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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俊義小說四題

2015-12-16 20:10王俊義
躬耕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峽口銀圓司令

◆ 王俊義

王俊義小說四題

◆ 王俊義

別司令的御醫(yī)

商雪亭是西峽口的民間醫(yī)生,住在離西峽口五十里的楓楊店。一年到頭,腳上踏著一雙葛麻編的草鞋,穿梭于西峽口鄉(xiāng)間的村子。春夏秋三季,穿著老婆縫的淺藍(lán)布襪子,冬天下大雪,套上老婆縫的深藍(lán)棉襪子。對有錢人,商雪亭不多收一個子。商雪亭對大兒子說:“有錢人的錢是有錢人的,咱不能掏出來裝進(jìn)自己口袋里。”對沒錢人,商雪亭不收錢,甚至抓了藥,讓大兒子給送過去。商雪亭對老婆說:“醫(yī)生不是木匠鐵匠不是開小賣鋪的,要力氣要本錢。醫(yī)生給人看病是不費本錢的,不收沒錢人的錢,才是醫(yī)生的根本?!?/p>

有些沒錢人家,找商雪亭看過病,送給商雪亭一雙葛麻草鞋。商雪亭就坐到門墩上,脫下舊的,換上新的。用力氣在地上敦敦,讓葛麻草鞋和腳上的襪子合在一起。時間長了,送給商雪亭草鞋的人多了,商雪亭就成了西峽口方圓百十里范圍內(nèi),每年穿新鞋最多的人。到了除夕夜里,一家人坐在一起喝幾盅缸撇黃酒之后,商雪亭扳著指頭算算一年穿了多少雙草鞋。算來算去,商雪亭就笑了笑,溫純地說:“一年穿一百二十雙草鞋,比袁世凱穿的鞋還要多?!?/p>

給有錢人看病,總要給商雪亭炒幾個菜,擺一壺酒。商雪亭說:“我只要一個菜,就是蘿卜青頭切幾大塊,蘸點鹽水就行了?!鄙萄┩ず葞妆S酒,吃幾塊青頭蘿卜和一碗面條。那些菜,商雪亭一筷子也不動。有錢人給商雪亭三塊銀圓,商雪亭只收一塊。就是攆出門外半里路,把銀圓塞進(jìn)商雪亭的口袋里,還是要掏出來,還給有錢人。商雪亭說:“看次病就值當(dāng)一塊銀圓,收多了,也就不值當(dāng)了?!?/p>

給沒錢人看病,也是幾塊子青頭蘿卜,沒鹽的人家連鹽也免了。吃嘴蘿卜喝嘴稀飯,商雪亭也吃喝得香甜如故。商雪亭說:“天下找我商雪亭的,沒有富人,也沒有窮人;沒有貴人,也沒有賤人,都是病人。有錢人給塊銀圓,沒錢人給雙葛麻草鞋,都是一樣的?!鄙萄┩び辛算y圓,不買地,不蓋房子,一家人吃吃喝喝一年,手頭只要超過五十塊銀圓,就把多余的塞到廟里的烏木箱子里。過去大廟在夜里是不關(guān)門的,風(fēng)雪夜歸者,討食要飯者,到了廟里,就是半夜時分,也要做碗飯給人家吃的。

別廷芳住進(jìn)西峽口當(dāng)上司令之后,1933年夏天,大腿上生出一個疔。不紅不腫,就是扎心疼。白天疼的輕一些,到了夜里,疼得別廷芳在床上亂滾。西峽口五個藥鋪,都有看瘡看疔的大夫,輪著給別廷芳看了一遍,又是喝藥水,又是糊膏藥,那個疔就是挖不出來。別廷芳對薛鐘村說:“疔要挖,瘡要抽。一個西峽口,就沒有一個能挖疔的大夫?”

薛鐘村說:“西峽口民間最有名的醫(yī)生不是西峽口五個藥鋪里的大夫,是楓楊灣的商雪亭。”

別廷芳說:“給區(qū)里打電話,讓商雪亭來給我挖疔?!?/p>

薛鐘村拿起搖把子,剛搖了一下,別廷芳說:“讓區(qū)里雇個兜子,把商雪亭抬到西峽口?!?/p>

區(qū)里雇了個兜子,商雪亭貴賤不坐。區(qū)長說:“商先兒,這兜子不是我給你雇來的,是別司令給你雇來的,你還是坐吧。”

商雪亭說:“人的腳是干啥的?是走路的?!?/p>

區(qū)長說:“你商先兒,不能給個鼻子就登臉,給臉就不要臉。好賴我是個區(qū)長,給你雇個兜子你不坐,讓我區(qū)長的臉往哪擱?”

商雪亭說:“把四個男人的肩膀當(dāng)腳巴掌子走路,是會短命的?!?/p>

區(qū)長說:“不坐就算雞巴了,兜子走前頭,你跟著兜子走。”

商雪亭說:“還是叫兜子回去吧?!?/p>

區(qū)長說:“回去?回去我咋給別司令交代?”

五十里路,跑了大半天,商雪亭跟著兜子進(jìn)了司令部。別廷芳坐在皂角樹下,看見兜子上沒有人,就問:“沒把商先兒抬來?”

幾個抬兜子的人說:“商先兒不坐兜子,跟著跑來了?!?/p>

別廷芳看著商雪亭說:“還有這樣的二球,放著兜子不坐,跑了五十里?!?/p>

商雪亭說:“別司令,看看疔長在哪?”

別廷芳伸開腿,挽起褲腿,抹拉到大腿根。

商雪亭摸摸摁摁疔的部位說:“別司令,這個疔叫指頭疔,要抓,要挖?!?/p>

別廷芳問:“西峽口五個看瘡看疔的大夫都抓了,都挖了,咋還不出來?你咋抓?你咋挖?”

商雪亭說:“我用倒臀挖,用倒臀抓?!?/p>

別廷芳問:“啥倒臀,不就是綠蛇出溜?”

商雪亭說:“是的。綠蛇出溜,叫綠蜥蜴。它遇到想吃掉它的東西,就倒著屁股,用爪子眨眼功夫挖出一個坑,藏到里邊?!?/p>

別廷芳說:“你是靠倒臀的挖勁來挖我的疔?”

商雪亭說:“是的?!?/p>

商雪亭讓別廷芳的馬弁到老鸛河灘上挖了二十七個倒臀,裝在一個木桶里。商雪亭捉出九條,在一個綠色的老磁盤里碾碎,糊到別廷芳大腿長疔的地方。從自己的藥箱里掏出一個黑色牛皮紙膏藥和一個火鐮,還有一團(tuán)火紙。商雪亭用火鐮撇出火花,點著火紙,烤化膏藥,貼在糊倒臀的地方。然后,麻利地把火鐮裝進(jìn)箱子里,掏出兩張膏藥遞給別廷芳說:“別司令,我走了,明天這個時候,你自己搗碎九個倒臀,照樣子糊上,膏藥貼上。后天依然如此,第三天接住頭,疔就出來了。”

別廷芳說:“你不能走!”

商雪亭說:“你想槍崩我?”

別廷芳說:“你給我看病,我還能槍崩你?”

商雪亭問:“那你為啥不讓我走?”

別廷芳說:“你搗碎倒臀,糊在腿上,撇火鐮點火紙,烤膏藥貼膏藥的樣子,不溫不火不緊不慢,看著讓人過癮。我不舍得讓你走,就是想再看兩次你的手藝?!?/p>

商雪亭說;“醫(yī)生是大家的,不是你別司令一個人的。”

別廷芳說;“無論你是一群人的,還是我一個人的,都不能走。”

商雪亭就住下來,給別廷芳搗碎了三次倒臀,糊了三次疔。對頭三天的晌午頭,商雪亭對別廷芳說:“疔被咬爛了,一捏就出來了,也就是被挖出來和抓出來了,但是你要拿出一瓶上好的燒酒?!?/p>

別廷芳問:“你喝?”

商雪亭說:”讓你的疔喝?!?/p>

燒酒拿來了,竟然是一瓶茅臺。商雪亭揭開膏藥,用燒酒洗掉倒臀的尸體粘在皮膚上的殼子,對別廷芳說:“咬爛了。”

商雪亭把燒酒倒在手上,兩個指頭輕輕在別廷芳的腿上擠擠,一個肉疔就出來了。商雪亭捏起肉疔給別廷芳看,一個三節(jié)的肉疔,半寸長,活像一個小拇指頭。商雪亭從箱子里拿出一塊膏藥燒化,貼住疔留下的傷口說:“這是長藥,三天就能長好傷口?!鄙萄┩び镁葡聪措p手,掂起半瓶茅臺,喝了一大口,舌頭舔舔嘴唇說:“別司令,好酒好酒?!?/p>

別廷芳說:“好酒要好菜?!?/p>

商雪亭說:“半個青頭蘿卜就可以了?!?/p>

啃著蘿卜,喝著茅臺,商雪亭的臉微微的紅了。他說:“我可以走了吧?”

別廷芳點點頭,叫人拿出來五十塊銀圓,六瓶茅臺。別廷芳把銀圓遞給商雪亭,商雪亭接住后拿起四塊,裝進(jìn)口袋里,剩余的遞給了別廷芳。商雪亭說:“我給有錢人看病,都收一塊銀圓。在有錢的病人家里住一天,收一塊銀圓。三天三塊,加上看病一塊,四塊就足夠了?!?/p>

別廷芳說:“二球個啥,司令部還沒有這幾十塊銀圓?!?/p>

商雪亭說:“司令部的銀圓是司令部的,不是商雪亭的。但是煙酒沒價,這六瓶茅臺我背走了?!?/p>

商雪亭背上茅臺和藥箱,別廷芳的汽車開來了。

商雪亭說:“我跑?!?/p>

別廷芳說:“來的時候,是兜子,你可以不坐,可以不把肩膀頭當(dāng)腿。汽車一定要坐,這是轱轆在走?!?/p>

商雪亭不想坐車,但是商雪亭看見馬弁的手槍,恐怕忽然給自己一槍,就呆呆地站在汽車旁。司機把商雪亭拉上了汽車,送回了楓楊灣。

給別廷芳治好了指頭疔,除了喝那幾瓶茅臺的時候,想起來西峽口有個司令叫別廷芳之外,其他的都幾乎忘記了。該給誰看病,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名醫(yī)如道,大概就是商雪亭這個樣子。

商雪亭三個兒子,老大老二都跟著商雪亭學(xué)醫(yī),只有老三不想學(xué)醫(yī),想到西峽口胡球晃蕩。他對商雪亭說:“爹,你給別司令看好了指頭疔,過幾天你去西峽口司令部給別司令說說,讓我到司令部謀個差事干干?!?/p>

商雪亭說:“在司令部干的人,都是沒有手藝的人,都是抱著妓女當(dāng)老婆,瞎胡混的?!?/p>

三兒子說:“別司令也是瞎胡混?”

