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仙
犀鳥
◎劉鳳仙
一
祖父去世那年的前些日子,我陪他去雙喜照相館照標(biāo)準(zhǔn)像。
那之后,我開始想擁有一臺相機。
那是一家很老的店,從我記事起,它就不溫不火地存在著,就像是被水洗過幾十年的一件衣服,陳舊暗淡。父親還在的時候,他的寵物診所就在照相館對面。每年春節(jié)前,他都會帶全家去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祖父、父親、母親和我。父親不在了,這個全家福的儀式默默地跟著父親在我們家消失了。寵物診所被一個外地女人盤下來,店門口塑料模特身上不定期地更換著胸罩,兼賣絲襪。我不需要這些玩意兒。母親也不需要。我們很少去那條街了。
雙喜照相館的老板老賈和他的老婆長得方方正正,像是用積木搭建起來的,方臉、方眼、方下巴,硬邦邦的,也沒有什么弧度。老賈的老婆弓著背開的門。她以前背就有點駝,現(xiàn)在更駝。老賈躺在一把寬大的椅子里,跟以前一樣,還是那把可以調(diào)節(jié)傾斜度的皮椅子。他坐起身來,戴上那副寬大的黑框眼鏡,看了看說:是你們啊。
我看了看那些塑料花籃、那個橘黃色的大南瓜。我記得自己捧著這些曾經(jīng)光鮮亮麗的玩意兒照過相。父親當(dāng)時很看不慣,說男孩子沒有拿這玩意兒照相的。他說得對。可我當(dāng)時不聽,每次都拿這些娘們兒的玩意兒,坐在相片最重要的位置,傻傻地笑著。
老賈拿出了一臺相機。我們同時注視著他手里的相機。幾秒鐘之后,他把這臺我日后魂牽夢繞的相機放在了桌上,俯身去拿另一臺相機。
我說:賈伯,怎么不用新相機?
他說:女兒托人從國外買的,我用不來??匆姏]有?英語的商標(biāo)!
我繼續(xù)注視著那臺相機。帶子上有個單詞,但我拼不出來。它真像一只獨眼的小怪獸,來自于另一個國度,有著最先進的功能。
老賈不放心地轉(zhuǎn)過頭來警告我:不要亂碰。一旦壞了就麻煩了,咱們這里是沒人修得來的,修得來也沒有零件。
老賈的老婆說:沒事兒沒事兒,你玩兒唄。
祖父趕緊跟了一句:你別給人家弄壞了。
當(dāng)然,我沒動它。
我說:那你就這么一直放著么?
老賈說:還沒想好。想賣了它。
祖父坐在一張方凳上,艱難地保持著平衡。他老了,長時間坐著都吃不消。年輕的時候,他是化工廠里最有干勁的男人,吃得最多,干最重的活,拿最多的加班費。他曾經(jīng)一口氣吃下八個饅頭,就著一盤青椒土豆絲和一壺涼白開。他說饅頭房的饅頭放了膨松劑,太暄了,用手一捏就一個雞蛋大,吃不飽??晌椰F(xiàn)在最多才吃三個。父親在的時候,最多才吃兩個。父親是個寵物醫(yī)生,不需要干體力活,也就不需要吃很多饅頭。他是我們家最重視養(yǎng)生的人,也是我們家最年輕的癌癥去世患者。祖父年輕的時候,除了吃得多,還喜歡抽煙、喝酒。他抽自己卷的旱煙,最喜歡喝的是景芝白干和二鍋頭,一旦喝醉就開始滿地打滾地狂笑,這時候,我總會想起從未謀面的祖母。如果她老人家在,她會怎么收拾這爛攤子呢?反正母親的招數(shù)很簡單。折騰不了多久,母親就淚流滿面。母親不善言辭,把所有的言語都化作了悲憤的液體源源不斷地從眼睛里淌出來。我們都怕她。因為她那么容易就哭起來了。
祖父照完了像。老賈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又注意到了那臺嶄新的相機。
我問:賈伯,你這個寶貝想賣多少錢???
賈伯耷拉下眼皮,看了看相機,說:啥洋寶貝,有個球用。給個千八百的就拿走。
祖父說:老賈有福啊,女兒花大錢買的東西多得都不稀罕啦。
老賈跟他老婆會意一笑,說:一年都見不上一回。說又去美國了。
我早就不記得他女兒長什么樣了。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她在北京上大學(xué),暑假都不回來。無論何時何地,老賈開口三句話之內(nèi)就把話題轉(zhuǎn)移到自己女兒身上。女兒在熱騰騰的屋子里做數(shù)學(xué)題,家門口正在放露天電影,她頭都懶得抬。女兒上初中的時候都是背著家里奶奶腌的蘿卜疙瘩去學(xué)校的,估計吃了兩三甕。諸如此類事跡不絕于耳。
祖父回家后,沒吃東西就上床了。他身體又開始疼了。母親洗了手,給他打了一針后,他不再呻吟,翻了個身睡了。
母親說:這次算了。下次你給爺爺打針吧。都教了你多少次了。
我跟往常一樣,支吾了一聲。
母親說:你都這么大了,還……
我聽見她又哽咽了。
母親走到門口的時候,我想起那臺相機,喊住了她:媽。
她回過頭來,擦擦眼角,問:怎么了?
我看了看她突起的顴骨,說:下次我給爺爺打針。
母親說:沒事早點休息吧。我還要上夜班。
她走了。
我聽到祖父平靜的呼吸聲。打了針?biāo)枚嗔?。幾個月來,一疼就打針,打完針就睡覺,醒來隔不了多久再疼,再打針,打完接著睡。我突然很想跟祖父說話。我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他沒有答應(yīng)。
像平常一樣,我到公園喂流浪貓。出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下雨了,淅淅瀝瀝的,我想了想,放棄了折身回家拿傘的打算??斓桨⒘业臅r候,雨還很小。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今年第一場雨。
阿力沉迷于鳥類。他家里有幾大本價值不菲的科普書,全是鳥類,配有清晰的圖片。他曾經(jīng)撿到過一只黃口小鳥。阿力很開心。他那時鳥類知識和我一樣匱乏。我們都以為是一只多了不起的漂亮小鳥,說不定還會唱歌。后來,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只普通的麻雀。阿力每天給它洗澡,容忍它把糞便拉在任何地方。阿力的父親因為工作忙,忘了買鳥食,想起來的時候正經(jīng)過一家豬飼料批發(fā)部,順便稱了兩斤回來。阿力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那是豬飼料。那只麻雀被阿力喂得很肥,看上去很蠢。它不會打理自己的羽毛,飛得也不高。有天夜里,那只愚蠢的麻雀終于淹死在魚缸里。阿力再也沒有養(yǎng)過鳥。他的沉迷從此點到即止。
阿力也是個很蠢的人。他上三年級的時候拼音字母還不能寫全,見到了也不認(rèn)識。留了兩級,成績依然如故。本來我跟他關(guān)系一般,我不喜歡這么蠢的人。父親去世后,我們家一切娛樂活動都沒有了。父親去世,我也很難過,也經(jīng)常想念他。但我更愿意相信他去了另一個世界,還是個救死扶傷的寵物醫(yī)生。我不愿面對整日陰著臉的母親。阿力很大方,在他家里,我可以隨意決定看哪一頻道的節(jié)目,玩哪一款游戲,看哪一本漫畫,隨便吃他家的東西??傊液瓦@個愚蠢的家伙越來越親密。什么東西在家找不到了,一定是落在他家了。晚飯也順便在他家解決了。阿力的父母很早之前就離婚了。他的母親據(jù)說很漂亮,去了一個國際化大都市。我們基本從來不提這些不在身邊的人。他們離我們的距離比宇宙里任何一顆星球都遙遠(yuǎn)。遙不可及的遙遠(yuǎn)。
阿力那段時間沉迷于一種只有熱帶雨林才可能見到的犀鳥。這種鳥的嘴巴快跟上身子長了。長而粗的睫毛,頭上有像犀牛角一樣的凸起,怪模怪樣的。
我進門的時候,阿力正在看電視。我在他身邊坐下來。
阿力說:你淋濕了。
我舒了一口氣,說:我今天陪爺爺去照相館了。
阿力說:你們照相啦。
我說:我沒有照。
阿力說:你咋不照?
我本來想解釋給他聽,那是爺爺要做遺照的??晌覜]有。我只是點了點頭。
我又說:可是,我想要老賈的那臺新相機。那個笨蛋不會用,一直放著。
阿力說:他不舍得?
我換了一個臺,說:他說給個千八百就可以拿走。
阿力說:那就買吧。
我看了看他,告訴他,我媽不會給我買的。太貴了。
阿力說:那怎么辦。
我說: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們沒再說話。我想起地下倉庫里那輛自行車來。那是父親托人從省城買回來的,可以折疊,變速的。那是我撒嬌耍賴數(shù)天后,父親才買給我的。母親說學(xué)校那么近,騎什么自行車,不安全。父親也這么認(rèn)為。不過他答應(yīng)我再長大點就買給我。他說會給我一輛最好的自行車??墒俏业炔患傲?。我們班家稍微遠(yuǎn)點的都騎上自行車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被甩出了朋友圈,只能和那幫女生一樣走路上學(xué)。最后,父親還是提前買給了我。自行車好到超出我所有的想像。父親說,你一直想要有一件別人都沒有的東西,這就是了。我沒告訴他,別人都有自行車我才想要的。別人沒有的話,我也想不起要一輛自行車來。當(dāng)然了,我也想要一件別的孩子沒有、只有我才有的東西,可是我不知道這樣的東西到底是什么。那輛自行車陪了我兩年。有一次,跟同學(xué)雙手撒把玩兒飛車,不幸飛到溝里,車把還磕掉我一顆牙。母親責(zé)怪了父親,再也不讓我騎自行車。自行車被扔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我偶爾才想想它。
這次我想要一個相機。父親在就好了。他一定會買給我。畢竟相機又不會磕掉我的牙。相機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別的孩子都沒有的東西。它是二手的,算不上貴。父親在就好了。
我們看了一會兒電視,外面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有點餓,問阿力有沒有能吃的東西。阿力拿出兩桶泡面,不好意思地笑笑。
阿力家水壺的水不夠熱。我們一人吃了一桶沒有完全泡開的面。電視里每個臺都在轉(zhuǎn)播新聞聯(lián)播。外面雨聲還是淅淅瀝瀝的。我裹了裹外套走進黑暗里。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必須早回家休息。星期日我要跑兩個地方,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而我家在城南。我要到城東楊老太家里,幫她的薩摩耶犬朵朵洗澡,然后陪她們?nèi)ス珗@。父親曾經(jīng)讓這只薩摩耶起死回生。楊老太很想帶它去參加父親的葬禮,終究沒有實現(xiàn)。楊老太是個極愛干凈的女人。她的薩摩耶犬必須時刻體味清新,毛色潔白如玉。她老了,伺候起朵朵來難免體力不支。有一次,她血壓上來坐在公園里的長椅上回不了家。朵朵叫個不停,我看見了她們,就得了一份兼職。我給朵朵洗一次澡,陪她們?nèi)ス珗@轉(zhuǎn)轉(zhuǎn),她給我二十塊錢。她總是那么大方,還會給我吃的東西。我很喜歡她們。
城西的是父親生前的朋友。我一直叫她林阿姨。她一直在外地工作,有一年回來住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花園里的流浪貓。她是個心地極好的女人,義不容辭地喂養(yǎng)起這幾十只貓咪。她離開的時候,專門拜托公園看門的大叔擔(dān)當(dāng)此任,每月發(fā)給他二百塊的勞務(wù)費。林阿姨不放心,微服私訪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叔不但玩忽職守,還買最差的貓糧,把錢都中飽私囊了。林阿姨找到了父親。我是極喜歡林阿姨的,她每次來都給我買好吃的。我想也沒想就接手了這個活。父親笑笑說,答應(yīng)了就要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林阿姨特別開心,說,有你們父子倆在,我就放心了。
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
父親在的時候,有時候他和我一起去。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當(dāng)時卻不知道。夕陽西下,父親牽著我的手,我們從鳥語花香里走過。輕聲一喚,貓咪從角角落落鉆出來。它們吃東西的時候,嘴里發(fā)出mian——mian——mian的聲響。春天的時候,會有大眼睛小腦袋的小貓崽兒跟在大貓身后。大貓像是極力討好我們,在我們腳邊撒嬌。有一只大貓,我猜是小貓貓的父親,耳朵后邊有一個大口子,大概是打架被硬撕開的,我給它取了名字——老疤。它每次都與母貓輕吻一下,然后把每一個孩子嗅一個遍。它似乎對我們很不屑,什么也不吃,淡然離開。它經(jīng)常蹲在不遠(yuǎn)處看著我們。有時候,父親不陪我去。我回到家,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問我同一個問題:大家都好么?我會詳細(xì)地把我的見聞一五一十地講給父親聽。父親去世后,我依然堅持。我想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和他一樣好的事情。人們看到我喂貓的時候,總是說,你父親是個好人。我很開心,他們還記得我的父親。我一直耿耿于懷的是,父親這么好的人,為什么要這么早地離開?
