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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壽衣

2015-12-16 18:52惠世強(qiáng)
四川文學(xué)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壽衣兒媳兒子

○ 惠世強(qiáng)

村里賣地一分錢,父親的手里就滋潤了。他先是給自己配了一口雪白的假牙,逢人便裂開厚嘴唇朝人家笑。說是笑,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內(nèi)涵,只是那樣傻乎乎地朝人家樂,熟悉的人曉得是為了夸那牙,生人還以為他就是個老傻子。

其實(shí),父親從小到老并不傻,小時上過幾天冬書,識得幾個字,曾經(jīng)也在生產(chǎn)隊(duì)里負(fù)過多年的責(zé),大會小會的參加過不少,讀書看報(bào)倒也不囫圇,大道理講起來還蠻能見行人哩。

村里這次一分錢,他沒說個啥,就先給自己換了一口假牙,然后就是進(jìn)了一回理發(fā)館,舒舒服服讓人家年輕女娃娃給剃了一回光頭,還刮了個全臉。出得理發(fā)館,逢人便夸,說,還是人家理發(fā)館的手段比那橋頭剃頭攤子上剃得好,人家那娃娃不光手段好,那刀子也快,一點(diǎn)也不疼,不信你瞧,哪兒都沒刮破,還香噴噴的。外人立住腳,瞪著眼光朝他的白光光的頭上瞧,瞧了一陣,鼻子縮了縮聞了聞,便附和著說,嗯,是香。他聽了人家夸贊的話,自然是歡喜,便掏出黑卷煙讓人家抽,人家瞧他的眼光又瞪直了,不過,這次人家不是瓷著眼光瞧他的光頭,而是盯著他遞過來的那又粗又長的黑卷煙瞧,半晌,那人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嘿喲,煙鍋?zhàn)佣剂塘?,都抽起這號雪茄啦,老天爺,這不真是鳥槍換成大炮了!他說,以前瞧見電視里有錢人抽這東西,還以為就是為了演戲裝裝作派,如今一抽,才曉得就是比煙鍋?zhàn)雍贸槁铮俸佟?/p>

村上準(zhǔn)備賣地的時候,兒子就說,等賣地分了錢,要在窯頂子上新修一層樓房,修一個大客廳,外加三個大臥室,讓他們爺孫三代各住一間,還要裝暖氣、空調(diào),說是冬天不冷,夏天不熱,還能天天洗澡……兒子把自己粗胳膊笨手畫的圖紙讓他瞧。他聽了兒子眉飛色舞的話,連那張畫得亂糟糟的圖紙瞅都沒瞅一眼,就呸地朝兒子吐了一口,然后說,有兩個錢就開始燒包?老子一輩子拼老命掙下的這幾孔窯洞,還不夠你們住是怎的?還動不動就修這蓋那,老子窮了一輩子,還等著分了錢,好好活幾年哩。

兒子從此再沒敢提什么修房蓋樓的事。兒媳婦也沒敢再說什么這家蓋房,那家買車的話。

過了些日子,那天吃飯時,兒媳婦一回家,照例給他炒了一盤雞蛋,讓他先喝一壺。順手把一個小本本擱到飯桌上,怯生生地說,這段時間忙得沒照顧好你老,那麻將館也沒顧上多進(jìn),倒是去駕校學(xué)了開車,考了這個本本。兒媳婦當(dāng)然是說著想讓他知道,甚至想讓他瞧瞧放在飯桌上的那個藍(lán)色的小本。

但是兒媳婦完全沒有料到,父親連那藍(lán)色的小本本瞄都沒瞄一眼,就像什么話都沒聽見似的,只顧著自己一盅子一盅子喝他的酒。趕兒媳婦把煮好的面給調(diào)上旺旺的辣子和旺旺的醋,端到他的面前,他的二兩燒酒正好舒舒服服下了肚。

父親雖然沒像那天給兒子發(fā)火那樣給兒媳婦發(fā)火,卻也裝聾賣啞聽見了卻裝著沒聽見,甚話沒說,也沒放臉色,卻也像無形地給兒媳婦罵了句:燒包!兒媳婦倒是委屈地哭了一后晌。