商雪亭說:“一個司令部只有一個司令,其它都是瞎胡混的?!?/p>

三兒子說:“在西峽口瞎胡混,也比在楓楊灣當(dāng)個醫(yī)生強?!?/p>

商雪亭說:“醫(yī)生咋了,皇帝有病,也是醫(yī)生看的。自從盤古開天地,醫(yī)生和老師不比皇帝差多遠(yuǎn)。柴扉可以進(jìn),皇宮也可以進(jìn);商號可以進(jìn),都督府也可以進(jìn)。”

三兒子說:“爹,你還是去給別司令說說。”

商雪亭說:“我給別司令看病,收了人家的銀圓,還拿了人家的酒,算是誰也不爭誰的錢,誰也不欠誰的情,我咋能給人家開口?”

三兒子說:“只要你開口,別司令能不給辦?”

商雪亭說:“你們弟兄三個,只有你上了開封高中,也只有你覺得楓楊灣盛不下你。你的同學(xué)就在西峽口的白羽中學(xué)教書,你咋不去教書?”

三兒子說:“看娃子的事,我不干?!?/p>

商雪亭說:“娃子,過去說壺里乾坤大酒里日月長,其實是醫(yī)里乾坤大書里日月長。娃子啊,醫(yī)生和老師日月長啊?!?/p>

1933年冬天,天空開始飄大雪的早上,別廷芳的汽車開到了楓楊灣,停在村頭兩棵巨大的楓楊樹中間的空地上。司機和一個馬弁找到了商雪亭說:“別司令生了一個瘡,請商醫(yī)生去看看?!?/p>

商雪亭說:“西峽口五個藥鋪的大夫,連一個瘡都看不好?”

馬弁說:“別司令就信你商醫(yī)生?!?/p>

商雪亭坐上車,三兒子扒住車門說:“爹,你給別司令說說?!?/p>

“刮大風(fēng)吃炒面,老子張不開嘴?!?/p>

三兒子說:“別司令能張開嘴讓你去看瘡,你能張不開嘴跟他說說我的事?”

商雪亭說:“你讓爹想想吧?!?/p>

詩里說燕山雪花大如席,西峽口的雪花有的時候也大如席。汽車在飛著,雪花在車外邊飄著。山水田園都被雪花覆蓋了,一切潔白如斯。車開到距離西峽口不遠(yuǎn)的地方,天空開闊了,西峽口最大的一片沖積小平原,鋪設(shè)在老鸛河兩岸。此時如同一個巨大的白色鋪單,把一個小平原鋪陳得如同一個純銀的天地。汽車開進(jìn)司令部的院子,車蓋上落滿了雪花,很像一個白色的老鱉,臥在司令部的院子里。

天寒地凍,別廷芳在屋子里烤著一盆炭火。商雪亭走進(jìn)去,別廷芳說:“夏天是正腿長了個疔,冬天是反腿長了個瘡?!蔽鲘{口人把右腿叫正腿,左腿叫反腿。

商雪亭說:“人吃五谷雜糧豬馬牛羊,得個病,長個瘡,看似稀奇,其實一點都不稀奇。紅薯還要長個黑斑呢,牛還要生個窟窿呢,何況人呢?”

別廷芳說:“商醫(yī)生,上次是疔挖不出來,這次是把瘡里的膿疙瘩挖出來了,卻長不住了。紅赤赤一個口子,褲子磨起來生疼?!?/p>

商雪亭說:“人吃的五谷雜糧來自泥巴里,想要瘡長住,那個長藥,也要來自泥巴里。人有的時候,是棵莊稼是棵草,有的時候是頭牛是只鹿?!?/p>

看過別廷芳反腿上的瘡,商雪亭說:“讓人到老鸛河大堤上,挖些鉚堤草來?!?/p>

鸛河大堤上,鉚堤草一棵挨著一棵,一節(jié)挨著一節(jié),把大堤的沙土鉚在一起。幾個馬弁扒開雪,挖了一籮頭鉚堤草。商雪亭洗凈了一把,丟在鍋里煮著,又洗凈一把,放在自己帶來的盤子里搗碎。煮出來的鉚堤草水,洗凈別廷芳的瘡。商雪亭拿出一塊紗布鋪在瘡口上,糊上搗碎的鉚堤草。在鉚堤草上面,貼上了膏藥。商雪亭說:“一天一換,三天對頭,就長住了?!?/p>

別廷芳說:“就這?”

商雪亭說:“嗯,就這?!?/p>

別廷芳說:“簡簡單單?!?/p>

商雪亭說:“看簡單,也不簡單。別司令,你看鉚堤草,把河堤都鉚住了,還能鉚不住你的這個瘡口?”

三天里,雪下下化化,別廷芳的瘡長住的那天,太陽出來了。下雪不冷化雪冷,商雪亭就和別廷芳坐在火盆邊,默默地烤火。商雪亭說:“別司令,我想走?!?/p>

別廷芳說:“路上雪沒有化完?!?/p>

商雪亭說:“雪路歸人,人生一大快哉?!?/p>

別廷芳說:“這次不多不少還給你四塊銀元,六瓶酒?!?/p>

商雪亭說:“這次要五塊。”

別廷芳問:“為啥?”

商雪亭說:“雪天給有錢人看病,加上一塊。這是我多年的規(guī)矩,在別司令這兒不破規(guī)矩?!?/p>

別廷芳問:“商醫(yī)生,西峽口比楓楊灣方便,你來西峽口吧?!?/p>

商雪亭忽然想到三兒子的事,想說一句讓我的兒子來,但是又咽了回去。他有些結(jié)巴地說:“別司令,你有病我來給你看,西峽口我是不會來的。兩種人是閑云野鶴,一是鄉(xiāng)下私塾先生,二是走村過野鄉(xiāng)下大夫。我就是一只閑云野鶴,到了西峽口,想當(dāng)閑云野鶴就難了。”

回到楓楊灣,三兒子就問:“你給別司令說了沒有?”

商雪亭說:“老子實在張不開嘴?!?/p>

三年之后,1936年春天,刺梅花開得滿山崗潔白,花香流滿楓楊灣的時候,別廷芳的汽車又來到了楓楊灣,拉走了商雪亭。別廷芳這次得的是上吐下瀉的病,吃了東西,半個時辰,一半吐了,一半屙了。這個病,西峽口人說叫直腸子驢,肚子里存不住貨。別廷芳得了這個病,第一個想到的是商雪亭,但是參謀長薛鐘村說:“鄉(xiāng)下的大夫,看個疔,割個瘡,是他們的看家手藝,肚子里的病,還是要到城里看?!眲e廷芳為此去過開封,去過南陽,在南陽看好了,回到西峽口沒過三天,又開始上吐下屙。到開封也治好了,回到西峽口過了五天,同樣是嘴里冒綠水,屁股竄鞭桿子。最后,別廷芳對薛鐘村說:“活馬當(dāng)做死馬醫(yī),還是讓商雪亭來看看吧。”

商雪亭的三兒子說:“爹,這回你一定要給別司令說說。三年前,我十八歲,要是去了司令部,現(xiàn)在就是副官了。今年二十一歲了,可不要再耽誤三年了?!?/p>

人老惜子。三年前,商雪亭五十二歲看三兒子,和三年后五十五歲看三兒子,眼光截然不同。他踏上車門說:“我會對別司令說的?!?/p>

人老一時,麥?zhǔn)煲簧?。過了三年,別廷芳五十四歲,忽然就老了。商雪亭看見別廷芳的神色,有些恍恍惚惚若遠(yuǎn)若近。好像很多東西,都從別廷芳的神色里飛速離去了,好像很多歲月,都積淀到臉膛的皺紋里去了。別廷芳躺在睡椅上,看不到三年前虎熊熊的樣子,說話的聲音也如游絲,斷斷續(xù)續(xù)了。

“商醫(yī)生。你、來、了。”別廷芳晃蕩著頭顱說。

商雪亭比別廷芳大一歲,底氣卻比別廷芳厚實很多。他看看別廷芳的舌頭,看看別廷芳手掌上的紋路,耳朵對著別廷芳的肚子,最后摸摸脈,說:“別司令,有治,有治?!?/p>

別廷芳從竹竿睡椅上坐起來,對商雪亭說:“彎刀對著瓢切菜,我別廷芳的病就認(rèn)你商雪亭。”

春天水暖,商雪亭自己來到老鸛河,在水流緊急的地方撿了二十七個大拇指頭豆大的白石頭,在河堤上挖了三把葛巴草?;氐剿玖畈?,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生起炭火,挑了九個白石頭在炭火里燒。一個鐵架子,放了一個鐵盆子,用炭火煮葛巴草水。白石頭燒紅了,有些透亮,放在一個瓷碗里,葛巴草煮了幾遍,水有些發(fā)綠,倒在瓷碗里。白石頭遇到葛巴草開水,刺刺拉拉叫喚,在瓷碗里冒出綠格瑩瑩的水泡。半熱的時候,商雪亭端給了別廷芳說:“別司令,喝吧。一天三次,當(dāng)天回頭,三天就好了?!?/p>

第一天,別廷芳拉屎的次數(shù)少了一半,第二天又少了一半,第三天,不拉了也不吐了。別廷芳問:“真球簡單的東西,治病?”

商雪亭說:“上吐水,靠火攻。緊水里的白石頭燒紅了,就是火。下拉水,靠草結(jié)。葛巴草把土地葛巴的結(jié)結(jié)實實,也能葛巴住你的屁股眼子?!?/p>

別廷芳問:“能管幾天?”

商雪亭說:“三五年是沒問題的?!?/p>

別廷芳說;“商醫(yī)生,你這東西不值錢,但是你知道這東西治我別廷芳的病,這就值錢了。我別廷芳要給你很多銀圓,讓你買幾十畝地?!?/p>

商雪亭說:“我不要你的銀圓,也不買地?!?/p>

別廷芳問:“為啥?”

商雪亭說:“別司令,西峽口附近的地,是最好的地。姓過百家姓,以前不知道姓啥名誰,以后也不知道姓啥名誰,但是地還是地,還在太陽下雨水里長莊稼生萬物,搬不到誰的院子里,搬不到誰的墳?zāi)估??!?/p>

別廷芳說:“銀圓很好,活著能花,死了能埋進(jìn)墳?zāi)估??!?/p>

商雪亭說:“死了埋在墳?zāi)估锏你y圓,自己花不了,只能是讓盜墓賊挖開墳?zāi)梗屗懒说娜瞬话采??!?/p>

別廷芳說:“在天地之間,最能秤一個人價值的,是銀圓?!?/p>

商雪亭說:“我是個沒有價值的鄉(xiāng)村醫(yī)生,不要銀圓?!?/p>

別廷芳說:“要啥?”

