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輝
在西島火車站附近的草坪上,徐井望著天空轟隆掠過的民用飛機(jī),眼里噙滿了淚水。躺在一旁用紅色夾襖遮住臉的流鶯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靜謐的溫柔讓徐井有些不知所措,他將手搭在流鶯的肚子上,那柔軟的地方像一條雪白的鰻魚。流鶯在夾襖里面用手機(jī)團(tuán)購自助餐廳的票,他已經(jīng)墜入了茫茫的黑夜,盡管西島的太陽顯得有點過分嬌媚動人。
夜里的溫度總是在緩慢地沉寂著,而徐井總是陷在回憶里不能自拔。他總是在回憶西島的事情,他不止一次和我說過。那時候,在流鶯睡著了以后,他就靠著床沿和墻壁走,他想看出流鶯的睡眠中有什么內(nèi)容。徐井的話就好像是一個夢,不能參透。
那天晚上,他們深夜出來走到椰夢長廊附近的沙灘上,海風(fēng)就像椰林深處幽暗的影子,在海浪的低語聲中慢慢浮現(xiàn),心事重重。徐井握著流鶯的手,尚有余溫。這個冬天徐井承諾過的陪伴似乎都不奏效,流鶯就像夜里的一只紙鳶,要往高樓那邊飛去。
徐井陷入了一種病態(tài)的幻想當(dāng)中。他握不住流鶯的手。
來風(fēng)街口,流鶯的手機(jī)被公交車上的小偷偷走了,徐井大發(fā)雷霆,流鶯在一旁蹲著,委屈地哭。徐井轉(zhuǎn)身就去臨行前的酒店找,沿途跑了幾十分鐘。路過一家海灘邊的咖啡店,他突然淚流滿面。
流鶯喜歡收集海邊的貝殼,可是她大多數(shù)時候收集到的都是粉筆狀的普通石塊而已,這一直都讓流鶯感到沮喪。徐井在書包里裝下了好多流鶯撿的石塊,石塊上面帶著咸濕的海風(fēng)味道。
在徐井讀大學(xué)的那個學(xué)校,每年冬天都會發(fā)一些教職工的白色訃告,還有夾雜于耳的學(xué)生臥軌或跳樓的小道消息。有位老教授獨居家中死于煤氣中毒。每次徐井走過圖書館側(cè)邊的小竹林時,他都會稍停一會兒,那里應(yīng)該就是冬天的死亡氣息最明顯的地方。因為他知道,所有凄厲的西風(fēng)都是從這片竹林穿過,然后進(jìn)入所有人的夢魘里面。
他不喜歡一個人待在租住的公寓里面,因為那種徹夜的孤獨使他放不下那種未知的恐懼。他和流鶯曾經(jīng)約定畢業(yè)了就去西島游玩一個月,可是流鶯還是提前離開西島,不見蹤跡了。徐井之所以在寒冬還要回到大學(xué)里的公寓,或許純粹是想在這里等著流鶯回來。他知道流鶯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到他的公寓里的??墒钱?dāng)他一個人待在房子里時還是感到了些許的安慰。
自從畢業(yè)后他們便離開了學(xué)校,徐井去了省城的一家報社,流鶯則去了一家旅行社做實習(xí)生。徐井續(xù)租了那間房子,不久之后他還是回到了這里。徐井住的地方叫做西山,在西山附近塵土飛揚(yáng)的田徑場,徐井經(jīng)常在那里呆坐看書。深秋的栗樹林飄下很多黃色的葉子,偌大的球場盡頭是孤注一擲的夕陽,那種血紅色仿佛一只巨大的罩子,網(wǎng)羅住一個個下午的時光。
學(xué)校里干凈而且冷清。不過這僅僅限于他所走的那條幽寂的小道。他不喜歡從那些熙熙攘攘的澤園通過,因為在人群中他常常有一種令人悲傷的恐懼。盡管他已經(jīng)畢業(yè)兩年,對這片土地也不再熟悉。
他在從西島回到西山之后,也曾經(jīng)給流鶯打過電話,可是打不通。流鶯離開西島回到省城的時候,留給他一張字條:我先走了,再見。
再也不見。
徐井還是一個人在西山待著,偶爾從公寓出來找酒喝。湘地的酒不好喝,太烈而又苦口。他有過一次醉酒的經(jīng)歷,之后他就不怎么喝酒了。“酒入愁腸,化作的只是一滴滴淚而已。”徐井以前在作文里就愛這么說,我們都笑他肉麻。在他回到西山以后,卻沒有人陪他喝酒。徐井忘了,他們都已經(jīng)畢業(yè)兩年,校園里已經(jīng)看不到熟悉的面孔。
