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普

李永普詩選

◆ 李永普

注 望

靈魂已經(jīng)很輕了 輕得

如同業(yè)已飄散的云層

姐姐 為何你比黃紙

還黃的臉上 兩只睜大的

眼睛 仍在回映著

來自浮生的凄慘之光

入殮之時 你兒子用手

摩挲它們 企望用安撫

亡靈的方式 關(guān)掉兩扇

洞開歲月的窗口 關(guān)掉

大地上一塊佝僂匍匐的

泥土 塵埃難落的淚水與

傷痛 可它們不肯閉合的

樣子 執(zhí)拗而任性

直到要蓋棺了 還如

兩柄寒光閃閃的利劍

要直逼地獄的深處嗎

堆積成墳的泥土 看似

沉實了 疏通六脈神氣的

空隙 仍有潛在活力

姐姐 埋地三尺的黃泉里

會有兩道縱穿黑暗的目光

歲歲年年 將不死的注望

投向高處的塵世與親人

一棵柳樹替你站起

癌癥將二十八歲的年華

逼入最后的懸崖 躺在

病榻上的你 似乎很平靜

你說 一個生命所經(jīng)歷的

你都基本經(jīng)歷過了 所以

也就沒有太大遺憾了

而在親人飲泣的挽留中

你又覺得一個上有老

下有小的人 不能就這么

推卸責任走了了事

在撇離人世的那一刻

你對親人說的只有

一句話 我想站起來

就在你入土的第二年春天

在黑土堆就的墳?zāi)_邊

一棵柳樹悄然替你站起

通往外婆的路上

起風了 風吹在通往

外婆家的路上 蟲鳴鳥啼

被風聲牽引 一波又一波

響在耳際 這條路走了

多少次 外婆的影子

就在波光里涌動多少次

小時候 外婆常接我

去她家 有一次 半道上

大雨沒商量瓢潑而下

沒有雨具 自己把自己

當成雨具的外婆 彎著腰

抱緊我 深一腳淺一腳地

朝前走 讓豫西南盆地

西緣的崗丘 跟在后面

泥濘著足印 一任急雨

拍打在她身上 如同

拍打一張老邁的韌弓

現(xiàn)在 外婆的骸骨蟄伏

沿陵東畔 她的靈魂輕盈

飄飛在今生今世的天空

一個人走在通往外婆家的路上

如果頭頂有一片云 那一定

是外婆 想為外孫遮擋陽光

魚

悲愴如水 一條河流

之于我們 翔實而具體

它以藍色創(chuàng)傷之鏡

收藏或反饋 隨波

逐流的苦難和眼淚

歲月一派盲目黑暗

一些外在天氣 傷及

循規(guī)蹈矩的秩序 失控的

河流 難以自持 更無暇

顧及我們 暴雨頻頻

降臨的雨季 有荒溝

依仗和河流的近親關(guān)系

洶涌即時即性的喧躁騙局

一些冒險家 我們中的

兄弟姐妹 循著抄襲復(fù)制

誤入歧途 終因水斷

路絕 曬尸他鄉(xiāng)一去不歸

而作為幸存者 我們憑借

浮游生物和水草擇食而居

隨遇而安 注定只是

命中奢求 除了網(wǎng)具釣具

捕殺 及污染投毒謀害

河流內(nèi)部 淺灘或深潭

激流或漩渦 有多少

意料之外必需面對 如果

一條大魚高高躍出水面

那不是跳龍門 而是它

觸及障礙之后應(yīng)急對策

一群小魚橫斜飛掠中激起

水花 那不叫歡快 肯定

后面有一條大魚想吃掉它們

蛙

高天如碟 浮云閃過

虛幻的影子 只有飛掠

一現(xiàn)的鳥兒 接近真實

比飛鳥真實的 是攀爬

千次 跳躍無數(shù)之后

揮灑深井的盈盈清淚

豐腴了綠苔 消瘦了自己

當淚水枯竭 黑暗的圍困

比漫長更長 騎夢而來的

上帝 被夢掐死 享盡

天光高高在上的井臺啊

注定圈結(jié)成隔世的高度

正午日影中天月輪 以過隙

之光 朗照坐井不再觀天的你

如同朗照 浮在水面的石頭

而當群蛙鳴奏 自水草

豐美的小河那邊隱隱傳下

歡樂是它們的 痛苦

不屬于自己 或沉或浮