我是那個早逝的寵物醫(yī)生的兒子。我確實也看過很多父親的專業(yè)書,知道些寵物喂養(yǎng)常識。父親活著的時候,救過很多動物的生命。祖父一直不以為然。他一直對父親從臨床醫(yī)學(xué)轉(zhuǎn)到獸醫(yī)學(xué)下的小動物醫(yī)學(xué)耿耿于懷。祖父認(rèn)為動物是低人一等的,看不慣別人給貓貓狗狗輸液打針擦屁股。父親不然。他曾對我說動物不會說話,在這個人統(tǒng)治的世界里,更需要體諒。父親不見得更喜歡動物,他視眾生平等。他救過渾身長滿疥瘡的流浪貓,收養(yǎng)過被人遺棄的一窩小狗崽,也會對凍傷的老乞丐施以援手。他那么年輕就走了。我再也沒有認(rèn)識過這樣的人,學(xué)識淵博,善良寬容,勇敢耐心,幽默風(fēng)趣。我們都愛他。每次看見小動物,我都忍不住想起他。他走了,我還在,我能做的就是繼續(xù)愛動物,愛這個世界,和他一樣。
這兩個兼差除了分擔(dān)著我對父親的想念,更重要的是,可以帶來一定的收入。當(dāng)然,這錢不穩(wěn)定,時多時少。我每個月都一分不剩地上交給母親。決定攢錢買下那個相機后,我不得不從這筆收入里扣除一點。不能太多,只能一點。我不想告訴母親。
到家的時候,我的衣服差不多全濕了。我沒有急于脫下外套。我想自己一定是因為路上做出的決定而歡欣鼓舞,而感覺不到冷。我走到祖父房間的時候,輕輕地推開了門。我一動不動地望著祖父床的方向。過了很久,我才感覺到冷。我輕輕地喚了他一聲。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我聽見祖父轉(zhuǎn)身的聲音。我本可以重新轉(zhuǎn)過身去,跟他說點什么,比如那臺相機。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我隨手把門關(guān)上了。
或許,我應(yīng)該再找點事做。我算了一下,要買下那臺相機,收入穩(wěn)定的情況,也得一年多。那些有錢的人,很可能明天或者后天就把它買走了。我從來沒有這么強烈地厭惡和恐懼有錢的人。我得去一趟雙喜照相館。
二
楊老太和朵朵見到我的時候都很高興。她們總是喜歡笑。朵朵起身,尾巴使勁地?fù)u來搖去。楊老太說,你看,它見到你多開心。你看。
我俯下身,摸摸它的頭,看著它的眼睛。我喜歡這樣的眼神,天真無邪,充滿信賴。得花些心思,才能讓一只狗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你。
我說,是的,它很開心。
楊老太把繩子遞給我。我接過來,俯身系在項圈上。楊老太手腕上挎上那只黑色的小包,裹好圍巾,我和朵朵已經(jīng)跨過門檻。我們配合默契,無需言語。我問過她為什么這么喜歡朵朵,它做過什么神奇的事情。她說喜歡它并不是因為它做了什么,而是因為它就是它。我想她這么說,一定是因為朵朵并未做過任何神奇的事情。我又問她當(dāng)初怎么選中了朵朵。她說不是自己選擇了它,而是它選擇了她。我不大明白。跟她們相處久了,慢慢地,我有點明白。
那個打著領(lǐng)帶的老頭還在吹薩克斯,腳邊有個音響。也不知道聲音是他吹奏出來的,還是放的伴奏帶。有個短發(fā)的老太太在他邊上跳著秧歌。薩克斯和秧歌,難得的中西混搭。楊老太會唱美聲,我猜測她是退出歌壇隱居起來的明星,問她是不是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她說沒有,她是業(yè)余選手。我才不信。
我們都很久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曬過太陽了。楊老太坐在長椅的一端,波光粼粼的湖面讓她的臉銀光閃閃。我們都不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太陽底下,看著朵朵在草坪上跑來跑去。陽光真的好極了。我突然想到祖父。他也好久沒有曬過太陽了。年輕的時候,他冬天照樣可以洗涼水澡。等他老了,一整個冬天都套著厚厚的棉襖棉褲,從來不洗澡了。父親在的話,一定還會帶他去洗澡。我也曾經(jīng)帶他去洗澡。祖父似乎很怕麻煩。他在熱騰騰的霧氣里,費了半天工夫,穿上厚厚的一堆衣服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記了穿內(nèi)褲。他開始穿鞋的時候,我問他要不要重新脫下來,穿上內(nèi)褲。祖父沒有說話。我以為他惱羞成怒要爆發(fā)了。他緩緩抬起頭。從窗口照進來微薄的白光里,我看清了他的臉。他為難得快要哭了。讓他重新脫下棉褲秋褲,穿上一件對他而言可有可無的內(nèi)褲,然后再重新佝僂著身子一件件穿回去,會讓他心力交瘁。祖父一聲不響地開始這項艱巨的返工任務(wù)。我說算了。他并沒有停下來。不大的浴室里充斥著祖父氣喘吁吁的聲音,我默默地站在墻角,心里很難受。此后,我再也沒有主動幫祖父洗澡。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在冬天洗澡了。這樣也好。
我開始覺得熱。楊老太穿得也很多。老人到了春天還不舍得脫下冬天的衣服。我把外套脫下來,搭在頭上遮陽。
我問:熱不熱?
楊老太說:上了年紀(jì),血流得慢,不熱。
楊老太精神似乎不錯,還想這樣坐很久。我已經(jīng)有些坐不住了。我很想去雙喜照相館,想去看看那臺相機還在不在。天氣如此晴朗,會不會有人在我無聊地等著一個老太太和一只狗玩得盡興打道回府的時候從老賈那里買走了我的小怪獸。我一語不發(fā),悲傷地看著朵朵。
楊老太說,今天天氣真的很好。
我說,是啊。
楊老太說,用不了多久,花就開了。哎——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嘆氣。我覺得她比我還悲傷。我馬上又開始想那臺相機。我鼓足勇氣暗示她該回家了。
我說:您餓不餓?好像該吃午飯了。
楊老太隨手從黑色小包里取出錢包,遞給我一張百元大鈔,說,你去買些吃的,我們就在這里吃吧。好不好?
我說,好啊。
我心里覺得這樣一點也不好,這意味著我們還要坐在這該死的公園長椅上,曬很久的太陽。我哪里也去不成。誰讓今天天氣這么好呢。
我胡亂買了一堆東西。
楊老太看了看,說:看來你得多吃了,吃不了你帶回去。
我很久沒有吃糖炒栗子了。剝殼的時候,朵朵湊過來,它也想吃。我就把第一顆給它吃了。楊老太沒看到。她不允許我喂朵朵除了狗糧與水以外的任何東西的。我又喂了它一顆。我實在受不了它的饞相。
我們吃飽后,楊老太起身散步,我只想躺下睡一覺,但我還是跟著她散步了。我們走到松林里的時候,從樹上傳來好聽的鳥鳴。楊老太停下來,問我是什么鳥。我聽了半天,搖搖頭。我想起了阿力。他一定知道。他只要看一眼羽毛,聽一下鳥鳴就知道是什么鳥了。他還會學(xué)鳥叫。楊老太仰起頭看著那只鳥在的方向,講了一個故事。我很喜歡她的故事。她說她小的時候,有只百靈飛到陽臺,被她弟弟捉住,折磨得遍體鱗傷,扔在垃圾桶里。她救了那只鳥。她說了很多那只鳥的細(xì)節(jié)。我想她一定是想那只被她救活后放生的百靈鳥了。我也希望樹上那只就是獲救的百靈鳥。我們又走了一會兒,楊老太說,我們回去吧。
我把她們送回家,給朵朵洗了澡。離開時,楊老太讓我?guī)ё呤O碌氖澄?。我裝模作樣地推辭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收下了。離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忘記把找回來的錢給楊老太了。我提著袋子,更加不好意思地離開了。
那條巷子像是睡著了。我瞥了一眼曾經(jīng)的寵物診所,花花綠綠的。透過玻璃,那臺相機就在眼前。老賈在相機正上方的玻璃上粗獷地打著廣告,“全新出售,價格面議”。這意味著它隨時可能被人相中買走。老賈的收音機里傳來吱吱呀呀唱戲的聲音。他閉著眼睛。我猜他睡著了。我又看了下巷子,它是小天鵝商城的一條商街,父親在的時候,還很熱鬧。每年的物資交流會,買個包子都要排半天隊。新的商城兩年前建成后,沒人愿意再來了。大家都喜歡扶著電梯,悠閑地上上下下,里面冬有暖氣,夏有冷風(fēng)。很正常。父親說過,沒有不老的人,沒有不倒的房子。
我本來想跟老賈打個招呼。但我突然害怕了。我提著那包東西往南走。往南走是回家的路。我時間不多,可我還是想回家看看祖父。我很想把他弄出來,曬一會兒太陽。
等我到家,他已經(jīng)坐在門口了。他的膝蓋上蓋著一條藍(lán)格子的毛毯,椅子扶手上掛著一只保溫杯。母親總是那么細(xì)心。祖父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我喊了他一聲。祖父沒有回應(yīng)。我以為他死了。等我大步跑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他睡著了。他的毛線帽子服服帖帖,像個老太太。我在他身邊坐下來,開始扯手里的塑料袋。塑料包裝發(fā)出一陣“嗤嗤啦啦”的聲響。祖父耷拉著的腦袋的影子動了一下。他醒了。
我剝了一只香蕉遞給祖父。祖父三根手指撮著半根香蕉,說,我剛才做了個夢。
祖父說,我夢見你爸爸了。
母親在的話,肯定又要哭了。她聽不得任何關(guān)于父親的話。我們幾乎從不提父親。我很想聽父親的故事。他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多。祖父這陣子,開始頻繁夢見父親。也許他以前也夢到過,只是他不說。而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他。我那么想他,可我一次也沒有夢見過他。既然母親不在,祖父想講,那就讓我聽一個夠吧。
祖父說,我夢見你爸爸小時候了,我?guī)乩霞页韵簿?。天下了很大的雪。什么都是白的,看不見路了。我騎著自行車,載著他。沒法騎了,就下來推著走,他坐在后面,說腳冷。我把他抱下來,他跑得那一個快啊,臉紅撲撲的。我們走著走著又開始下雪了,把我們的腳印都埋了。我們一到就吃上了熱乎乎的飯。吃飯的時候,你老爺爺家里的老母豬生了一窩小豬崽,十來只。他非要去看,跑得太急,跌了個跟頭,手按在雪底下一塊石頭的尖角上。手心扎了個大口子,嘩嘩地流血。腳底下的雪跟著化了。他也不哭,仰著頭看著我笑。我想打他來著,被你吵醒了。
我問祖父為什么要打父親。
祖父說,就是這么夢見的。
我想了想祖父的夢,白花花的雪,突然覺得很冷。
我問,你冷么?