兒子兒媳以前在外頭打工,后來回來靠貸款辦了一家水產(chǎn)門市,平時早出晚歸忙著經(jīng)營門市,很少顧家,孫子蹦蹦也都是靠爺爺奶奶照料。自從去年奶奶去世后,兒子兒媳就更忙了,既要照看門市,又要照顧家里,還要接送孩子,兩口子忙得手忙腳亂。兒子早上起來就騎上三輪車去進(jìn)貨,趕兒媳婦把早點(diǎn)給爺孫們做好吃罷去了店里,一早上就忙得沒個消停了。中午有了空閑,兒子兒媳都要搶著去隔壁的麻將館里打兩圈麻將,輸贏倒不當(dāng)緊,重要的就是能叼著空兒放松放松。

本來兩口子早就謀劃好的,等村里分了錢,不光要翻修蓋房,還要買輛帶后兜子的車,進(jìn)貨送貨都能趕上急緊。當(dāng)然蓋房是兒子的主意,買車就是兒媳的主意了。兒子認(rèn)為,村上好多人家都蓋了房,有的還蓋了五、六層那么高的樓房。兒子說,咱們也不跟他們攀比,咱們也不蓋那么高,一是沒有那么多的錢,二就是有那么多的錢,咱們也不要一把都投到這房產(chǎn)上,叫人一看就是有錢了,才這樣顯山露水地胡張揚(yáng)。咱們在舊窯上面加蓋一層,圖的就是個實(shí)惠,自己在樓上住著寬敞舒服,底下的窯洞還能打賃出租收房費(fèi)。最關(guān)鍵的是,等過幾年咱這城中村改制,能頂好幾套那帶電梯的大樓房哩。兩口子說著說著就激動了,眼眶里有了淚水,手腳就開始不聽使喚,終于擰成一股繩了,你的淚水和他的淚水流在了一起,還相互咬著有了喘息,不多時,那擰在一起的繩就松了勁,然后嘩地分開了。這時候,兩人就不說話了,都癱軟在炕上,都盯著黑黢黢的窯頂子不語,都在心里追思著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艱辛坎坷和許多許多的不容易,也暢想著剛才共同描繪過的紅彤彤的光明未來。

兒子畢竟想得粗糙,只是蓋好新房后的粉刷和裝潢,當(dāng)然甚至也想到了新房蓋好后的家具陳設(shè)和家電擺放,當(dāng)然還有典雅的落地窗簾,和高雅的立體環(huán)繞的高保真音響,里面緩緩流淌出的小夜曲……這是兒子那些年在外頭打工時,曾經(jīng)擁有的一個夢想。

兒媳想得更多的卻不是那帶兜子的車,帶兜子的車是個鐵疙瘩,人家廠子里早就打造好了,到時候,把錢給人家一付,咱就把車轟隆隆地開回來,就這么簡單。兒媳此刻想的是如何重新打造自己。從頭到腳她都早思謀過了,做什么頭發(fā),買什么發(fā)卡,怎么修眉,怎么漂唇,身上添什么衣服,腳上買什么鞋。當(dāng)然,還有那些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一直朝思暮想的金銀首飾。這些金燦燦的戒指耳環(huán)和項(xiàng)鏈,更是一件不能少。從要買的衣服鞋襪的顏色款式,再到春夏秋冬四季替換的質(zhì)地樣式,她都反復(fù)想了不知多少遍。當(dāng)然,有的在進(jìn)一步的想象中,參考每天在大街上欣賞到的新的款式顏色,與時俱進(jìn)地做著增減或修正。在這種增減和修正中,眼巴巴地等著那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

至于能分多少錢,是先蓋房還是先買車,還是蓋房買車一齊來,兩個人也有過爭議。最后爭來爭去,兩口子在枕頭邊拉鉤上吊異口同聲地說,房子車子一齊上,這叫雙管齊下。

兒子、兒媳這些巨大宏偉的設(shè)想和細(xì)致入微的打劃,父親自然全然不知。父親的想算打劃,兒子兒媳當(dāng)然也全然不曉。直到那天毫不留情地否定和斥罵了兒子兒媳的狂妄設(shè)想,并且把他們的狂妄設(shè)想,一針見血旗幟鮮明打得粉碎。他們心熱的期待和夢想了許久許久的美事,就像一塊被燒烤得紅彤彤的烙鐵,突然被父親的一泡尿澆滅了,他們這才突然清醒過來,他們這才意識到,他們曾經(jīng)謀劃的宏偉設(shè)想和細(xì)致入微的打劃中,怎么就忘了還有一個威嚴(yán)倔強(qiáng)一意孤行的老爸呢。