我接到徐井的電話時正在上海的一家私營企業(yè)做文案策劃和公司內(nèi)部圖書編輯。當(dāng)時我一看是個陌生號就沒有接,直到打了幾次我意識到可能是熟人我才拿起了手機(jī)。他劈頭蓋臉地就罵個不停,問我怎么半天不接電話,我只得一邊道歉一邊問他出了什么事,他說,過來陪我喝酒,我在西山。我有些激動,你瘋了吧?我在上海,現(xiàn)在讓我去學(xué)校?他說,嗯。
第二天早上,我跟老板請了假,買了去西山的車票。
這個冬天顯得格外漫長,天氣也一直很冷。我在火車上給徐井打電話他卻沒接,然后發(fā)短信也沒有回。我猜他肯定是喝醉了。
我急匆匆趕到學(xué)校,趕到了西山。打開房門,一股異常刺鼻的氣味沖來,簡直是把我推出了門外。徐井趴在床上,我看不到他的臉。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徐井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他的房間完全密閉,煮飯用的煤氣罐打開了沒有關(guān)上。屋子里煤氣的味道濃得像化不開的糨糊,讓人窒息。我打開房門,報了警。
警察趕到西山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傍晚,整個公寓樓都引起了騷動。不少好事者都來門口想要探個究竟。我一直在被警察詢問著當(dāng)時的情況。法醫(yī)之后也趕到了公寓樓。房東太太在公寓樓前面蹲著哭。
我心亂如麻,簡直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我覺得徐井只是喝醉了酒,過兩天就會醒過來。
徐井嗜酒如命,果然還是被酒帶去了命。徐井曾經(jīng)總是對我們說,他討厭那些口口聲聲說“我對喝酒死去的人有天生的好感”的人。他覺得那些人其實只是說說而已,其實都是虛偽,因為他們是根本不懂酒也不懂喝酒的人,或者這對于喝酒死去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種侮辱。他還是每天都喝,而且越喝越多,直到那次他在西山的燒烤攤前喝得爛醉如泥,一頭栽倒在了水泥地上。他受了很大的委屈,感覺自己天生就不是喝酒的料,我們笑他,說他對自己的酒量如此自信怎么突然就變成這樣。他被送進(jìn)醫(yī)院的時候,我們背著他,他的頭上一直流著血,那種血紅色的花瓣流到了我的手上,凝結(jié)成了一層紅色的霜。我送他進(jìn)了病房后,就去洗池里拚命地洗手,可我還是忍不住嘔吐了。那個夜里非常凄冷。徐井的眉骨縫了幾針,拆線以后,他的眉毛一動起來,那些蜈蚣狀的疤痕便會開始顯現(xiàn)。
我和徐樹都說他天生有俠骨柔情。他說,武俠小說都是騙人的童話,他很少看武俠小說。他說愛喝酒純粹是出于本能,小時候跟著隔壁的爺爺喝,長大后跟著自己喝。
法醫(yī)鑒定他是因為煤氣中毒身亡,同時他體內(nèi)酒精含量較高,應(yīng)該是醉酒意外身亡。
我去了徐井的公寓。里面遺存的東西都還沒動,不過房東催著趕緊搬走。那個可憐的房東太太一直怨自己運(yùn)氣不好,一直嘮叨著說,這以后怎么把這房子租出去。徐井的爸媽也來到了西山,接回了徐井的遺體,我告訴他們我收拾好這些遺物就會立刻回去。
我?guī)е炀粝碌膸紫鋾鸵挛锘氐搅薓城。見到徐井的堂哥徐樹的時候,我差點就流出淚了。徐樹一言不發(fā),坐在黃色的草垛上,抽著煙。我把之前的情形大概和他說了一遍。徐樹說,“那是命,活該他沒有福氣。我準(zhǔn)備下個月結(jié)婚的,現(xiàn)在只能推遲了,明年再看吧。這狗日的徐井,怎么就突然就死了!”他很激動,而我把頭轉(zhuǎn)向一邊,淚已經(jīng)淌了出來。
徐井的喪禮簡單得甚至有些草率。按照他們的習(xí)俗,壯年損歿于異地不得入祖墳,而且必須離得越遠(yuǎn)越好。他們把徐井的衣物全都燒掉了,所幸那些書被我強(qiáng)行留下來了。在葬禮之后,我背上兩個大箱子離開了M城,回到了上海。
我問過徐樹,徐井沒有給他打過電話。徐樹說,我總在到處跑,號碼總是不固定。徐井打過去的也許是之前的一個空號吧。而我也責(zé)怪自己去得太遲。誰能想到會是這樣?徐樹在電話里聲音激昂。我無法再說出安慰彼此的話,只能默默地掛了電話。
