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龐 劍

底特律的慈善晚餐

文/龐 劍

美國底特律貧民區(qū)的孩子

在我的印象中，慈善總是與貧窮和無助的人連在一起。慈善讓我想到了非洲，我仿佛看見在干涸的土地上，骨瘦如柴的人們期待著恩賜的眼光；我仿佛看見碩大的腦袋架在一個弱小的軀架上的孩子們在地上抓食物吃的情景。那些情景讓人憐憫，讓人心靈震撼。而我們要去做慈善的地方卻是在美國，而且是世界汽車的中心。

底特律河把美國和加拿大隔開。如果站在加拿大一邊，眺望對岸，底特律是一座非常秀美的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在蔚藍的天宇襯托下勾畫出一個現(xiàn)代化的城市輪廓。岸邊的一些風格別致的建筑和半島向河中伸去，碧綠的河水緩緩地向大湖流淌著，這更給這幅風景畫面帶來立體的動感。

從河邊往北走兩三英里，岸邊那迤邐的風光就蕩然無存了，眼前仿佛是一片片廢墟。矮小的房屋十分陳舊，零星的幾座高樓已經(jīng)是斷壁殘垣，墻壁上爬滿了植物。馬路邊坐著一些黑人。公共汽車從街中緩緩走過，尾管排出淡淡的煙霧與卷起的淺淺的灰塵交融在一起。這就是底特律十幾個貧民區(qū)中的一個。眼前的一棟小樓就是我們慈善的目的地，底特律救援中心。這是一個無家可歸人的庇護所，也是一間戒毒所。汽車停進了一個用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停車場，然后派兩個人照看汽車。去年，華人到這里來行慈善的時候，居然有一輛汽車被人砸了。

救援中心的中餐

食物是從中餐館買的，有飯、菜，還有春卷，味道不錯。

晚餐的時間到了。流浪者(基本上是黑人)從街道的各個角落向中心走來，多半是年輕人和中年人，看上去身體健康，一些人紅光滿面。有的人空著雙手，有的人拎著大包小包，有的人拉著一個小旅行車，上面放著幾個包包，身上還背著幾個，像是要遠行的樣子。黑壓壓的一群站在樓前的小廳里等待著檢查，有的搖晃著身子，顯得有些吊兒郎當。救援中心的人員站在門口，對進來吃飯的人進行安全檢查。他們認真地檢查著每一個人，還要搜身，就像在機場一樣。

穿過燈光暗淡的走道，流浪者們在大廳坐下。來施慈善的華人把飯端上桌子。黑人們津津有味地吃著，有的人把不想吃的東西扔在桌子上。吃完了，他們從另一個門走出去，然后對站在門口的中國人說：“謝謝！中餐好吃?！?/p>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問看門的老頭：“他們?nèi)ツ膬?？?/p>

老頭指著不遠處坐在路邊的幾個人說：“你看見他們沒有？他們的家就在街上?！贝禾靵砼R之后，他們就露宿在街道的某個角落。我又問：“冬天呢？”北方的冬天冰天雪地，十分寒冷。老頭指著前面一棟破舊的大樓說：“教堂會在那里支起帳篷?！?/p>

這是無家可歸者，他們真的沒有家。但是他們又都有棲身之處，這所救援中心就是無家可歸者的庇護所。在這片貧民區(qū)，有好多這樣的庇護所。夜幕降臨的時候，一些無家可歸的人就來到這里，登記完后，領(lǐng)一個床墊。他們可以在這安逸而安全的大樓里度過一個個夜晚，里面有空調(diào)、暖氣和電視。可是很多人不愿意留在這里，不愿意被約束在一個小空間里。他們更喜歡街頭，喜歡天馬行空，尋求著漫無邊際的自由。他們渴望城市那巨大的空間，馬路上的各種誘惑，艷麗的陽光和輕柔的風。在他們的眼中，那才是享受人生。

只有到了晚餐的時候，他們才會想起救援中心。一年365天，天天有人來做慈善。一部分人總在牽掛著美利堅這塊富裕大地上的這群流浪者。于是來做慈善的機構(gòu)和組織絡(luò)繹不絕，有的是出于對無家可歸者的同情，有的是要顯示一個機構(gòu)或者組織應(yīng)該為社會做點什么。因為想做慈善的機構(gòu)或者組織太多，所以想來做慈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通常要提前好幾個月登記。所以，流浪者不愁沒有飯吃，而且每天都品嘗著世界各國的不同味道的佳肴。

成為流浪者，有的是因為成長環(huán)境惡劣，沒有受到好的教育；有的是因為家庭破裂而成為棄兒；有的是因為吸毒和酗酒而神志不清；有的是因為懶惰而精神頹廢。

這是一個貧窮的地區(qū)，一個危險的地區(qū)，更是一個罪惡的地區(qū)。底特律河邊的風景很美，也非常安全，因為那里警察不斷巡邏。而流浪者們都被警察趕到這片貧民區(qū)。毒品、賣淫、犯罪、流浪成了這塊地區(qū)的主旋律。

幾年前，在這個地區(qū)，夜色淹沒了城市的罪惡。一輛車子壞了，一個華人走出車，沒有人幫助。一個年輕黑人走過來，向他要錢。他給了錢，但卻發(fā)生了爭執(zhí)。趁這個華人不注意的時候，黑人拿起了刀，向華人砍去。華人倒在血泊中死了。

