神”所感動,最后決定讓步。我跟他商議,在廚房里搞一個吧臺,作為交換條件,他得在客廳的兩面墻壁上全部裝上書架。
正在等雇主的零工
施工終于開始了。最初,我還介入裝修,不僅在現場察看施工情況,而且跟著趙師傅去采買裝修材料。那時候還不太懂得裝修污染的事情,趙師傅跑很多不正規(guī)的市場采買便宜的材料,把成本壓到最低;我看到他盡職盡責的樣子,漸漸放心,就放手把裝修的事情交給他,埋頭干自己的事情了。不久,我甚至放下裝修隊,跑去日本開會了。
一晃兒一個月過去了,我從日本回來,發(fā)現我家已經面貌一新。我所堅持的書架,雖然由于趙師傅的審美觀而沒有鋪滿兩面墻,但是也修了大半,勉強可以過關了。不過仔細一看,發(fā)現順著墻角拐彎的地方,修了空檔很大的一段,比大號字典的高度還要高。詢問之下,趙師傅頗為自得地說:你不在廳里修吧臺,我給你打到廚房里了,可是總得有地方放酒呀不是,我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地方啦。
我不禁大笑起來。這趙師傅真頑固得可以。房子是我的,他修完就走了,居然這么千方百計地要實現他的吧臺夢,我開始喜歡這個固執(zhí)的農民了。
趙師傅的技術其實十分了得。吧臺修得很秀氣,書架也修得很實用。用的雖然都是便宜的材料,在里面住到今天,我也沒有生“裝修病”,說明這些材料很可靠。用了通常裝修的一半費用,我完成了裝修,趙師傅還贈送了他利用邊角料打的一張簡單木床,雖然并不漂亮,卻很實用,所以一直用到今天。
不過,也有不滿意的地方。趙
師傅雖然精通木工,對水電卻不太在行。好像他把這部分工作都交給了自己年輕的親戚,于是就出了偏差。電燈開關不知為何都是反的,開燈關燈的記號,跟實際功能正好相反;水龍頭的開關呢,冷熱的位置也是相反的,驗收的時候,我感到很不高興,責怪趙師傅說:這樣的工程我不能接受。
趙師傅一臉驚愕:“這有什么呀,反是反了,可不是照樣使嗎?”他無法理解我為什么如此小題大做。
“能使倒是能使,可是跟我的習慣正相反,用起來不方便呀!”我堅持要求把開關糾正過來。
趙師傅淡然一笑:“啊哈,我當多大的事呢。改開關干嘛,你改改你的習慣不就行了嗎?”
這個違反常識的建議竟讓我一時間語塞。我不知為什么,居然被他說服了。于是,在其后的十多年里,我家的水電開關,一直與世界通行的使用方法正好相反。
裝修完工了。我和趙師傅的斗智斗勇也告一段落。那以后的幾年里,趙師傅又現身了兩三次,免費對裝修進行了后續(xù)檢查和修理。他跟我拉家常,自豪地告訴我,靠他的勞動,他的獨生女已經大學畢業(yè),考上了北京名校的研究生。
有一段時間,裝修的經歷和趙師傅,都被我丟到了腦后。可是又過了幾年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重新想起了這段已經開始褪色的往事。
那時我在東京講學,我的一位朋友到北京,住在我家里。她打電話給遠在東京的我,跟我抱怨我家里的熱水:“看上去熱水器沒有壞,怎么熱水龍頭出的是冷水?”
“你弄反啦!那個冷水龍頭才出熱水?。 蔽依碇睔鈮训匕沿熑瓮平o了她。
“我弄反了?你家的水龍頭才弄反了吧!這跟通常的習慣不一樣啊?!彼趾脷庥趾眯Φ胤瘩g。
裝修是城市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那你改改習慣不就行了么?”我無意間竟然原封不動地套用了趙師傅當年的說法。
友人大笑道:“看來你已經把習慣給改掉啦!”