父親并沒有因?yàn)閮鹤觾合钡娜魏吻榫w變化,影響到他的情緒和生活。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早上要吃他的早點(diǎn),中午要睡他的午覺,晚飯時照樣要喝他的那二兩燒酒。情緒沒有一點(diǎn)兒變化,日子也就過得像那溝渠里日復(fù)一日流淌的水。父親早上一放下飯碗,就去坡下的廣場鍛煉。說是鍛煉,其實(shí)也就是在廣場里踢腿揚(yáng)胳膊走動走動,這兒瞧瞧,那兒看看。走到做健身操那里,還是瞧見平時那些半搭子老太婆跟著大音箱跳廣場舞;打太極拳那邊,還是那幾個統(tǒng)統(tǒng)穿了一身白的人,手遲腳慢小心翼翼地做著架勢,不知是為了自己瞧,還是讓別人瞧,都一臉的旁若無人正兒八經(jīng);只有扭大秧歌那頭,才鑼鼓喧天,威風(fēng)凜凜,那一幫子不怕死的老家伙,就不怕把那腸子肚子扭出來,不要命地跳呀扭呀的。還有后頭小樹叢那兒,稀稀拉拉分散坐著一些人,有的拉琴唱歌,有的東拉西扯說著閑話,有的南腔北調(diào)談古論今論說著目下時政。

父親反操著手走過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跟人打招呼。就這樣這兒聽聽,那兒看看。唱歌跳舞他不會,說古論今他也說不囫圇了。嘴不動了,就光動眼睛耳朵和鼻子。瞧人家那些退休干部職工,與人談?wù)撜f話就是有水平,手腕上帶著明燦燦的手表,說話時,舌頭利索,上下兩片嘴唇也靈巧,手臂一揚(yáng)一揚(yáng)的總不閑著,那話出來,就有了另外的味道。說到反腐敗,就說什么老虎蒼蠅一起打。這怎么可能呢。老虎是那么好打的?哪像蒼蠅、蚊子、跳蚤這些小東西容易打。還說非洲那里的什么病可怕得很;說歐洲哪里的飛機(jī)出了甚事;還有日本的那個領(lǐng)導(dǎo),真他媽的不識好歹,竟敢賊喊捉賊胡說八道。熬到飯時,他才隨著這些老家伙們一起回家吃飯。飯后依然拿起小板凳去小樹林里聽人家說聊齋。

廣場是他們村里修的,把一個用了幾十年的打谷場,修建成了一個廣場。原先土囊囊的打谷場,用水泥打了地面,栽上了樹,還種上了花草,靠邊上還安了許多的健身器材。從此,來這里玩的人就多了。村里人去的并不多,主要是周圍新搬來的住戶。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住戶,把天南地北的新鮮事一同帶過來。自從打谷場變成了廣場,廣場就有了新的作用和新的味道。父親每天把這種新鮮的味道帶回家,身心就愉悅,身心一愉悅,思想就愉悅。他有時也會與兒子、孫子討論他從外面聽來的話題。說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他們就信口開河胡亂拉談上一陣。說到不太感興趣的話題,他們就不太多說。還有根本拉談不到一起的話題,爺孫三代就氣乎乎地不往下說了。

那天在吃晚飯時,父親提出要買一個收音機(jī)。說是收音機(jī),但又能放歌唱戲,聲音還蠻大。父親說人家廣場上好幾個老頭都拿的是這東西。

孫子蹦蹦嘴快,說那叫MP3。

兒子說MP3怎能聽收音機(jī)?肯定是播放機(jī)。

父親說,不是那個什么這個屁那個屁啥的,就是收音機(jī),人家說里頭還要放什么內(nèi)存卡。

蹦蹦驚奇地說,爺爺真棒,還能曉得內(nèi)存卡哩!