你已陷入比石頭更沉的死寂

在雨中奔跑

在雨中 雨水在奔跑

我也在奔跑 比起我

雨水顯然是古老的奔跑者

億萬年以前 它開始

跑動的時候 這座星球

才跟著水靈跑動 山河

因之更像山河 大地

為此與生命同行 秦時

明月漢時關(guān) 稻花香里

飄來的豐年及蛙聲一片

被奔跑的雨水攙起 扶正

唐風宋云的農(nóng)業(yè)文明

而我 不過是看不見古人的

來者 是商業(yè)和工業(yè)的

心臟地帶 螞蟻一樣

移動的小小黑點 我沒有

帶傘 雨水很容易落在

我身上 雖然雨不大

卻把我全身淋透了

更多的雨水無處可去

它齊刷刷地跟隨著我

希望奔跑的我 能將其

帶到松軟的泥土上

帶到稼禾青青的田疇

而我的肉身太重 奔跑的

速度太遲鈍 太緩慢

雨中的街道 太長太遠

街道的盡頭 還是街道

眼看大片大片的雨水

疼痛哭喊 骨折筋斷

在高處的建筑 或者

腳下的水泥路面 我

只能把自己的身體

包括頭發(fā)和汗毛 當做

指認的最后的原野

在山中

你可以對那座曾經(jīng)的山

用拄杖說出齊腰深的往事

對那段叫做暴雪的山路

描述你追憶時難以自拔的

敗筆 你可以從雪中

找回迷離的眼神 說那是

火塘的煙熏所致 甚至把

一種異樣的回聲 看成烈風

或者烈風吹痛了耳膜

當你走完別樣的返程

用心回到心 感知一粒塵埃

給出另一粒塵埃的浮世位置

你可以當著土家族母女

淚釋山中雪融成水的原因

當山野的雪在你的手中抖成紙片

一紙電文的背面 雪埋中原

我從荒野穿過時

我到來時 荒野是沉寂的

所有的草都是沉寂的 它們

以自己的方式漠視我 正像

我漠視曾經(jīng)穿過的某些角落

很多草我都叫不出名字

一如它們叫不出我的名字

大地是廣袤的 我們都是

泥土的孩子 身上流著

泥土供養(yǎng)的血 天上云影

如煙悄悄驟散 陽光

拂過荒野的夏日 輕視了

歲月深處的枯榮與滄桑

輕視了草內(nèi)心的秋霜與

白雪 這些宿命的草芥

絕非因踐踏焚燒啃食而放棄

生長代謝 現(xiàn)在沒必要

阻攔我 我聽出腳下

踩歪的草 細微呻吟一下

又努力向上挺起 從荒野

到塵世 多少類似的卑微

多少柔弱 在史冊之外

艱難頑強地活著 或曾經(jīng)

活著 我知道 草有時

會在風中左右搖擺

它們比我扎實 以根抱緊

身下的泥土 即使身子

折斷 根還在 沉落

泥土的種子還在 而我

不過是大地漂浮的一粒

微塵 暴風雨來臨之時

沒能夠抓住家 抓住

避難的方向或道路

一粒微塵尚未消失

小時候 歲月被病魔

掌控著 三歲之前

靠父親和姐哥們的兩條腿

在世上走 以后獨立

能走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

仍被愛攙扶著 踉踉蹌蹌

融入人間煙火的溫存里

以后的以后 一個人伴著

長大的青春 四方漂流

我在頻頻回首之中 行囊里

那些來自故土和血親的坐標

依然修正著我的方向與道路

曾經(jīng)背過我的親人們

在我的經(jīng)驗與想象里

比我強壯 比我有力量

抵擋人間災(zāi)禍雨雪風霜

可突然之間 他們變成

被風卷走的它們 散落在

比故鄉(xiāng)遠得不可企及的地方

留下我這個笨蛋和懦夫

被屈辱和失敗的淚水

浸泡成癱軟的男子漢

大豆腐 背著塵世饋贈的

石頭 經(jīng)年輾轉(zhuǎn)于山水的

褶皺里 不是我想著要

努力承擔什么 而是

一粒卑微的塵粒尚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