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文俊
往事如煙
◆ 劉文俊
1
出城向東十五公里左右,一路漫坡上去,是一個高崗,高崗的南端有一村莊——劉莊。這村子不大,約有一百多戶人家,村東頭半個村子都姓劉,都是沒有出五服的一家子。我爺爺住在村子南面。三間藍瓦房坐北朝南,兩邊有兩間廂房。廂房比正房低一些。正房東山墻隔一米風道是劉書會的正房。劉書會的正房坐西朝東,他是本村最富有的人家。他的正房屋比我爺爺?shù)恼科鸫a高出二尺有余。藍磚到頂,白灰抹出一條細白線縫,高大的風脊翹在半天空中。
房高還有比房更高的。我爺爺院子里有一棵大核桃樹,十年的樹齡了,樹干直徑大人四把對不著頭。核桃樹是長得較慢的樹種,需要好多年才能結果,有前人栽樹后人吃果的說法。核桃樹最大的好處是不生蟲。青絲絲的樹干,綠油油的葉,秋天結滿毛絨絨的核桃。由于院子不算大,所以把樹的枝丫修得較高,省得刮風掃著房子,把房瓦打爛,修房費錢費時不劃算??蓸湓俑撸灿胁慌赂叩臇|西。高高的核桃樹上竟然有一喜鵲窩。清早白脖子喜鵲就站在樹枝上唧唧喳喳地叫,雖說是喜鵲,有時叫得也煩人。
這是一九四五年小滿前,太陽竟比往年熱得多,有些盛夏的感覺。各家各戶一冬天少曬的被子,或珍藏的好衣好布等怕返潮,怕生蟲,都抱出來晾曬。
下午,父親吃罷飯沒有事干,睡了一會午覺,爬起來無所事事。今天不用上學,坐在樹下捶布石上歇涼,手里拿一本書看著,雖不上學可爺爺每天還是布置些任務,背課是最簡便的。
父親心不在焉地晃著腦袋,讀著書。天熱,身上暖洋洋的,懶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可想起晚上爺爺要檢查就搖搖頭,硬著頭皮讀,怎么讀也記不住,抓得頭皮疼。這時聽到頭頂上喜鵲喳喳地叫,心煩。父親站起來跳著哄趕,這鳥竟然不怕,依然在高高的樹上點著頭,翹著長長的尾巴,唧唧喳喳地叫。喜鵲本來一直住在樹上,都是熟人熟事,何況這樣高的樹,你奈他何。父親正跳著揮舞著書本驅趕,那鳥兒尾巴一翹“啪”地一白里摻黑稀哩光當?shù)臇|西直落在書本上。
父親看著書本上的鳥糞,甩了甩書本,仍然有稀屢粘在書上。父親找塊破布小心翼翼地把鳥屢擦干。然后,把書本一扔,布鞋一脫,往手心里吐口唾沫,雙手抱著樹干,靈巧地直攀上去。父親爬有兩丈來高后,才發(fā)現(xiàn)那鳥窩建在細樹枝上,父親有些害怕,不敢再向高處爬了,便抱著樹枝搖晃起來,嘴里叫著:“叫你屙屎,叫你屙屎。再叫老子連窩給你端了?!?/p>
父親的叫聲驚動了從門前經(jīng)過的劉書會。劉書會仰頭看見父親爬這樣高,關切地高叫著:“書璽,小心點,爬恁高干啥哩。摔下來可不得了?!?/p>
劉書會是本門長門長孫,比父親大二十多歲,但與父親屬同一輩。父親看見大哥叫著提醒他,急忙抱著樹干滋溜溜地滑下來接著讀書。
劉書會看見父親順著樹干下來后,便回家了。一看老婆把院子門關得死死的,劉書會敲了半天,老婆劉曹氏才姍姍前來開門,嘴里還問著:“是誰呀,有啥事?”
“大白天哩,關個啥門,真是的?!眲鴷裨怪鴦⒉苁?。
“曬一院子東西,現(xiàn)在世道不安生,小心點好。叫人看見了,起啥歹心,惹禍?!币痪潘奈迥耆毡救诉€在中國橫行呢,一片亂,亂得人晚上睡覺也不敢閉眼。
劉書會一進院子眼都花了。偌大的院子曬滿了東西。新緞子被面做成的里表三新的被子,成匹的花布,才脫下身的冬天的棉衣裳,還有夏天給家人們做衣裳才撕的洋花布,真可謂琳瑯滿目,五顏六色,堆滿一院子,這些好東西在陽光下起著光,發(fā)著亮,透著富貴氣。
天雖熱,畢竟不是夏天,太陽偏西不一會兒,熱氣就不大了,多少有些涼意。劉曹氏對劉書會說:“哎,聽見沒有,過來幫助收收。太陽不毒了,收了吧,一會返潮了。“
書會把手中的水煙袋放下,懶洋洋地走過來。劉曹氏催他:“快點吧,過來拽著被子那一頭,叫我用竹竿棍拍拍被子上的灰,蓋一冬天了?!?/p>
書會幫著把曬的東西一件件收好,放在院子里的樟木箱子里。書會正要往屋里搬時,劉曹氏說:“要不,算了吧,明天還得曬,今黑就不搬到暗窖里了。進進出出也不方便,今天也沒有人看見?!蹦悄暝鲁E芾先?,家里有貴重的物件都放在地窖里。地窖挖在哪兒,只有自己人才知道。
“中,家里還有個老黑狗,一般人也不敢下夜來,就放在草屋里用草蓋著吧。”劉書會把幾口箱子搬到門朝南的廚房隔壁的放牛草的小屋里,放好后又用草堆了一下,不知情的人一定不會知道里面埋有好東西。
小滿前,地里的豌豆快熟了,不多的大麥也黃了,有的已經(jīng)收割。這時令正是好睡覺的時候,蓋一薄薄的被子,不冷不熱。書會一家吃完晚飯,洗完鍋碗瓢勺,喂好牛馬,關好雞籠門,早早地上床睡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轟隆一聲巨響,聽到院子門倒地,接著外面“啪,啪”兩槍,接著有一男人的粗聲大氣:“別動,該睡的睡,誰出來打死誰?!苯又牭酵饷婺_步聲嘈雜,來人不少。來人直奔廚房隔壁的草屋,聽到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不斷,只一會兒功夫,外面腳步聲漸少,最后聽到有人大聲說:“冤有頭,債有主,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要想找爺們,去找崔二旦。”崔二旦桿子是河南南部一帶最大的土匪,二千號人,一般人惹不起。話音剛落,外面紅光一閃,劉書會趴在窗戶往外一看,草屋內火光燃起。劉書會提著手槍,打開門先伸出頭來朝院子外面看去,空無一人,又等一會,確信那群人走了,這才跑到院子里,大聲呼叫:“救火了,老少爺兒們起來救火了。”說著提著桶將缸里的水潑到草屋的草上。劉曹氏手提著洗臉盆子當銅鑼敲起來,跑到院子外面大叫救火。割豌豆前是農閑時間,劉書會雇的幾個長工都放假回去了。等回來趕了小滿會,買回杈把掃帚?;\嘴好干活。偌大個院子只有書會一家人,救火顯得勢單力薄。
爺聽到槍響后,就悄悄地爬起來了,趴在墻頭上一看,院子里停著幾匹馬,站一群人,手里都端著槍,警戒著呢。他想了想,寡不敵眾,又悄悄地下來,站在院子里聽著外面的動靜。爺聽見外面那群人的腳步聲遠去,拉開門走出來,只見書會院里一片紅。
聽到劉書會叫喊救火聲,劉曹氏還沒有敲盆子,爺就提著一桶水跑出去了。爺是一個教書先生,平時背抄著手走路,四平八穩(wěn)的,現(xiàn)在提著幾十斤的水桶,“刷”地就跑出去,第一個跑到救火現(xiàn)場。
聽到書會的叫聲和劉曹氏的敲盆子聲,左鄰右舍斷定刀客們走了,也紛紛提著水桶前來幫忙,男男女女,幾十口子人,人人提著桶,水缸里的水很快沒有了,大家就跑到離劉書會家約五十米的東大坑提水。路上人來人往,空桶走,實桶來,水濺了一路,院子里一片嘈雜。還好沒起風,草屋不大,火也不大,救得及時,火勢沒有起來。半個時辰過去了,草屋頂沒有了,往外冒著灰色的煙霧。人們用鐵锨把燒透的草灰翻了個個兒,見沒有火星,這才個個拖著濕透了的衣褲慢慢散去。
爺爺沒有走,陪著劉書會看著滿院的狼藉。劉書會進屋里找出煙袋來。先讓我爺吸一袋,爺爺沒沒有推辭,接過來按滿煙袋,然后用火鐮子打著紙枚,晃動一下,紙枚起了明火。爺點著煙后,手一晃紙枚滅了,只有紅紅的火頭和煙袋鍋的一明一暗的火在院子里亮著.