父親笑道:爺爺不光曉得什么內(nèi)存卡,爺爺從廣場上學(xué)來的東西可多著哩,以后爺爺死了,可別忘記給爺爺?shù)膲炆弦捕酂┻@些新玩意兒,什么電腦、手機(jī)、小汽車啥都要,到了那里,也離不開這些東西呀!

兒子忙說,電腦、手機(jī)這些高科技的東西,那里能用得上嗎?

父親說,用得上,聽廣場上的人說,那里有個姓喬的什么博士,他什么都會。

兒孫們聽了都笑了。

沒過兩天,兒子就托人從批發(fā)市場買來了一個可以裝內(nèi)存卡的收音機(jī),還給卡里裝進(jìn)去了陜北民歌陜北說書等一些好聽的段子。

蹦蹦擰開開關(guān),給爺爺教了一陣子,那收音機(jī)里就哇哇哇地唱起了秦腔。

父親拿著那個會說會唱的小家伙,樂得怎么也合不攏嘴,一口齊刷刷的白牙笑得就像小孩。他啪地打開裝在懷里的皮夾子,從里頭掏出一大把票子讓蹦蹦自己拿,蹦蹦不假思索地從中抽了一張一元票,就想歡喜著離去。卻被父親一把拉住,他從里頭抽了一張十元的票子遞給蹦蹦,蹦蹦的小口驚訝得就像個窯洞。半晌,蹦蹦才說,爺爺你眼花了,這不是一塊,這是十塊呀!父親笑呵呵地說,爺爺今天給的就是十塊。從此,孫子蹦蹦每天去學(xué)校時,父親就把以前給的一塊錢,一下子就漲到了十塊??勺约好刻焱砩弦鹊囊粔?zé)?,卻從原來的二兩,減到了一兩。

那天,父親吃飯時,從懷里掏出一個一兩的小酒壺,并自言自語地說,以后每天就喝一兩吧,這樣既省錢,也對身體好。

兒子說,爸,你想喝就多喝點(diǎn),咱們現(xiàn)在又不是沒錢,喝不起那二兩!

父親一聽就冒了火,劈頭蓋臉就罵兒子是個敗家子。

晚上睡覺時,兒媳問兒子,咱爸現(xiàn)在有那么多錢,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弄,到底是想做甚哩?

兒子稍微思忖了片刻,說不讓蓋房,也不讓買車,是不是想出去旅游呀?

兒媳說,恐怕不會,咱爸從來就不喜歡外出游玩,是不是咱爸想用這些錢,給自己再鬧個老婆?

兒子一聽這話,當(dāng)即就罵兒媳是女人之見。咱爸已經(jīng)快八十歲的人了,還鬧什么老婆?況且咱媽的三周年還沒過哩!

第二天吃飯時,兒子和兒媳就試探著問父親。兒子問,爸,咱們現(xiàn)在有了錢,等你的寶貝孫子放了假,咱們爺孫幾個也去那華東五市旅游旅游,聽去過的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還有上海的摩天大樓,南京的夫子廟、中山陵和長江大橋……兒子說著不住地觀察他的反應(yīng)。見他爸脖頸一扭一扭的,曉得是聽得不爽,于是又趕緊轉(zhuǎn)了話題。兒子說,要不,干脆就去那香港、澳門吧,來回雙飛,去那老牌的資本主義殖民地瞧一瞧……

還沒等兒子眉飛色舞地說完,父親就打斷了兒子的話。父親說,快算了吧,再別說他媽的什么香港、澳門。聽廣場上去過的人說,那香港的導(dǎo)游把你引到商店里,你不買東西,導(dǎo)游就把住門不讓你出去,嘴里還嘟嘟囔囔地罵人,臉色難瞧得就像那茅坑里屙屎一樣。還有什么那個澳門,聽說一個五十來歲的澳門導(dǎo)游在車上胡說八道,還學(xué)公狗尿母狗尿,什么東西么!咱還去那地方,花錢瞧他的臉色,聽他瞎折騰!