這么一說,我才注意到,或許我不僅改變了冷熱水開關的使用習慣,而且從趙師傅那里學到了重要的人生智慧。
中國的農民在貧窮的生活環(huán)境中,錘煉了屬于他們的獨特智慧。他們不具備工業(yè)國常見的那種按照規(guī)范從事生產的工作倫理,也沒有條件接受這樣的倫理,而是以全副精力因陋就簡地解決問題。按照具體的狀況,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條件,不問做法的正當性,盡可能地取得對自己有利的結果。這種生活智慧曾經令深信韋伯資本主義精神定義影響的知識分子大傷腦筋,因為它常常會造成投機性、短視性甚至不擇手段的負面后果,
所以中國資本主義的不發(fā)達,往往被歸咎于“缺少職業(yè)倫理”、缺少自我克制精神等所謂“農業(yè)社會特征”。
然而趙師傅卻向我開示了農民智慧的“正能量”。他不僅用低廉的價格為我搞了質量可靠的裝修,而且以超乎常規(guī)的方式向我證明了這種“不規(guī)范”的長處。實際上,他的不規(guī)范裝修還不僅是水道和電源開關,安裝的窗簾桿,也不是以我所想象的方式打進墻壁,而是在墻上鑿出一個洞,然后用小木棍填充進去,再用螺絲把窗簾桿兩側的安裝柄擰在木棍上。我高度懷疑這安裝方式是否結實耐用,趙師傅則以大學教授對待小學生的態(tài)度應付我說:“我說了結實就結實,你用了就知道?!?/p>
確實,我家的窗簾桿就這么在不規(guī)范的狀態(tài)下工作了十幾年,居然沒有出什么故障。后來我才知道,這棟樓房對外一側的墻壁由于用料的原因,是無法用專業(yè)方式打眼安裝壁掛器具的,原來趙師傅這么做有他的理由。
然而故事還沒有結束。幾個月前,臥室里的窗簾桿終于出了問題,一側掉了下來。我急忙找來物業(yè)的師傅,沒想到得到的回答是“修不了”。他們對趙師傅的杰作似乎有些輕蔑,說假如要修,就得重新安裝,改變現在的位置,把窗簾掛到靠窗的天棚上。
我有些光火,每個房間的窗簾桿都堅持了十幾年,說明這種安裝有效,為什么修不了?情急之下,我決定不依靠物業(yè),自己動手。沒有想到,我只不過往當年趙師傅開出的小洞里加了一小條木棍和一個可以套住螺絲的塑料管,就輕松地重新掛上了窗簾。
不正規(guī)的好處,就是不對所謂專業(yè)的事物設門檻。中國農民的不正規(guī),一直是輿論詬病的對象。但是仔細想想就可以發(fā)現,其實導致社會上弄虛作假的,并非是不正規(guī),而是其他因素。只要排除掉那些負面的因素,不正規(guī),在區(qū)別于投機取巧的意義上,可以孕育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正是這個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讓中國農民利用改革開放的機會,不僅生產了供應世界市場的日常物品,甚至還利用進口的部件組裝船舶,制造大型機械。雖然,距離真正的“中國制造”,我們還差得太遠,但是農民兄弟的敢想敢干,并不是只有假冒偽劣這種負面后果,他們是中國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他們被質疑為保守的人群,但是他們卻最善于改變習慣,適應新的生存環(huán)境。
“改變習慣”,這個過程當然要付出代價。無論個人還是社會,都是如此。我就在這樣的一個社會里成長并且生活到今天。作為思想史研究者,我一邊錘煉著在這樣一個并非輕松的社會里處理各種問題的認識論,一邊思考著符合這個社會現實的倫理究竟是什么。我相信,對于我們這個社會而言,倫理精神也要具備“改變習慣”的特征,才能夠真實地成立。
日語里有個詞,寫作“風評被害”,意思是人們以訛傳訛,結果對于事主造成了與事實不符的傷害。自從2011年日本發(fā)生了福島核電站的核泄漏事故之后,這個詞在日本傳媒里使用頻率很高,多是與受到核污染之后又受到謠言傷害的當地居民苦情有關。
那一年初冬我在日本逗留,從報紙上讀到這樣一則消息:福島漁民的捕魚量大幅度減少,因為即使捕到魚也很難賣出去。而與福島相鄰的其他縣漁民,雖然也在同一片海域捕魚,卻基本上沒有遇到這樣的問題。陸地上可以劃分縣界,海卻是流動的,更何況魚群
是活的,又不曾在福島縣上戶口,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待在福島附近的海域,所以,福島漁民的受害,算是典型的“風評被害”了。