爺吸過一鍋后,用手把煙袋嘴擰了一下遞給劉書會。書會接過來,無言地點著煙葉。一人吸了一袋后,爺站起來說:“算了,不多想了,天明了再收拾院子吧?!?/p>
書會也站起來說:“叔,你回吧,耽誤半夜沒睡成?!?/p>
“勸勸屋里人,財去人安,這世道不太平,不叫哭壞了身子?!睜斅犚妱⒉苁弦恢痹诳?。
書會進屋里,對劉曹氏說:“算了,別哭了。該咱破財,留著命在,破的財咱再掙回來?!?/p>
說罷,又等了一會兒,書會和劉曹氏進里屋脫掉衣裳,睡在床上,夫妻二人各睡一頭,大睜著兩眼想著心事。
劉曹氏用腳蹬蹬書會:“你說這會是誰?咋知道恁清?東西放在草屋里,沒有人知道呀?!?/p>
“你敢保險沒有人知道?”書會幽幽地說。
劉書會望了望窗外朦朧的夜空,冷冷地說:“天知道,地知道,白脖子老鴰知道?!?/p>
“啥意思呀你?“劉曹氏直起身來問。
“人心隔肚皮,馬心隔毛皮。”劉書會也坐起來,拿來煙袋吸著。
劉曹氏似醒悟過來,邊著驚嘆幾聲:“我說三叔咋會這么快,就像是有準備一樣,你剛喊救火,我還沒有喊出聲,三叔就提著滿滿一桶水跑出來了。平時慢騰騰的人咋一下利麻起來了。”劉曹氏合理地推斷著。
“有點像。你說我嚷書璽下來后,咱們收東西時,書璽又爬上樹了?要不咋看見東西埋在草屋了?三叔剛剛最后一個走,是想掏我的話的?”煙鍋的火頭一直沒有滅,直到天亮。
2
割了大麥收豌豆。豌豆地茬子好,松軟,是種芝麻的好地塊。芝麻種上就等著碾場割麥了。天從麥根熱,外面的知更鳥五更天已經(jīng)開始在樹枝上“唧溜唧溜呱唧”地鳴唱。這是割麥子的信號,它在呼喚人們收割。
父親平時不喜歡在屋里,爺爺太嚴厲。爺爺繼承了他父親的職業(yè),一樣當起了私塾先生。他整天背抄著手低著頭走路,一般見人少打招呼。故爾人送外號大架子。學生怕他,學生的家長一樣怕他。學生犯錯,伸出左手來,他高舉鐵制戒尺,打得小孩子哭爹叫娘。
爺爺不僅僅是對學生嚴厲,對自己的兒子也一樣。吃飯時爺爺坐在上位,等著端飯上去。吃完飯后,把手一伸,伯父或父親就得馬上接過去添飯,晚一會兒就會挨罵。父親伸著筷子去夾菜,眼睛不看盤子,而是看著爺爺?shù)哪槨J种袘{感覺,夾多了多吃,夾少了少吃。
伯父黃埔軍校畢業(yè),當兵從軍后,十天半月總會寄信回來。接到伯父的信后,父親是又親又怕。親的是伯父來信了,家書抵萬金的感覺讓他可親,而可怕的是,伯父的古文好,伯父寫信也是斟酌再三,文采橫溢。接到信后,爺爺不看信,而是叫奶奶把正在撒歡玩的父親叫回去,他吸著水煙袋,父親聽著水煙袋呼嚕嚕地響,把伯父的信念給爺爺聽。念到某個字爺爺覺得不對時就說:“看清。”父親就嚇得一抖。念完了信,爺爺?shù)淖鳂I(yè)跟著就來了?!安灰鋈ヅ芰?。把你哥的信背熟了,背給我聽?!?/p>
父親是同齡人中的孩子王。跟他最緊最親密的是書敏。書敏的媽父親叫她花嬸,我們稱呼為花奶,這是當?shù)貙ψ钚〉膵鸷湍痰牧晳T性叫法?;淌莻€漂亮干凈的女人。瓜子臉柳葉眉,小嘴唇紅紅的,臉上整天掛著笑,白亮亮的臉成天擦過粉似的。她的個子不高不低,衣裳干干凈凈,合身可體,給人的感覺是怎么看怎么好。花奶的男人劉昌漢,我們叫小爺。小爺身材魁梧,腰里整天掖把盒子炮,方圓十來里地沒人敢惹他。小爺一天晚上到鄰村喝酒,在回來的路上,半路上遇到一個熟人,用槍指著頭,只聽“啪”的一聲響,猝不及防的劉昌漢就趴哪兒沒有再起來。
小爺死后,偌大一個院子花奶當家。
花奶家里有六七十畝地,雇有兩個長工。一個老長工,主要是當牛把式,耳朵都有些背了,可干農活沒有說的,犁地每趟吃土吃得少犁得深,不會有一點隔子。人家喂牛五更起來,他不到四更天就起來了,有料沒料四角攪到,一樣的草一樣的料,老長工就是將牛喂得膘好,毛色起明發(fā)亮。另一個年青的叫邢三,此人不到三十歲,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邢三為人隨和,長得精精神神,有些力氣,場上的石滾,他單手可以立起來,吃飽喝足,能把石滾抽得接連栽跟頭。
這天晚上父親吃罷晚飯喝罷湯,該背的書會背了,爺爺出去打牌,父親就悄悄地跑到書敏家玩了一會兒,又在村子里瞎跑了一通??纯刺焱砹?,父親怏怏而回。爺爺打牌沒有回來。父親進門后,看奶奶還在紡花。就過去問:“媽,咋還沒睡,我爹還沒有回來?”