父親說到這里,氣呼呼地抽了幾口雪茄,又說,以前也老想著出去看看,但是,一想到那外邊人的話聽不懂,外邊的飯菜也吃不慣,干脆哪兒都不去了,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呆在家里最自在。

兒媳見這一著不行,就又來了另一著。兒媳說,爸,我們一天忙得顧不上照顧你,不是往那個什么上說,要不,就瞅著給你找個老伴吧,有個人近距離地守在你跟前,服服帖帖伺候著你,我們在外頭做生意也就放心多了。

這回,父親沒有打斷兒媳婦慢聲細(xì)語說的話,只是朝坐在一邊洗耳恭聽的兒子瞪了一眼,仿佛這個歪主意就是兒子唆使著兒媳說出來的。

父親把兒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表示對兒媳說的這話的不滿,但當(dāng)著兒媳的面,他沒有把自己強(qiáng)烈的不滿和憤怒發(fā)泄出來,只是那樣盡量心平氣和地說了句:快八十歲的人啦,還鬧甚老婆哩,你們不怕人家笑話,我還怕人家笑話哩!這事以后誰再不要說第二回。

兒子兒媳看出老人的態(tài)度如此堅(jiān)定堅(jiān)決,就再不敢說什么了。白天依然忙著做這做那,到晚上很晚了才關(guān)了店鋪回到家,把錢匣子里的一堆票子和麻將館里贏來的錢,反反復(fù)復(fù)數(shù)上幾遍,才哈欠連著哈欠上了炕。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也沒忘記互相之間還要盡那個義務(wù)。說是盡義務(wù)吧,本想就那么面面俱到敷衍了事也就算了??赏搅伺d頭上,誰就管不了誰了,這時候就都大動干戈弄開了真的,一番地動山搖揮汗如雨地進(jìn)進(jìn)出出。事畢,當(dāng)雙雙癱倒在炕上,靜靜地喘息,他們才聽見隔壁窯里還不時傳過來咯咯咯的咳嗽聲,他們這才異口同聲地小聲說,咱爸還沒睡。說過這話,兩個人又認(rèn)真地想一陣,老人到底要那么多的錢弄啥?忽然,兒媳說,是不是咱爸要給他買壽衣棺材什么的,要不,是不是還想在那麻子山上修一個氣派一點(diǎn)的墳場?

等到次日吃飯時,兒媳就拐彎抹角地把話題拉談到這個問題上。兒媳說,今年有閏月,聽大人們說,要是在有閏月的年頭給老人做了壽衣,那老人就會加壽呢。兒媳婦慢條斯理地這樣一說,這回父親那黑黢黢的臉膛上,立馬就浮現(xiàn)出一臉的笑來。父親笑著說,這事他也想過,人遲早要死的,死了以后遲早也是要穿衣服的。不過,他不想用那種傳統(tǒng)的壽衣裹著身子上山。他說,人家領(lǐng)導(dǎo)人去世后,身上都穿著新嶄嶄的衣裳,身上還要蓋一面黨旗,活著威風(fēng),死了也挺威風(fēng)。至于那黨旗咱也就不要蓋了,但那衣裳總還要穿得像模像樣吧。

兒子一聽這話,喜出望外,終于搞清楚老人的真實(shí)用意了。于是就說,咱爸的意思他明白了,咱爸是要新事新辦,就是不穿舊時的那種老壽衣,現(xiàn)在就跟那些領(lǐng)導(dǎo)人一樣,穿戴平時的,比如西服呀,中山裝呀,皮鞋領(lǐng)帶外套毛大衣……

兒子說到這里,父親終于笑呵呵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兒子當(dāng)然知道,一向老實(shí)巴交的父親,為什么在這件事情上要這么講究這么在意這么認(rèn)真。小時候,父親逢年過節(jié)常要講,他們祖輩務(wù)農(nóng),年年月月臉朝黃土背朝天,在山峁溝洼上刨來刨去,還總是吃不飽穿不暖,從沒穿過買來的衣裳和鞋襪,直到老來,身上的棉衣棉褲,還是靠母親一針一線手工縫制?,F(xiàn)在,終于有了錢,老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后離去時穿的衣裳,怎能不買最好最貴的衣裳呢!