不過我最初接觸到這個說法,卻不是關于福島的報道。記得是NHK海外頻道的一則報道。新瀉縣在地理上是挨著福島的,這是個產米大縣,稻米的質量非常好。NHK說,新瀉縣有戶農家,一直跟臺灣的某個餐館有供米的協議,每年都定期把新米運去,但是福島核事故發(fā)生之后,臺灣的餐館拒絕再買他們的米,結果,幾經交涉,最后還是在價格上讓步,才勉強把大米賣出去。這戶農家很委屈,說自己又不是在福島種稻子,也受到牽連。這個報道,使用了“風評被害”的說法。
說起來,這次福島核事故的以訛傳訛之害,絕不僅止于日本境內。據說事故發(fā)生后,曾經有過“切爾諾貝利”事故受害經驗的歐洲旅游者,不僅立刻取消了去日本的旅游,連去韓國的行程也都取消了。
在中國,以訛傳訛之害要曲折一些。這就是大家都不好意思再提起的“買鹽風波”。也不知道從哪里傳來的消息,說鹽里含的碘可以阻斷輻射,所以中國的老百姓排起長隊來買鹽??墒躯}并不是可以大口吃的東西,現在宣傳的健康飲食標準,規(guī)定每人每天最多只能攝入六克,所以,不少人囤積了大概一輩子都吃不掉的鹽。這股風刮過去之后,并不是每個超市都肯退貨的,所以,那些把大量的鹽砸在手里的人,就成了以訛傳訛的受害者了。
當然,跟福島的居民比起來,韓國和中國以及日本受災地之外地區(qū)的“受害”,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福島漁民關于捕魚的損失,其實也僅僅是他們的二次受害,他們遭受到的困境,是遠遠超過以訛傳訛之害的生存困境——面對著潛在的輻射可能性,面對無法清除污染卻又不得不在家園里堅持的那份艱難。
2011年3月,日本福島一名正在接受核輻射檢測的小孩
平心而論,現代社會的人們,似乎比任何時代都更依賴于以訛傳訛。大眾社會的存在方式,就是過剩的信息與匱乏的信息相互支撐著建構起來的。正是這種畸形的信息狀態(tài),才持續(xù)地制造出以訛傳訛這個副產品。可能更細致更復雜也更真實的狀況是,在我們得到的信息之中,細看之下,關鍵的部分往往是缺失的。福島核事故之后,我們可以明顯地觀察到這一點。姑且不論那些關乎根本的問題,即人類是否真的有能力駕馭核電站;只是從細枝末節(jié)上看,信息被有意無意遺漏的痕跡也比比皆是。比如,科學家一口咬定被輻射污染的水排到海里沒有問題,因為被海水稀釋了;但是這個判斷經過證明了嗎?各地的日本民眾拒絕購買福島的魚貨,想來也無可厚非,他們無從找到可以依靠的判斷標準,只能依賴自己直觀的生活經驗去推論。福島和日本的民眾在核事故初期還憑借
著一些有良知的反核科學家提供的信息選擇自己的生活安排,但是時間一年年過去,輿論的熱點早就轉移,雖然核輻射還在,但是人們卻不得不恢復正常的感覺,無法再追問狀況,因為傳媒已經不再提供更多細致的信息了。而世界輿論,也不再關注仍然沒有得到最終處理的福島核電站廢墟,不再關注生活在福島的日本人,似乎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
所以,作為普通人,盡管小道消息多數并不可靠,我們仍然需要“以訛傳訛”。
在各種小道消息傳播的過程中,如同我們在互聯網上經??吹降哪菢?,會有各種各樣的要素不斷添加進去,沒有人對這種添加負責。所以,以訛傳訛通常不能提供正確的信息,這是大眾化時代人人都有的常識。然而正規(guī)渠道的信息既然不能滿足人們的需求,伴隨著“被害”的“風評”自然有著無法取代的功能;只是,其實以訛傳訛并不一定必然伴隨著受害,關鍵問題在于你如何對待這些消息。
中國尤其是個以訛傳訛的文化風土深厚的地方,它的副產品便是人們的多疑。從歷史上看,中國人不相信官方渠道信息的本能非常發(fā)達。與激烈的社會變動和人口的流動有關,中國人日常的行為準則通常是小民們自行決定,并且通過“以訛傳訛”的方式廣為流通。而這種信息交流方式,型塑了中國百姓的生活感覺。
多年以前,魯迅寫過這樣的話:
“中國的人民是多疑的。無論哪一國人,都指這為可笑的缺點。然而懷疑并不是缺點??偸且桑⒉幌聰嗾Z,這才是缺點。我是中國人,所以深知道這秘密。其實,是在下著斷語的,而這斷語,乃是:到底還是不可信。但后來的事實,卻大抵證明了這斷語的的確。中國人不疑自己的多疑?!保ā段乙_人》,《魯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雜文末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504頁)