“你去睡吧。不等他了,一個沒尾巴鷹,不知踅磨到啥時候。”奶奶沒有動,盤著腳盤坐在哪兒就著昏暗的燈光紡花,紡花車嗡嗡的聲音一直沒有停下來。奶奶才四十多歲,烏黑的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團,用黑色的發(fā)網(wǎng)罩著,昏暗的燈光下仍看得清白白的臉上一片柔和。奶上身穿黑藍布帶大襟上衣,下面寬大的黑藍布褲子,一雙小腳盤著,放在用苞谷棒外皮編織成的蒲團上。白色的裹腳布,一直裹到腳脖以上。一只手搖著如風車似的紡花車,一只手捏著花捻,抽線時左手食指姆指捏著花捻,中指無名指及小指逐漸上揚,繃著抽出來的線向左上方斜著高升,當拉到極限時,右手將紡花車倒少半圈,把剛抽出來的線纏在線綻上,奶奶往返重復著這個動作。有時奶奶會在月亮好時,把紡花車搬到當院里紡線,只為省那點燈油。父親本來是不黏人的,今天晚上莫名地對奶奶依戀,就搬了個草墩,坐在奶奶身邊,眼睛盯著奶奶看?!八グ伞?瓷读??!蹦檀吒赣H睡覺去。
“我咋看見你頭上好像有白頭發(fā)了。是不是真的,看不清?!备赣H對奶奶說。
“早就有了,娃兒,你平常不在意,媽老了?!蹦棠涕L出一口氣說?!澳銈円粋€二個都長成大人了,你哥今年都二十多了,都當兵帶兵了,媽咋會能不老呀。”
“媽不老,打我記事你就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一點也不顯老?!备赣H真誠地說。
“那是你天天跟著,才不覺得。要是離開我三五年再見我就不一樣了。”奶奶停下?lián)u紡花車的右手,在父親頭上愛憐地抹拉了一下。又親昵地擰了擰父親的臉蛋。“睡去吧,干坐這干啥,瞎熬眼?!?/p>
“我把你的白頭發(fā)薅了吧?!备赣H說著手就伸上去了。奶奶停下手里的活,頭歪著任由父親薅白頭了。燈光有些暗,但看得見奶奶頭上的白發(fā),這白頭發(fā)在燈光下閃著白光,父親的小手扒拉著,把黑頭發(fā)一根根地篩選掉,然后在食指上纏了個對頭圈,再使勁一拔,奶奶“哎喲”了一下。
“還怪疼哩?”父親把長長的白發(fā)遞給奶奶看?!澳憧词遣皇前最^發(fā)?!?/p>
“好了,不薅了,人家說白頭發(fā)越薅越多。你睡去吧?!蹦棠虜f著父親去睡覺。
父親依依不舍地睡覺去了。麥收前的晚上多少有些熱,但正是好睡覺的溫度。特別是夜深時,涼氣下來,得蓋床薄被子才行。父親今天晚上不知為啥心神不寧,煩燥,說不上來的心慌意亂,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如貼餅似的不安生,只覺得屋里憋氣。
奶的紡花車仍然嗡嗡著,這會兒也讓父親覺得聽著不順。不知翻了好長時間,聽見爺爺回來了。奶奶說爺:“也不看啥時候了,咋不住在人家家里。半夜三更地在人家家里撲撲騰騰打牌,也不怕耽誤人家的瞌睡?!?/p>
“睡吧,疙瘩個啥哩,坐半夜還給人家送幾個錢,不夠煩心了,進門就嘟嚕。”爺爺不耐煩地說。
爺睡覺了。父親仍是睡不著,抓心撓肺地急。父親也想今天是咋啦,過去挨著床就睡著了,半夜打雷都不會醒,今天是咋啦?
父親爬起來對奶說:“今兒黑兒了,咋心里著急,嫌屋里憋氣,我上外面睡去。”
“去吧,別跑遠了?!蹦棠檀饝赣H的要求,父親是老小,奶寵著他,在外面睡覺也是常事,特別是大夏天里,男人都上麥場上睡覺,大姑娘小媳婦們就睡在院子里。
父親扛一床稿薦,(用麥秸編的厚厚的鋪在床上的墊子)肩上搭條薄被子出門來,還不忘交待奶奶:“媽,你關好門?!?/p>
奶奶答應著:“知道了?!?/p>
父親扛著稿薦,在村子里找睡覺的地方,看哪兒哪兒都不順眼,一直跑到村邊麥地邊上,這麥地角上有一小塊已經(jīng)碾成打麥場準備割麥打麥。父親看中這地方,把稿薦鋪好,鞋壓在床頭下面當枕頭。父親睡下,仰面看著天上繁星點點,一眨眼一眨眼地好像在與父親對話。在夜空下,在自然里,感覺著麥子散發(fā)出來的特有清香,還有那一絲潮氣,父親靜了下來,漸漸沉睡了。
啪啪啪……一陣槍聲亂響,把沉睡的父親驚醒。父親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槍聲是從村子里傳過來的,全村的狗齊聲大叫起來,本村的狗叫聲把鄰村的狗也喚起來了,夜空中到處飄蕩著讓人皮膚發(fā)緊的狗吠。夜空仍是昏暗的,星星依然在眨眼,只沒有了寧靜。槍聲給父親帶來了極大的恐懼和不安。他似乎為夜里的急躁找到了答案,可一時也不敢斷定,他不敢貿然行事,大睜著眼,隱隱約約聽到村子有些動靜。半個時辰過去后,村里歸于安靜,東邊的天際也呈魚白色,繼而冒出一抹紅云,天空有了色彩。
一夜基本沒睡的父親抱著稿薦,搭著被子,不安地回家。當走到家門口時,父親就明白家里發(fā)生事故了。他扔下稿薦往家里跑,被子掉在腳下絆了一跟頭,爬起來,直奔家里,房屋門也開著。父親手扶著門框,看見爺爺只穿一大褲衩躺在堂屋里,血流一地。父親進里屋一看,奶奶睡在床上,床上床下血流一片。
3
十幾天后,伯父帶著兩個警衛(wèi)出現(xiàn)在村南邊。伯父只是正營職人事參謀,按理說是不該帶兩個警衛(wèi)員回來,這是師長特別關照。一是保衛(wèi)伯父安全,二是協(xié)助伯父查清殺害爺奶的兇手,伯父有兩個經(jīng)過正規(guī)培訓的幫手,可馬上手刃仇人。
伯父黑著臉嚴肅地進到村子里,后面跟著兩個著軍裝胸前掛著沖鋒槍的軍人,威風八面。麥子割罷了,秋莊稼也種上了。天正熱,農閑,村里人多在村南面的井邊的大柳樹下乘涼說話。大姑娘小媳婦坐了一大片,有的納著鞋底,有的在拐線,有兩個老太太把紡花車也搬出來,一條條棉花捻,一會兒功夫就變成一團細細的線。
“那邊過來仨當兵的?!睒湎掠腥丝匆姴高M村,對大家說。
一群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去,三個當兵由遠及近,有膽小的紛紛站起來往家走。
伯父三人走近,花奶眼尖站起來笑著說:“這不是書白嗎?”
伯父用鼻子哼了一聲,腳步連頓一下也沒有,徑直朝前走,后面兩個當兵的也沒有朝人群中看,跟在伯父后面兩步左右,一邊一個。樹下的眾人目送著伯父走過,不禁竊竊私語。
“看這陣勢不對勁。書白回老家了,還擺恁大架子?!?/p>
“也沒有啥,誰的爹媽叫打死了,也是一樣的。說起來在外面當兵,還是個不小的官,連自己爹媽都保護不住,是叫人生氣。”
“這下兒,如果叫查住是誰打死了書白的爹媽,可是不得了?!?/p>
大家有一點是共同看法,村子里有故事發(fā)生,有好戲看。大家都緊張地期待著。只有一群五六歲或更大一些的孩子們不怕,膽怯不舍地跟在三個軍人后面。
“書白叔腰里掛著的是盒子炮,那倆人身上掛的是啥家伙?”