商雪亭說:“別司令,我有個三兒子,想來你的司令部里找個差事?”

別廷芳驚奇地問:“咋看中這樣的差事?”

商雪亭說:“讀過開封高中,不想教書,不想當(dāng)醫(yī)生?!?/p>

別廷芳說:“這事,是玩槍的。玩槍的,改朝換代后是最不保險的?!?/p>

商雪亭說:“人各有志,不可勉強?!?/p>

別廷芳說:“就讓他來吧?!?/p>

1936年夏天,商雪亭的三兒子到西峽口的司令部當(dāng)了副官。1940年,別廷芳去世之后,商雪亭還在鄉(xiāng)村看病,三兒子當(dāng)了個副營長。剿匪反霸時,商雪亭的三兒子被拉到老鸛河灘上槍斃了,商雪亭還在看病。1971年,商雪亭去世,享年91歲。1982年,去世11年的商雪亭的墳前開始有人拜藥求醫(yī),儼然成了神仙。商雪亭一輩子穿葛麻草鞋,到商雪亭墳前拜藥的人,都拿著草鞋燒了,讓陰間的商雪亭穿上,還能跑著看病。距離商雪亭墳地不遠(yuǎn)的三兒子的墳上,幾十年里,沒有一個人來燒過紙錢。

商雪亭的三兒子,在西峽口司令部里結(jié)婚,老婆是江西上饒人,有一男一女。商雪亭三兒子被槍斃后,老婆帶著孩子回到上饒,嫁給了一個石匠。孩子跟了石匠的姓,一去不復(fù)返,直到今天,也沒有他們半點消息。

別司令的法律

西峽口巡檢司設(shè)在北關(guān),沒有內(nèi)鄉(xiāng)縣衙的規(guī)模大,但是機構(gòu)設(shè)置是套著內(nèi)鄉(xiāng)縣衙的規(guī)模。內(nèi)鄉(xiāng)縣衙的知縣審理案件,西峽口巡檢司的巡檢也要審理案件。內(nèi)鄉(xiāng)縣衙擊鼓升堂,西峽口巡檢司也要擊鼓升堂。內(nèi)鄉(xiāng)的知縣聽到有人擊鼓,就是正在摟著姨太太睡覺,也要放開姨太太,先升堂審案。西峽口的巡檢司是內(nèi)鄉(xiāng)縣的派出機構(gòu),巡檢相當(dāng)于縣丞,也就是副縣長,聽到了擊鼓,正在吃飯,也要把飯吐出來,先去升堂審案。巡檢司的大鼓,敲響的權(quán)力屬于老百姓。而一旦被敲響,鼓聲就代表皇帝的意志,無論是知縣還是巡檢,都要無條件遵從和臣服。

巡檢司的房子沒有內(nèi)鄉(xiāng)縣衙多,院子卻比內(nèi)鄉(xiāng)縣衙大。十幾棵巨大的楓楊樹,樹枝幾乎挨著樹枝,樹蔭也就疊印著樹蔭,把巡檢司的院子籠罩起來了。正堂門外,清初的巡檢鑄了兩個鐵獅子,威風(fēng)凜凜地把守著正堂的大門。鐵獅子頭上有九個包,高高隆起,民間認(rèn)為摸摸獅子頭上九個包,可以保佑一個家族不吃官司。因此,獅子身上的色澤有些灰暗,而獅子頭上那九個包卻被西峽口人摸得錚亮錚亮。鐵獅子的嘴半張半合,里面含著一個圓圓的鐵球。人手可以伸到獅子嘴里去摸摸鐵球,但是不論從那個角度,都不可能把鐵球掏出來。民間以為摸摸獅子嘴里的鐵球可以免災(zāi)生財,因此兩頭鐵獅子嘴里的鐵球被摸的光亮四射,對著獅子的嘴,能看見人的影子。

別廷芳曾跟著他的父親去過內(nèi)鄉(xiāng)縣衙,在大門口,別廷芳問父親:“縣衙的門窗上咋長花?”

父親說:“那不是長出來的,是江南匠人雕出來的?!?/p>

別廷芳問:“爹,門窗上雕些花干啥?”父親說:“讓知縣看的?!?/p>

別廷芳問:“知縣看花干啥?”

父親說:“知縣看花能心平氣和,斷案才能不偏不向?!?/p>

別廷芳也去過西峽口巡檢司,他把手伸進(jìn)鐵獅子的嘴里,摸著冰涼光滑的鐵球。別廷芳問父親:“獅子嘴里咬個鐵球干啥?”

父親說:“鐵球就是巡檢的舌頭,他說誰犯法就是誰犯法?!?/p>

別廷芳問:“咱們舌頭都能抻出來,巡檢的舌頭咋抻不出來?”

父親說:“巡檢是個官,不能隨意抻著舌頭胡球說?!?/p>

別廷芳問:“為啥?”

父親說:“他說的話就是法條。大清的法條是直來直去的,不是舌頭想歪給誰就歪給誰?!?/p>

別廷芳問:“啥叫法條?!?/p>

父親說:“巡檢的話就是法條?!?/p>

西峽口巡檢司的大門朝南開,前邊有條水渠,四季流水。別廷芳在西峽口,曾看見過巡檢,沿著石頭箍起來的水渠走來走去。巡檢個子不高,腳步噗噗踏踏的。巡檢是南方人,會唱南方的戲,咿咿呀呀的讓人聽不懂。別廷芳聽說,巡檢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吃大米,不吃白饃和面條。別廷芳堅信父親的話,巡檢為啥個子低,就是大米和面條比起來,大米很低。一年四季吃大米的南方人,個子就不會高。

歲月如同巡檢司門前的流水,過了很多年,摸鐵獅子嘴里鐵球的娃巴頭子別廷芳到西峽口當(dāng)了司令。不論是剿滅刀客,還是治河改地;不論是修發(fā)電站,還是審理案子,都捂攬在別廷芳的司令部里。別廷芳也就跟巡檢一樣,說的每一句話都相當(dāng)于清朝的法條,民國的法律。別廷芳有了時間,就去大清留下的巡檢司的院子里,摸摸那頭鐵獅子,也摸摸鐵獅子嘴里的鐵球。然后沿著巡檢司門前的水渠走來走去,儼然就是一個巡檢。

西峽口巡檢在的時候,審理的都是小頭瞎臉的案子,要是殺人越貨,巡檢是不敢審理的,都要交到內(nèi)鄉(xiāng)縣衙的知縣那里去審理。別廷芳當(dāng)?shù)氖撬玖睿褪莾?nèi)鄉(xiāng)的縣長不敢審理的案子,別廷芳也敢審。甚至是內(nèi)鄉(xiāng)的縣長,別廷芳胡操了,也敢審。

民國初年,西峽口各個商號的貨物,一是水路從漢江運到西峽口柳巷西門的碼頭上。水路靠船,西峽口的刀客水性不好,就打消了靠搶船吃飯的念頭。二是車路從南陽到西峽口運過來,車走官道,挨村鄰店,刀客們不好藏身,劫車也就不是刀客們的首選。第三是靠擔(dān)腳的和馬馱的南從荊紫關(guān)北從欒川擔(dān)回來和馱回來的。蚰蜒小路,曲折漫長,穿林趟河,攀山過崖,刀客們就把馬隊和挑夫隊作為最佳的搶劫對象。

馬隊和挑夫,從湖北河南陜西三省交界的荊紫關(guān)水路碼頭拖著鹽茶葉布匹絲綢回西峽口,都要在半路上歇息和打尖。打尖的時候,馬要吃點草料,人要吃個拐彎面。每人面前擺上一大碗湖北的熱干面,開飯鋪的知道趕馬的和挑擔(dān)的肚子大,在大碗熱干面擺上之后,接著就擺上一個盤子,再放上一盤子熱干面,這個盤子就是拐彎的面。吃拐彎面的店前不挨村后不靠街,就為刀客們搶劫馬隊和挑夫們提供了便利。刀客們幾十人端著漢陽造,不知不覺螞蚱一樣落下來,把馬隊和挑夫們的貨物收拾的一干二凈。挑夫們回到西峽口,剩下的是一根扁擔(dān),馬夫們回到西峽口剩下的是一纘馬尾。商行的老板們血本全無,馬隊和挑夫們也捋了一手白沫,空空而歸。

搶劫馬隊和挑夫的刀客頭叫許羅鍋,只搶貨物不害人命。每年都有馬隊和挑夫被搶,每年都還有馬隊和挑夫在山間小路上緩慢前行,生意和人都是生生死死又生生不息。1926年6月,許羅鍋的刀客被西峽口別廷芳的民團(tuán)團(tuán)長邏輯吾的手下?lián)魸⒘?,死了十七個,活捉了二十四個。邏輯吾打電話給別廷芳:“別司令,二十四個活刀客,咋弄?”

別廷芳說:“押回西峽口再說。”

邏輯吾就把二十四個刀客分別綁了,又用一根繩子把他們系在一起,到西峽口已是傍晚時分。邏輯吾問別廷芳:“別司令,咋弄?”

別廷芳說:“殺?!?/p>

邏輯吾說:“我現(xiàn)在就把他們拉倒西河扒敲了。”

別廷芳說:“他們搶罷清朝搶民國,搶罷孫中山搶袁世凱,這樣的刀客,劃得著浪費槍子。讓清朝巡檢司的刀斧手砍了他們算了。”

邏輯吾說:“那多費事?!?/p>

別廷芳說:“不要忘了,砍過之后,給刀斧手一塊銀圓?!?/p>

二十四個刀客在被殺之前,胸口上掛著牌子,寫著刀客兩個字。沿著西峽口的北大街走到西峽口的南大街,又從南大街走回北大街。一街兩行的商號門前都擠滿了人,看刀客游街。最后拉倒老鸛河河灘上,讓前清巡檢司的刀斧手一刀一個,割下了二十四個刀客的腦袋。刀斧手領(lǐng)到一個銀圓后,在十字街飯鋪要了一盤牛肉一壺黃酒,把眼睛喝得通紅。

攔路刀客里,許羅鍋是勢力最大的一個,被剿殺后,其它幾桿子攔路刀客,就丟掉漢陽造或是扔了大刀片子,回老家種莊稼或是當(dāng)了擔(dān)鹽的挑夫。幾十年后,在現(xiàn)場看殺刀客的人說,許羅鍋臨死的時候,對刀斧手說,我日他奶奶,都說刀客狠,也沒有老鱉先狠,我們幾十個兄弟,竟然殺的一個不留。吃個打瓜,也要留個瓜子,放個屁,還要留股臭氣,我們刀客在老鱉先眼里還不如一個瓜子,一個屁。從秦始皇開始,都是殺人償命,我們攔路刀客不殺人,咋也掉葫蘆掉疙瘩?老鱉先比秦始皇還狠。

西峽口山崗上的土地,種莊稼不長種罌粟瘋長,春末夏初罌粟的花朵沿著山崗從南到北次第開放。割罌粟葫蘆的傍晚,鴉片汁液的香味飄散到村子里。清朝初期西峽口開始種罌粟,別廷芳到西峽口當(dāng)司令的時候,罌粟的種植就十分普遍了。有人種植罌粟,有人加工罌粟的汁液為鴉片,就有人吸食鴉片。1924年春天,別廷芳在西峽口六個區(qū)禁止吸食鴉片,每個保每個甲都有禁止鴉片的民團(tuán)兵丁來抓吸食鴉片的人。先餓三天,再打五十軍棍,接著在保證書上摁個手印。第二次吸食大煙,除了打軍棍,就拉到西峽口黃獅店的煙桿隊,修石壩,栽柳樹,一直到徹底戒煙,才能釋放回家。

1927年春末夏初,民團(tuán)抓到了7個繼續(xù)吸食大煙的慣犯。薛鐘村問別廷芳:“司令這七個,咋弄?”