魯迅在1936年2月,應改造社山本社長之約,用日語寫作了此文。當時是“盧溝橋事變”的前一年,在日本與中國社會之間“還不是披瀝真實的心的時光”(同上,506頁)。以日本兵在閘北被暗殺的事件為契機,懷疑天下太平這一意識形態(tài)的上海民眾開始紛紛搬家逃離。目睹搬家熱潮的魯迅,寫下上述文字。他肯定了決定搬家這件事本身的確切性,但是卻否定了搬家就是安全的這一判斷。魯迅自己沒有搬家,因為他的判斷是,沒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可以去。但是即使如此,他也無法忍受看到人們紛紛搬家時的苦悶感覺,于是他給在電影院門口為難民募捐的女孩子捐錢,買無生意可做的小販的餛飩,以相濡以沫的體貼來自我慰藉。只是,一邊做著這些“好人好事”,魯迅卻一邊感到“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來,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樣”。這是因為,魯迅深知自己給那個女孩子捐錢,正如同他會告慰自己的老母親說真有天國一樣,是在“騙人”。
魯迅說的“騙人”,當然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偽善。他是在說,善意所為未必會導致善的結果,在深知這一點的同時,還要做這樣的善行,因此是無法因此而自我滿足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魯迅稱之為“騙人”。他總是在懷疑,不但懷疑惡,也在懷疑善;通過懷疑,他持續(xù)地暴露著社會權力的潛在機制。由此,魯迅被人指為“多疑”。不過,恰恰是這種徹底的懷疑精神,構成了魯迅思想的基礎。
我也是“多疑的”中國人中的一個。從魯迅那里,我不僅學習著不被欺騙的本領,更不斷地學習著如何不進行自我欺騙的精神。而且更重要的是,培養(yǎng)著如何才能立足于懷疑精神卻不落進虛無主義陷阱的能力。
我也有過不止一次躲不過以訛傳訛局面
的經歷。其中,最難忘的當數2003年SARS流行時期的經驗。今天回想起來,因為事后過了很多年,當時的感覺已經失去緊張感而褪色,但是在當時,那可是個生死攸關的大事件。
SARS在北京的流行,與衛(wèi)生部當時的官僚失職有關。由于故意的瞞報,使得病情在社會上迅速擴散。后來雖然相關責任人被罷免,言論也透明了,但是這一切并不能制止病情的蔓延。對于中國社會而言,如何抑制SARS這一史無前例的傳染病,這不屬于依靠言論自由和官民對抗之類的行動可以解決的問題。
于是,各種各樣的以訛傳訛在社會上風行開來。因為公開渠道的信息有限,多數人都對小道消息很用心。雖說那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但是人們仍然有辦法傳播訊息。從有價值的小道消息到一看就不靠譜的謠言,那幾個月北京人表現出高度的以訛傳訛能力。
比如說,有這樣的消息:產生了類似SARS的癥狀,千萬不要去醫(yī)院,因為醫(yī)院反倒是傳染源。據說時時有疑似SARS的患者因為害怕而不敢去醫(yī)院,當時傳言流行的說法是,一旦確診了,就會被送到特殊的隔離區(qū)域,又沒有治療手段,只好在那里等死,永遠無法再回歸社會了。
那個時期,在北京的地鐵或公交車上,只要有人咳嗽一聲,無論多么擁擠,他周圍立刻就會出現一小片空地。農民工返鄉(xiāng)了,一些事業(yè)單位也不上班了,大學里要么停課,要么禁止學生外出,教師進校園都要測量體溫。很多市民被迫在家自主隔離,喧鬧擁擠的北京突然安靜了。道路顯得寬闊,天空亮麗了很多,北京諷刺性地呈現出一派難得的清爽。在這個時期,有些來自地方的熱心人士專程趕到北京,以不怕死的精神支援北京的同胞抗災,也有人不避嫌疑地照樣去地方出差,不知道地方的同胞是否會談虎色變。對于這個非常時期的流動,當時的輿論界褒貶不一,不過,即使稱贊不怕死的精神,大家也仍然對于流動所增加的風險心懷恐懼。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歷史無法用單一標準評價的沉重內涵。
我本人在那個時期,除了不得不外出的事情之外,幾乎都閉門在家。跟同行們一樣,我也借著這個機會埋頭寫作還稿債。那個時期難得地清閑,單位放假了,北京大大小小的學術活動都取消了,只要人們不接觸,SARS就不會擴大蔓延,這是大家的共識;不過,家門只要是開著的,誰又可能百分百保險呢?所以,雖然外出減少了,我也仍然時時忐忑,觀察自己和家人的身體是否有異常。
2011年3月18日,受日本核輻射流言影響,河北灤南縣搶鹽排成長隊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你不動它動。不久,我接到了來自韓國友人的電話。他們十
分擔心北京的朋友,同時也為了對抗韓國社會因SARS而起的厭惡中國的輿論,特意在這個危險的時刻趕來助陣了。
“我們已經入住酒店了,咱們在哪里會面呢?”