“一定是惡家伙。比盒子炮大恁些。”
伯父帶著兩個勤務兵,圍著自己家轉了三圈,也圍著半個村子轉了三圈,這才停在自己家門口。門沒有鎖,虛掩著,伯父站在熟悉的門前,多少感慨,多少回憶啊。多少次上學回來,肚子餓了,使勁地拍門,奶奶慌得拐著小腳跑著過來開門,接過他的書包,心疼地說:“俺娃兒是餓了吧,急成啥了。飯還沒有做好,先等一會兒啊。哎哎……別吃涼饃,一會兒就好了??催@娃兒?!倍嗌俅?,爺打牌半夜歸來,伯父披著光筒襖,渾身打著哆嗦,飛快地跑出來開門,只把門栓抽開,顧不上開門就扭頭跑回去,幾乎是撲到床上,迫不及待地拉過被子蓋上。心里還埋怨爺爺,沒有事早點睡覺多好,叫人家也睡不安生。
伯父深深地吸口氣,似乎是鼓足了勇氣,然后輕輕地推開門,仿佛是怕驚動了爺奶似的。
院子依舊,核桃樹依舊充滿生機。院子里涼陰陰的,可這蔭涼卻讓伯父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伯父在院子里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又往前走,堂屋門關著但沒有上鎖,粗大的五六環(huán)連接的門釕铞在門框上方的門鼻兒上掛著。伯父輕輕地取下門釕铞,吱呀一聲推開堂屋的雙扇門,輕輕地走進去,仿佛怕驚醒爺奶。屋里有些氣悶,空空蕩蕩的。那些家具呢?怎么只剩下弟弟睡的床了?怎么變化這樣大呀,人不在了,東西也不見了么?
伯父搬了兩把椅子到院子里,讓兩個跟他一起來的年輕軍人坐下,三人無語。院子冷冷清清,毫無生氣。紡花車的聲音沒有了,織布機的聲音也沒有了,奶奶喂雞的咯咯聲永遠聽不到了,豬拱圈的聲音也聽不到了,有的只是靜,靜得人想出汗,靜得人想往外走。
“騰,騰,騰……”院墻外傳來一陣跑步聲。伯父還沒有站起來,父親就進院子?!案?,你可回來了。你回來也見不著咱爹媽了?!备赣H說罷,放聲大哭,伯父也跟著掉眼淚。一個多月了,父母走了,哥哥不在家。父親一人守著這空房子,十三歲的男孩子,是怎么過了這一個多月呀。哥哥回來了,這是父親惟一的親人。自爺奶死后,父親今天才痛快地哭了。
良久,伯父拍拍父親的肩膀說:“好了,不哭了,跟我說說這是咋回事?!?/p>
父親擦去眼淚,平息一下心情后說:“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那天晚上,我急燥得很,就睡到外面去了。后半夜聽到槍響,早上回來見咱爹媽已經(jīng)不中了。這一個多月,我也打聽不著別的消息?!薄罢@屋里空空蕩蕩的,家具,你吃的糧食呢?”伯父問。
“家具讓大伯都搬跑了。說那上面沾有爹媽的血,怕我害怕,我不叫搬,他硬著勁搬走了。他都賣了吸大煙了。收的麥怕他們還來拿,就放在西頭親戚家里,吃點拿點?!备赣H委屈地說。
“這個老混蛋。恨不得打死他個老龜孫的?!辈负藓薜亓R道。
“給,你拿這些錢,上集上買些東西回來,這倆兄弟跟著回來,長官的本意是說發(fā)現(xiàn)仇家立即槍殺掉。你去買些香表紙扎,后晌上墳去?!辈阜愿栏赣H出去辦事。父親接過錢,一溜煙地走了。
下午,太陽不是太毒的時候,約是四五點鐘,父親和伯父及與伯父同回來的兩個軍人一起,來到村南爺奶的墳前。父親點著紙錢,在墳頭前面燃燒著,并不斷地往火堆上添加,嘴里不斷地說:“爹、媽,我哥回來看你們了。我哥說了,要給你們報仇,不能叫你們白死了。”父親說著眼淚流著,伯父一聲不吭,繞著墳頭不停地轉圈,臉陰沉著,不言不語也無淚。
這時,本姓的幾位大人們都來到墳前,書會,花奶,四奶,大爺,大奶都來了,一幫小孩子遠遠地站著,村子里的男人們站得遠遠的,有的吸著旱煙袋,有的干站著,婦女們抱著小孩子跟著看熱鬧。
香表紙錢燒得差不多了。伯父抓過跟著他的一位軍人身前的沖鋒槍,站在爺奶的墳頭上,槍管朝天,一扣板機,啪啪啪……一梭子子彈射向天際。站得近的人嚇楞怔了,遠處的婦女們嚇得趕緊捂著小孩子的耳朵。
伯父打完槍后憋紅著臉吼道:“爹媽,你們放心,我一定找到殺你們的人,提著他們的頭來祭奠你們?!?/p>
吼完,把槍扔給身邊的軍人,頭也不回地回去了。
村子里的人靜悄悄地,沒有人說話,當晚上村子串門的人都少了。一串槍聲震得村子的人們慌亂不安。
4
伯父帶著倆全副武裝的警衛(wèi)員回家處理爺奶被害一事,還在墳頭上將一梭子子彈射向天空,把一些對我家有些隔膜的人嚇得夠嗆,可調查爺奶被害的真象卻是一點眉目也沒有。
雖然伯父回來一副不與凡人搭話的樣子,可是近門的長輩和兄弟們還是來串門子。說說話,摸摸放在柜子里的沖鋒槍。這么好的槍支,一般莊戶人家是弄不到的。
這天伯父的幾個同學來家里說話。都是同村長大,有自己劉家,也有李姓和唐姓人。晚上,大家聚在院子里,父親泡一壺茶水,拿出來幾個大碗,在院子里喝著茶說著話。一位在學校里就以調皮出名的同學,喝著濃茶還呵欠連天,另一同學位就打趣他:“昨天黑夜是不是又去聽墻根了,熬眼受罪劃得著嗎?”
“反正現(xiàn)在也沒事干,夜里聽聽墻根白天睡覺。不過聽那墻根也受罪,人家在里面哼哼啊啊得勁快活,咱在外干著急,媽的比,那長工也有這福氣。呵……”那調皮蛋咂咂嘴巴說。
“你們這是說的啥?偷聽誰的墻根?”伯父好奇地問。
“你不要打聽這事,你們劉家事,少知道為好?!蓖瑢W看了看伯父后對伯父說??稍绞沁@樣伯父越是想知道。聽墻根多為偷聽男女交合之事,在農村十分普遍,特別是在新婚之夜,很多人不睡覺偷聽新婚男女的墻根。
被追問急了,那同學就對伯父說:“中啊,我對你說吧。反正你要不幾天就走了。是說你花嬸的事?!?/p>
“是啊,書敏的媽和邢三的事?!?/p>
“往下說,往下說?!辈讣敝胫纴睚埲ッ},催促著他的同學。
“不過說起來,花嬸一個女人三十來歲,獨守空房,有個相好的也不是啥稀罕事,本來這事神不知鬼不覺的,可還是讓人看見傳出來了?;▼痦ゴ笠粋€院子,晚上大門一關,高墻大院誰能知道里面發(fā)生啥事。那天后半夜,他們家的牛把式拉肚子,爬起來上茅房,剛走到院子里,聽見花嬸屋里傳出來男女說話聲。牛板想著是聽錯了,以為是耳朵有毛病,沒有在意,拉完了走回到院子時,又聽見里面花嬸哼哼啊啊地叫,迷迷糊糊說:‘我的好仨兒呀,我的好兄弟呀,快點快點,使勁使勁………’牛把式睜著眼到雞子叫,耳朵支杈著聽那屋里有沒有動靜。雞叫三遍,牛把兒起來喂牛,還是注意著堂屋那邊的事,因為他一直懷疑,不會聽錯吧,不會是邢三吧。天快亮時,正屋里大門輕輕地吱嚀一下,牛板兒從窗戶里看見邢三悄悄地出來,進到他的屋里去了。龜孫吶,真是邢三。
“龜孫吶,邢三,這事要叫劉家人知道了,不活剝你的皮,老長工沒敢坑聲??伤丶視r還是忍不著對老婆說了。這老婆又對她最好的老太婆們說了,老婆子們又對……這鄉(xiāng)村里,十里八村親戚摞親戚,仨倆月光景,這話題就倒流回村子。全村人人都知道,就是花奶和邢三不知道。一些年輕人聽了傳得邪虎,新奇感促使著他們半夜里起來到花奶后墻聽動靜,還真叫聽到幾回,墻隔著聽不真切,但男女人混雜著的特殊聲音可以分辨出來。一個寡婦屋里后半夜傳來這樣的聲音,不用多說也都知道是啥事?!?/p>
第二天,伯父帶著兩個警衛(wèi),串門子似的來到花奶家里?;虩崆榈刈尣缸谠鹤永?,問了些在部隊咋樣的話,伯父微笑著作了回答。兩位陪他一起去的軍人,眼睛在院子里左顧右盼,并隨便在院子里走動著,看了一遍,花奶也不在意。
晚上,伯父叫來幾個同姓兄弟說:“咱劉家一向是詩書禮儀,道德文章??赡銈兟犝f了花嬸與邢三的事,不管不問,這是壞咱劉家的門風呀。今天晚上我出頭管管這事,我不允許咱劉家有這樣的傷風敗俗丟人現(xiàn)眼的事發(fā)生。這會兒想聽聽你們咋想?”