于是,兒子和兒媳婦連著幾天,輪換著在各家商場里轉(zhuǎn)悠。等用了幾天的工夫,把所有的點(diǎn)都踩了好幾遍,價錢也比較過了,質(zhì)地樣式也都論證好了,那天兩人一出手,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提回來幾大包子,放到炕頭上,一件一件拿出來讓老人瞧。

父親把兒子兒媳給他買的這些壽衣壽褲,還有皮帶皮鞋,領(lǐng)帶襪子,一一拿起來放下去細(xì)心地看了一遍,有的還穿在身上試了試大小長短肥瘦。然后,又讓兒媳一件一件包起來,放在了自己住的窯掌子那兒的柜子里。然后鎖上了柜門,對兒子兒媳和藹地說,這回我就放心了,也不用到時候,你們手忙腳亂地亂抓瞎。父親這樣說,就是對兒子兒媳最高的褒獎。兒子是根獨(dú)苗,他上頭曾經(jīng)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哥哥姐姐都在那個大干農(nóng)業(yè)的年月,打土壩淤地時,死了。那時他父親正當(dāng)著生產(chǎn)隊(duì)的隊(duì)長。哥哥姐姐死了以后,父親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性格孤僻,沉默寡言,整天吊著一個冷臉,冷峻地面對家人面對外人,面對工作面對生活。后來,生產(chǎn)隊(duì)解散了,可村委會還在,父親就一如既往仍然被推選當(dāng)著村主任,直到前些年因年事已高自覺退下。父親在村上負(fù)了幾十年的責(zé),就靠端一根長桿煙鍋?zhàn)?,進(jìn)東家走西家,到鄉(xiāng)上到縣上,把上面的政策傳下來,再把底下的呼聲傳上去。村上平平穩(wěn)穩(wěn),村民安居樂業(yè)。在這樣的安定團(tuán)結(jié)的大好形勢下,他光榮地退了下來。晚年的父親,終于平穩(wěn)地實(shí)現(xiàn)了軟著陸,贏得了自上而下的好名聲好口碑。就這樣才幾年的工夫,新上來的年輕人,大刀闊斧搞起了改革,搞起了開發(fā),三改革兩開發(fā),村里的百十畝田地沒了,被開發(fā)商蓋起了高樓大廈。那些腰纏萬貫的開發(fā)商,腰包里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開上高級小車走了。接下來,浩浩蕩蕩進(jìn)來的就是天南地北的新移民。過完年開了春,常有村上的老伙計(jì)向他問這問那,他瞧著問他人憂郁的眼神,苦澀地一笑,搖搖頭無話可答。有人悄悄問他,那賣地的錢都到哪兒去了?他依然是苦澀地一笑,搖搖頭不作回答。人們見他終于還會笑,于是就沒有絕望。終于等到分錢的方案公諸于世,連同那些花花綠綠的賬目也貼在了墻上,村民們的臉上終于多云轉(zhuǎn)晴,他的臉上的愁云,自然也煙消云散了??伤杖账?,夜夜想的另外一件事,好多天了,就是思來想去想不出個良方妙計(jì)。他一想到這事,就唉唉地嘆氣。他真的不曉得以后的人會咋樣罵他呢。

父親自從買下了一大包新嶄嶄的壽衣,也就多了一件心事。他每天晚上都要從柜子里把那個大包袱拿出來,放在炕頭上,解開包袱,一件一件翻攪出來看上一陣。有時還要戴上老花鏡,細(xì)心地瞅那衣服上的標(biāo)簽,摸索上好幾遍那些衣服的里里外外,就這樣擺弄上好一陣子,才按照原樣包好,重新放進(jìn)柜子,然后鎖好柜門,把拴著紅繩兒的鑰匙放入寫字臺的抽屜里,才會安然地睡去。

那天晚上,兒子他們因?yàn)橥膺呄掠?,便早早地關(guān)門打烊回來。兒媳一進(jìn)大門,老遠(yuǎn)就瞧見父親身上穿著白襯衣,襯衣領(lǐng)子上還松松垮垮打著一條領(lǐng)帶,坐在炕欄邊,戴著老花鏡,一件一件翻看著那一包壽衣?;氐郊?,兒媳便悄聲說,咱爸還在偷偷瞧那些衣服呢。不信,不信你去瞧瞧!