在接電話的那個瞬間,我感到很糾結。真不愧是韓國的斗士!在這么危險的時候,別人都避之不及,他們卻特意趕來!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健康的,如果外出,對自己對對方都有可能是危險的。更何況,他們住在酒店里,這是當時風傳最危險的地方!
可是轉念一想,假如我不見他們,肯定被看成是膽小鬼。何況人家大老遠地從韓國趕來,我作為受災地的當事人,不見這些勇敢的朋友,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于是,我沒有多想,立刻回答說:“你們在酒店等我,我去你們那里!”
放下電話,不知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覺得很不舒服。我開始懷疑自己這個決定的動機。究竟這個決定是為了報答韓國朋友遠道而來的好意,還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呢?在SARS流行期間盡量避免人們之間的接觸,這在當時已經成為明文規(guī)定,我這樣違反規(guī)定,是有勇氣的舉動,還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前前后后這么一想,我的心情開始漸漸地變得不舒服,“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樣”。
時過境遷,現在看來,無論是我還是他們,最后都沒有罹患SARS,所以說句馬后炮的話,我這份擔心實在是多余,當時真的應該去見他們??墒钱敃r對我來說,事情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因為在SARS流行期間,傳染通常在毫無癥狀的潛伏期就發(fā)生了,而被感染者在前一分鐘還好好的,在下一分鐘就可能突然發(fā)病。剛從韓國來的朋友應該比較安全,但我并不能肯定自己真的是健康的,也不能肯定一路出去不會感染到病毒。
我猶豫了半天,終于下了決心。我給他們打電話道歉,表明我不去見他們了。同時,我也勸他們不要繼續(xù)接下來去河北某地調研的行程,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最好早日回國。
結果,據說他們慨嘆“中國知識分子膽子真小”,并因此感到失望。雖然后來我們終于達成了諒解,但是對我而言,這件事情至今還是留在心里的一個遺憾。
話說事情到此還沒有結束。就在我回絕了他們的第二天,讀高中的女兒還未到下課時間就回家了。據說班里出現了兩個感染者,不僅她們班上,整個學校都只好立刻停課,從當天開始在家里自主隔離,我家從那天開始,也關閉門戶,開始了為期二十天的隔離觀察。
SARS流行期前后長達四個月。在這四個月里,各種各樣的消息不脛而走,北京人發(fā)揮了極大的創(chuàng)造性,把真假消息都傳播到了極致。在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里,不乏充滿了道德感的傳聞,也充斥著荒唐無稽的編造。伴隨著狀況的瞬息萬變,自私自利與體貼入微、任性亂來與承擔責任,經常只是一步之遙。最為困難的事情在于,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時候,如何參考以訛傳訛的信息,卻并不被它所左右,從而盡可能地做出客觀準確的判斷。這恐怕正如魯迅所說,需要那種即使下著斷語也依然知道它不可信的心力吧。
魯迅的辭典里沒有“沒有辦法”這一語匯。支持著魯迅“騙人”的懷疑精神,總是把那些以訛傳訛所造成的“常識”翻轉給人看。距離虛無主義最遙遠的魯迅,在今天這個信息過剩與匱乏并存的時代里,正以他的言傳身教給我們指點著如何生活的原則。
孫歌,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主體彌散的空間》《亞洲意味著什么》《竹內好的悖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