祖父說,你爸爸總是喜歡貓貓狗狗的。人家不要的貓啊狗啊的,總是撿回來養(yǎng)著。有次,我把他撿回來的小貓送人了,他居然半個月沒跟我說話,后來發(fā)現(xiàn)那小貓活得挺好才跟我說話的。刺猬,兔子,鴿子什么的都養(yǎng)過。沒出息。你可不要這樣啊。
我沒有說話。在祖父的嘴里,父親一直都是個失敗者。我討厭祖父這樣評價父親。
祖父吃完剩下的半根香蕉,說,我冷了。扶我進屋吧。
他不知道他吃的這根香蕉,是楊老太答謝我照顧她的狗才給我的。
時間不早了。我要迎著太陽,一路向西。那里有幾十只流浪貓等著我。我騎著父親的自行車,像武俠小說里騎著駿馬的大俠,意氣風(fēng)發(fā)地奔向城西公園。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
半路,碰到了阿力。他手里拿著一袋鹽。
他問我是不是去公園喂貓。
我點點頭,問他要不要一起去。
他有些為難,說他爸在家做飯,等著用鹽。
我說,那算了。
阿力說,沒事兒,等會在炒熟的菜里撒點鹽,隨便拌拌就行了。
我用一只腳撐著地,他跳上了后座。他總是那么蠢,自行車不停下來,他跳不上去。
每次下坡之前,為了享受速度的快感,我都會猛力蹬上幾十下子。
下坡的時候,身后傳來阿力興奮的叫聲。
他說,跟飛一樣,太棒了!
是的,跟飛一樣??上^后,我們要爬坡了。
我說,阿力,我騎不動了,你得下去給我推推。
然后我停下來,讓阿力下來。阿力很用力,我頓時輕松了不少。我覺得這比下坡還享受。
剛到林子深處,有幾只貓咪就喵嗚喵嗚地過來。我抓了一把貓糧,俯身放到它們面前。阿力在后面提著袋子。那只耳朵后面有傷的貓慢悠悠走過來,幾只貓都停止了進食。我指著老疤說,這是老疤。老疤不緊不慢地吃了幾口,轉(zhuǎn)身離開。阿力問,它是大王么?我說可能是吧。然后我給他講了一些關(guān)于老疤的故事。沿著石子小路,我們很快完成了任務(wù)。
我插著腰,說,好餓啊。
阿力看了看車筐說,我只有一包鹽。不過口袋里還有買鹽剩下來的幾塊錢。
我說我們回去吧。
快到那座橋的時候,又開始爬坡了。阿力又開始在后面用力地推車。阿力大概累壞了,喘著粗氣。我說我們先休息一會兒吧。我把自行車停在一邊。阿力擦了一把汗,扶著欄桿,繼續(xù)大口喘氣。我有些于心不忍,以后或許我應(yīng)該自己蹬車或者和他一起推著車子走上這個坡。
阿力似乎很開心,說,以后我們還一起來玩兒好么?我說行啊。
我們再次以飛一樣的速度享受了下坡的過程。
到阿力家附近的時候,阿力的父親站在窗口,翹首以盼。他看見了我們。阿力朝他揮舞著手里的鹽,大喊,爸爸,爸爸,鹽——
阿力的父親探出上身,說,快上來吃飯,菜都要涼了。
阿力再次揮舞起手里的鹽,大喊,爸爸,爸爸,鹽——
阿力的父親說,不用了,老爸等不及,自己下去買了。快回家來吃飯。
我朝阿力的父親擺擺手,說,叔叔,我要回家了。阿力快上去。
阿力一下子沒了笑容,看著我說,你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么。我笑笑說,不了,我要回家。阿力的父親已經(jīng)來到樓下,說,吃了晚飯再回家嘛。
我說我要回家吃飯。
阿力的父親說,那就算了,下次吧。
阿力神色沉重。阿力的父親轉(zhuǎn)身看了一眼阿力,說,吃點吧,你看,阿力他……
我用腳撐了一下地,騎車離開。我開始覺得冷了,很冷。
回到家的時候,母親正在洗衣服。母親說,我們已經(jīng)吃過了。飯還在桌上,你吃完洗一下碗。我說好。我確實餓了。我吃了兩個饅頭,喝了兩碗粥。廚房里都是我咀嚼的聲音,還有母親在隔壁洗衣服的聲音。
我吃得很快。洗完碗后,我開始覺得難受,燈也沒開直接躺在了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三
我開始習(xí)慣每周都去一趟雙喜照相館。我只是想確認(rèn)那臺相機還在不在,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就若無其事地離開。幾周后,老賈還是看出了名堂。他問我瞎轉(zhuǎn)悠什么。我想了想,說,我來看看,那臺相機有沒有被人買走。然后我指了指那臺相機。老賈哈哈笑,說,你要它做什么。沒等我回答,他又說,你個小孩兒要它做什么。老賈咳嗽了兩下,走到相機前,看了看,接著說,真有意思,一個十來歲的中學(xué)生要買一臺相機。我說我可以付訂金。老賈又笑了,說,還訂金呢,你一個毛頭小子別在這方面使勁了。他換了一個收音頻道,順手倒了一杯茶。我想他大概不相信我真的有錢。恰好我口袋里沒有錢,我無話可說。他喝了一口水,對我說,你要是能拿出一千塊就給你啦。我說你說話算話。他說當(dāng)然。
清明。我們回老家給父親掃墓。天有些陰。我們誰也沒說話。我喜歡北方的清明時節(jié)。不冷不熱,一切都生機勃勃。父親的墓地在很遠(yuǎn)的郊外,那里有很多的樹。我聽說從那里沿著高速不到一小時就出省了。每次清明,母親都會特意包了餃子帶過來,點著黃紙后,扔到火里幾只。她會在墓前待很久。這時候,我都會四處走走。我知道不遠(yuǎn)處有一條河。河里面有魚,草魚或者白鰱。河水很清,我喜歡看它們游來游去。
有只布谷鳥叫了一下午。它好像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我說,有一只鳥在叫。祖父沒有立即回答,他看著遠(yuǎn)處,像是在認(rèn)真傾聽,過了一會兒,說,是的,有一只鳥在叫。祖父老了,聽力下降,我們跟他說話必須很大聲地喊。我不知道祖父是不是真的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
我猜祖父也許在假裝聽見布谷鳥叫。那只鳥又不在我們面前,他的耳朵也不好使。我們離開的時候,那只鳥還在叫。我忍不住又對祖父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我說,有一只鳥在叫。祖父看了我一眼,說,是啊,是有一只鳥在叫。我沒再說話,倚在一棵粗大的柳樹上,安靜地聽著鳥叫。我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進入了另外的一個世界。母親與祖父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我呆在原地,停滯不前。他們似乎沒有察覺我還在后面。我打了個寒噤,突然有些害怕。等我追上他們,我覺得胸口攢著一股子熱氣,又熱起來了。我提了提領(lǐng)口,下巴感覺到了那股熱氣。祖父說,你看,要起霧了。我們加快了步伐。天很快要黑了。
回去后,我跟阿力說起布谷鳥的事。我問布谷鳥長什么樣,阿力拿出書,指給我看。我看了看,顏色跟麻雀一樣,體型跟鴿子一樣,實在一般。我還一直以為布谷鳥是長著潔白羽毛的鳥呢。
夏天的時候,開始頻繁地下雨。夏天下雨,可以降溫,我喜歡夏天下雨。但與此同時,刮風(fēng)下雨的周末,楊老太就不需要我陪著她去公園了。這樣一來,收入大減。我寧愿不下雨。祖父說,亮一亮,下八丈。要澇了。一連十幾天,都在下雨。偶爾停一會兒,黑壓壓的云彩又從南邊過來了。老城街上的水來不及排泄,很快漫到了小腿。有人還在街上撿到了一條鯉魚。我還是堅持每天去喂流浪貓。阿力也想跟我去。阿力的父親擔(dān)心他感冒,終究沒有答應(yīng)。夜里,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雨聲,想著自己收入驟減的情況,莫名地?zé)┰昶饋怼N覜Q定第二天不管下雨還是晴天,我都要去楊老太家看看情況。
第二天,天既沒有下雨也不是晴天,是陰天。楊老太正在煎雞蛋餅。她的屋子里充滿了蔥花的香味。她問我吃飯沒。我說吃過了。其實我沒吃。她說今天還是不出去了,搞不好待會又下雨了,跑都跑不及。我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楊老太喊住了我。我猜她要留我吃雞蛋餅。她果然說,吃個雞蛋餅吧。我說不想吃。楊老太又說,吃點吧。她浸在一屋子的蔥花香氣里,一臉的疲憊。她扶著桌子說,頭疼,頭疼。昨晚被林林的貓折騰死了。楊老太坐下來,說,我女兒的同學(xué)要去旅游,把家里的貓抱到我這里來了。朵朵昨晚跟那只貓打了一晚上。天哪,我說,除非它們一起長大的,否則就是會這樣打架的。楊老太一直看著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問她怎么了。楊老太說,不如你把那只貓抱回你家?guī)兔φ湛匆幌?。我有些猶豫。父親在的時候,家里養(yǎng)過一只貓。父親從外面撿回來的時候,小貓眼睛還沒睜開,像一只大耗子,餓得嗷嗷叫。我們含辛茹苦用奶粉把它喂養(yǎng)活了。那只小貓長大后,在一個春日的夜里離家出走。我們都有些舍不得,找了很多地方也沒看見它。母親很生氣,說,以后再也不要養(yǎng)貓了。祖父一直覺得,養(yǎng)寵物都是一些吃飽了撐得沒事干的人游手好閑的行為。我抱一只貓回去,它不會捉老鼠(我們家也沒有老鼠),估計一天之內(nèi)就會被掃地出門。楊老太說,應(yīng)該沒問題吧?你不是天天喂貓么。交給你我放心。楊老太已經(jīng)開始拾掇貓糧了。那只貓被關(guān)在洗手間里。朵朵蹲在門口。我想像了一下它們打架的畫面,粗算了一下報酬,決定把貓抱回家。楊老太說,你快進去把它逮住,別讓朵朵進去,不然又要鬧了。