每天深夜我都會翻開徐井的書信日記還有詩歌。當(dāng)我看到他寫的東西,我就忍不住去猜測他和流鶯所發(fā)生的一切,盡管這對于一個逝者來說已經(jīng)沒有多大意義,可是我覺得能夠發(fā)現(xiàn)點東西對徐井也許真的是一種告慰。
徐井的詩寫得雜亂無章,字跡潦草而且任性。作為一個同樣靠文字謀生的人,我對他的詩保持一種同情般的理解??墒撬珗?zhí)拗于他醉心的詩歌,而惘顧其他,在旁人看來就是一葉障目的偏執(zhí)癥患者。我也曾經(jīng)提醒他現(xiàn)實點,多把精力放在生活之上,何況他還有那么漂亮的女友,流鶯。
流鶯是個極美麗的女子,至少在徐井的朋友圈子里面是出了名的美女。流鶯眼睛很大,目光像流水般清澈,眼睛里都是笑,長長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飛。她常常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使得她看起來像只嬌弱而活潑的白鷺,靜坐一隅。流鶯在外人面前顯得安靜而且溫和,但在徐井面前就是一個未成熟的野丫頭。就在徐井快要畢業(yè)的時候,流鶯選擇離開了他。
徐井沒有去爭取過流鶯的回頭。也許徐井自己在心里也已經(jīng)放下了,所以才會對分手這么平靜。而流鶯的悲傷呢?我們無從得知。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得知他們當(dāng)時分手的情形,因為他們對此都是緘默不語的,連我和徐樹都沒能從徐井那里得到任何關(guān)于他們分手的消息。只是后來徐井回家告訴我們,他們已經(jīng)分手半年了。
分手的時間是在冬天。我翻開徐井的日記,里面寫滿了他當(dāng)時的心情:
“我真的差點就死了,酒精讓人中毒,我的胃里的酒好像還沒有消散。流鶯還是沒有給我打電話,我知道回去是不可能了,可是說好了去西島的事情呢?真是可笑,分手了干嘛還去西島?馬上就要畢業(yè)離開了,可我一點心情都沒有。明天也許就是末日??墒钦l也不會擔(dān)心,因為我們都是瞎子。我晚睡而且酗酒,夢里總有幻象,流鶯就是一個女巫,占據(jù)了我所有的夢,這是不是殘酷的報復(fù)?我做錯了什么?難道是天意難違讓我們分開?真是可笑,我又在自欺欺人了。我希望人們可以聽見我的哭訴,聽見大地升起時我夢魘的重生……”
我看著徐井這些零亂而又怪異的日記,心里的滋味如同受刑般,我自知愛情里面總是錯誤的,而青春的愛情卻是一錯到底。
徐井的故事好像隨著他的死亡慢慢沉入所有人的記憶深處。而流鶯在徐井出事以后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我去過流鶯之前實習(xí)過的旅行社,可是她早在一個月之前就離開了這里,而自從流鶯從西島回來以后,她的家人也沒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我到流鶯的家里以后她的家人才知道女兒是離家出走而不僅僅是出去散心,他們也開始緊張起來,甚至報了警,可是流鶯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流鶯真的飛走了。
我一天天地翻開徐井的日記,也一天天在猜想著徐井當(dāng)時的心境。
徐井的日記里這樣的描述隨處可見:“我從西島回來以后就開始做噩夢。我夢見流鶯不停地穿梭于我的夢中,以各種不同的面孔出現(xiàn)。而且我每次都被噩夢驚醒,大概就是夢里流鶯離開我的時候。我害怕流鶯會離開我,可是自從西島一別,她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我又想起了在西島火車站的時候。那時的太陽像塊青黃色的毛玻璃,不刺眼但顯得格外曖昧。流鶯在我身旁并沒有顯出任何的異常,只是繼續(xù)盤算著回到省城去哪兒玩的事情,吃顯然尤為重要,所以流鶯首先要把自助餐廳訂好。我從來沒有想過之后的事情,更沒有想過流鶯會離開我,也許那時候我正在思考的是畢業(yè)后的出路問題。流鶯在旅行社實習(xí)是非常辛苦的,而且兩人并不能經(jīng)常見面。我本想辭掉雜志社的工作,去省城和流鶯一起。但是當(dāng)我把我的計劃告訴流鶯時,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哦?!?/p>