“俺們是聽說了。這事也不是啥遮著瞞著的事。村里人人都知道。只是俺們抹不下臉來,沒法管這事?!蓖招值軅兌疾缓靡馑嫉卣f?!拔覝蕚淞藥讉€菜,前半夜咱們在這兒喝酒,一會兒莊上人都睡了后,你們去聽墻根。聽見邢三進屋上床后,回來對我說,我去抓這對奸夫淫婦去?!辈甘殖志茐兀o幾個兄弟倒?jié)M了酒。端起來一飲而盡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這是咱自己的事。你想這些事大家當瞎話說,好說不好聽呀。”
“是,是,是……”幾個兄弟點頭應道。
三更過后,兩個兄弟溜回來神秘地說:“邢三進花嬸屋里了。大熱天,也不嫌熱,聽見屋里有說話聲音?!?/p>
伯父領著兩個當兵的,后面跟著幾個同姓兄弟。先來到花奶的后墻處,一聽,果然里面有動靜。伯父和兩個軍人轉到前面。一個當兵縱身一躍,即過了院墻,真?zhèn)€是輕如貍貓。他悄悄地打開大門,一隊人馬跑進院子,兩個當兵一腳踹開堂屋門,伯父打開手電筒,撩開門簾進到里屋,強光下,一對男女赤身裸體滾在一起,沒有來得及穿衣裳呢,花奶嚇得趕緊抓起床單裹在身上,躲到床里旮旯發(fā)抖。當兵的喝斥邢三:“媽的比,一個扛活的跑到東家床上,是真不想活了,穿上衣裳?!?/p>
邢三一看這陣勢,嚇得只顧得上發(fā)抖,跪在地上磕頭作揖:“爺們呀,我以后再不敢了,你們饒了我吧,以后不敢了?!?/p>
“起來,跟我們走?!毙先┥涎濐^,兩個軍人押著他走了。
“以后記著夜里不要隨便開門,把門關好,把院墻砌高一點,你有兒有女,得記清了?!辈刚f罷跟著也出了花奶的家門。
伯父交待兩個軍人:“把這貨弄遠點,省得嚇著人了。我在家里等你們回來喝酒?!安刚f罷扭頭回家了,幾個兄弟默默跟著伯父一同回家,家里酒菜還沒有撤呢。
5
花奶經(jīng)伯父們一折騰,第二天沒有起床,自此竟日病病蔫蔫地坐在院子里的樹下低著頭,三五天也難得出院子門。昔日抹得光亮烏黑的頭發(fā),現(xiàn)在也如亂草般的篷松著,一綹一綹無規(guī)則地在頭上支叉著,頭發(fā)不再明亮,不再烏黑。頭發(fā)上如沾一層看不見的東西,不是灰,不是白,只是一種暗的顏色,幾天前還整日笑嘻嘻的臉上,讓那場驚嚇弄出一臉的茫然,那白得豐滿,白得順眼的皮膚竟然慢慢地發(fā)黃發(fā)干,似乎那臉蛋上的水分被蒸發(fā)后再也補充不上。光潔的額頭,現(xiàn)在變得干枯了,一道道縐紋竟然不知不覺地爬上來,并占據(jù)著不再退去。老了,只幾天時間,花奶一下老了十歲。
院子里冷清了。除了老長工外,只有兩個兒子和十六歲的女兒。兒女們走路也輕輕地提腳,慢慢落地。老長工的咳嗽也是用手捂著嘴巴,壓抑著咳嗽的聲音,串門子的都不來了,幾個要好的妯娌們也不登門了。
夏天的夜晚是悶熱的,風躲到遠處,夜成了一個大蒸籠,人們一個個就成了蒸籠中蒸不熟的饃。花奶穿著藍士林布短袖帶大襟上衣,下著寬襠土布藍褲,坐在樹下,手里拿著大蒲扇子,也沒有搖動,只偶爾用扇子拍打著胳膊攆走貪吃的蚊子。
老長工穿著大褲衩,光著上身,醬紫色的松弛的皮膚在明月如水的夜里看得清楚。老長工慢悠悠地走過來說:“東家,現(xiàn)在地里忙不過來了。是不是得再請個人來。要不,黃豆地里草長得比豆秧高,苞谷地里也荒了,再不鋤地,秋莊稼可沒有好收成了?!?/p>
花奶聽后,半晌沒有吭氣。老長工嘴里噙著旱煙袋,靜靜地站在她面前?;烫ь^看了看老長工,半天才幽幽地說:“知道了?,F(xiàn)在咋請人,誰愿意來?荒了就荒了吧。反正餓不死人就算了?!?/p>
老長工沒有作聲,默默地轉過身子,悄悄地走到大院子,趷蹴在月光下吸煙。老長工也挺內疚的。他知道東家的事源頭在他那里,但他無法向花奶說清楚,只能裝糊涂。
第二天早上,花奶的閨女書芳做好早飯后,看見花奶還沒出房門,就走花奶到床頭低下頭來叫:“媽,起來吃飯了?!?/p>
花奶兩條胳膊支撐著身體想坐起來,剛剛讓腰部離開席子,隨即撲騰一下又睡下去了。“咋啦?咋啦?媽。”書芳慌忙地問。
“也不知道是咋啦,身上沒勁,胳膊發(fā)軟?!被虩o力地回答。書芳交待書敏在家里招呼花奶,不要亂跑,書芳失急慌忙地去鎮(zhèn)上抓藥。
書芳剛出院子門,迎頭遇到四奶。四奶一看書芳急急忙忙地走就問:“芳妮啊,你干啥去?失急慌忙的,不像個妮們樣兒?!?/p>
“哦,四娘呀,我去抓藥,著急呀?!睍紱]有停腳。
“你們家誰不得勁了?看你急成這樣子?!彼哪套分鴨?。
“是我媽病了,起不來床,我走了,一會兒回來對你說吧?!睍颊f罷急匆匆地走了。
本來是熱天,書芳一慌,臉上出汗,給四奶的感覺是花奶病得厲害。四奶站在原地嘆口氣,想了想,看四下也沒有人,就進了花奶家,來到花奶的床前。
花奶看見四奶來了,多少有些意外,強撐著想坐起來。四奶看見忙走過去按著花奶的肩膀說:“算了,睡哪兒吧。不要強支架兒了?!?/p>
“你咋會來了?我這里可是多少日子沒有來過別人了?!闭f這話時花奶的眼角有些濕潤。屋里雖有些暗,可眼珠上閃著光,十分的清楚醒目。
“這事也不怨別人,自己做的事,咱們得擔著?!彼哪堂娌克坪鯖]有表情地說?!奥犘》寄菡f你有病了。不來看看,總覺得不對勁。是咋不得勁了?”