那是一只外國貓。在此之前,我對外國貓一無所知。我是第一次看到藍(lán)色的貓。我抓了點貓糧,蹲下來,伸出手,喚它。它一動不動地蹲在原地,仰頭看著我。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有那些流浪貓的氣息。我又朝它靠近了些,它沒動。等我的手湊到它嘴邊,它不再看我,開始吃東西。我用另一只手撫摸了一下它的毛。它大概餓了,吃完后又仰頭看我。我又抓了一小把出來。等它再次吃完,我毫不費力地把它逮住了。它開始掙扎,四只爪子亂蹬亂撓。楊老太遞過來一只布袋。我把它塞了進去,一只手提著布袋,另一只手提著它的家當(dāng)回家了。
我把它藏在自己的房間里,給它倒了一碗水,又給它弄了點貓糧。我把它睡覺的棉墊子、貓砂都安排妥當(dāng)才解開那只布袋。它似乎很害怕,直奔床底而去。我蹲在床邊叫了半天,都沒回應(yīng)。外面又開始下雨了,雨水打在樹葉上,發(fā)出刷刷的聲響。我走到窗口,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被那只貓抓破了,隱隱作痛。我想雨很快就會停了。
傍晚的時候,我從外邊回來,貓糧與水都沒有動過。我有些生氣了。一直以來,我接觸過的小動物都喜歡我。它們能辨別出我的腳步聲,我甚至不用叫它們,它們就匍匐于我的腳邊了。它們會跟著我,會在我腳邊親昵地打滾兒。我根本不用費力地去討好它們。我想它只是還不夠餓。我把門關(guān)了起來。母親還沒回家。我還沒想好怎么告訴她。我是收了人家錢的,大概她也不會反對。
母親去廠里上夜班了。我還沒告訴她,她就出門了。
我躺在床上,想著床板下的那只貓。我想它一定會自己出來吃東西的。我興致勃勃地側(cè)過身子,等著它爬出來。過了很久,都沒有動靜。也許它睡著了。我這么想著,自己睡著了。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它吃光了貓糧,貓砂里有一截糞便??上覜]看見它。我重新添了些貓糧,清理了糞便。我有種預(yù)感,天晴了。我拉開窗簾,天真的晴了。
自從那次談話后,老賈只要碰到我,就問我錢存夠沒,什么時候去拿相機。然后又補充一句,某某某什么時候去照相館了,也想要買。后來我暗自觀察過,根本沒人去照相館,那架相機紋絲不動地待在那兒。我雖然想買,可我沒那么多錢。顯然十天半個月的時間里,除了中彩票外,我不可能有足夠的錢隨心所欲地買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到家的時候,祖父正在廚房找東西。我問他找什么。他說家里一定是進來野貓了,叫了半天了。我猜那只貓大概是待煩了,開始鬧騰了。我裝模作樣地找了一下,說,沒有啊,一定是聽錯了。祖父說,真的聽到了。我裝模作樣聽了一下,說沒有啊,說不定是隔壁家的貓呢。祖父有些相信了。他說,喔,養(yǎng)什么貓啊,現(xiàn)在哪有老鼠啊。到了春天,發(fā)情的貓叫起來煩死人。我今天沒睡著呢。我說,那快去睡覺吧。
祖父越來越像個小孩,特別喜歡向母親告狀。我知道貓的事要見光了。但是直到吃完飯,祖父只字未提。我心想祖父對自己的聽力連這點自信也沒有了,心里有些難過。
幾天后一個夜里,祖父把我叫過去,說,你聽見沒有,有只貓在叫。這幾天我總聽見它在叫,吵得我睡不著覺。
那只貓在我的屋子里喵嗚著。
我說,我沒聽見。
祖父有些失望。他又說,你再仔細(xì)聽聽。
祖父嚴(yán)肅地看著我。光線很暗,我覺得他又瘦又硬。我聽見那只貓又叫了一聲。
祖父說,你不要偷著養(yǎng)貓,海生。
我嚇了一跳。海生是父親的名字。祖父的意識一定是回到了過去某個時刻。他的腦子出問題了。
我說爺爺,我沒有。祖父撓撓頭,說,喔,喔。我準(zhǔn)是聽錯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它就站在窗臺上。我看著那只貓,突然覺得父親就在這屋里。他正用那只貓的眼睛注視著我。我喝了口水,定了定神。天要黑了。
夜里我開始失眠。翻了個身,那家伙正在那里吃東西,它吃得不緊不慢??靸芍芰耍懽釉絹碓酱?,可以從我的床上蹦到桌上,再跳到窗臺上。我開門進來,它不會跟剛來的時候那樣,躲到陰暗的地方?;蛟S,我應(yīng)該把它送回去。這么想的時候,它突然跳到我床上,蜷縮在我腳邊睡起覺來。我抻著脖子看著它,有些受寵若驚。我們終于開始相處融洽。
好景不長。母親給我換洗床單的時候,那家伙正蜷縮在毛巾被里呼呼大睡。母親嚇了一跳。她問我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完后,如釋重負(fù)。
母親說,難怪你爺爺總說聽見貓叫,我還以為他說胡話呢。你給人家送回去吧。你爺爺不喜歡,這陣子都沒睡好。他以為自己腦子有問題了。
我說,我又不是白喂它,人家給錢的。
母親說,你還是好好讀書吧,別賺這幾個小錢了。再說貓在,你爺爺睡不著覺。我也不喜歡。母親好像忘了,我們家以前養(yǎng)過只貓。她也喂過貓的。
我說,我就是要這幾個小錢。它不會亂叫的。
母親說,你要錢做什么。
我沒作聲。我看了看那只貓,它悠閑地打了個呵欠,又跳到了床上。
母親說,你看,它都會跳床了。會有跳蚤的。你趕快送回去吧。
答應(yīng)人家的事怎么可以隨便反悔。我說。
為什么不可以反悔。你把錢還給人家。母親見我站著不動,又問,是不是錢已經(jīng)花了?
我搖搖頭,說,不關(guān)你的事。
母親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到底要錢做什么。
我說,我要買個照相機。
母親說,我們家不需要照相機。
我說,我要。
母親說,你更不需要了。反正你今天把貓弄走。
母親一把抓起毛巾被,那只貓一下子滑落到地上。我真討厭這個家。我討厭祖父。我更討厭母親。他們心腸這么硬,怪不得沒福氣。如果父親在就好了,這么想著,我一把抱起那只貓。我們早就該離開這個破地方。
四
那個下午我抱著貓走了很久。到了楊老太家附近的時候,我開始猶豫。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舍不得兩百塊錢還是舍不得那只貓。后來,我抱著它去了阿力家。
阿力去上補習(xí)班還沒回來。我就坐在他家門口等著。那只貓越來越不老實,總想從我的臂彎里逃走。我正想離開的時候,阿力回來了。
我說你怎么才回來啊。阿力不好意思地說自己被老師留下來了。阿力看了看貓,說,這么好看的貓。我撇撇嘴,說,送給你吧。剛才被我媽趕出來了。阿力說這么可憐。我順著他說,是啊,公園里的流浪貓都欺負(fù)它呢。它血統(tǒng)太高貴了。我胡扯了半天,阿力答應(yīng)收留那只貓。當(dāng)然我沒有告訴他,我靠這個賺幾個小錢。我真后悔自己沒有早點來,省下很多麻煩事。
不過,我不知道我爸爸同意不。阿力說。
我連忙補充道,又不是擱你們家一輩子。人家主人回來了,我得把它接走啊。
我把貓的家什一件件拿出來,解釋給阿力聽這些玩意兒怎么用。阿力聽得很認(rèn)真,偶爾問幾個愚蠢的問題。在我的指揮下,他很快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藍(lán)貓開始吃東西。我讓阿力摸摸它。阿力照辦了。他摸幾下就停下來看看我。我說,不錯,你很有貓緣。這么說的時候,藍(lán)貓?zhí)痤^,看了看我們,然后仰著頭開始打量阿力的房間。和貓接觸多了,我會把它當(dāng)一個人來看待。它的神態(tài)表情把它的喜怒哀樂表露無遺。我說阿力,它馬上要睡覺了。我們出去玩兒吧。
阿力關(guān)了門。我們看了一會兒電視。我去上了個廁所,回來后,阿力已經(jīng)在寫作業(yè)了。我坐在他身邊,繼續(xù)看電視。不一會兒,阿力就會開始問我這個題怎么做,那句話什么意思。他和以前一樣笨。阿力白白凈凈,眼睛明亮,看上去一點都不笨。每次做作業(yè),他都這樣磨磨蹭蹭,開著電視。最后,我直接拿過來替他做了了事。阿力要寫一篇作文,題目是夢,問我怎么寫。我最不喜歡寫作文了。我說不知道。阿力忘了這事,跟我一起看電視。我要走的時候,他膝蓋抵著地板,趴在茶幾上,又問我怎么寫。我伸了個懶腰,說,你就隨便寫一個你做過的夢吧。我要回家了。貓先擱你們家了。
阿力為難地看著我,說,我想不起來了,怎么辦?
我說,那你隨便編一個吧。
阿力問我,那么,編什么呢?是什么顏色的?