之后的事情就如前所述,流鶯離開了。關(guān)于這件事我并不清楚,徐井的日記里并沒有多少記載。唯一可以看到的是,徐井對她的思念是愈來愈深。我不知道從西島回來之后徐井這兩年是怎么過的,或許他就是在酒精里泡了兩年。這種日子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噩夢。
時間無法治愈創(chuàng)傷。我記得那時的碎片殘景,恍如冬日冷墻上緩慢移動的稀薄日光。
在上海的一間出租屋里,我讀著徐井的日記、詩歌和小說,想像著稀薄的冬陽在徐井那空空蕩蕩的公寓里,迅速消散成陰暗的薄暮。我記得他的習(xí)慣,他常常是坐裹一條厚厚的鴨絨被,只開著一盞臺燈,墻上的影子變成了他房間里的日食。在西山公寓清理他的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了那盞向日葵模樣的精致小臺燈,那是流鶯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現(xiàn)在,我能假設(shè)的是,在某個周六,一場小雪輕飄在窗外昏暗的天空里,徐井躺在床上,靜靜地抽煙,微妙地探索那種已經(jīng)不是寂寞的奇怪感覺。他用修長的食指和拇指把煙頭撳滅,丟進(jìn)一個紙盒子里。然后,他把雙腿在紅色圖案的印花棉布床罩上伸直,望著窗外雪花翻飛。襯著漸暗的天空,雪花更明亮,落得更暗了。他微笑著,眼神墜入回憶的黑洞里。
還有一種味道,咸咸的。我信任你的身體,也知道言語的無法忠實。在晨曦前的那幾個小時里,你融入了我的懷抱,站起,又躺下,始終心貼心,火燙的身軀散射出金光,能叫雪化水。我在微微露出的晨光里啜飲你的肌膚,梳理你飄逸的黑色長發(fā),用自己的身體緊緊圍住你窄窄的腰臀。柔指如微小羽翼的漫游,就在黎明之前的海邊。在你睡著以后,我輕輕地從你懷里脫身,扭亮一盞小燈,看著你清秀的面容。你的皮膚光滑得像透明的玻璃。我張開雙臂抱著你,手指在你的額間游移輕撫??粗悖铱吹降氖澜绺愉J利了,仿佛是戴了一副眼鏡,只要擱在眼前,萬事萬物都會跳出模糊邊緣,清晰凸現(xiàn)。也有些時候,我寧愿不要看得這么清楚。我想明白關(guān)于你的一切,但我知道,對自己也知之甚少。
你沉睡時,親近你臉頰的陽光里飄浮著一粒塵埃。
我們走在西島的大街上。夜色即將籠罩著人群,我肯定自己看到了夜色下的孤獨。街那邊傳來了許巍的《曾經(jīng)的你》,是幾個年輕大學(xué)生在彈唱吉他。就在人群里,你緊緊拉住我的手,你的雙眼漆黑閃光。街上的人們都在絕望中渴望,似乎不再有什么看似瘋狂。年輕的大學(xué)生的歌聲陪著我走,一直走到我的夢里。我夢見了你,你硬要笑著說,還有很多事情你還不懂。魅力十足的笑容背后,我的恐懼已經(jīng)銹鈍,已找不到出口。
每當(dāng)我凝視你的照片,充血的眼瞼總要忍受片刻失明般的盲感。失去你以后,有個念頭一直在我腦海里盤桓不去:沒人能幫我。絕望是一種無人見證的生活。我們所愛的一切會突然消失,令人費解地消逝。剩下的就是一無所有。
我忘不掉你,我不知何去何從,卻始終愛你如初,愛到無以復(fù)加。
——徐井散文《離開以后》摘錄
M城陰沉的冬季下午漸漸變化,化出南方小城靜謐的朦朧光暈,積雪融成悠長冰溪沿著河道流淌,流向遠(yuǎn)方。站在山頂俯瞰,融雪的網(wǎng)狀河流看似巨大的枝形燭臺,還懸著剔透的水晶項鏈。白楊樹早就光禿禿一片落葉不剩,而針葉松卻還是如夏季般蔥綠。從上?;貋砦覞M身疲憊,回到老家立刻就去了徐井的墓前,在家鄉(xiāng)一座很高的山上。我難以想像徐井已經(jīng)死去一個多月了,他的墳頭是新的,沒有墓碑,也沒有野草。冬天在這里扎了根,一直延伸到黑色的土地里面。我抓了幾把土,壓在墳?zāi)股系内ぜ埳稀N規(guī)Я藘善烤?,放在墳頭,但我和徐樹都沒喝。