別廷芳說:“敲了?!?/p>

薛鐘村說:“歷朝歷代都沒有吸大煙掉腦袋的法律。”

別廷芳說:“在西峽口,我說的話不是法律,硬過法律。天底下,只要殺人,就沒有治不好的毛病?!?/p>

薛鐘村說:“殺就殺吧。”

別廷芳說:“吃根燈草說得輕巧,他們七個,都要掛著牌子,在西峽口六個區(qū)各個保游行一遍,然后拉到西峽口敲了,才能讓西峽口人都長長記性,都不敢吸大煙。”

薛鐘村說:“別司令,不準(zhǔn)吸大煙不如不準(zhǔn)種大煙,才能在西峽口徹底戒掉大煙?!?/p>

別廷芳說:“鐘村啊,你愚蠢不愚蠢,咱們民團(tuán)一年買一兩千桿槍,銀圓從哪里來?從大煙里來。我別廷芳就要看看,滿山崗種大煙,西峽口人不吸大煙能不能是真的?咋搞,就是槍斃幾個。”

司令部的一輛德國卡車,拉著十幾個民團(tuán)的兵丁,押著七個煙鬼,在西峽口六個區(qū)各個保掛牌游行。四個多月,才游行了一個遍?;氐轿鲘{口,就是秋天了,老鸛河灘上的楓楊樹葉子開始發(fā)黃了。七個煙鬼被綁縛河灘,挨了槍子。司令部把刊登槍斃七個煙鬼的《民新周報》,發(fā)到各個保甲,張貼到村子最顯眼的地方。就是老煙鬼看見了,也恐懼十分,再也不敢吸食大煙了。

西峽口大街從南到北都是商行藥店和茶館,也有十一家賭館。有麻將賭館,有骨牌賭館,有紙牌賭館,也有干子碗賭館。最厲害的是干子碗賭館,里邊啥也沒有,就是一張桌子上,放了一個大銀碗,里邊放了一個麻將的骰子,再蓋上一個小銀碗。賭館里伙計兩只手端起銀碗,呼啦呼啦搖晃七八次,把銀碗放在桌子中間,大聲問大家:“是雙是單?”

圍著桌子的人有人說:“是雙?!?/p>

也有人說:“是單。”

雙就是骰子上面的雙數(shù)那個面朝上。一個骰子六個面,三個雙三個單,雙數(shù)朝上和單數(shù)朝上的機會均等。賭館的伙計說:“說雙數(shù)朝上的押寶?!本陀袔讉€人把銀圓擺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接著伙計說:“說單數(shù)朝上的押寶?!?/p>

也有幾個人把銀圓擺到桌子上。

伙計就套用河南曲劇最歡樂的調(diào)門唱起來:

“不論單,不論雙,

銀圓都擺桌子上。

運氣好的銀圓回,

帶上銀圓當(dāng)婆娘。

運氣差的別后悔,

下次運好再補上。

賭館有厚也有薄,

賭多賭少量家當(dāng)。”

揭開小銀碗,雙面朝上的把單面朝上的銀圓撥拉過來,給賭館抽出一份,其他的就撥拉進(jìn)自己的抽屜里。干子碗賭館坐上一天,能輸幾十畝地,也能贏來幾十畝地。能輸?shù)衾掀藕烷|女,也能贏來老婆和媳婦。

別廷芳來到西峽口,就把十一家賭館關(guān)閉了。但是賭館不要門店也能開,干子碗老板就開起了西峽口地下賭館。司令部就設(shè)立了稽查處,讓參謀長薛鐘村當(dāng)隊長。三天過去,薛鐘村對別廷芳說:“司令,干子碗賭館還有人開?!?/p>

別廷芳說:“再看看?!?/p>

第四天,薛鐘村說:“開賭館的是劉顧三的親戚。”

別廷芳問:“是劉顧三的爹?”

薛鐘村說:“不是?!?/p>

“是劉顧三的兄弟?”

“不是,是老表?!?/p>

別廷芳說:“一輩親,二輩表,三輩子算了倒。老表算是個啥雞巴親戚,給他端掉去球?!?/p>

稽查隊就把賭館的老板和四個砍干子碗的賭徒抓起來了。別廷芳問:“劉顧三這幾天在哪?”

薛鐘村說:“在南陽?!?/p>

別廷芳說:“把他們都活埋了。”

老板和四個砍干子碗的被活埋在老鸛河西邊一片開闊地里。其它賭館的常客和老板聽說別廷芳連自己副司令親戚開賭館都敢活埋,就偃旗息鼓了。直到別廷芳去世,西峽口再也沒有人敢開一家賭館。

西峽口有句老話,車圈當(dāng)眼鏡,各對各的光。劉鎮(zhèn)華當(dāng)豫鄂陜?nèi)〗椌杆玖畹臅r候,仗著自己兩三個軍的兵力,很是牛逼。就是蔣介石的紅人劉峙當(dāng)河南省政府主席,劉鎮(zhèn)華也不把他擱在眼里。但是劉鎮(zhèn)華到西峽口兩次,和別廷芳很是熱絡(luò)。對別廷芳的地方自治,很是嘉許。他到河南省當(dāng)時的省會開封的時候,對河南省的幾家報館說,西峽口有個別廷芳,把西峽口和內(nèi)鄉(xiāng)縣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就招引來了開封的幾個記者。在司令部院子的皂角樹下,記者問:“別司令,你的人馬來西峽口十來年,剿滅了刀客和土匪,把西峽口和內(nèi)鄉(xiāng)縣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在河南省是少見的,你的絕招是什么?”

別廷芳說:“三個字?!?/p>

記者們問:“哪三個字?”

別廷芳似乎有些憨憨地說:“抓、打、殺?!?/p>

記者們疑惑不解,就說:“別司令,地方自治就這三個字?”

別廷芳說:“對。有人搶劫,有人偷盜,有人賭博,有人吸大煙,咋辦?先抓起來。不抓起來,他就不會害怕。抓起來之后,還要打。人不挨打,不長記性。西峽口說自己的娃子,三天不挨打,急的上房坡揭瓦,就是這個道理。最后,就是殺。人都是一條命,死了不會活過來。一個人吸大煙被殺了,其它吸大煙的人怕死就不再吸大煙了。幾個刀客攔路搶劫,就把他們殺了,其他人就不會再去攔路搶劫了。幾個人開賭館,你把他們殺了,就沒有人敢開賭館了。啥叫亂世重典,殺頭就叫亂世重典。”

一個女記者說:“現(xiàn)在是民國,該死不該死,有法律。你這樣殺來殺去,就是踐踏法律?!?/p>

別廷芳說:“法字咋寫?一個三點水,一個去,說明了法律里含的水分很大。所謂法律,就是要去掉水分。西峽口的法律,就是去掉法律里的水分。該抓必抓,該打必打,該殺必殺。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在西峽口犯法,就是三個字:抓、打、殺?!?/p>

女記者又說:“別司令說殺就殺,一句話就是法律?”

別廷芳說:“清朝的法律兌水太多,西峽口沒有安生過;民國的法律兌水比清朝還多,西峽口更不安生。我別廷芳說句話就是法律,西峽口的法律就不兌水,西峽口就沒人敢犯法,西峽口就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我別廷芳要是把西峽口的法律寫成條文,每個人都往里邊兌水,這法律還叫法律嗎?”

女記者說:“你就是個法西斯。”

別廷芳說:“給誰發(fā)個席子?現(xiàn)在是冬天,很冷,要席子干什么?”

女記者說:“不是發(fā)席子,是法、西、斯?!?/p>

別廷芳問:“法、西、斯是誰?是干啥的?”

女記者說:“法西斯就是亂殺人,視生命為草芥。”

別廷芳說:“姓法叫西撕的這個家伙,不就是個刀客嗎,不就是個土匪嗎?來到西峽口我就把他殺了?!?/p>

記者們離開西峽口的時候,別廷芳給每人十塊銀圓,幾個記者都不要。別廷芳說:“你們都是二球,連銀圓都不敢要?!?/p>

記者們說:“是不能要。一個國家,連記者采訪都收銀圓,這個國家就沒有良心了?!?/p>

最后,別廷芳讓人拿來了幾張席子,每個記者都發(fā)一個。別廷芳說:“你們說我是法西斯,我就給你們每人發(fā)一張席子?!?/p>

記者們上車的時候,問送行的薛鐘村:“你們別司令不知道法西斯?”

薛鐘村說:“知道。別司令讀過私塾,讀過簡師,咋能不知道法西斯?”

記者們一臉沒表情。女記者說:“別廷芳在糊弄我們?!?/p>

薛鐘村說:“糊弄的智慧,你們幾個加在一起,恐怕也糊弄不過我們別司令?!?/p>

別司令的劉峙

蔣介石第一次到廣州,在光孝寺附近的大榕樹下遇到了一個看麻衣相的人,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很悠閑地吸水煙。榕樹的葉子很濃密,陽光從葉子中間艱難地穿過來,幾個斑點落在看麻衣相男子的身上。蔣介石竟然走過去,站在看麻衣相男子的面前??绰橐孪嗟哪凶臃畔滤疅熣f:“貴人到。”

蔣介石問:“何貴?”

看麻衣相的人說:“別看你臉膛狹窄,下巴不大,卻是輔佐皇帝的宰相之相?!?/p>

當(dāng)時,蔣介石跟著孫中山,雖然位高權(quán)重,但是還沒有達(dá)到宰相的地步??绰橐孪嗟娜苏f他有宰相之命,心里還是很受用的。他問:“為何?”