我說,你想做一個什么夢就編一個什么夢吧。隨你所愿。
我在路上的時候,開始想自己的夢。我很欣慰地想起自己做過的很多夢。但遺憾的是我也不記得這些夢是黑白的還是彩色的。阿力什么都不記得可真是糟糕?;氐郊椅抑苯铀?。
夜里,我被外面的動靜吵醒。起身一看,祖父又在廚房找東西。我懷疑他在夢游。我喊住他,問他找什么。祖父說,有只貓在叫。我認(rèn)真地聽了一下,告訴他沒有。祖父說,真的有只貓在叫。叫了好久了,吵得我睡不著。他的樣子很認(rèn)真。我只好又認(rèn)真聽了聽??沙绥姳砺曃沂裁匆矝]聽到。我說真的沒有,你真的聽錯了。祖父說,你不要偷著養(yǎng)貓,海生。然后他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我愣在原處,祖父又在喊父親的名字了。他好像回到了幾十年前,父親還是孩子的時候,他也年輕。
我忍不住翻出父親的照片看了看。我和父親是有些像,但也沒有那么像。我們完全不同。也許他在我這么大的時候,偷偷地養(yǎng)過一只貓。我也算偷著養(yǎng)過貓。但我想我們想要的終究不同。
秋天快到的時候,發(fā)生了很多難忘的事。楊老太中風(fēng)了。出院后,她只能坐在輪椅上了,嘴有些歪,話都說不清楚。沒多久她又搬進了養(yǎng)老院。那里有很多老人,有專門的工作人員。他們一起吃飯,一起曬太陽,一起看電視,然后一起睡覺。朵朵成了一個問題。養(yǎng)老院不希望有非人類入住。朵朵被拴在家里,但我知道楊老太不會賣掉它的。我非常難過。我不希望朵朵被賣掉。楊老太把鑰匙給我,我每天去喂喂它,隔一天都帶它去看看楊老太。我有時候推著她去公園。楊老太給我的錢更多了。我心想要不是她病得嚴(yán)重,我肯定賺不到這么多。我有一點點高興。每次我都很努力講個笑話什么的逗她開心,但楊老太很少回應(yīng)。有一次,我們經(jīng)過公園里那片很深的老樹林子,又聽到了好聽的鳥叫。我又想起楊老太講的那個故事。似乎那已經(jīng)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了。我很想再聽一遍這個故事。
藍(lán)貓還擱在阿力家。貓糧早就吃光了,但主人還沒回來。我只能自己先墊著。而祖父被確診為老年癡呆癥。他總想出去,說要去廠里上班,可他已經(jīng)找不到路了。他找不到去工廠的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幸好他體力不支,沒有獨自外出的能力。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就像被拴在家里的一條老狗。他哪里也去不成,除了吃飯睡覺也無事可做。我必須每天守著他。祖父喪失了記憶力。他早晨會接連洗好幾次臉。我告訴他已經(jīng)洗過了,他會呆呆地看著我,像看一個傻子。上廁所也是如此,他記不得自己上過廁所,褲子還沒提起來,又蹲下去了。更郁悶的是,他忘記父親幾年前已經(jīng)去世了這個事實。他動不動就問,海生去哪里了,怎么還不回家。母親試著向他解釋,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他大驚失色道,為什么沒人告訴他。我說,喪事也是你辦的。他好像恍然大悟。過不了半個小時,他又開始問我們,海生去哪里了,怎么還不回家。母親比之前堅強了好多,她忍住沒哭,說,海生去美國學(xué)習(xí),深造了。祖父問,他是去學(xué)醫(yī)么。母親點點頭。從那以后,我們假裝父親還活著,只是他不在家里而已。祖父每次追問父親去哪里,我們都可以坦然說謊了。漸漸地,我們都相信了這個謊言,好像父親真的還在,說不定哪一天就推開家門回來了。
我不知道祖父和楊老太的狀況誰更糟糕。我從來沒覺得這么悲傷過。我看見他們總是不好受。但我的錢確實攢了不少,楊老太病不好,她還會雇用我。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買到夢寐以求的相機。老賈肯定會跌破眼鏡。我能想像那畫面。我拿著鑰匙去楊老太家的時候,她的女兒在家。顯然她很吃驚,我居然有楊老太家里的鑰匙。我開始喂朵朵,她開始打量屋子。我要走的時候,她喊住了我。我以為她想要回鑰匙。她說下周不用來了。她笑笑說,我母親身體現(xiàn)在很不好,根本沒空管它,你辛苦了。不過下周不用來了。我已經(jīng)找到想要買狗的人。他下周過來拿狗。
走之前,我看了一眼朵朵。它也看了看我。我覺得它跟我一樣難過。雖然它永遠(yuǎn)是一副笑笑的表情。
我傷感地去了阿力家。阿力問我怎么了。我說了楊老太女兒賣狗的事情。阿力說,這么說,你以后這個錢沒法賺了。我本來以為我也是因為這個才難過的。可我發(fā)現(xiàn)不是。我是不舍得那只狗。我沒說什么。阿力又說,你看上去快愁死了。
我也覺得自己快愁死了。因為我有了一個想法,我想買下朵朵。這真是個瘋狂的想法,半年來積攢的錢都要搭進去,照相機的事將變得遙遙無期。有了朵朵然后呢?我又要把它寄養(yǎng)在阿力家里么?我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
我忘了帶鑰匙。敲門的時候,我突然擔(dān)心祖父要是忘記自己有個孫子怎么辦。過了很久,祖父才打開內(nèi)門。外面的紗門還沒來得及卸掉。祖父穿著一條松松垮垮的秋褲問我干什么。我說忘記帶鑰匙了。他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輕輕地“喔”了一聲,轉(zhuǎn)身去找鑰匙。我想他準(zhǔn)是不記得我是誰了。以后每天每隔半小時就要向他解釋自己是誰的話,我寧愿他當(dāng)我是陌生人。祖父完全不記得鑰匙放在哪里了。我聽見他翻箱倒柜的聲音。過了很久,都沒找到。我又開始擔(dān)心,他不會忘記自己在找什么了吧。我朝屋子里喊了幾次,爺爺,鑰匙找到了么?我故意加重了“鑰匙”二字。那天祖父折騰了半天都沒有找到鑰匙。我透過紗門上的洞看著他在不大的屋子里走來走去。他弓著背,低著頭,人又聾,像是在生悶氣。我告訴他別找了。他還在找個不停。我只好站在門口看著他找。晚上還是母親開的門。母親非常不滿意我眼睜睜地看著祖父找了兩個鐘頭的鑰匙。我告訴母親,我跟他說不要找了他不聽。母親問我為什么不去找她拿鑰匙。我無言以對。
之后幾天,我花很多時間在朵朵身上。我把喂貓的活交給了阿力。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想楊老太的女兒并沒有把賣掉朵朵的想法告訴楊老太。她不讓我?guī)Ф涠淙ヰB(yǎng)老院。反正沒有多少時間了,無所謂了。有一次,阿力碰見我。我牽著朵朵。阿力很開心,他手里還提著剩下的一點貓糧。阿力比我做得好。我以前都是把貓糧倒在地上了事,阿力把家里的罐頭盒子之類的全部拿來給貓當(dāng)飯碗了。他說這樣吃不掉的貓糧不會被螞蟻偷吃了,也干凈。藍(lán)貓還擱在阿力家里。我知道阿力眼里這些貓都一樣。既然藍(lán)貓有自己的餐具,那么,公園里的流浪貓也應(yīng)該有。
這讓我想起很久之前的另一件事。那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阿力。有天放學(xué)回家,經(jīng)過阿力家附近的巷子,我碰到七八個孩子。那里頭有幾個比我還大。最大的男孩手里拿著一根拇指粗的樹枝,另一端拴著一只黑色的鳥。其他幾個男孩子都在用棍子輪流打它,那鳥不斷發(fā)出凄慘的叫聲。我走近一看,并不是什么鳥,一只蝙蝠而已。那之前,我從沒有聽過蝙蝠的叫聲。我問他們從哪里逮的。有個男孩說他奶奶給他的玩具。蝙蝠凄慘的叫聲讓我覺得難受。我不想看下去了。要走的時候,從后面出來一個白凈的男孩,說,可不可以放了這只鳥,都出血了。他聲音不大,在場的人還是聽見了。里頭最大的孩子說,他說這是只鳥!然后他哈哈大笑,其他幾個男孩子也跟著笑起來。他們打得更起勁了。那個為蝙蝠求情的男孩就是阿力。那時候阿力知識匱乏,以為有翅膀的就是鳥。阿力看著哄笑的孩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我認(rèn)真地說,這不是鳥,是一只蝙蝠。蝙蝠是老鼠吃了鹽變的。現(xiàn)在想起來,我的回答真是愚蠢透了。那時候,我們都堅定地認(rèn)為,蝙蝠是老鼠吃了鹽變的。既然老鼠是壞家伙,那么,蝙蝠也是有罪的。阿力似乎也相信了這個愚蠢的說法,他又看了看那只垂死掙扎的蝙蝠,說,還是放了它吧。就算它不是一只鳥,也不要打死它啊。男孩們并沒有停下來。阿力站在那里淚光閃閃。最后,阿力真的哭了。我從沒有見過一個男孩會為了一只蝙蝠而哭泣。男孩們玩累了,可蝙蝠還沒死。他們打算把蝙蝠扔到下水道里,但是下水道的井蓋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走過去,說,讓我玩兒會吧。最大的孩子很大方地下令說,給他玩玩兒吧,反正也快死了。我接過來,看了看,簡直是慘不忍睹。我把頭扭向一邊,看著阿力說,給你玩兒吧。阿力接過去,愣愣地看著垂死的蝙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把它當(dāng)作一只鳥。我忍著惡心走了。后來我問過阿力,他說,那只蝙蝠沒有撐多久就死了。他只好挖了個坑埋了它。
朵朵被提前買走了。我一下子空閑下來。我再也沒見過楊老太。如果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局倒是好了。還不到兩周,楊老太的女兒來找我了。她說,朵朵快病死了。新主人發(fā)現(xiàn)它生病了,就送了回來。楊老太的女兒并沒有退錢給他們。她說你把它處理一下吧。已經(jīng)拉血了。什么都不吃。
我看了一眼。它的尾巴上的確還沾著干掉的帶血的大便。它看了我一眼,趴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問她,怎么處理?我?guī)ツ膬海?/p>
楊老太女兒擺擺手說,你自己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我不想讓它死在家里。我給你五十塊錢,多了沒有。你不愿意我就去找別人。
我說,你應(yīng)該帶它去看醫(yī)生。
她說,看了,醫(yī)生說沒救了。