徐樹耷拉著腦袋,顯得異常憔悴。徐樹說,“五叔他們夫婦現(xiàn)在都瘦了一大截,風(fēng)一吹就會倒。上次五嬸去河邊洗菜,一頭栽在了河里,幸虧趙五爹路過,把她救了起來,她受了凍,又得了病,一直都在床上躺著。井兒真是沒用,為了個女人連命都不要,還是大學(xué)生?!狗屁?。?!書都讀到牛胯里去了?。。 毙鞓溲劭艏t紅的,接著說:“整個家族里都盼著他能夠爭口氣,指望他畢業(yè)能夠找個好工作,當(dāng)大官發(fā)大財……不說讓他當(dāng)縣長當(dāng)省長,但是也不能這么沒出息,為了一個女人去死……”我不由得打斷了他的話,“徐哥,井兒他是意外身亡,這是意外……”徐樹明顯很激動,“那為了一個女人就天天喝酒?他畢業(yè)后出版社那個工作很好,領(lǐng)導(dǎo)很器重他,他也寫過不少小說什么的,我也不懂。但是他給我寄過錢,說是稿費,讓我留著以后備用,他還給我看那些小說雜志……他不該回到西山去的,那是一個不祥之地,在他讀書的時候我就去過,他租住的公寓陰森森的,充滿了邪氣……那時候我說讓他趕緊搬出來,但是他推說東西太多,不好搬,不知道什么時候他辭掉了雜志社的工作,又跑到了那個鬼地方,在那里喝酒……”
我在徐井的家里看到了昏暗的燈,漆黑的木凳,以及搖搖欲墜的吊扇。堂屋中間擺著徐井的遺像,似乎還是徐井剛?cè)氪髮W(xué)時照的登記照,青澀得有些娟秀。我拿出一疊錢塞在他家的桌墊下面,連茶水都沒喝就急匆匆地離開了。晚上的時候,我坐在爐火前想像著徐井一個人在公寓里捱過冬天的情形,就像在他日記里寫的那樣。他二十三歲大學(xué)畢業(yè),去世的時候也才二十五歲。夜里的爐火溫暖得有些異常,爐子里噼噼啪啪地響著,老樹篼子被青紅色的火苗舔舐得干凈而且熱烈。
離開M城的那天早上,我一個人爬上了家鄉(xiāng)最高的山,我又看到遠(yuǎn)處那些狀如枝形燭臺的河網(wǎng),積雪還在融化,這些河流還在延綿不絕地駛向遠(yuǎn)方。這些河流也許就是一個個的人,沿著各自的命運(yùn)向前走,只是徐井呢?哪里有雪匯入他這條河流?
流鶯的出現(xiàn)純粹屬于偶然。
人們漸漸消失在城市的夜光里,留下空蕩蕩的椅子。青年男女們以千奇百怪的角度簇?fù)碓谧琅?,每張桌子都留著啤酒味。在這個大城市的某間酒吧,我獨自一人在角落里喝酒,然后觀察著形形色色的人。舞臺上,一位男歌手打開黑色的木吉他盒,亮出吉他,在長椅上坐下,一條腿搭在另一個膝蓋上,把圓鼓鼓的琴身放在膝頭。這地方人滿為患,人們都很興奮。酒吧里的燈光很昏暗,只有兩盞聚光燈在兩把木椅上照出微弱的光環(huán)。時間過得很快,那個男歌手很快唱完了,有幾個女孩在等樂隊收拾樂器、卷起電線、拆下麥克風(fēng)。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女孩就是流鶯。
她正在舞臺上拆麥克風(fēng),正半蹲著把麥克風(fēng)的線一段一段地繞起來。我放下酒杯,走到她的面前。她很吃驚,但又迅速地恢復(fù)平靜,顯然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傲鼹L,你怎么在這兒?”我輕聲喊了一句,以示驚奇。她看起來很自然,絲毫沒有悲傷的樣子。“徐井死了,你知道么?”她的表情迅速凝固了,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麥克風(fēng)的線一下子都松了,窸窸窣窣地落到了地上?!澳愫芫脹]有回去了吧?徐井是去年冬天去世的。他死于煤氣中毒……”
我還沒說完,流鶯便扔下麥克風(fēng)跑出了酒吧。
我找到酒吧的老板和樂隊的人問了流鶯的情況,他們說流鶯只是樂隊的一個粉絲而已,經(jīng)常跑來聽樂隊演唱,有時候還過來幫忙。他們還是比較熟悉的,從他們手上拿到了流鶯的手機(jī)號碼,我就離開了酒吧。那一刻,我感覺只有酒吧門口才有清冽的空氣。
流鶯的號碼打不通,我同樣束手無策。就像當(dāng)初的徐井一樣。
我只能時常沿著酒吧附近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期望可以突然碰到流鶯。