看麻衣相的人說:“自古以來,大相之人有兩種,一是虎相,那是皇帝相。二是猴相,那是宰相的相?;⑾喽际谴竽槺P,看上去像個老虎。猴相都是臉盤狹長,頭頂尖尖。你要是當(dāng)宰相,有一輩子宰相的命。你要是當(dāng)皇帝,有虎相的臣子輔佐,正堂也就是一二十年,沒有虎相臣子輔佐,也就是七八年。所謂猴子坐正堂,偏安夢黃粱?;讝|歸去,冢里望故鄉(xiāng)?!?/p>

蔣介石說:“男兒千千萬,宰相只一人。當(dāng)個宰相就不錯了,還能夢著當(dāng)皇帝?”

看麻衣相的男人說:“你或許能當(dāng)皇帝,卻一定要弄幾個虎相臣子來輔佐。”

很快孫中山去世,蔣介石跨過宰相的壕溝,當(dāng)起了皇帝。他的手下所謂五虎大將,基本都是虎相。特別是劉峙,大頭大臉,猛看上去,就是一個老虎的面孔?;⑾嘀水?dāng)不了皇上,當(dāng)個臣子就是個福臣,當(dāng)個將軍也是個福將。

劉峙就是如此。在1930年代,他的手里不但攥著兩個軍的兵力,屁股還坐著河南省主席的寶座。雖然有很多人在蔣介石面前詬病劉峙,但是如同坐在樹枝上的猴子相信老虎是它的大將一樣,蔣介石相信劉峙這個虎相的福將能夠輔佐自己一二十年的皇帝江山。無論進(jìn)退,劉峙都如魚得水,如虎歸山。

當(dāng)河南省主席的劉峙,要把河南省全部攥進(jìn)手心里,遇到的第一個難以攥緊的鐵蒺藜就是西峽口的別廷芳。1930年劉峙當(dāng)河南省主席那年,別廷芳已經(jīng)在西峽口經(jīng)營了9年,宛西四縣地方自治也初具規(guī)模,南陽十三縣的自治也有了雛形。在別廷芳的麾下,宛西四縣能扛起槍打仗的民團(tuán),達(dá)到了4萬人。其它9個縣還能出來戰(zhàn)斗力不強的民團(tuán)十幾萬人。蔣介石治理的民國,任何一個省都是以軍代政,省主席不是文職而是軍人。省主席的手里,都攥著幾萬軍隊。劉峙在河南,地方叫劉主席,軍隊叫劉司令。別廷芳養(yǎng)著龐大的地方武裝,需要的給養(yǎng)也是龐大的,給河南省上交的糧食和賦稅相對就減少了,在收成不好的年份,別廷芳就仗著自己的人和槍,不向河南省交一粒糧食和一塊銀圓。劉峙的心腹是李培基,當(dāng)河南省民政廳長。任命縣長,發(fā)放物資,都由民政廳負(fù)責(zé)。1930年9月,劉峙想剿滅別廷芳的地方武裝。對李培基說:“別廷芳以地方自治的名義,抵抗南陽行署,抵抗省政府,獨自坐山為王,稱雄稱霸一方,儼然是個民國之中的獨立王國。不剿滅別廷芳,各地效仿,不就省將不省,國將不國了?”

李培基到過西峽口,對別廷芳有一面之交。別廷芳打探到省主席劉峙要剿滅宛西的民團(tuán),就讓薛鐘村去開封。薛鐘村說:“咱們好賴四萬桿槍,還怕一個劉峙?”

別廷芳說;“有句古話叫一打十年衰,一個地方勁不住刀砍槍打。他劉峙的部隊來自四面八方,死了也就是死了。咱們團(tuán)丁,都是鄧縣、鎮(zhèn)平、淅川、內(nèi)鄉(xiāng)四個縣的人,死一個留下一鋪榻,誰管?劉峙來咱們這兒剿滅咱們,燒的房子是咱們的,殺的牲口是咱們的,糟蹋的女人是咱們的。就是我們把劉峙打敗,咱們十年也恢復(fù)不到現(xiàn)在的樣子。劉峙屁股一拍到外省不還是一個省主席,不還是一個司令?”

薛鐘村說:“李培基又不是咱的狗,能為咱叫幾聲?”

別廷芳說:“鐘村啊,沒有不啃骨頭的狗,沒有不吃麥苗的羊,只要給他的骨頭肉多,再兇狠的狗也要為咱叫幾聲?!?/p>

薛鐘村說:“拿多少?”

別廷芳說:“一萬塊銀圓?!?/p>

薛鐘村說:“不怕李培基吃撐死?”

別廷芳說:“有撐死的人,沒有撐死的官?!?/p>

薛鐘村把一萬的銀票送給了李培基,李培基說:“一個工人一月三塊銀圓,一年才三十六塊,十年三百六十塊,一百年三千六百塊,三百年才能掙來這么多銀圓?!?/p>

薛鐘村說:“你是民政廳長,劉主席劉司令走了,你就是省主席。河南省幾千萬人都在你手里攥著,幾千萬上億的銀圓都在你手里攥著,這點銀圓,只是夠你喝杯茶?!?/p>

李培基沒說收下也沒說不收,薛鐘村就悻悻離去了。第二天,劉峙把李培基叫來說:“剿滅別廷芳這個大刀客土匪,我意已決?!?/p>

李培基說:“劉司令,劉主席,河南有個別廷芳,還是河南省。李宗仁有個廣西,閻錫山有個山西,張學(xué)良有個東三省,他們比別廷芳勢力強大,但是他們都不敢說自己是中國的總統(tǒng),都不敢說自己是總司令。全中國的權(quán)力不還是攥在蔣司令手里,他們誰敢獨立于中國之外,蔣司令不還是能把他們剿滅了。別廷芳對于河南,連個李宗仁都不是,連個閻錫山都不是,劉司令還怕別廷芳成精成神?”

劉峙說:“你說的是個道理,但是我還是要剿滅他?!?/p>

李培基說:“劉主席劉司令,你幾萬人馬,別廷芳也幾萬人馬,一槍對一槍,最后的結(jié)局是三個?!?/p>

劉峙問:“哪三個?”

李培基說:“第一個是劉司令大獲全勝,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第二個是兩敗俱傷,誰也沒有勝利誰也沒有失敗,都損兵折將。這個結(jié)局對于別廷芳,可以接受,他是烏合之眾嘛,只要沒有被全部殲滅,就是勝利。但是第二個結(jié)局你就不能接受,畢竟你是河南省主席,河南省司令,是正規(guī)軍,被打得呼呼啦啦的,成何體統(tǒng)?第三是以你完敗為結(jié)局,那樣就更可怕了。不但你的顏面丟盡,還沒有辦法給南京交代?!?/p>

劉峙說:“牛大還有捉牛法,我一個省的力量,還弄不住一個別廷芳?!?/p>

李培基說:“劉主席劉司令,弄住別廷芳,宛西就群龍無首。在他一個人身上下功夫,比幾萬人槍對槍炮對炮好?!?/p>

劉峙聽了李培基的,就不再剿滅別廷芳的宛西民團(tuán)。

1933年7月,別廷芳買來了一臺德國的火力發(fā)電機,在司令部不遠(yuǎn)的漆寶廟發(fā)電。司令部和西峽口的商行,裝上了電燈,南北大街和十字街裝上了路燈。別廷芳請來了駐守南陽的40軍長龐炳勛和南陽專員羅震,踏著夜色,走在西峽口的街道上。一條水渠沿著北大街流淌到南大街,燈影在水里流淌,給西峽口的街道鑲上了一道銀邊。別廷芳對龐炳勛說:“日他媽,德國人咋恁能,一個鐵疙瘩一轉(zhuǎn),街上的燈就亮了?”

龐炳勛說:“別司令,全中國我?guī)缀跖鼙榱?,縣城里有路燈,不超過十個。你西峽口,是內(nèi)鄉(xiāng)縣一個鎮(zhèn)子,就有路燈,全中國就你是第一份?!?/p>

羅震說:“南陽還是個專署呢,也沒有路燈,專署也沒有電燈,院子里掛著個汽燈,還有好多人看稀罕呢?!?/p>

別廷芳說:“龐軍長、羅專員,我請你們來,不是讓你們看路燈的?!?/p>

龐炳勛問:“干啥?”

別廷芳說:“劉峙劉主席劉司令要來內(nèi)鄉(xiāng),要來西峽口視察,這么大的黑烏梢,我別廷芳咋整?”

龐炳勛說:“省主席也是個人,我來你咋整,劉峙來你也咋整?!?/p>

別廷芳說:“李培基說,劉主席來,要我到方城博望去迎接。他又不是諸葛亮,也不是曹操,咋叫我到博望去?我別廷芳一輩子喜水不喜火,火燒博望火燒博望,他劉峙想讓燒博望的一把火燒死我啊?!?/p>

龐炳勛說:“別司令,書里說不上賊船不翻船。他劉峙想拾掇你別廷芳,也不是一天半天,你要當(dāng)心。劉峙的車子是奔馳,你的車子也是奔馳,他讓你上他的車,你不要上。你一旦上去,司機調(diào)頭就跑,拉到半路上給你一個炸花子,你這個腦殼子就沒有了。”

別廷芳腦門子上滲出了黃色汗珠子,隨意摸拉一把,對龐炳勛說:“龐軍長,你見過大世面,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到博望接劉峙?!?/p>

龐炳勛說:“行。”

別廷芳忽然想到了專員羅震,說:“羅專員,我忘記了你是劉主席任命的專員,看在我別廷芳一條命的份上,在劉主席面前,要多為我美言幾句?!?/p>

羅震說:“別司令,喝紂王水不說紂王無道,喝南陽水不說南陽的司令壞話,這一點我是知道的?!?/p>

龐炳勛說:“羅專員,南陽專署也就是三二百條槍,別司令四萬條槍,諒你也不敢說別司令個不字。”

羅震說:“龐軍長,你說的話不好聽,但是實話。我羅震十個指頭長在胸中,心里有數(shù)?!?/p>

別廷芳說:“劉主席走后,我給專署買臺德國的發(fā)電機,讓你羅專員再也不燒汽燈?!?/p>

1933年9月25日,別廷芳早早到了南陽,和龐炳勛軍長、羅震專員坐到一輛車上,到博望迎接劉峙。劉峙的副官對別廷芳說:“別司令,請你上劉主席的車?!?/p>

別廷芳說:“在南陽,羅專員是皇帝,在河南,劉主席是皇帝。河南的大皇帝來了,自然是羅專員這個小皇帝上劉主席的車?!?/p>

副官說:“羅專員這個小皇帝,不還是聽你這個土皇帝的?!?/p>

別廷芳說:“我是個國民,咋敢稱帝?還是讓羅專員上劉主席劉司令的車吧?!?/p>

龐炳勛說:“羅專員上劉主席的車,最符合皇家禮儀?!?/p>

龐炳勛下車?yán)_震,別廷芳從車上推羅震,硬是把羅震弄到了劉峙的車上。別廷芳和龐炳勛的車在前面給劉峙開路,沿著南陽朝西峽口方向急速行駛。汽車飛奔,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牛車,空空落落的沙土路很平坦,汽車飛奔起來也不顛簸。劉峙問羅震:“別廷芳這個土皇帝,把路人和牛車馬車都清理到哪兒去了?”