兒子由于從小形成對他爸的敬畏,身子沒敢動,只是用不解的眼神瞅妻子。這時他們的寶貝兒子蹦蹦停下了寫作業(yè),說,我去瞧!兩個大人生怕打攪了父親,沒有答應(yīng)孩子前去。去是沒去瞧,但他們都仿佛才明白,原來父親思來想去的就是這事情呢。那么,還有棺材呢?好像那天說起棺材,父親也沒說什么反對呀??磥?,這件事也要放在心上,早點(diǎn)給他買回來,父親才會安心。轉(zhuǎn)眼的工夫天就熱起來了,那天,兒子從瓜果批發(fā)市場批發(fā)了好幾個大西瓜,裝了兩個蛇皮袋子,讓一個常送貨的三輪車送回來,正好父親在家睡完午覺起來,見蹬三輪車的是鄰村的村民,彼此相互都認(rèn)識,三扯兩拉就拉談到買棺材這事上。那蹬三輪車的黑臉漢子,吃著父親給的黑卷煙,濺著唾沫星子說,這事情就包在他身上,他遠(yuǎn)房的一個親戚就專門開著一家棺材鋪,要上好的四片瓦或八仙貨,保證都能挑最好的材料,活路做得細(xì)致,尺寸絕對不會偷懶,而且保準(zhǔn)沒一塊補(bǔ)丁。父親一聽自然高興,拉著那人進(jìn)窯抽煙喝茶慢慢敘談了一陣子,最后還打開柜子,讓那人瞧了自己新買的壽衣,才與那人相跟著去了廣場。

等父親后晌聽完聊齋提著小板凳回來,他的家就被盜了。父親瞧見自家大門開著,他住的窯門也開著,窯里被翻了個七零八落,衣服鞋襪被散落了一地,那包新買的壽衣早已不翼而飛……

父親瞧見這番慘狀,差點(diǎn)被氣暈過去。他強(qiáng)忍著頭暈?zāi)垦#o兒子打了電話。不一會兒兒子就帶著派出所的兩個民警來了。民警說,你們村里剛分了錢,有好幾家都被偷了,這樣的盜竊案子很難破,如果安上防盜門,那小偷就進(jìn)不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個民警看完現(xiàn)場做完筆錄走了。兒子指著他窯門上的防盜門說,爸,給你也安一個防盜門吧,花個千兒八百的買個保險。

父親歪著腦袋擺了擺手。

兒媳說,亡羊補(bǔ)牢,為時未晚呀。

父親似乎也把兒媳的話聽懂了,他依然擺了擺手。

兒子見父親并不想在被盜賊偷竊之后再安裝什么防盜門,于是又說,要不,咱們院子里安個攝像頭吧,這就能把前來偷竊的小偷拍攝下來,能給派出所提供院子里所發(fā)生的一切信息。兒子怕父親聽不明白,還故意把事情說得很仔細(xì)。

沒想到父親一聽,這回連手都沒擺,卻撂出一句:那小偷還會常來呀!然后慢吞吞地爬上炕,仰面躺在鋪蓋卷上,輕輕閉上雙眼,不言語了。

父親病了,連著幾天不下炕,飯吃得少了,話也說得少了,早上也不出去鍛煉了,中午睡醒后也不再拿上小板凳去聽聊齋了。

兒子見父親就因?yàn)榧依锉恍⊥低底吡四敲匆稽c(diǎn)東西,就能被氣得病成這個樣子,心里橫豎想不通。父親一向堅(jiān)強(qiáng)開朗,怎能為這點(diǎn)小事給打倒呢?為了叫父親不要老在這點(diǎn)小事情上想不通,犯著熬煎,兒子對老爸說,不也就那么幾件衣裳嗎,犯得著為這點(diǎn)小事急躁?萬一急出個什么病病災(zāi)災(zāi)的,你說劃得來劃不來?讓我們照那回的原樣,重給你買一回不就行了?不就是多花幾個錢的事情嗎!