我拍了它幾下。它緩緩地爬起來跟著我往外走。我不知道帶它去哪里。走著走著,我們又到了公園。我又看見了打著領(lǐng)帶的老頭在吹薩克斯。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大概是不熟練,不斷地重復(fù)同一個調(diào)子。跳秧歌的老太太沒在。我?guī)е@著湖走了一圈。偶爾停下來,我們互相看著。我又想起我、楊老太還有朵朵一起散步的日子。天已經(jīng)開始涼了,一刮風(fēng)就覺得冷了。我不知道祖父現(xiàn)在記不記得他不喜歡動物的事。我想父親在的話,他一定能治好它。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父親還活著。
我買了個面包,幾根火腿腸,然后帶著它朝城郊走去。我什么也沒想,只想帶它離開這里。它走得不快,我不得不頻繁地停下來,等它跟上來。我偶爾會彎腰摸摸它的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時候,我會賭氣一樣跑起來。它也會跟著跑起來。然后我們倆一起氣喘吁吁。我們離城市越來越遠(yuǎn),已經(jīng)聽不到城市里車輛的鳴笛聲。取而代之的是鳥鳴??帐幨幍奶镆袄铮粢欢温肪蜁吹礁邏壕€架子。抬頭仰望,高壓線上一大片鳥騰空飛起。滿耳朵都是它們撲閃翅膀的聲音。它們又落在高壓線上,不一會兒又一起飛起來。我們一起仰著頭,望了一會兒。太陽要落山了。高壓線架在橙紅色的霞光里向遠(yuǎn)方綿延而去。我想了想,開始轉(zhuǎn)身往回走。朵朵跟了上來,跟我保持著十幾步的距離。我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開始吃面包。它跟了上來,看著我。我順手掐了一塊給它。它似乎累壞了,趴在我腳邊。但它只是聞了聞,并沒有吃的意思。我用牙撥開一根火腿腸,湊到它嘴邊。它下巴貼到前爪上,閉上了眼睛。我無奈地吃掉了火腿腸,站起來,朝更遠(yuǎn)的地方走去。
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月亮就出來了。它走得越來越吃力。我也有些累,并且我覺得很冷。但我不想停下來。遠(yuǎn)處可能有村子,因為我聽到了狗的叫聲。我看了看朵朵,它看了我一眼,又趴在我腳邊。這一次它的下巴貼到了我的腳邊。我能感覺到它下巴的溫?zé)?。溫?zé)犴樦业耐葌鞅槿?。我打了個寒噤,拔腿就跑。我跑得飛快,什么也看不到,只聽得到自己厚重的呼吸聲。過了很久,我才停下來。雙手按在大腿上喘定氣后,才直起腰來。它沒有跟上來。也許它太累了,又趴下了。我開始朝著前方有光的地方走去。走著走著,我的上下牙開始打架,很冷。我要回家了。我想回家洗個熱水澡。我開始拚命地想回家后的事情。我怕腦子停下來想狗的事情。我怕自己忍不住返回去找它。
回到家的時候,我突然有了返回去找它的想法。這時候母親從窗口叫住了我。她問我要去做什么。我說沒什么事情。然后我打開了家門。我有些意外,母親這個點出現(xiàn)在家里。自從祖父生病后,母親把工作都調(diào)成了夜班。白天在家照顧祖父,晚上去上班,我放學(xué)回家后,繼續(xù)照看祖父。
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我呆呆地看了看表。母親問我去干什么了。我只是搖搖頭。我誰也不愿意告訴。母親又問我餓不餓。我再次搖搖頭。我從來沒覺得這么累?;蛟S我現(xiàn)在回去,還能找到它。這個念頭只閃了一下。我安慰自己,找回來又怎樣。它終究是要死的。我沒有辦法。雖然我也不愿意這樣,但我真的沒有辦法。
我躺下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亮。我確實很累,沒有心思欣賞月光。一閉上眼睛,我就感覺到它下巴貼在我腳背上的溫?zé)?。夜里,我口渴得要命。我夜里從來不會口渴的。我想這一定與我走那么遠(yuǎn)耗費體力有關(guān)。冰涼的液體很快占據(jù)了我的胃。等我再也喝不下,我才發(fā)現(xiàn)我燈也沒開。天要亮了。窗口的白光像霧一樣輕薄。而窗外有體積更龐大的光。這個夜晚短暫而漫長。我決定待在原地等著太陽出來。慢慢地,我看清了屋子里所有的一切。椅子背上搭著母親的圍裙,上面有一塊永遠(yuǎn)也洗不掉的污漬;藍(lán)白格子的桌布有些發(fā)黃了,有個地方皺起來;盤子里有幾只蘋果,大概放了太久,又干又皺,似乎并不會腐爛;兩只碗扣在一起,一定是昨晚吃剩的菜;菜籃子里有幾個大土豆,上面還粘著土。外面動靜越來越大,天亮了。天亮了,但并沒有太陽。太陽沒有出來。我失望地回到了床上。
五
那只藍(lán)貓不見了。
阿力犯了個愚蠢的錯誤。他把貓帶到公園去了。他大概怕藍(lán)貓悶得慌,公園有那么多只貓。藍(lán)貓眨巴著眼睛看著其他的流浪貓,沒有任何行動。阿力喂完所有的貓才又想起藍(lán)貓來。但藍(lán)貓已經(jīng)不知去向。阿力學(xué)著貓叫,喵喵了半天。但終究一無所獲。阿力只好來找我。
我跟著他來到公園。這里的貓好像不大認(rèn)識我了。我確實有一段時間沒有來了,但這種生分還是讓我覺得不舒服。我們又找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阿力和我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怎么辦。也許我得把所有的錢拿出來賠償人家。我的腦子很亂。我回頭看了一下,阿力低著頭,與我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我很想說些什么,但也不知道說什么。我很想問他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要把家里的貓弄到流浪貓的天下,為什么不好好看著,為什么不見了不立馬去找我……現(xiàn)在晚了,完了。走著走著,我看見前面有個老人的背影。我停了下來。
阿力問,怎么了?
老人身邊沒有狗。并不是每一個老人都會喜歡有一只狗陪伴。我想起那天晚上,朵朵下巴伏在我腳背的感覺來。我特別想撒腿大跑,甩掉那種感覺。阿力又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事。
阿力在后面又開始學(xué)起貓叫。我忍不住打斷他,別叫了,找不到了。
阿力耷拉著兩只胳膊,站在我面前,一言不發(fā)。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不管是不是故意的,我都必須賠償。我那么想做的事終究不會完成。也許沒有父親,我永遠(yuǎn)不可能得到一件別人都沒有的東西,哪怕是一個二手相機。在這之前,我對阿力的無私充滿了感激,一直在思考送他一個什么禮物。事與愿違。讓他幫忙真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我說,你回家吧。
阿力說,你呢?
我有些不耐煩了。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不想搭理他。走了一會兒,我忍不住扭頭看了看,阿力已經(jīng)不在了。我突然很想罵他。
天有些冷了。我想秋天馬上就會過去,然后就是冬天了?;氐郊依?,母親在我的床上放了一件灰色的毛衣。那件毛衣是父親的。父親去世后,他的衣服大部分都燒掉了。這件灰色的羊絨毛衣是母親留下的幾件衣服之一。我脫下外套,把毛衣套到身上。一股子樟腦球的氣味,或者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不知道。我突然很想照照鏡子。但我的屋里沒有鏡子。母親衣柜上的鏡子有一條很長的裂紋,并不影響使用。我的身體被這條裂紋從腰部斜著切成兩半。我覺得這件毛衣有些大,我穿著不大合適。我剛要脫下來,母親進來了。她說,別脫,明天又要降溫了。我說,有些大。母親說,寬松些舒服。你爸就喜歡穿寬松的。這件毛衣真暖和,很快我就覺得要出汗了。我又有了脫下來的念頭。這時候,祖父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提著熱水壺。我知道他又要用開水去澆花了。我搶過他手里的水壺,說,這是熱水,不能澆花。會燙死花的。祖父看了我一眼,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說剛回來。祖父又說,那你還走么。我一聽這話明白過來,他又把我當(dāng)成了父親。我說,爺爺,你歇會兒,馬上就吃飯。祖父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我,然后嘆了口氣。那一刻,我覺得祖父想起父親去世這回事了。我們都明白,逝者不再。我忘記了脫下毛衣的念頭。我已經(jīng)開始習(xí)慣毛衣的味道了。我穿著父親的毛衣坐在祖父身邊,一直等到飯菜做好,我們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阿力來找我,說一起去找貓。我還有些生他的氣。
我說,找什么找。找也白找。能找到的話昨天就找到了。誰讓你吃飽了撐的,把它弄出去的。
阿力看都不敢看我,低著頭站在那里。
我繼續(xù)說,我跟你說過沒,那是一只俄羅斯藍(lán)貓,我到哪里去弄一只外國貓。這下好了,人家要多少錢就得賠多少錢。
阿力繼續(xù)低著頭,站在那里。
我又說,你走吧。我不會跟你一樣傻乎乎地白費力氣的。我很忙的。你快走吧。
阿力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阿力走后,我有點后悔。他一句也沒有反嘴,這讓我有些不爽。要是我的話,我一定會說,誰讓你把它擱在我家里的,擱了那么久呢。我還幫你每天去喂流浪貓。這么想著,我更后悔了。可我不想去找他。我心情很糟。母親不在的時候,我最好每時每刻都待在家里守著祖父。
傍晚的時候,阿力的父親來了。他問我阿力怎么還不回家。我說他早就回家了。祖父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阿力的父親。一定有千萬個問號在他的腦袋里洶涌澎湃。阿力的父親說,他可沒有回家。顯然他已經(jīng)開始著急了。祖父又開始用疑惑的眼神盯著我看。阿力的父親轉(zhuǎn)身出去了。我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六點了。母親應(yīng)該快回來了。我讓祖父在家呆著別動。我得去找阿力。祖父不見得知道阿力是誰,他不斷地點著頭,說,你去吧,你快去吧。
我追上阿力的父親,說去公園找吧。
我看見幾只流浪貓,面前是阿力從家里拿來的魚罐頭盒子。它們氣定神閑地舔著自己的毛。它們不記得我了。
可我們什么也沒找到。阿力的父親報了警。我有些害怕了。阿力從來就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任何人都可以輕而易舉蒙騙他。他根本不知道世界的兇險。連我這樣一個算是朋友的人,都可以為了一只貓翻臉不認(rèn)他。