羅震說:“劉主席,你看,南陽朝西峽口的路,是雙線,牛車馬車和人一條路,汽車一條路?!?/p>

劉峙問:“為何?”

羅震說:“劉司令,別廷芳弄的,說是方便?!?/p>

劉峙噗嗤笑了一聲說:“都說別廷芳是個土橛子,還有這樣的洋辦法?!?/p>

車子進(jìn)入內(nèi)鄉(xiāng),道路兩旁等距離站著別廷芳的民團(tuán)士兵。一色的灰衣服,灰綁腿,灰帽子,暗紅色的步槍襯托出來,一個個很是精神。三個步槍中間,夾著一個花眼沖鋒槍。三個沖鋒槍中間,夾著一個輕機槍。大約有半里路,就有一挺重機槍。劉峙說:“別廷芳的武裝比國軍還日毛,他在哪兒弄來這些槍?”

羅震說:“別廷芳有造槍廠?!?/p>

劉峙說:“槍能是泥巴捏的,他一個土豹子也能造槍?!?/p>

羅震說:“河南兩個造槍廠,一個是軍方的鞏縣造槍廠,一個就是別廷芳的造槍廠?;ㄑ蹧_鋒槍比鞏縣的還要好,鋼材還是德國進(jìn)口的。”

劉峙說:“沒有工程師,別廷芳能造槍?”

羅震說:“別廷芳造槍廠的工程師是楊虎城西北軍的,別廷芳一月一百塊銀圓一千斤小麥請來的?!?/p>

沿著士兵夾道的公路前行,別廷芳把劉峙領(lǐng)到了天寧寺師范,見到了來講學(xué)的黃炎培。劉峙說:“沒想到你黃炎培還能到這么偏僻的學(xué)校來?”

黃炎培說:“宛西偏遠(yuǎn),別司令辦學(xué)的思路不偏遠(yuǎn)??梢哉f,黃埔軍校給國軍培養(yǎng)了人才,天寧寺師范給宛西四縣培養(yǎng)了人才?!?/p>

劉峙滿臉的怒色對黃炎培說:“天寧寺師范咋能跟黃埔軍校比?他這兒能出來幾個將軍,幾個省主席?”

黃炎培說:“劉主席,這兒出來的,能當(dāng)個保長,聯(lián)保主任,區(qū)長、民團(tuán)團(tuán)長?!?/p>

劉峙說:“這也就行了,總比不認(rèn)識字當(dāng)個司令好多了。”

劉峙在校園里轉(zhuǎn)了一圈,竟然看見了副刊大王孫伏園。劉峙說;“別廷芳啊,沒想到,你這學(xué)校不大,請的學(xué)究還不少?!?/p>

離開天寧寺師范到西峽口,已經(jīng)是暮色蒼茫。西峽口的路燈亮了,米黃色的燈光把一個老街照耀的如進(jìn)夢境。劉峙說:“羅震,下來走走。現(xiàn)在到哪兒都是兵荒馬亂,西峽口卻是個桃花源?!?/p>

踏著街道上青色的石板,劉峙的影子落在路上。劉峙說:“別廷芳啊,沒想到一個深山旮旯罅縫里的西峽口,你把它弄成了一個小上海?!?/p>

羅震說:“別司令,剛才劉主席還說西峽口儼然是桃花源呢?!?/p>

別廷芳說:“金代元好問在西峽口當(dāng)縣令,就說西峽口是桃花三百里,渾似武陵溪。劉主席劉司令戎馬倥傯,內(nèi)心里是個元好問這樣的詩人啊?!?/p>

劉峙有點學(xué)問,別廷芳夸他是個詩人,他竟然笑了笑問別廷芳:“你還知道戎馬倥傯?你還知道元好問?你還知道武陵溪?”

別廷芳說:“我讀過八年私塾,背過這玩意兒?!?/p>

劉峙走到中街,一家藥鋪門前站著兩棵巨大的楓楊樹。在楓楊樹的樹干上,掛了一個鐵環(huán),環(huán)上掛了一個玻璃罩子,罩子里裝了一個電燈泡。劉峙說:“這個路燈像是廣州黃埔軍校附近的。”

羅震說;“劉司令,你在黃埔軍校當(dāng)過教官,給西峽口司令部的司令副司令們講講?!?/p>

劉峙說:“那是對牛彈琴?!?/p>

別廷芳說:“劉司令,西峽口有兩個字,《康熙字典》里也沒有?!?/p>

劉峙哦了一聲說:“說說聽聽?!?/p>

別廷芳說:“兩個木,中間一個田?!?/p>

劉峙說:“地方字,只有地方的人認(rèn)得。”

別廷芳說:“劉司令,這個字念‘脅’。兩棵大樹中間有塊地,大樹的陰涼就脅迫著中間的田地長不出莊稼了?!?/p>

劉峙說:“別司令話里有話,你在西峽口,沒人脅迫你,你的田地里莊稼瘋長?!?/p>

別廷芳又說:“第二個是兩個田字,中間一個木字?!?/p>

劉峙說:“西峽口的字,是別司令造的?”

別廷芳說:“不是我造的,是我的私塾老師造的。這個字念閹割的‘閹?!豢脴涞臉渲^于龐雜,就把兩塊地罩住了,寸草不生,這兩塊地不就讓閹割了嗎?”

劉峙說:“別廷芳,在戰(zhàn)國時代,你就是龐涓。但是龐涓再耍小聰明,也沒有斗過孫臏。你別廷芳要知道,龐涓再多,也沒有孫臏多。一個人出世了,另一個收拾他的人也出世了?!?/p>

劉峙走的時候,別廷芳給他了一張豹皮褥子。別廷芳說:“在地方,你是劉主席,在軍隊,你是劉司令。這張豹皮褥子,是兩張豹子皮做的。一張是河南的地方,一張是河南的軍隊?!?/p>

劉峙說:“別司令,你是個細(xì)心人。”

別廷芳說:“豹子是個很靈性的野獸,鋪上豹皮褥子,假若要有性命之憂,豹子皮就會扎人,讓你睡不著覺。”

劉峙說:“靈驗嗎?”

別廷芳說:“很靈驗。兩只豹子一公一母,領(lǐng)土就有幾十里遠(yuǎn),它們吃的是草鹿,是羚羊,甚至是狼和野豬。而草鹿羚羊吃的是地上的草,喝的是山泉水,把土地里的靈性都吃喝進(jìn)了肚子里。豹子又吃掉了它們,身體里掩藏了幾十里遠(yuǎn)的性靈,所以很靈驗?!?/p>

劉峙離開了西峽口,就再也沒有說剿滅別廷芳的民團(tuán)。1935年春天,劉峙的夫人要在上海買一個西式院子,要十萬銀圓。劉峙手里沒有,夫人說:“你一個省主席,一個司令,連十萬銀圓都沒有?”

劉峙說:“沒有?!?/p>

夫人說:“你手下的軍長師長,手里恐怕也攥著十萬銀圓。”

劉峙說:“那是喝兵血,吃空餉。我是蔣總司令的嫡系,我不能丟蔣總司令的人?!?/p>

夫人說:“蔣總司令手里攥著多少錢,蔣夫人手里攥著多少錢?”

劉峙無語。

1935年夏天,省政府通知各個專署的民團(tuán)司令到開封述職,別廷芳打電話問羅震:“羅專員,開封述職我去不去?”

羅震說:“現(xiàn)在劉主席劉司令對你不薄,你得去?!?/p>

別廷芳帶著劉宗閣副參謀長和幾個人小心翼翼到了開封,住在鼓樓大街,推開窗戶能看見鐘鼓樓。半夜時分,別廷芳睡不著覺,推開窗戶看見旅社附近的路上,都是端著槍的士兵在圍著旅社晃蕩。別廷芳敲開劉宗閣的門說:“宗閣,這回算是完蛋了?!?/p>

劉宗閣揉揉眼睛問:“咋了,別司令?!?/p>

別廷芳把劉宗閣拉到窗前說:“咱們被軟禁了?!?/p>

劉宗閣說:“跳下去,跑?!?/p>

別廷芳說:“你能跑過劉峙的槍子,旅社外邊的士兵哪個不是端著捷克式?jīng)_鋒槍,一扣扳機一擼子槍子,咱們幾個不夠祭一個捷克式?jīng)_鋒槍?!?/p>

第二天早上,劉峙的副官跳著輕快地步子,邁上了旅社的臺階。他打著口哨走進(jìn)別廷芳的房間說:“別司令,這可不是西峽口,你就是生出一雙翅膀,也飛不出旅社的窗口。”

別廷芳坐到沙發(fā)上問:“副官,你說劉峙給我定的啥罪名?”

副官說:“抗命罪。也就是說,你違抗省府劉主席的命令,那不是死罪。但是你違抗劉司令的命令,就是違抗軍法,那可是死罪?!?/p>

別廷芳說:“劉司令沒有命令我打仗,咋能違抗軍法?”

副官說:“抗糧也是違抗軍法,別司令知道吧?”

劉宗閣走進(jìn)來,把副官拉到自己的房間里說:“副官,能不能找個地方,給西峽口司令部打個電話?!?/p>

副官說:“你還能把南陽那幾萬人調(diào)來攻打劉司令?”

劉宗閣說:“不是的,副官,我讓西峽口司令部趕快送銀圓來?!眲⒆陂w掏出一張一千銀圓的銀票說:“副官,到鼓樓大街66號,就能取出來?!?/p>

副官看看銀票說:“別司令的腦袋就值一千塊銀圓?”

劉宗閣又掏出來一張一千銀圓的銀票,遞給副官。副官說:“走吧,到省政府打電話去。”

劉宗閣給西峽口的司令部打電話,薛鐘村接住電話就問:“是要銀子的吧?”

“是的。”

薛鐘村問:“多少?”

劉宗閣說:“你看司令的疙瘩值當(dāng)多少銀圓,就拿多少。”

薛鐘村帶著銀圓,來到開封。第一個找到民政廳長李培基,拿出了一萬塊銀圓。李培基說:“現(xiàn)在,劉司令還有一個最好的朋友?!?/p>

薛鐘村問:“誰?”

李培基說:“河南省銀行行長李漢珍。他要是給劉司令求個情,別司令就逢兇化吉了?!?/p>

薛鐘村說:“別廷芳認(rèn)為槍桿子是讓人害怕的,他不知道槍桿子還是可以出銀圓和金條的。”

劉宗閣和薛鐘村找到了李漢珍,也是送了一萬塊銀圓。李漢珍說:“我們明天就找劉司令,但是你們今天還要找找劉司令的太太?!?/p>

薛鐘村點點頭。

李漢珍說:“你們西峽口人,過于實在了吧。你們拿著銀圓,這么大一堆,咋找劉司令的夫人?就不會換成把銀魚換成金魚?”

