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普
家園 ,家園(組詩)
◆ 李永普
馬年深冬 在趙集鎮(zhèn)與小村的鄧羅公路上
憑著晴朗天氣 異乎尋常放大的視域
我可以隔著五十里左右的距離 看到
西部的靈山及淅川厚坡一帶的群山
北邊由內(nèi)鄉(xiāng)延伸社旗的伏牛 在那時的
注目中 比秋日雨后初霽更具鋼藍
現(xiàn)在 我在羊年新春的小村獨自打坐
有風(fēng)和億萬年的大山一樣不肯老去
它涌門而入 在奔跑的鄉(xiāng)土慢下來的周身
加載著冬天尚未退卻的濕冷 四十九年的故園
繞村的小河以及村后土崗 被細雨織梭的春煙
靜靜罩著 這時候 在家中噙一支煙
眼望門外距離發(fā)芽尚早的樹木 我除了
更像我 就更像時間的載體及延續(xù)生命
所需的漏洞 這個世界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
或正在發(fā)生什么 我慶幸通過電腦電視手機
尚可感知 尚可被一個人的大腦記起或遺忘
這是我和這個世界奢侈的緣分 雖然很短
短到一?;钪膲m埃直面恍惚的過程
可我面對的不僅僅是偶然的出生 還有生存
還有必然的死亡 總有一天 這個此時此刻
靜坐的我 不會是永恒的山體與雕塑
只會是風(fēng)吹散的灰塵 撒落小河旁土崗邊
或異鄉(xiāng)路途上 成為別樣的泥土 別人的時間
趁著大年尚在初九 趁著量變持續(xù)質(zhì)變未果
我端起桌上茶水 借一口品一口嘗的細節(jié)
一分一秒消化時光的瞬間
讓它下肚的熱度冷暖適中
小時候我從繁體古籍里 看你的
日照江南 香爐紫煙 感覺一切
近在眼前 現(xiàn)在看來 我和廬山的
距離 只能說比一千多年的唐朝還遠
你看到的那一條白練垂掛山中
自認為是從銀河九天落下來的
這不是醉眼看花了 更非老天為你
低下姿態(tài) 而是真正的大唐氣派
大唐尺度與風(fēng)度 一條瀑布
因你在今天的漢語里依然鮮活
以至于我寓居的豫西南崗丘小村
常有人將你的大名 翻曬在茶余飯后
談資里 我家泥墻土院和翻飛的麻雀
白頭翁 都是歲月用舊的 惟屋頂炊煙
反反復(fù)復(fù)擦拭著日日常新的天空
它在中年偶爾一瞥中 是線性上升的
而在你轉(zhuǎn)世百代的太白金星眼里
有可能下降的 如果天堂在低處
如果你我交換一下上界下界的位置
我家石棉瓦小灶房 沒準兒站在廬山
高度上 炊煙飛流直上 不 飛流
直下三千尺 就是距我最近的瀑布
兩只喜鵲在我門前楊樹上筑巢 它們
沒請工匠 不用腳手架抹子和瓦刀
只是動動身子動動口 揀來些枯枝與柴草
用鳥兒的力學(xué)幾何學(xué) 從結(jié)實的枝杈交接處
搗鼓開了 它們把窩兒底部搭得小 讓中間
鼓起并留有門洞 頂部收攏 看上去像
農(nóng)家氣死貓簍 氣誰不氣誰不好說
有點蔑視人工建筑的成分 它們一次一支
交替往來 且從飛翔的半空停下來
用雙爪扣在后面 伸長嘴頭把重銜的疊加前沿
一個上午 靠楊樹接地氣小而新的家 弄得
比鄰居的三層樓還高 整個過程很平靜
建設(shè)部門沒來 國土規(guī)劃也沒來 無誰論證
是否高危 用不著交土地資源占有費建房費
更不必向派出所打款報戶口 向村委支付
管理費 我想計生部門手伸得再長 對其
日后超生多育 無法開出半張罰單 它們
在浮華時代 不知銅臭何物 該讓出賣靈魂
肉體 奔波勞碌的人類無顏面對 完工之后
敲鑼打鼓放鞭不必 彼此數(shù)聲嘰喳 算是慶祝
留下我在適合觀察思考的暗處 在這個人口
劇減 氣候怪異 垃圾遍地的村落 除了
為其慶幸 卻無能為其鮮為人知的苦難埋單
林地散步 盡量輕慢 稍重就顯得有些嚴肅
時已冬至 沒有雪的冬天不能說不叫冬天
晴朗的天氣冷是冷 但樹梢之上的一抹藍
有點重回秋天的味道 大片楊樹排排行行靜立著
春天雖遠 光禿禿的枝條看上去似乎已在等待
新生命對號入座 地上落葉層層疊疊鋪向遠處
如果沒有風(fēng) 沒有腳踩的沙沙聲 它們有沒有
泰戈爾說的靜美 死亡的靜美 我不敢肯定
有一點值得肯定的是
它們和人類一樣從泥土中來
終將以死亡方式 把自己放逐到泥土中去
在人世 自孩提開始 我曾目睹了太多的死亡
而父親的死 哥哥姐姐的死
令我陷入長久的悲傷
但生活仍要繼續(xù)
幾只麻雀在不遠處的地表上覓食
它們有著另一個我
謀求柴米油鹽時相似的小心翼翼
人間的林子比這大是大 我卻臨近知天命的歲月
生命里那種輕那種薄 沒有風(fēng)吹樹搖
有朝一日 就那么一晃也要自行落下的
現(xiàn)在 我看到一地落葉 把自己的尸骸安放得
很踏實 其中腳下就近的一枚 很可能就是
死去的第三個我 我蹲下來 對它凝視很久
最后不得不承認 死亡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情
你捏了個泥娃娃 笑著對我說
這個 眼睛像你 鼻子像我
很多年過去 泥娃娃擺在
窗臺上 仍是我惟一的兒子
鼓兒哼的夜晚 涼粉二爺?shù)?/p>
炒花生很脆 你一顆我一顆
剝到曲終人散 吃到曲終人散
時隔多年 尚未消化掉的一顆
在體內(nèi)發(fā)芽 頂在心口窩 隱隱作疼
一只鳥在樹上梳理羽毛 另一只
地上覓食 這是我在遠處看到的
如果我裝成鳥 想和它們套近乎
它們還是把我當(dāng)成人 最先避開了
堆積成墳的泥土 看似沉實了
疏通六脈神氣的空隙仍有潛在活力
姐姐 一雙蓋棺時還不肯閉合的眼睛
注定會在埋地三尺的黑暗里
把不死的注望 投向高處的塵世與親人
絕癥 讓二十八歲的哥哥倒下了
臨終前 他說上有老母 下有
三歲小兒 中有兄妹 他說什么
也要拼盡最后的力氣站起來
來年春天 墳?zāi)_一棵柳樹
一直替他 矗立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