我沿著公園后門的小路朝遠(yuǎn)方走去。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能找到他,只好亂走。城市的燈越來越亮。我偶爾回望一下走過的路,心潮澎湃。我又走在了那條我永遠(yuǎn)也不想再走一遍的路上了。不久前,我?guī)е〉亩涠鋸倪@條路一直往前走了很遠(yuǎn)。我把它丟在荒地里,自己一個人跑回家。那時候,我發(fā)誓我再也不要走這條路。但如果阿力就是在這條路的前方呢。我只能繼續(xù)走。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穿著拖鞋出來的。阿力家里有我的一雙拖鞋,藍(lán)色的,是阿力讓給我的。阿力自覺地選擇了另外一雙粉色的,上邊還有一個桃心。我猜那是他媽媽留下的。但阿力說不是。阿力說是贈品。我的腳偶爾被小石子硌到。我突然覺得阿力沒有朝這個方向走。他的膽子那么小,怎么敢走這么遠(yuǎn)。轉(zhuǎn)身回去的想法在我的腦海一會兒浮出來,一會兒又沉下去。迎面一輛車耀眼的燈光打過來,我停下來。車過去后,我雙手圍在嘴邊,大聲喊出了阿力的名字。那聲音很快消失,沒有任何回應(yīng)。我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任何回應(yīng)。阿力要和那只藍(lán)貓一樣不辭而別了吧。我難過地想。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滿天星斗。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多星星,那么亮,那么大。我抬頭看了看,決定就這么一直往前走下去。我一點也不害怕了。我也不覺得累。我又想起了父親。父親有年夏天帶我出去野營。那是我們僅有的一次野營。我記得那天晚上的星空,也是這樣美麗。我們喝了最甜的泉水,吃自己抓的魚。我下去河里抓魚,上來的時候一只大螞蝗貼在我的小腿上。我以為是水草,用手劃拉幾次都弄不下去,用力一抓,才明白怎么回事。父親眼明手快,他蹲下來,伸手啪啪啪地朝我的小腿扇過來。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螞蝗已經(jīng)不見了。我問父親螞蝗去哪里了。父親說打掉了。我極其不放心,以為它趁機鉆進了我的腿里。父親肯定地說沒有鉆進去。過了一會兒,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只螞蝗。父親安慰我說,這就是打掉的那只螞蝗。我說不是,這是另外一只螞蝗。然后,我找來一塊石頭,把它打成了肉醬。父親問我既然你說不是,為什么還要打死它。我說它們都是吸人血的,都該死。父親也沒說什么。再次走在星空下,我想我再也不會咬牙切齒地把另外一只螞蝗打成肉醬了。我現(xiàn)在想做的是和我的朋友阿力一起回家。我想起那天傍晚高壓線上群飛的鳥群,阿力一定沒見過。
那是神奇的一夜。我穿著拖鞋,走了整整一夜,心里莫名地安詳。天亮的時候,我才開始往回走。我盡量放輕自己的腳步??斓椒块g門口的時候,母親出來了。她說,你才回來?阿力找到了。我點點頭。母親又說,你看過他了?我說沒有。母親說,你還是去看看他吧。我問她阿力去哪里了。母親說,阿力父親報了警,轟動不小。大家忙活了半天,也沒找到。阿力的父親坐在家里垂淚的時候,屋子里擠滿了人。大家都在努力安慰他。阿力睡眼惺忪地從地下倉庫爬上來。他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阿力在地下倉庫睡著了。
我笑了笑,就進自己的屋子了。我想好好地睡一覺,睡醒了再去找阿力。
閉上眼睛,我又看見了漫天的星斗。在天與地的交界處,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背影。我加快了腳步,有些看清楚了,好像是父親。他穿著那件灰色的毛衣。我有些激動,走得更快了。我離他近了一些,我又看清了些。父親腳邊蹲著一只狗。我有些害怕,又有些高興。我感覺那只狗就是朵朵。父親朝我揮揮手。我高興地跑了起來。越來越近了,我放慢了腳步。我想開口叫父親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那個人變成了阿力。他穿著那件寬大的毛衣。我低頭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也穿著那件毛衣。
真是一個奇怪的夢。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了阿力的臉。我有些懵了。
我說你什么時候來的。也不出聲。
阿力笑笑,把背包提了過來。屋子里沒開燈,有些暗。我看見背包里有個東西在動。我問他是什么。他不說,直接拉開了拉鏈,讓我看。我看了一眼,是一只貓。他把貓抱了出來,問我怎么樣。我這才看清楚,原來是藍(lán)貓。我以為他把藍(lán)貓找到了。我搶了過來,盯著貓看了看,又把貓塞給他。我說,真的很像,可惜不是。阿力說,你怎么知道的,我覺得長得一樣。我說,你看它們的眼睛啊。不一樣的。不過如果這是一只藍(lán)貓也很值錢,我這么想著,問他從哪里弄的。阿力說,我從我們家找了些顏料,找了一只白色的貓,染成了藍(lán)的。我剛?cè)计鸬南MR上熄滅了。我又躺了下來,我說,算了,沒事的。你別惦記這事了。
然后我給他講了那個奇怪的夢。
我還指了指身上的毛衣說,就是這件毛衣。
阿力說,雖然有些奇怪,但還是一個好玩兒的夢。我從來沒有做過夢。
我說真的假的。
他說真的。反正我一個也不記得。
我說有時候我也不記得做什么夢了。但我會突然想起來夢的內(nèi)容。更多的時候,我只是感覺到自己做夢了,但永遠(yuǎn)也不記得夢的內(nèi)容。有的時候我會反復(fù)做一個夢。
阿力說,看來我真的從來沒做過夢。你說的這些我從來沒有感受過。
我安慰他說,不做夢也挺好的,睡覺睡得香,也不會被噩夢嚇醒。再說了,夢再好也是假的。阿力說,我還是覺得會做夢比較好。
我看了看他,說,我倒愿意不會做夢呢。
其實我心里也覺得會做夢比較好。我覺得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就算是假的,我也愿意置身其中。
我安慰阿力說,以后我做了什么好玩兒的夢講給你聽。
阿力說,不好玩兒的也講講。
我笑笑說,行啊。
過了一會兒,阿力問我,藍(lán)貓會不會死?
我想告訴他也說不準(zhǔn),畢竟那是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貓。但我還是堅定地說,不會死的。它一定是回它們的星球去了。
我解釋說,貓有自己的星球,有時候,來我們地球生活。就像咱們?nèi)祟愑腥讼矚g出國一樣。待夠了就走了。
阿力說,真的么。
我說真的。
阿力又問我,鳥兒們也有自己的星球么。
我說不知道。反正貓有。
祖父還在睡午覺。我躺得有些難受了。我讓阿力把他包里的貓放了。然后我們一起去花鳥市場看看。
我們先去了公園,把貓放走了,有幾只貓小心地出來,看了看我們,又走了。大概是看我們沒帶什么吃的。我說,你看,它們都不認(rèn)識咱們了。
阿力說,沒有貓糧了。只有藍(lán)貓的貓糧,我沒敢拿來喂它們。
我說,拿來喂吧。
阿力問我要是藍(lán)貓回來怎么辦。
我拍拍他,告訴他,不會的。
我們先去了花鳥市場。那也是一條很老的街,房子很矮小,樹很大。大多數(shù)小店都在賣盆栽和金魚。我記得只有一家賣寵物和寵物用品的。我們把每個鐵籠子挨著看了一個遍,全是狗,各種各樣的狗。我問老板有沒有貓糧。老板說有。我看了下都是散裝的,五塊錢一斤。我買了兩斤。阿力問為什么不多買點。我說林阿姨會讓人送貓糧過來的。我們往前走了一會兒,我看了看籠子里有只藍(lán)色的小鳥,小巧玲瓏,跳來跳去的。我問阿力喜不喜歡。阿力說喜歡啊。但老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想買下來送給阿力。我讓阿力等著,我說我去找老板?;貋淼臅r候,阿力已經(jīng)不在了。
阿力正站在一只綠色的鸚鵡前。我看了下,那鸚鵡嘴很奇怪,像是發(fā)育不良,嘴巴特別長。我想這只鸚鵡這么大,羽毛這么好看,肯定很貴。我可買不起鸚鵡。我還是買那只小鳥吧。
阿力說,這不是鸚鵡。這是犀鳥。
六
祖父說,我想死。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窗外,非常冷漠,語氣堅決。他被自己的殘缺不全的記憶折磨得精疲力盡。我也有點兒想他死了。我想母親應(yīng)該也是有點想祖父死了。但我說出嘴的是,爺爺,你別這樣。你會好的。我們都清楚,祖父會和父親一樣死去。再也不會好起來。一去不回。我與母親將重溫失去是怎么回事。
我們那天什么鳥也沒買。我覺得阿力并不那么喜歡那只便宜的小鳥。我敢說他想要那只大鸚鵡——不,那只大犀鳥。我還想著藍(lán)貓的事。我可沒有那么多錢去買一只昂貴的鳥。
后來我們提著兩袋子貓糧一起喂了流浪貓。在那里,我們碰見了一個男人。他牽著一條不大的狗,愁眉苦臉的。阿力問我那是什么狗。我看了下,那只小狗生了癩瘡,腦門和脖子底下的毛都掉光了,肚子底下也是。它看上去很奇怪,像個禿子一樣可笑。但我還是判斷出了它的品種。我說是一只狼狗茬。是土狗跟德牧串兒出來的,不值什么錢。阿力又問我,它怎么了?我說,大概是生了癩瘡之類的病。男人聽了之后,看著我說,你有辦法么,小孩兒。我搖搖頭,說,我沒有辦法。我爸爸以前是個寵物醫(yī)生,他知道怎么治。可是他死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里面摻雜著驕傲、得意、傷感的復(fù)雜情緒。我說你應(yīng)該帶它去看醫(yī)生。男人沒有做聲。我們開始往回走。男人還坐在那里,牽著那條小病狗。阿力說,你那么聰明,一定有辦法救它的。我說,我也沒有辦法。我什么也不懂。我們又回頭看了看那個男人和那只小病狗。
快到家的時候,楊老太的女兒過來了。因為她們遲遲不來要貓,我都以為她們忘了這事。我打算抵賴,死不承認(rèn)。還這么想的時候,楊老太的女兒已經(jīng)走過來了。
她微微一笑,說,最近又長高了呢。
我倒不知道怎么說了。
她又說,你家挺偏的,找了好久。
我有些忍不住了,直接攤牌道,楊奶奶交給我照管的那只藍(lán)貓丟了。
她有些吃驚,說,原來那只貓在你這里啊。你怎么不早說啊?我還以為我媽弄丟了呢。
聽完這句話后,我有些懵了。
我問她,那你來找我干嘛?