父親聽完兒子說的話,眼皮連抬都沒抬一下,只是微微擺了擺手,神情安詳?shù)镁拖袼话恪?/p>

父親耐心地聽站在一旁的兒子把那話一句句說完,并沒有強(qiáng)烈地反對,甚至是激烈地發(fā)火,甚至是猛烈地叱罵?,F(xiàn)在,父親病倒了,父親再沒有以前那樣硬朗的好精神了,父親整天就那樣迷迷瞪瞪躺在炕上,一聲不吭,一言不發(fā),甚至不聽收音機(jī),甚至不看電視,就那樣不分白天黑夜安詳?shù)靥芍?/p>

兒子、兒媳這時就顯得束手無策。對父親的安慰開導(dǎo),父親聽了置若罔聞,不屑一顧。那么,還有什么辦法能使老爸高興呢?兒子這時一下子就想到了酒。燒酒是父親平時最愛喝的東西,于是兒子端來了斟得滿滿的一壺酒,還炒了一盤父親平時最愛吃的韭菜炒雞蛋,端到炕前,父親依然是微微擺手拒絕了。

這回兒子、兒媳沒轍了,兩口子回到自家窯里,有氣無力地跌坐在沙發(fā)上沒了主意。不過,往往到了這種地步,還是女人表現(xiàn)得比男人聰明。有人說女人在熱戀中,智商等于零;但是,身處困境的女人,一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馬上就會靈機(jī)一動爆發(fā)出奇思妙想,使人絕處逢生。兒媳說,咱們給咱爸重買一套跟那一套一模一樣的壽衣,不就得了?

對對。兒子恍然大悟。

到了下午,兒子、兒媳提著一大包東西,汗流浹背地進(jìn)到父親的窯里,喜出望外地對父親說,爸,案子破了,東西都找到了,哈哈,我說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小偷把這些東西拿到集頭上賣,一下子就讓派出所的民警給抓了個現(xiàn)行,還不得受幾天那苦才怪哩!

父親靜靜地聽完兒子眉飛色舞興高采烈的講述,只是微微地抬起眼皮,朝那包衣服上瞥了一眼,似乎是看了看那包裹的顏色和大小,心里仿佛就明白了這里頭的什么奧妙,但是沒說一句話,也沒朝他們擺手,然后又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兒子兒媳兩個人面面相覷,吐了吐舌頭,似乎自己精心編造的這個謊言,一下子就被老謀深算的老爸看破戳穿,他們急忙尷尬地溜了出去。

幾天來,父親的病情仍然不見有什么好轉(zhuǎn)。對于父親突然被氣成這個樣子,兒子和兒媳事先沒有一點(diǎn)思想準(zhǔn)備。他們原以為父親就是被盜賊偷盜之后,才氣成這個樣子?,F(xiàn)在,被偷竊的東西不管咋說,又重新失而復(fù)得被找回來了,父親為什么還不高興呢!

他們站在父親的炕邊,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就這樣靜靜地過了一陣,父親半睜著那雙昏花的老眼,平靜地說,這些穿戴并不當(dāng)緊,活著是衣裳,死了也是衣裳,都還不是一樣么……

說到這里,父親突然睜大眼睛,眼光放得亮亮的,朝兒子兒媳平靜地掃了一眼,才說,還有件頂重要的事情,要給你們說,我思謀了好長時間,不曉得能弄成不?就是……就是想請個會寫文章的人,趁我還在,我說……他寫,給咱……給咱們村上寫一本書,不要……不要叫后人忘了咱們村上……曾經(jīng)有過的光榮歷史和那些田和地呀……過去……村前村后,那可都是好水地呀……

父親有氣無力說到這里,就再不往下說了,眼眶里噙滿了渾濁的淚水,聲音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到了這時候,兒子、兒媳才終于明白,原來父親把錢攢下來,朝思暮想,就是準(zhǔn)備著辦這樣一件大事的,他們望著老淚縱橫的父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

就在這時,大門外響起了摩托車的聲音,大門被推開了,進(jìn)來的是那兩個派出所的民警,他們手里提著那包衣服,大步流星走進(jìn)父親的窯洞,激動地說,案子破了,就是那個蹬三輪車的家伙偷的,昨天他又作案時,被我們當(dāng)場抓住了。

父親聽了民警說的話,睜開眼睛,把放在炕上的那兩個一模一樣的布包看了一眼,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了,甚話沒說出來,卻開始了劇烈的咳嗽,咳嗽得一聲緊似一聲,肩頭一聳一聳的,胸脯也在劇烈地起伏著……

兒子、兒媳這時才想起了要送老人趕緊去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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