流鶯給我打了電話,在某個春日的清晨。我頭腦昏沉,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流鶯的聲音,立刻一躍而起,感到從未有過的緊張。她說,我病了,借我一點錢。我沒有馬上答應(yīng),假裝淡定地說,你在哪,我現(xiàn)在去找你。她說了地點和時間,我匆匆趕了過去。
一個簡單的中式小餐館。她看起來憔悴了許多,臉上露出了蠟黃的顏色。她要了兩瓶冷凍啤酒,我倆坐在空空蕩蕩的餐廳里,外面是熙熙攘攘的鬧市。
現(xiàn)在還沒到吃飯的時間,喝酒干嘛?我問她。
她把啤酒瓶放在桌上,冷凝水留下一圈水印。
我剛打掉了孩子。她的語氣十分平靜,但有些虛弱。
誰的?話剛出來我就后悔了,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問了她。
徐井的。
我看到啤酒杯里的泡沫在往上涌,我的大腦似乎已經(jīng)嚴(yán)重缺氧,一片空白。
……
我不知道那天的談話是怎樣繼續(xù)下去的,我們都是一言不發(fā)。流鶯又喝了好多酒,不管我怎么勸她都不聽。桌上留下了一圈圈的水印,外面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桌子上,像彩虹吐出的一個個泡沫。
流鶯喝醉了,我?guī)轿易庾〉牡胤?,她的眼角濕潤,似乎噙滿了淚水。我獨自待在頂樓的陽臺上,初春的明媚陽光剛剛出現(xiàn),上海的街道顯得干干凈凈,整齊有序。
流鶯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我正在客廳里整理徐井的詩歌和小說,有一家出版社已經(jīng)答應(yīng)出版徐井的小說集。流鶯醒來的時候頭發(fā)散亂著,眼眶還有依稀的淚痕,穿著我房間里的拖鞋,顯得有些凄楚。我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她端坐在沙發(fā)上,好像看到了沙發(fā)上擺著的徐井的文章。她自己開口說了起來:
“去年冬天的時候,我去了一次西山,那時候他在西山住著,我知道他在等我?!?/p>
“他看到我很高興,可是那時我已經(jīng)不愛他了。我只是想勸他走出那種生活。我真蠢,根本就沒有用,最后把我也賠進(jìn)去了。我又和他在一起了,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然后……”流鶯哭了起來,淚滴到了徐井的那些文章上面。
“在西山住了一晚上以后,我就離開了。我去了上海,在那里過著漂泊的日子。你知道我喜歡民謠,他也喜歡,于是我就去酒吧聽那些民間歌手們唱??墒怯幸惶?,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我的世界完了……我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也沒有打算把孩子生下來,我決定把它打掉。除了偶爾去酒吧聽聽音樂,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拚命打工掙錢,我還找了閨蜜借了三千塊錢,可是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懷孕的事情?!绷鼹L的聲音很細(xì)碎,像斷斷續(xù)續(xù)的折斷高粱的聲音。
“如果要是我也能夠死的話,我愿意陪著他一起走……”她說。
夜晚的燈光昏暗,昏暗地如同難受,我開始埋頭痛哭。
流鶯給我講了一個徐井給她講過的故事:
從前,有個落魄的貴族后裔住在遙遠(yuǎn)的平原上,離市鎮(zhèn)和城市都很遙遠(yuǎn),河流會流過他的家鄉(xiāng),所以他沒有缺水之虞。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去了何地,因為從他開始記事起,他便一個人生活在平原上,也許是在這種條件下,他有了很強(qiáng)的生存能力,他善于在河里捕魚,在岸上捉獵物諸如野兔野雞等,累了就去河流邊看河水,河水里的魚帶他去了遠(yuǎn)方,這個遠(yuǎn)方首先是從他的夢里開始的,因為他夢到了自己在非常熟悉的河水里到處游來游去,跟著魚往下游去,魚群一直往下,就到了一個迷魂潭。