“也不算啥大病吧。頭暈,心慌,身子軟沒有勁?!被逃袣鉄o力地說?!拔倚睦锵胫@病不看也算了?;钪矝]有啥活頭,沒人親沒人疼的。一年四季一人一間房子,半夜里睡不著,聽著老鼠咬架,唧唧喳喳地也沒有個伴。唉!這人還不如個老鼠,現(xiàn)在弄的人也沒有人,門也出不去了。”花奶說罷,拉起床單擦擦眼角的淚水。
“不說這些了。女人的難處我知道??墒鞘赖郎喜慌d這些呀,只有咱女人自己咽下了。有病還得看病,好死不如賴活著,何況娃兒還小呀。還得你拉扯大呢。”四奶面部表情柔和多了。邊說邊坐在床邊上,用手拉著花奶的手說。
“我害了人家邢三呀。我真想跟著他一路走。要不是看著這仨娃兒,是真不想活了。”多少日子花奶終于有個說話的人了,妯娌們到底是相處的時間長,有些話也可以說出來?!斑@書白們下手也太狠了吧,打一頓,攆人家走就中了,為啥非得要人家的命,那是條人命呀?!薄昂昧?,不說這些了。誰叫你們不小心些,這些事沒人知道也就算了。有人知道了,早晚得出事。你知道不知道是咋會傳出去的,你的這些事?”四奶用手拍著花奶的手背說。
“俺們還是小心的。院子門一關,別人也不會知道的,咋會就叫那些鱉娃兒們知道了呢?!被淘诖采陷p輕地搖搖頭說。
“我在外面聽說了,就是你們這院子里面的人,是老牛板式說出去的?!彼哪贪淹膺厒髡f的向花奶敘述了一遍。
“哦,是這回事,這事也不怨老牛板兒。要怨也只怨自己守不住。老牛板兒是好人?!盎搪牶筮@樣說道。
“都是好人,好人也會辦害人的事。你是好人,邢三也是好人,書白也不算壞人。這事可是辦得讓人說不上好呀。”四奶嘆口氣說,“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時間長了就好了。我不多坐了,得回去干點活了,你歇著吧?!闭f罷四奶站起來走了。
6
今天起早花奶讓書芳把她的頭發(fā)梳得整齊磁實些,在床頭喝了一大碗中藥,又勉強吃過了書芳為她燉的雞蛋糕,喘了一會兒,睡了一會兒后,叫書芳扶著坐在堂屋正中的方桌右邊的太師椅上。
“芳妮啊,你去叫老牛板式進來,你帶著倆弟弟出去玩去,不要進來?!被探淮?。書芳出去對老牛板說了后,就帶著書敏和書才出去了。
牛把式仍是穿著大褲衩,光著上身,六十歲的男人,身上早已不磁實了,整天在太陽底下曬的皮膚成棗紫色的,腰也有些彎,走路時,腳步似乎提不高,腳板擦著地,發(fā)出輕輕地磨擦聲。今天牛把式仿佛感覺到了要發(fā)生什么大事,額頭上冒出密密的汗珠子,他低著頭,進到堂屋里,看見花奶端坐在太師椅上,神情嚴肅,他的心跳更為劇烈。
“東,東家,你找我,我……”牛把式結巴著說。
花奶沒有吭聲。屋里好靜,什么聲音也沒有。其實也沒有多長時間,可能只有兩分鐘。老牛板兒這些天心中一直不安,花奶被捉奸的事,他意識到了與他有關。這院子說不上是深宅,可晚上一般人是進不來的。這事也只有他聽到了,估計邢三和花奶相好的時間也不長,他對老婆說了,他更知道老婆也是長舌婦,可就是忍不住地說了,這一條人命,這花奶的病,都讓他惴惴不安,如坐針氈。他知道花奶病了,今天這樣慎重地強支著病身子叫他,而且讓孩子們都出去,更讓他心中如有塊石頭壓著。老牛板兒的汗落在地上,兩條腿也有些發(fā)抖?;炭人粤艘幌抡f:“你來咱家里多少年了?”
“快二十年了。”老牛板兒低聲說。
“哦,恁快呀,是呀,我進門時,你就在這兒了,過的真快呀??涩F(xiàn)在咱們的緣份盡了,你收拾一下東西回家吧?!被痰男∈职炎雷由系腻X往前推了推,并用低沉的聲音慢慢地說:“這兒有幾元錢,你拿去吧?!?/p>
老牛板兒撲騰一聲跪在花奶面前,伸開右手使勁地扇自己的臉,嘴里罵著:“東家,我對不住你,我不是個東西,是我害了你,是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你沒有拿我當外人,是我害了你……”
花奶沒有阻止他,只是閉著眼睛,眼角處有兩滴淚珠溢出,嘴唇顫抖著。
老牛板扇了一二十下后,花奶這才說:“好了,這事也不怨你,是我自做自受,你走吧,順便叫娃兒們回來?!?/p>
老牛板兒用粗糙的手,抹去眼淚,站起來出去?;桃蔡鸶觳舶蜒劢堑臏I水擦去。一會兒書芳回來了問:“媽,你有事沒有?你還是睡到床上去吧?!?/p>
書芳扶著花奶睡到床上后,花奶說:“芳呀,去你舅家一趟,讓你小舅來家里。咱家里以后不雇人了,地里活忙了,就讓你小舅來幫助咱們干活。你再上村西頭,把那個牛經(jīng)紀找來,叫他幫著把這犋牛賣了,省得起五更熬半夜的喂它?!卑Γ虄刃纳钐帉ε3錆M的厭惡。如果不是這牛,也許那邢三和她也不會落得這樣下場。
身子骨虛弱的花奶睡在床上,身邊沒有人,她感覺到口渴。渴得嘴里出的氣燙人,可她不想動彈。這時花奶聽到外邊有腳步聲就提高聲音叫:“書敏,書敏,你給我燒點茶,我渴得很?!?/p>
十來分鐘后,門簾一飄,進來一個半大的男孩子,手里端著一碗開水,小心翼翼地來到花奶床前?!盎▼?,茶燒好了,你坐起來喝,還是……?”