薛鐘村才知道,自己雖然在北京上過學(xué),但是在西峽口跟著別廷芳當(dāng)參謀長時間長了,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西峽口人。他和劉宗閣到河南省銀行把十萬塊銀圓換成金條,按照李漢珍提供的線路,找到了劉峙的夫人。一切盡在不言中,第三天,就把鼓樓大街上的士兵撤了。夜里,李培基和李漢珍在開封第一家酒店設(shè)宴,為別廷芳壓驚和送行。

回到西峽口,別廷芳病了半個月。薛鐘村找到名醫(yī)商雪亭,把緣由一說,商雪亭說:“錢是龜孫,花了再拼。給劉司令夫人十萬塊,給李廳長一萬塊,給李行長一萬塊,也才十二萬塊。內(nèi)鄉(xiāng)縣45萬人,四個人出一塊不就夠了。宛西四縣一百多萬人,一二十個人出一塊不就夠了。南陽十三個縣,幾百萬人,幾十個人出一塊不就夠了。薛參謀長,回去拿出幾塊銀元,熬碗茶給別司令喝喝就好了?!?/p>

話是解心丹,薛鐘村把商雪亭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別廷芳就坐了起來。喝了銀圓茶,就到院子里晃蕩去了。

后來,劉峙夫人在上海買的房子,日本飛機轟炸上海的時候,成為廢墟。別廷芳知道了說:“錢這個龜兒子,誰都攥不住?!?/p>

后來,劉峙走了,當(dāng)純粹的司令去了,李培基當(dāng)河南省政府主席。

后來,李培基走了,劉鎮(zhèn)華的弟弟劉茂恩當(dāng)河南省政府主席。1944年到1945年,豫東被日本鬼子占領(lǐng),河南省政府遷到西峽口的丹水鎮(zhèn),劉茂恩經(jīng)常在丹水河邊的小路上散步。丹水人說:省政府主席,咋不拿把刀砍幾個日本鬼子,跑到西峽口干什么?還有人說:省政府主席,也是一個疙瘩七個窟眼。

再后來,劉峙戰(zhàn)敗的頭天夜里,睡在別廷芳給的豹皮褥子上,半夜未眠。折騰來折騰去,干脆跑了,落了個活命。劉峙原來在黃埔軍校當(dāng)教官,逃命后在新加坡教國文。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別司令的畫像

從秦始皇當(dāng)皇帝到清朝的最后一個皇帝溥儀被推翻,中國一共有過800多個皇帝?;实垭m然很多,但是因為印刷技術(shù)有限,造紙技術(shù)有限,皇帝的畫像很少到民間來。西峽口雖然距離古都洛陽和開封不遠(yuǎn),距離皇帝也不遠(yuǎn),但是每家的正堂上,也沒有掛過皇帝的畫像。民間知道皇帝姓啥名誰的人不多,更不能看見皇帝長得是高是低是胖是瘦了。西峽口民間,各家在堂屋正中間擺一個祖先的牌位,或是把自己心目中的老祖先畫了一張像,貼在堂屋的正中間。

孫中山推翻了溥儀,自己當(dāng)總統(tǒng),民間才感到總統(tǒng)的存在。首先是城市的報紙上有了孫中山的畫像和照片,西峽口訂閱上?!渡陥蟆返娜思遥粋€多月之后,能看到一個多月之前孫中山的畫像或是照片。過了幾個月,報紙上的照片換成了袁世凱的,過了年兒半載,又換成了黎元洪的,段祺瑞的,馮國璋的,曹錕的。西峽口能訂閱《申報》的人沒有幾個,他們看著《申報》上換來換去的總統(tǒng)照片,不斷罵著:我日他媽,大清朝的皇帝就是個皇帝,民國的總統(tǒng)不但是皇帝,還是神。西峽口人沒見過皇帝的照片,總統(tǒng)的照片卻看見了一大堆。

別廷芳當(dāng)司令,敬重孫中山,司令部和內(nèi)鄉(xiāng)縣政府一樣,貼著孫中山的畫像。又過幾年,內(nèi)鄉(xiāng)縣政府在孫中山的旁邊貼上了蔣介石的畫像,別廷芳的司令部里,也在孫中山的畫像旁邊貼上了蔣介石的畫像。別廷芳說:“這兩個人也是個人,咋就成神了?”

薛鐘村說:“孫中山已經(jīng)死了,成神就成神吧。蔣介石沒死,畫像貼的滿中國都是,成神也成的太急了吧?”

別廷芳說:“一個人離你幾千里,你天天看到他,他天天看著你,他就是個神?!毖︾姶逭f:“神是敬的,咱們敬老蔣干啥?”別廷芳說:“神是讓人敬的,老蔣貼在墻上,是讓人怕的?!?/p>

嘴上說怕,就是不怕。老蔣離別廷芳幾千里,想薅老蔣幾棵白菜,胳膊也沒有恁長;想扣老蔣一塊銀圓,手也插不進(jìn)老蔣的布袋里。但是畫像該貼還是要貼的,墻上空落落的,貼張畫像,也好讓墻實在一些。

在沒有貼老蔣的畫像之前,西峽口司令部訂有上海的《申報》,別廷芳看《申報》的時候,很喜歡看頭版上那些總統(tǒng)們的照片。別廷芳問薛鐘村:“你知道孫中山為啥喜歡戴禮帽?”

薛鐘村說:“謝頂。”

別廷芳說:“為了洋氣。孫中山到過美國英國日本,穿的是不扣扣子的衣裳,戴的是四面出沿的禮帽?!?/p>

孫中山不當(dāng)總統(tǒng)了,臨時國會選舉袁世凱當(dāng)總統(tǒng),《申報》上開始刊登袁世凱的照片和畫像。別廷芳問薛鐘村:“你知道袁世凱為什么喜歡戴高帽子?”

薛鐘村說:“個子低。西峽口有句話叫個子不夠帽子來湊,就是這個道理?!?/p>

別廷芳說:“河南人不出皇帝,就是出了一半個,也是短命的皇帝。袁世凱戴高帽子,是為了給自己壓驚,怕總統(tǒng)的座位還沒有暖熱,就讓人給搶跑了?!?/p>

薛鐘村說:“袁世凱當(dāng)?shù)氖强偨y(tǒng),不是皇帝?!?/p>

別廷芳說:“管著一個國家,總統(tǒng)和皇帝都是一樣的?!?/p>

袁世凱當(dāng)了幾天總統(tǒng),接著黎元洪當(dāng)總統(tǒng)了?!渡陥蟆飞侠柙榈拿弊由喜逯鴰赘鹈芟褚恢圾B。別廷芳問薛鐘村:“黎元洪的帽子為啥有幾根鳥毛?”

薛鐘村說:“黎元洪是南方人,從小看白鶴看多了,就把白鶴的羽毛插到了帽子上?!?/p>

別廷芳說:“黎元洪是南方人,卻要到北方當(dāng)總統(tǒng)。飛來飛去,需要翅膀。那幾個羽毛,就是翅膀。但是,鳥大翅膀小,羽毛少,能飛幾天?我看黎元洪當(dāng)總統(tǒng),也是老漢的雞巴,還沒有硬,就被踢到床底下去了?!?/p>

民國的大總統(tǒng)換來換去,別廷芳在《申報》上看慣了,也就習(xí)以為常。后來,別廷芳的司令部還訂了幾份《中央日報》。只要蔣介石大小有個事,蔣介石的照片就印在《中央日報》上?!渡陥蟆芬哺鵁狒[,上邊也印過蔣介石的照片。別廷芳說:“這回看來,蔣介石把中國攥住了,十?dāng)?shù)八年《中央日報》和《申報》上是不會印上別人當(dāng)總統(tǒng)的照片了?!?/p>

有一天,別廷芳看到《中央日報》刊登蔣介石和宋美齡到南京一家孤兒院的照片,宋美齡走在前邊,蔣介石走在后邊。別廷芳對薛鐘村說:“反了,宋美齡反了?!?/p>

薛鐘村問:“蔣夫人咋反了?”

蔣介石說:“宋美齡是老蔣的老婆,還是老蔣是宋美齡的老婆?”

薛鐘村說:“肯定宋美齡是蔣介石的老婆?!?/p>

別廷芳說:“中國幾千年,都是老婆跟著丈夫,老蔣咋跟著老婆?”

薛鐘村說:“司令,宋美齡在美國讀書,接受的是西方教育,一般都是先生陪著女士?!?/p>

別廷芳說:“啥雞巴西方,跟我們翻個個,咱們是白天,他們是黑夜。日他媽,他們跟老婆睡覺,也能翻個個,讓老婆睡上邊?”

薛鐘村無語。

別廷芳把報紙遞給薛鐘村,說:“別說,老蔣的老婆可真的漂亮。我要是找個宋美齡當(dāng)老婆,也讓她走在我前頭?!?/p>

薛鐘村說:“司令,你不說好樣壞樣脫下褲子一個樣嗎?”

別廷芳說:“還真的有點不一樣,人家宋美齡是實實在在的漂亮?!?/p>

薛鐘村說:“你的小老婆不漂亮?”

別廷芳說:“咋能跟宋美齡比,咱那個小老婆雖然生在大河邊上有點水色,但那是小家子擺呆的漂亮,人家宋美齡是大大樣樣的漂亮。咱那小老婆,最多是個天香,人家宋美齡,那才叫國色?!?/p>

1933年,別廷芳對薛鐘村說:“咱們也辦個報紙?!?/p>

薛鐘村說:“西峽口就這十幾萬人,劃得著浪費紙?!?/p>

別廷芳說:“鐘村啊,蔣介石辦《中央日報》,上邊不是他的相片,就是他的講話。咱們辦個報紙,上邊不也能把咱們的相片印在上面?!?/p>

薛鐘村說:“誰看?”