在他的夢里這個迷魂潭是一片浮滿了紅色水藻的臟水潭,從小生活在干凈平原上的他從未見過這種水潭,他想極力避開,卻隨著魚群一起墜落在潭水的最深處,水底下的世界其實是一片漆黑的,偶爾透著從水面散開的光,顯得很模糊也很微弱。他的眼睛很干澀,也腫脹著,他從夢中醒來時,自己的身上已經(jīng)布滿了水藻。他相信這是迷魂潭里的潭鬼惹的禍,但是由于他缺乏世事經(jīng)歷,從沒有見過所謂的鬼怪之類,于是他便想離開平原去尋找迷魂潭。時間過得很快,他在賣掉自己在平原的所有財產(chǎn)后便出發(fā)了,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迷魂潭在哪兒,但是每次一到夢中他就清醒了,他在夢中被魚群帶著去了很遠(yuǎn)的河流下游,于是白天他就按照夢里的跡象沿著河流往下走,他總是看見一條紅色的魚沿著河岸跟著他,有時他以為那條魚只是碰巧和他一起,后來發(fā)現(xiàn)那條魚竟然也會看著他慢慢地游。那天夜晚,他便在夢里去問了那條紅色的魚,那條魚開口說話了,說她叫歌燈魚,因為她的身體像火紅的燈籠,而且她還會唱歌。于是,在每個寂寞的趕路的白天,歌燈魚都會陪伴著他走過一段段路程??墒敲曰晏端坪跤肋h(yuǎn)也到不了,在經(jīng)過很多次跋涉之后,歌燈魚竟然在白天也開口說話了,她在水里冒著清澈的泡泡,說,你別找了,迷魂潭其實只是你心里的一根刺,只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幻景。他不解地問,那我為什么早上起來身上布滿了水藻呢?歌燈魚說,你有夢游癥,那天夜里你去了河里,差點淹死了,是我救你起來的。他還不相信,說那為什么有那么多紅色的臟水藻呢?歌燈魚說,那是因為我身上是紅色的,你錯把水藻看成是紅色的了。他在知道這個消息之后,開始恨起歌燈魚來,對歌燈魚說,那你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害我走了這么久的冤枉路?歌燈魚沒有說話,默默地離開了河岸,往深水處游去。他一個人呆呆地看著歌燈魚離去的背影,開始后悔起來,他甚至發(fā)現(xiàn)他好像愛上了歌燈魚。可是他從小就習(xí)慣了的平原生活,使得他又想返回平原,繼續(xù)從前的生活。他在返回的路上,再次想到了迷魂潭這個對他來說很神秘的地方。于是他決定一個人繼續(xù)下去,繼續(xù)找到迷魂潭,找到歌燈魚。他愛上了紅色和與紅色有關(guān)的所有東西。他每天在河流邊上看著夕陽落下山去,他開始在路上采集紅色的花朵和紅色的藥草,他甚至還看到了一條紅色的蛇。就在他走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時候,他開始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這條河流邊上走過了三年的時光,盡管他還沒有遇見迷魂潭和歌燈魚。他在一個天空布滿了紅色晚霞的傍晚,悄悄走進(jìn)了河流里面,就像他以前夢游那樣不知不覺。在他清醒地看到水里的一切時,他發(fā)現(xiàn)他看到了歌燈魚和潭鬼。而且河流深處也不是像歌燈魚說的那樣沒有紅色的水藻。那些水藻骯臟不堪,上面到處都是死魚的腥臭味,潭鬼就像一個黑色的幽靈在河流最深處的潭底站著。原來河流的下面就是潭底,那里就是迷魂潭。歌燈魚在看到他時還是顯得很驚訝,她對他說,你不要命了么?到這里來。他很生氣地說,你是騙我的,根本就是紅色的水藻,根本就是迷魂潭。潭鬼說,你是王族的后裔,可惜你已經(jīng)失去了王族的尊嚴(yán)和勇氣,你不該來到迷魂潭的,更不該來找歌燈魚。你愛上歌燈魚是一個十分愚蠢的錯誤。歌燈魚是不祥之物,她原本是魔族的王妃,充滿了妖邪之氣,在丈夫也就是魔族的國王被人類殺死之后,為了躲避追殺便來到了迷魂潭。可是,她在迷魂潭里卻將自己許給了一位教書匠,教書匠是個酗酒的人,每天都會毒打這個可憐的女人,她好像是為了自己曾經(jīng)身為魔族王妃所犯下的罪孽贖罪一樣忍受著教書匠帶給她的折磨,后來教書匠還是在一次酒后跌倒在河水中,這次歌燈魚卻沒有救他,她吃掉了他的尸體,在這個深水潭中夜夜哭泣。