花奶聽出不是書敏的聲音,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父親站在她的床前。勉強擠出來個笑說:“書璽,咋是你,剛剛是你在外面,我還以為是書敏呢?!?/p>
“我來找書敏玩,聽見你說想喝茶,我就燒點吧,這事我會干。”父親笑笑說。
“你跟書敏是好兄弟,你們以后得相處好,跟親兄弟一樣才好?!被逃挠牡卣f。
“俺們是好兄弟,我不會讓誰欺負他的,這個沒事?!备赣H回答著。
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門簾一閃,書敏帶著一身汗進來了。
“書璽哥來了。熱死了,真是太熱了,咱們上東大坑洗澡去吧?!皶艏辈豢赡偷卣f。
“你們去玩吧,可不敢到深水里去?!被虒@哥倆兒說。
父親本來就是找書敏玩的。書敏想到東大坑里玩水,父親當然愿意,就扭身往外走,走兩步后轉過頭來對花奶說:“花嬸,茶涼了,能喝了。”
“你們去玩吧?!被炭粗@倆小哥兒們跑出門外。
花奶這一病竟然成了長秧子病。真格是病來如山倒,病走如抽絲。精神上的打擊,把花奶的身子一下弄垮了。半年下來,整天喝苦藥湯子,也不見好。賣牛的錢也花完了,還是沒有徹底治好,為了治病又賣了幾畝地。這期間書芳定的婆家催著想接過門去?;坍敃r有病,沒有答應,婆家催促的次數(shù)多了,花奶的病也輕些時,答應了婆家要娶親的事。臘月初六,書芳坐上花轎,后面一隊長長的送親隊伍,挑著扛著提著用十幾畝地換來的嫁妝,吹吹打打地來到了婆家。花奶兩眼流淚地看著書芳上了轎,一直送到村邊上。她呆呆地站著,目送送親隊伍漸漸遠去,才表情木然地回家。
書敏書才都送親去了。院子里空空蕩蕩,只有花奶一人,此時的花奶,感覺到了強烈的空虛和無助,跟著自己十七年的書芳成了別家的人,再回來就是走親戚了。花奶再也忍不住,乘著屋院子里沒人,她關上門,撲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憋了近一年了,受驚也好,害怕也罷,受白眼也罷,花奶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沒有人可以理解她,沒有人可以原諒她,就是病了,也有人說她,應該死了,她也曾想死了也好,可是病著,拖著,竟然死不了。今天終于哭出聲來了,不管不顧地哭,沒有理由可以解釋地哭。直哭得渾身大汗淋漓,在大冬天里,汗竟然把內衣都濕透了?;堂摿艘路?,蓋了兩床被子,昏昏然地睡去,一直睡到書敏和書才回來才醒。
花奶美美地睡了這一覺后,她的長秧子病好了。
7
麥子割罷種秋莊稼。黃豆種上了,玉米點上了,下了一場透雨,秧子紅薯也插上了,真正的伏天也來了。太陽把樹曬得蔫蔫的,狗也躲在樹蔭下伸長舌頭,連來生人也懶得站起來,只抬抬頭看看又喘氣去了。
父親在花奶院子里坐著乘涼,和書敏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話?;套跇涫a涼下紡著棉花。
父親摸著胸前的一個疙瘩問花奶:“花嬸,你看我胸口出個大疙瘩,這是咋啦?”
花奶停下紡車,扭頭看看:“真格哩。是有個紅疙瘩,疼不疼?”
“有點疼,也不算太疼?!备赣H答道。
“哦,興許是天熱,內里火氣太大,毒疙瘩吧。你夜里醒了,不要說話,用臭唾沫洗洗,再不中了,就找大夫去要張膏藥貼貼,拔拔毒?!被陶f完,扭頭繼續(xù)紡花,嗡嗡如催眠曲似地繼續(xù)。
父親照花奶的方法試了試。半夜小便時,先把唾沫吐到手上,使勁在疙瘩上搓擦,幾天后,疙瘩不僅沒有消,反而越長越大,找大夫弄了膏藥,開了中藥,熬藥弄得滿屋子中藥味,苦湯子喝得父親皺眉頭,但疙瘩頂著藥力拱起來了。正胸口處,又紅又腫地鼓起個包來,膏藥貼上,把胸口搞得又臟又熱,疙瘩就是不消。
這幾天父親沒有回去住。反正是夏天,人們有在外面睡覺的習慣。晚上,在花奶院子里扔一張席,與書敏蹬著玩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堂看巫鲲垥r多添一瓢水,留父親一起吃飯。花奶也四處打聽背方幫父親治病。這天花奶打聽到一個背方,就對父親說:“書璽呀,你胸口的疙瘩用這些膏藥不管用,你就使偏方吧。說用坑里的污泥糊上,可以治無名腫痛,咱們試試吧,反正也不要錢?!?/p>
俗話說病急亂投醫(yī),何況父親也就十四五歲,聽老人的話總歸不錯。父親本來就喜歡下水洗澡,在水里和書敏們一個個像泥鰍似地翻騰,水淺的地方,讓他們弄成泥巴漿子。父親聽了花奶的話,就到東大坑去挖一大堆污泥,糊在胸前,身在坑邊的草地上,讓太陽曬著肚皮。
父親強忍著污泥的腥臭,堅持了三天。嘿,這疙瘩竟然慢慢出頭了,花奶幫助擠出一大攤白里摻紅的血化膿后,沒幾天胸口就結痂,幾天后痂落病好,父親胸前落下一個小碗口大的疤。
父親的疙瘩好后,花奶笑著問:“書璽呀,你這疙瘩可是我給你治好的,你咋謝我吧?!?/p>
“等我有本事了,我給你買果子,冰糖吃,把書敏當親兄弟,保證不叫人欺負他?!备赣H認真地說。
“這個娃兒真會說。中,記清今天說的話,花嬸也不拿你當外人?!被逃H昵地看著父親說。
父親這年十六歲了。個子已經(jīng)長到一米七以上,雖然看起來單薄,可實實在在地是個男子漢。年前,伯母從娘家回來,包了餃子,放了鞭炮,過完年,伯母對父親說:“書璽呀,今年我過門也有三年了,和你哥連被窩都沒有暖熱就走了。今兒娃兒都會跑了,還不知他爹是誰,再說今年是咱爹媽三周年,你哥也得回來一下。你寫封信叫他今年回來一趟。你看中不中?”
“咋不中,信好寫,就是不知他軍務忙不忙,能不能回來。”父親回答著。
“那你寫封信試試吧,我過門后一直住娘家,叫娘家人一直笑話我守活寡,還不如找個種地的,這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他要不回來,我就找他去。死龜孫,現(xiàn)在有娃兒了,也不知他心里咋想的?!辈刚f著說著罵了起來。
“好了,好了,我寫,我寫,你不多說了中不中。當兵的忌諱說死。”父親和伯母之間不知為什么總有些隔閡,一聽伯母罵死龜孫就不想聽了。
“你還像上次那樣往信封里放幾顆綠豆,不,這回你放幾顆黃豆,黃豆比綠豆大,滾回來的還快些?!辈覆环判牡囟谥?。“我給你找筆找紙,你這會兒就寫,省得一會兒忘了。”
父親按照伯母的意思寫了信,并給她念了一遍又問:“這樣寫中不中?”