別廷芳說:“內(nèi)鄉(xiāng)縣有多少個甲,一個甲發(fā)兩張,別人不看甲長總要看看。宛西四縣有多少個保,一個保發(fā)兩張,別人不看保長總要看看。宛西十三個縣,都有區(qū)和鄉(xiāng),都有民團(tuán)司令部,區(qū)和鄉(xiāng)都發(fā)兩張,區(qū)長和鄉(xiāng)長總要看看,司令部發(fā)兩張,縣里的司令副司令們總要看看?!?/p>

薛鐘村說:“司令,你這是皇帝待遇?!?/p>

別廷芳說:“春秋戰(zhàn)國時,河南西部湖北東部陜西南部曾有個國家叫鄀國,國都就在西峽口的丁河邪地。那個國家才幾個人?咱們內(nèi)鄉(xiāng)現(xiàn)在的人口超過鄀國三四個,當(dāng)他個三四個國王,咱們也足夠了。”

薛鐘村派人到上海買來了印刷機器,建立了西峽口司令部印刷廠,開始出版《民新周刊》。第一期就印刷有別廷芳的照片,花絲葛襖子,套著一件白襯衫,成為了別廷芳的經(jīng)典照片。別廷芳脖子短,花絲葛小襖領(lǐng)子很低,也沒有露出別廷芳的脖子。別廷芳的照片是西峽口艷芳照相館照的,在1933年那是很排場的,一般人家從來是不照相的。艷芳照相館在當(dāng)時是全國連鎖,大城市有,縣城也有,西峽口這個很小的城鎮(zhèn),因為有個別廷芳的司令部,繁華程度超過很多縣城,艷芳照相館自然也連鎖起來。1927年的魯迅,在廣州照相,選擇的也是艷芳照相館。

別廷芳看到自己的照片第一次印刷在《民新周刊》的頭版,摸摸報紙對薛鐘村說:“鐘村,印刷廠有了,不但印刷報紙,還要印刷書籍。”

薛鐘村問:“西峽口也就是指甲蓋大的地方,印刷啥書?”

別廷芳說:“咱們起家是地方自治,就印刷地方自治的書?!?/p>

薛鐘村說:“印這樣的書,啥用?”

別廷芳說:“鐘村啊,見過漢武帝沒有?”

薛鐘村說:“沒有。”

別廷芳問:“見過《史記》沒有?”

薛鐘村說:“見過?!?/p>

別廷芳說:“這就對了,過幾十年,我們死了,這些書還活著,還擺在柜子里。西峽口的后人看地方自治,從這些書里就能看到。”

楊議山是地方自治研究的權(quán)威,就負(fù)責(zé)編纂《宛西自治綱要》。羅卓如是別廷芳的刀筆吏,負(fù)責(zé)編寫《民眾讀本》和《編練保甲》。陳鳳梧留學(xué)讀的是農(nóng)業(yè),負(fù)責(zé)編寫《治河改地》和《植樹造林》。楊議山的《宛西地方自治》編寫好了,印刷廠排出了大樣,楊議山在封面書名的下邊寫著主編楊議山三個大字送給別廷芳。半個月過去,楊議山問:“別司令,看好沒有?”

別廷芳說:“沒有?!?/p>

又過了半個月,又問:“別司令,看好沒有?”

別廷芳依然說:“沒有。”

楊議山找到薛鐘村問:“薛參謀長,這么長時間了,別司令還沒有看好?”

薛鐘村找到別廷芳,沒有問楊議山的書看好沒有,只是在茶幾上看到了《宛西地方自治》的封面,就知道了別廷芳沒看好的原因。他對楊議山說:“再印一本,書名下邊寫主編別廷芳,副主編楊議山?!?/p>

楊議山說:“薛參謀長,我咋沒有想到呢?”

薛鐘村說:“你想到了,你不就當(dāng)司令了?!?/p>

重新印刷的送給了別廷芳,第二天就看好了,就開印了。楊議山說:“真快?!?/p>

薛鐘村說:“只能說是以前太慢,不能說是現(xiàn)在太快。楊先生,你想想地方自治是誰搞的?是別司令搞的。書是誰讓編的?是別司令讓編的。你編書的銀圓是誰給的?是別司令給的。主編不署別司令的名字還能署誰的名字?楊先生,你懂不懂,現(xiàn)在就是司馬遷活著再編一本《史記》,主編也要署名蔣介石,他司馬遷最多是個副主編?!?/p>

楊議山的《宛西地方自治》出來了,羅卓如對陳鳳梧說:“我編寫的《民眾讀本》和《編練保甲》的主編也要署名別廷芳,副主編署名羅卓如?!?/p>

陳鳳梧說:“你這樣署名,不是提醒我編寫的《治河改地》和《植樹造林》也要署上主編別廷芳?!?/p>

羅卓如說:“是的?!?/p>

很快,這四本書也出來了,宛西四個縣,分發(fā)到每個保甲。別廷芳的十三縣軍需主任王子久也負(fù)責(zé)編寫了一本《醫(yī)方存遺》,主編署名王子久。所有的書都出來了,只有王子久編寫的這本書沒有出來。王子久仰仗著別廷芳早期起家借他的銀圓和煙土買的槍,就很不以為然地對薛鐘村說:“鐘村,你是別司令的紅人,你給別司令說說,這本《醫(yī)方存遺》就不要署名了?!?/p>

薛鐘村說:“咋?”

王子久說:“我讀過《湯頭》和《傷寒論》,是個半掛子大夫,別司令對什么藥性啊藥理啊,啥都不懂,他署個虛名干啥?”

薛鐘村說:“王子久,你是個聰明人,總不至于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吧。雖然你在湖北有生意,陜西有生意,但是你老家在屈原崗,屈原崗在回車,回車在西峽口,而西峽口的司令就是別廷芳。你老家的土地是人家的,倒流四十五里的古莊河是人家的,還說一本書呢?不更是人家的?!?/p>

王子久說:“他又不是皇帝?!?/p>

薛鐘村說:“不是皇帝勝似皇帝,在西峽口,就是如此。”

王子久說:“那就讓別廷芳當(dāng)主編吧。”

別廷芳的印刷廠在別廷芳活著的時候,除了印刷《民新周刊》,每年都要印刷別廷芳主編的一套十幾本《地方自治》叢書。不說周刊了,僅是一套叢書就養(yǎng)活了印刷廠幾十個人。

1933年,彭禹廷被殺害,別廷芳主持完葬禮之后回到西峽口,把孫中山畫像呼啦撕下來,隔著窗戶扔到渠水里,打了個水漂,就無影無蹤了。然后又把蔣介石的畫像撕下來,扔進(jìn)渠水里說:“讓老蔣跟著孫中山去吧?!?/p>

薛鐘村說:“司令,現(xiàn)在時興貼孫總理和蔣總司令的畫像,撕了他干啥?”

別廷芳說:“彭禹廷信奉孫中山,蔣介石也信奉孫中山,劉峙日他媽也信奉孫中山,最后劉峙還是出錢把彭禹廷勒死了。孫中山提出三民主義,其實不是主義,槍多才是主義,官大才是主義。從今往后,我們宛西十三縣不再貼孫中山的畫像,也不再貼蔣介石的畫像,要貼彭禹廷的畫像,要貼寧洗古的畫像。孫中山太遠(yuǎn)了,蔣介石太遠(yuǎn)了,只有彭禹廷離咱們近,只有寧洗古離咱們近,咱們就是敬神也要敬個咱們認(rèn)得的神?!?/p>

西峽口印刷廠沒明沒夜印刷彭禹廷和寧洗古的畫像,薛鐘村說:“別司令,彭禹廷和寧洗古的畫像就不要印刷了?!?/p>

別廷芳遲疑地盯了薛鐘村一眼說:“胡球扯。”

薛鐘村笑瞇瞇地說:“別司令,人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你掛他們的畫像他們也不知道,也沒有任何具體的意思和意義。說句公道話,還是應(yīng)該印刷司令的畫像?!?/p>

別廷芳說:“為啥?”

薛鐘村說:“地方自治,你比彭禹廷搞的好,剿滅刀客土匪,你比寧洗古搞得好,宛西四縣的治理,你比他們兩個勞苦功高?!?/p>

別廷芳說:“薛鐘村啊,你是讓我當(dāng)趙匡胤哩?!?/p>

薛鐘村說:“趙匡胤咋了,不也是個開國皇帝?!?/p>

別廷芳說:“這回聽聽你這個走路的話,印就印吧。”

西峽口司令部印刷廠就開始大規(guī)模印制別廷芳的畫像,西峽口、內(nèi)鄉(xiāng)縣和宛西四縣,都免費在家里的中堂掛別廷芳的畫像。彭禹廷和寧洗古的畫像還沒有來得及張貼,就賣給了造紙場。廠長對薛鐘村說:“參謀長,多糟蹋紙張?!?/p>

薛鐘村說:“你怕啥?司令部給你銀圓?!?/p>

別廷芳的畫像貼了兩年,還在印刷。司令部的商師爺說:“別司令,印畫像,養(yǎng)活一個印刷廠?!?/p>

王子久卻對薛鐘村說:“薛參謀長,我們幾個商量,給你打個鐵舌頭?!?/p>

薛鐘村莫名其妙:“我要個鐵舌頭干啥?”

王子久說:“見了別司令好舔。”

薛鐘村說:“舔啥?”

王子久說:“舔司令的屁股溝子?!?/p>

薛鐘村說:“王子久,你噘我干啥?”

王子久說:“你不說印刷別司令的畫像,他自己會說?”

薛鐘村說:“王子久啊王子久,你以為別司令說印刷彭禹廷和寧洗古的畫像是真的?他是拿這個為原由,好給自己印刷畫像。何必不順?biāo)浦?,讓別司令印自己的畫像。好賴別司令是西峽口人,而彭禹廷是鎮(zhèn)平人,寧洗古是鄧縣人。咱們與其掛他們的畫像,還不如掛別司令的畫像呢?!?/p>

王子久說:“畫匠不敬神,知道它是哪塊地的泥巴燒的泥胎?!?/p>

薛鐘村說:“別司令是西峽口的泥巴燒的泥胎,西峽口人還要敬他?!?/p>

王子久說:“那敬個啥?”

薛鐘村說:“總比敬鄧縣的泥胎好?!?/p>

而后幾年,別廷芳的畫像在宛西四縣大規(guī)模張貼。在比較偏僻的西峽口鄉(xiāng)村,別廷芳畫像起到了恐嚇小孩子的作用。小孩子哭了大人就說小心老鱉先從堂屋下來槍斃你,小孩子就不敢哭了。貨郎擔(dān)到了小孩子吵著要買糖,大人就說小心堂屋里老鱉先下來槍斃你,小孩子就不敢吵了。也有的人家把別廷芳的畫像當(dāng)門神來帖,用來辟邪,比敬德秦瓊還要厲害。也有人把別廷芳的畫像當(dāng)夜郎神,在小孩子掉魂的時候,對著別廷芳的畫像叫魂,很是靈驗。

一幅畫像,幾個用場,別廷芳也想不到。

1940年,別廷芳死了,西峽口印刷廠就不再印刷別廷芳的畫像了,宛西四縣也不再張貼別廷芳的畫像了。西峽口村莊里的人們,堂屋的正中間又?jǐn)[上了祖先的牌位,又貼上了祖先的畫像。

別廷芳的御用文人們編寫地方自治書籍,在民間幾乎失傳,只有個別的檔案館還悉數(shù)的保存著。當(dāng)然每一本的主編,都是別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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