我雖為潭鬼,卻不好輕易殺害一個人,可是我有天命在身,不能隨便殺人也不能救人,所以我不會去救教書匠的。潭鬼一直在說著,歌燈魚看著他,默默地留下眼淚,她對他說,“叫你別來了,你還是來了,迷魂潭是會困住人的心的,你困住了我的心,我困住了教書匠的心。他在失足跌進(jìn)水中后,我為了不讓他被別的魚類吃掉,就獨自吃掉了他的尸體,這樣也讓他能早點去投胎,因為尸骨不在一起是很難投胎的,不過我也必須死去,這樣他才能轉(zhuǎn)世??墒悄氵€是來了,我當(dāng)初帶著你在河岸不停地走,就是為了讓你明白你應(yīng)該去遠(yuǎn)方,而不是待在平原那個一事無成的地方,同時也為了讓你忘掉我,可是你還是被迷魂潭迷住了。這個潭鬼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你來到迷魂潭他不知道有多高興,他會吃了你的,你必須跑,跑得越遠(yuǎn)越好,今天是他的最后期限,他今天再不吃人他就會毒發(fā)身亡,所以,只要你離開這個地方就太平了,我會拖延住他,你快跑,我吃了毒草,今天也會死的?!?/p>
潭鬼解釋說:“歌燈魚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自從吃了她丈夫的尸體后,便總是幻想著我會殺她,也以為我是壞人,我想阻止她吃毒草,可是她卻把毒草熬成汁下在我的碗里,差點害死我了,幸虧我反應(yīng)快,發(fā)現(xiàn)她眼神不對,可是我已經(jīng)喝下了一半的毒汁,估計也活不長了,但愿你不被她害。你快走吧,不要喝她的茶水就是?!痹谂R走的時候,歌燈魚給了他一杯茶,他沒有立即喝下去,這時潭鬼就沖出來了,于是他就拚命地往水面跑,在他上岸后,他發(fā)現(xiàn)他碗里的茶水也都灑了。在他再次進(jìn)入潭底時,歌燈魚和潭鬼都已經(jīng)死了,都是死于茶水的毒汁。他已經(jīng)不知道歌燈魚和潭鬼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了,他獨自走向了遠(yuǎn)方。
末了,流鶯說,也許我就是那條歌燈魚。
那潭鬼呢?潭鬼是誰?我問她,她搖了搖頭。
流鶯說她不知道徐井后來的事情??墒俏矣浀迷谛炀娜沼浻羞@樣一段話:
“11月26日,她來過了。我獨自一人喝酒。她給我下了一碗面。我沒吃。我房間里異味很重,我打開了窗子,我怕冷,但我更害怕閉塞的空氣?!?/p>
徐井有多年的鼻炎,他最討厭關(guān)上窗子,可我進(jìn)入他在西山的公寓時,他的窗戶緊閉,他死于煤氣中毒。當(dāng)我看到這段日記時,充滿疑慮,我想起了歌燈魚,也許流鶯真的說對了,她就是歌燈魚。
有時候,一扇窗子關(guān)掉了就再也打不開了,只剩下無盡的黑暗和凄婉。就像這個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人們,遇見過一次,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比如火車、溫暖的海水和石頭。
流鶯走了,她離開了上海,去了深圳。我也辭掉了上海的工作,準(zhǔn)備去北京尋找機(jī)會。流鶯臨走時對我說,如果當(dāng)時我把孩子生下來也許會好一些。我無言以對,只能報以苦澀的笑容,帶著無法言喻的悲傷。
我想起了西山。那個被徐樹說成是“陰森森充滿邪氣的地方”,是否就是徐井故事里面的“迷魂譚”?也許是吧,也許根本就什么都沒有。
徐井的小說集《怪異集》順利出版了,我給流鶯寄去了一本。流鶯沒有回信。
幾個月后,她給我打來電話說,我要結(jié)婚了,他是個四川人。
好吧,那祝你幸福。我終于替徐井說出了這句話。
《怪異集》是一本陰沉沉的小說,文字狡黠而詭奇。封面是他生前留下來的一副素描:一個倒置的變形的人,這讓我想起了沒有耳朵的梵高,想起了夜色里瘋掉的拾荒人。
我又想起了徐井散文里的那句話:“絕望是一種無人見證的生活?!?/p>
也許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