黑人被送上了法庭，他自己講述了整個過程，但卻渾然不知自己犯了罪。他的講述仿佛與自己無關(guān)，而是在描述別人的故事。后來，他被判了終身監(jiān)禁。很多像這樣的流浪者對自己的行為分辨不清好與壞、丑與美，只要生理需要的時候，他們就出手。他們經(jīng)常犯罪，但是卻不知道什么是罪。

社會在拯救他們。救援中心給他們提供住宿和晚餐。他們每個月能從政府那里領(lǐng)到七八百美元，甚至1000多美元的救濟金?？撮T的那位老頭指著救援中心的大門，說：“很多人就是不愿意跨入這個門檻。其實，這道門就是地獄與天堂的門檻?！?/p>

流浪漢的家就在街上

懺悔的流浪漢

在我面前的一位中年男子在懺悔著。桌子上放著一本《圣經(jīng)》，他滔滔不絕地講著他的故事。

他曾經(jīng)在克萊斯勒汽車公司的組裝廠當工人。那時，工廠一個星期發(fā)一次工資。他星期四領(lǐng)了工資，就去賭場，去找女人，甚至去吸毒。星期五就沒有錢了，但他并沒有太多的擔心，剩下的一個星期就到各個救援中心來吃慈善晚餐。后來他被解雇了，開始了流浪生活，但他沒有淪落到成為街頭的流浪漢。他每個月可以從政府那里領(lǐng)些錢，在朋友家中輪流住，付一點房租，用政府發(fā)的食品券去買食品。每當他有那么一點剩下來的錢，還是經(jīng)不住街頭毒品販子的誘惑。吸毒上癮是很難戒掉的，而且越來越想吸，甚至不想吃飯。

有一天，當他清醒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要過正常人的生活，于是就來到這家救援中心。在這個中心里面，他接受著戒毒治療、人生教育和職業(yè)培訓。他開始接近上帝了，他說以前他認為《圣經(jīng)》是垃圾，而現(xiàn)在《圣經(jīng)》讓他看到了希望。他明天就要結(jié)束在這個中心的30天治療，然后轉(zhuǎn)到下一個更高級的中心去繼續(xù)治療。他暢想著未來——等治療結(jié)束，他要找一份工作，租一套公寓，開始正常的生活。

參加完戒毒治療的人都有他這樣的感受。他們對工作非?？释?shù)弥覀儊碜愿鱾€汽車公司時，就迫不及待地詢問那里有沒有工作。他們留下電話，希望我們能通知工作的消息。

米歇爾（右四）曾帶女兒到美國社區(qū)做飯為貧民供餐，現(xiàn)在更多的華人家庭也加入了行善的陣營

在美國的中國行善團

與世界別的地方相比，在美國做窮人和流浪者是幸福的。他們不愁吃和穿，還能從政府那里領(lǐng)取救濟。生病了可以大搖大擺地上醫(yī)院，絕對沒有人把他們轟出來。

不管這個世界怎么發(fā)達，永遠都會有流浪者和懶人。眼前這些健壯的流浪者，似乎應(yīng)該去勞動，而不是流浪街頭，不是到這里來吃慈善晚餐。面對這樣的流浪者，來做慈善晚餐的人更多的是無可奈何。既然世界上永遠存在著這類人，那么當他們餓的時候，會想到有地方吃飯，而不是閃過犯罪的念頭。從這個意義上講，慈善晚餐就變得有意義，維持了社會的穩(wěn)定。我們常說多一所學校，就少一所監(jiān)獄。但在這里我們或許可以說多一次慈善晚餐，就會少一些犯罪。

幾年前，華人加入到慈善晚餐的行列。這是華人向美國社會邁出的一步，我們在慢慢地融入到這個多元的社會中。慈善晚餐也是許多華人組織的聯(lián)合行動，它是將松散的華人聯(lián)合在一起的一個機會。很多家長帶著孩子去做慈善晚餐，因此慈善晚餐為孩子打開了一扇窗口。這些孩子是家長們的寶貝，在優(yōu)渥的環(huán)境中生活得無憂無慮。當他們來到離家并不遠的地方，見到這個世界上還生活著另外一種人，他們是窮人或流浪者，孩子們心中的世界就變大了。一些孩子第一次面對這個多彩的世界，頓時有了幾分驚訝。這是他們成長的一站，以后他們還會遇到很多這樣那樣的場景。當站出來幫助別人，為別人做事的時候，很多人心中是快樂的，一方面是因為對社會做出了貢獻，另一方面是自我價值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實現(xiàn)。

準備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坐在車里，雨刷刷著玻璃，車外的世界一片模糊。腦海里閃現(xiàn)著那些健壯的流浪者，他們晃著身子，吃著可口的晚餐，談笑風生。雨停了，我踩了油門上了高速公路。底特律的貧民區(qū)掩映在綠樹叢中，只有市中心那些高樓不時地出現(xiàn)在反光鏡里。我知道這場大雨是洗滌不了人性的“罪”的，我知道這樣的流浪者會永遠存在著，我也知道這個世界會如此周而復(fù)始地運轉(zhuǎn)下去。（本文摘自《美利堅大地上的流浪》，作者為長安汽車工程研究總院副院長、總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