她說,我是想囑咐你,別跑養(yǎng)老院去告我狀。你也知道,那狗當(dāng)時都拉血了。我覺得它肯定不行了才讓你把它帶走的。
我說,你不是說醫(yī)生說沒救了么。
她說,我那么忙也沒空啊。不管怎樣,它已經(jīng)死了。反正你不能告訴我媽。她知道了會恨死我的。
我想楊老太知道后會氣死的。不過我可不敢見楊老太。我說我不會告狀的。楊老太女兒喊住我說,你先別走。咱們再商量商量貓的事。
我說,你問問她多少錢吧。我會盡量賠償?shù)?。丟了貓是我的不對。我太粗心了。
然后我就走了。
第二天,我跟阿力說了碰見楊老太女兒這事。我沒有告訴阿力我把朵朵扔在荒郊野外的事。我誰也沒告訴。阿力說,別擔(dān)心,我已經(jīng)跟爸爸說了。他說他愿意出錢賠償。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說,不用了。是我非要擱在你家的。你也不懂那么多嘛。你替我養(yǎng)了那么久呢。
阿力說,要是它還活著就好了。
我們都沒有說話,想像了一下它在眼前神氣活現(xiàn)地吃著東西。
我們又看見了那只小病狗。那個男人已經(jīng)不在了。想必是男人故意把它扔在這里的。小病狗蜷縮在椅子腿下,驚恐地看著我們。阿力蹲下來要去摸它。我制止了他。我說搞不好會傳染。阿力問那怎么辦。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心想只能讓它自生自滅了。我們一起去買了點香腸喂給它吃。它勉強吃了一點,就不吃了。然后過來一只貓,試探性地用爪子劃拉過去吃了個一干二凈。我說,我們走吧。待會兒保安什么的會把它弄走的。阿力問然后呢。我說我不知道。不過它像是在長癬,不會有人愿意要一只病狗的。
阿力說,要是你爸爸還在多好。
我聽了之后很感動,然后憂傷地點點頭。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多么值得存在的人。我有些對不起父親。我對解決動物的痛苦一無所知,我還把一只病重的狗遺棄在荒郊野外。我也沒有照顧好祖父。我還經(jīng)常惹母親生氣。但不能怨我。我也沒有辦法。我心里也有很多美好的想法,但真正付諸實踐并非易事,且常常事與愿違。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不能為了別人就隨便放棄自己的意愿。
又到了做出選擇的時刻,該怎么處理這只小病狗。我比阿力更清楚這個生命的處境,還有我的處境。我的祖父稀里糊涂,整天想著死的事,我的母親不會接受一只生著疑似皮癬的病狗。我說,我也很想幫它一把。但是,你知道,阿力,我媽媽不會答應(yīng)的。我們還是走吧。
阿力還是有些舍不得走。他說,我?guī)匚壹野伞?/p>
我心里有些感動。我想除了父親,也就是阿力這么善良無私了??上О⒘Σ粔蚵斆鳎锰?,往往力不從心。我也不確定阿力的父親的想法。他回到家看見這么一只丑陋的病狗,會不會害怕傳染。我說,阿力你應(yīng)該先問問你爸爸。阿力說,我們也許該帶它去看醫(yī)生。父親死后,這個地方再也沒人開第二家寵物診所。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悲哀地告訴他,我不知道哪里有醫(yī)生愿意給它治病。阿力不說話了。
第二天,阿力帶了好幾盒藥膏。他說他要戴著塑料袋給小病狗涂上,這樣它就好了。我看了看,除了治療濕疹、皮炎的,還有一盒治療痔瘡和一盒治療腳氣的。我問他從哪里弄的。他說從他老爸抽屜里找的。我們都有些興奮,恨不得立馬把小病狗按在地上,每一寸皮膚都涂上藥膏。我們趕到那里,一個人按著小病狗,一個人套著塑料袋給它涂藥膏。它哼哼唧唧地反抗著,但它太小了,力氣沒有我大。阿力問我要不要涂治痔瘡的藥膏。我有些不確定,說,不管了,試試吧。他又問治腳氣的也要涂么。我說,也試試吧,少抹點,濕疹的藥膏多抹點。我們忙活了半天,很滿意地把它挪到一個隱蔽些的地方。我們得看著它,防止它用舌頭舔那些藥膏。
阿力說我真希望它快點好啊。已經(jīng)一個小時了,快看看有沒有療效。
我覺得有些好笑。我說你也太心急了。還看不出來啊。
阿力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們又看了看小病狗,不確定要不要把還濕乎乎的地方清洗干凈再走。我說,阿力,你涂得太多了。
阿力說,那么明天你涂藥膏吧。
我說我還是覺得應(yīng)該把藥膏沒干的地方清洗一下。一旦它舔了中毒就完蛋了。
阿力表示同意。
清洗完后,我們喂了它點吃的就走了。
幾天后,它裸著的皮膚開始長毛了。阿力很開心。他說,你看,只要他的主人多努力一點就能救它了。
我也非常開心。我說,那人可能沒有痔瘡也沒有腳氣,沒有那些神奇的藥膏吧。
我從來沒想過那一堆藥膏會起作用。明明是阿力的功勞,我還是覺得很安慰。
一周后,我們再去,小病狗不知去向。我們找了找,也沒找到。阿力把地上那件毛衣?lián)炱饋砣舆M了垃圾箱。那是阿力怕小病狗冷專門拿來給它御寒的。阿力有些難過。我說,小病狗跟藍(lán)貓一樣回自己的星球去了。它也待夠了,在地球差點病死。病一好,就趕緊回家了。我們也回家吧。阿力點頭表示認(rèn)同。我知道他還是不舍得。
我又去了花鳥市場。那只大犀鳥還在。我隔著玻璃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我的相機。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那條街了,不知道相機還在不在。老板示意我進去。我還在想相機的事。老板說,進來看嘛。外頭冷哈哈的。已經(jīng)是冬天了。
室內(nèi)暖和得讓我想脫外套。我故意逗他說,這鸚鵡怎么賣???老板忍俊不禁道,那不是鸚鵡,是犀鳥。鸚鵡的嘴哪有這么長的啊。沒見過吧,小伙子。我又問多少錢。老板說,你還是看看別的鳥吧。這犀鳥我馴養(yǎng)了很久,不想賣,自己留著玩兒的。
這真是個好消息。我想阿力一定也問過了。我不想再費心了。阿力隔著玻璃看犀鳥大概跟我看相機差不多情形,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不管犀鳥還是那個進口相機,出現(xiàn)在這里本來就像奇跡一樣神奇了。有人想要一個美麗妖嬈的姑娘,有人想要一個永不透支的賬戶。阿力想要一只亞熱帶才會有的大嘴鳥,我想要老賈那個不明覺厲的進口相機。說到底,我們都想要一個那時候的奇跡。但奇跡有時候會發(fā)生,大部分時候都不會發(fā)生。有人相信,有人不信。大多數(shù)越長大,越不信了。
我又想起了多年前那輛自行車。父親說,你一直想要一個別人沒有的東西,這就是了。我以為相機就是那個別人都沒有的東西。好像它跟那輛豪華的自行車并沒什么不同。倒是阿力的犀鳥連嘴巴都那么特別。
那天回家,母親正在廚房做飯。祖父安靜地坐在一棵水仙花旁。祖父看見我進來,說,水仙開花了。祖父笑了。那一刻,我覺得時光逆流到過去的某個時刻。祖父身體健康,頭腦靈活。父親還活著。他真的只是去上班了,很快他就會按時回家。我們一家人將一起吃晚飯。我與母親不用再撒謊說父親去了國外。父親說過,我們不僅要懂得愛,也要懂得失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我特別想擁抱一下祖父,真心誠意乞求他,不要死,不要離開這個世界。
那天晚上,我決定第二天把藍(lán)貓的事了結(jié)。我不想拖拖拉拉,沒完沒了。臨睡前,我為第二天的會談打好了腹稿,然后想像了一下圓滿的結(jié)局,滿意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又到了楊老太家。敲了半天門都沒有回應(yīng)。鄰居說,房子已經(jīng)賣了,新的主人去上班了。問我有什么事。我問楊奶奶的女兒在哪。他說已經(jīng)走了,去上海了,不回來了。我問那楊奶奶怎么辦。他說,楊奶奶不是去世了么。喪禮上周已經(jīng)辦了。
小病狗起死回生。楊奶奶走了。
我有些難過。走著走著,我突然有些開心了。我攢的錢將還屬于我。我當(dāng)然可以買相機了。這算是奇跡么?我沒有直接回家,朝雙喜照相館跑去。我已經(jīng)不想買相機了,可我還是想去看看,它被買走沒有。
天很冷,我跑得太快,鼻尖上都出汗了。
我習(xí)慣性先看了一下照相館對面的內(nèi)衣店。天這么冷,塑料模特身上應(yīng)該是緊身的保暖內(nèi)衣了吧。然而,看過去的剎那,我又有了時光倒流的錯覺?;ɑňG綠的內(nèi)衣店不見了,門牌是干干凈凈的四個字——寵物診所。我甚至有了血液倒流的感覺。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我一定是做了一個特別漫長又苦痛的夢,現(xiàn)在才是真的。我顫抖地推開門,我以為我會看見父親。一個年輕的姑娘扭過頭來說,你好。我才冷靜下來。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城市又有寵物診所了。終于有人愿意像父親一樣去關(guān)心小動物了。真好。
我隔著玻璃看了看那臺相機。一直都沒有人買走它。我看了很久,就那么一直看著。老賈終于看見我了,他露出半個身子讓我進去烤火。他見我不動,又說,相機給你留著呢。我朝老賈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
七
祖父去世那年的前些日子,我陪他去雙喜照相館照標(biāo)準(zhǔn)像。
那之后,我開始想擁有一臺相機。
最終,我把攢了近一年的錢揣在兜里上路了。在路上的時候,我想自己的奇跡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晌覅s不想要這個奇跡了,我看著它,不再心動了。但我為何不去花鳥市場看看呢?如果我能說服那個老板,我就把犀鳥買下來送給阿力。我覺得后面的奇跡更吸引我。
花鳥店老板與老賈一樣都不是缺錢的人,賣與不賣都不過是圖個樂子。我直接進去。花鳥店老板問我怎么又來了。我說我還是想買這只犀鳥。他說,不賣。不是跟你說了么,你這小孩兒。我說我?guī)е弊幽?。老板說,你這小孩兒,我還稀罕你那幾個小錢兒。不賣。別的東西你隨便挑。犀鳥不行。然后,他直接上了二樓,開始拾掇花花草草。我自己待了一會兒,覺得太熱了。今天太陽很好,對面有個奶奶在給孫子曬棉褲。我想了想,走到花鳥店老板面前。我說,我們打個賭吧。今天晚上會下一場很大的雪。如果我贏了,你就把那只犀鳥賣給我。如果沒有下雪,我再也不來騷擾你了。老板說,好啊。不過昨晚我剛看了天氣預(yù)報,這一周都是晴天。你這小孩兒打賭都是亂講,不經(jīng)過大腦的。他朝窗外望了望,說,要是下雪了,干脆送給你。
我把這事告訴了阿力。阿力說,我每天都去看那只犀鳥呢。不過,天這么好,不大可能下雪。可是你不是想買照相機么。
我說,我不想要相機了。我以前想要,因為覺得別的孩子都沒有,因為覺得我爸在的話肯定會給我買。可是現(xiàn)在我不想要了。要是下雪了,就用錢買犀鳥吧。
我也說了新開的寵物診所的事。阿力說,真好。他想的跟我想的一模一樣。為了這個,我又高興了一下。
回家后,母親遞給我一雙馬丁靴。母親說,這是你爸送你的禮物。你八歲生日的時候,他讓朋友捎的。那朋友粗心,買大了碼子。只好一直擱著。你穿穿看。里面是羊毛,很暖和的。我接過來,發(fā)現(xiàn)鞋帶還沒有穿好。母親和我一個人拿了一只鞋,開始穿鞋帶。我比母親先穿好鞋帶。我松了松鞋口,蹬進去后,走了幾步。母親問怎么樣。我說還是有點大。母親蹲下來,伸手按了按鞋頭,說,不大,不大。加雙鞋墊就好了。我又走了幾步,覺得自己的腳真大。走起路來咚咚咚的,動靜也很大。我怕吵醒祖父,把鞋子脫下來。母親到門口的時候,我喊住了她。我說,媽媽,今晚會下雪么?母親說,不會的,別擔(dān)心。
晚上,臨睡前,我特意看了看天空。我覺得有些好笑,根本不會下雪的。那樣也好,把錢給母親,她也會很高興的。我真懷疑自己在故意打一個必輸?shù)馁€。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那只犀鳥撲閃著翅膀從紛紛揚揚的雪花里飛來,用它古怪的長嘴敲打我的窗玻璃。我當(dāng)時的想法是告訴阿力,犀鳥在敲我的窗戶。
很快,我在耀眼的陽光里醒過來。我想起那個夢來。接著我想起了那個賭。陽光如此耀眼,很顯然我輸了。我坐起來,披了棉襖,站到窗前,白茫茫的一片,細(xì)小的雪花從樹上簌簌墜落。這才是奇跡,我恨不得立馬跑到阿力跟前,跑到花鳥店老板跟前,告訴他們,這就是奇跡。我這么想的時候,母親敲了敲門,我回頭朝她笑笑,說,真的下雪了。她平靜地看著我說,爺爺走了。說完這句話后,母親伸手捂住了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已經(jīng)很久沒哭了。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比母親還要高了。我輕輕地?fù)肀Я艘幌履赣H,母親哭得更用力了。
母親哭過后,慢慢又平靜下來。我又想起父親說的話,我們不僅要懂得愛,也要懂得失去。我已經(jīng)有些懂得失去了。
她問我要不要去看看爺爺。我搖搖頭。母親說,你去叫人吧。穿好衣服,不要感冒。
我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去,被窩里還有余溫。父親買給我的鞋子就在地板上。母親已經(jīng)放了鞋墊。我先穿了左邊的,又穿了右邊的。然后系好鞋帶,走了幾步,既溫暖又舒適。我喜歡這雙鞋子。
陽光這么好,但千真萬確的是,昨晚下雪了。
劉鳳仙,生于1989年7月,山東人,影視策劃,暫居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