伯母說:“啥中不中,我聽不懂你們那些文縐縐的,只要叫你哥快點滾回來就中了。你得加上這句,‘你要是再不回來,我抱著娃兒,背著包袱找你去?!型迌哄碓谒麄冘姞I大門口,惡心他們去。我可說出來也做得出來,不信他試試?!?/p>
父親也想讓哥回來。二三年過去,各方面都有些關于爺奶的死的小道消息傳出來。不管傳說版本如何,但有一點是共同的,主使人是書會。動機是懷疑家里東西被搶是父親上樹看見他們在曬東西,父親告訴爺奶,爺奶勾結土匪,搶了書會藏在草屋的家當。并且說是邢三叫的門,東鄉(xiāng)幾個土匪開的槍,人名都傳得清清楚楚。
兩個月后,伯父回來了。伯父這次是探親,沒有衛(wèi)兵相隨,只隨身攜帶的一支短槍,腰里的中正劍仍時刻不離身。爺奶三周年這天,父親和伯父半上午即到墳地上,點燃了香表紙錢,青煙隨著微風飄散開去。時間已過去三年了,伯父和父親依然心情難受,臉陰沉著,但并沒有哭。父親點燃一串鞭炮,拖拉著繞老爺和爺奶的墳頭轉了一圈,嘴里叫著“爺、奶,爹、媽起來拾錢了,爹、媽起來拾錢了……”伯父和父親跪倒在墳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伯母也磕了三個頭后,又把她的兒子抱到墳前,按倒在地上說:“娃兒,給你爺奶磕頭,聽話。”按著兒子的小腦袋磕了三個頭,嘴里還念叨著:“爹、媽,你們的孫娃兒給你們磕頭了。你們現(xiàn)在有孫娃兒,劉家有根了?!?/p>
三周年的祭日,只有幾家至親來上墳,伯父和父親站在地里看著裊裊上升繼而彌漫開來的青煙,等著親戚們來上墳。親戚們都遠,舅家離這里幾十里路,是南鄉(xiāng)陳營的。直到中午,幾家親戚才來齊。在墳地上擺開祭品,燒罷紙錢,各自在墳前磕過頭后,回到家里吃飯。三周年了,時間已經(jīng)把心中的傷痛淡化了許多,親戚說一會兒話吃過飯后各自散去。
由于家中只有父親和伯母及小孩子在家,這二三年來,每年租地的麥子,也只夠維持一家人的吃用。加上伯母住在娘家,總是把麥子成車地拉走,家里早已沒落。吃喝拉撒,人情事故等全靠這點租是不夠的,隔三岔四的也就典當些地出去,貼補家用。
伯父在部隊已是營職軍官,可在家里人緣太差,為人不隨和,整天不與凡人搭話,似乎遺傳了爺爺?shù)拇蠹茏?。在村里也沒地方去沒地方來,下地吧,地已租出去,出去聊天吧,跟別人沒有共同語言。幾次要回部隊,被伯母死纏活擰、哭天抹淚地不讓離開。
這天,伯父頭天和娘伯母吵了架后,第二天行李收拾好了,伯母一看架勢不對,在兒子屁股上使勁擰上一把塞給伯父說:“要走,你帶你的娃兒走吧,這個家本來就不像個家,你走吧,我也回家,等著你寫張休書。娃兒是你的娃兒,家是你的家,我走了?!辈刚f罷后,還真背著個小包袱出門往東南直去。
伯母走了,父親看見伯父要走也說:“爹媽的仇還沒有報,你急著走個啥哩?!?/p>
伯父一身筆直的軍裝,懷里抱著孩子。孩子一見媽走了,哭得更是厲害,手抓腳踢,眼淚鼻涕弄得一身都是。
“現(xiàn)在證據(jù)也不太準確,只是聽說。再說我一個人也弄不成,沒有個幫手不行?!辈甘置δ_亂地說。
“我給你當幫手中不中?”父親緊接著問。
“你?一個半樁子娃兒,啥也不會咋幫?”伯父不屑地說。
“我也看了,你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备赣H不敢頂撞伯父,可還是不服氣地嘟噥著?!肮鈺f,你是下不去手,啥也不是?!?/p>
“要是你中,你就報仇呀。還不快去攆你嫂子回來。”伯父有些氣急敗壞地嚷著。
“你要是真的報不了,以后我會自己辦這事,不信你試試?!备赣H今天不知怎么了,敢大聲和伯父大聲說話了,過去他真不敢。說著,父親撒開腳丫子攆伯母去了。
父親說對了。伯父確實是動不了手,一個人不敢動手。對手是從小就熟悉的人,二十幾年來劉姓一家人,來來往往,一筆寫不出倆劉字。不要看滅邢三那時他果斷,讓人覺得有魄力。那他只是動嘴,沒有動手,如果真的讓他親手槍崩了對方,他也會手軟。夜里想起家仇來,一時惱起時想著明天一定找他們去,可當天亮后,這想法就改變了,變得能推一天就推一天了。
伯父今天想走沒走了,明天想走還是走不了,拖拖拉拉時間過去了,國民黨軍隊卻開始往南撤。
8
伯父被伯母纏在家里走不了,心中自是干著急。四處打聽仍想回歸部隊,現(xiàn)在除了往南的路是通的,別的無路可走,而伯父所在的部隊在新疆。解放軍挺進大別山,宛東宛西都有解放軍在活動,作為國民黨軍隊的小軍官,自是心慌。特別是伯父回來后,為爺奶辦了三周年等祭祀活動,以及在家的用項開支增大,除了留幾畝保命地外,這日子似乎難以為繼了。伯父在家,自然是他當家了,一個國民黨軍官理應有錢有勢,可不知為什么伯父竟然沒有太多的錢。
大軍壓境,南陽守軍司令官王凌云下令加高城墻,深挖城河,以阻大兵。
保長在村里貼出告示,招慕民工到南陽挖城河。父親看到告示后對伯父說:“哥,現(xiàn)在兵慌馬亂,家里看著看著也快沒糧食了?,F(xiàn)在城里要人挖城河,每天管吃還給工錢,在家也沒事,我去干幾天?!薄罢Σ恢???粗愕膫€子不小,其實勁還沒有長出來,去試試吧,不沾了再回來,反正也不遠?!辈该鏌o表情地對父親說。
時值夏秋之際,太陽還有些猛,父親與村里的人們一道背著簡單的行李,扛把鐵锨去南陽府挖城河。
這天父親正在城河里滿頭大汗地挖土。猛聽見岸上有一熟悉的聲音:“書璽,你上來,找你有事。”父親聽見叫聲后抬頭一看,原來是保長??杀iL身后跟兩個背著長槍的國民黨軍人。父親一見此嚴肅境況,未敢怠慢,爬上城河,笑著問保長:“保長,有啥事?”
“呵……沒事,我跑來整啥,吃飽了撐得著急了。你哥將你賣壯丁了,收拾一下,跟人家走吧。”
“啥呀?”父親一聽此話,整個暈了。啥?賣壯???那時當兵實行二丁抽一的辦法。就是說家里有兩個男人,就要有一個出來當兵。如果你怕當兵,不想去,可出錢讓別人頂替你的名額當兵。因為收錢了,成了一種交易,俗話稱為賣壯丁。
父親暈了一會兒,呆呆地站著沒有動彈。心里想著,哥可是親哥,一母同胞啊,家里再窮,也不能把自己給賣了,戰(zhàn)場上槍子不長眼,人家的娃兒是娃,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么?保長看父親一直呆癡著,就俯在他耳邊低聲說:“你哥想替你爹媽報仇,他一人下不去手,想掏錢請曹聚林出頭。家里沒錢,只好拿你來換了十八石麥,用這個報仇了?!?/p>
曹聚林是鄰村的一個土匪頭子,手下有幾十號人,幾十條槍,在方圓數(shù)十里,也算是有名的人物。
“哦,”父親聽過這話后,才點點頭說:“要真是這樣,也沒啥好說的。用我的這條命能給父母報仇也值了,我跟你們走?!?/p>
父親到河邊洗洗腳,穿上衣裳,對村里人說:“我走了,別的沒啥事,請你們把我的鋪蓋卷捎給我哥。再給村上的兄弟們說,如果我命大,還回來跟他們一起唱戲?!备赣H說罷,直接跟著兩個當兵的到了部隊。
兵敗如山倒。王凌云的兵裹著南陽南中、宛中和一中的學生,一隊往西南鄧縣方向撤,一隊往南,向新野方向撤。父親所在的部隊往新野方向撤退。部隊把幾百中學生放在部隊中間,軍人持槍看著,一路南下,快到新野縣城時部隊扎營。此時夕陽西下,一片殘紅,紅得凄慘,紅得悲涼。父親在夕陽下的兵營前站著,心中不停地想:部隊一路南下,不知走到哪兒才是盡頭,這家還能回嗎?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以及未報的家仇,都涌上心頭。
哥能把爹媽的仇報了么?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報了?想到此父親搖搖頭。伯父到底是一文弱書生,雖穿著軍裝,但骨子里不會殺人。而且父親深知伯父處事優(yōu)柔寡斷。現(xiàn)在大軍南撤,已是改朝換代的前兆,前途如何,家仇是否可報……父親經(jīng)過幾個月的部隊生活,已不是以前的簡單的十六歲少年了,成熟了,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此時夕陽已墜入西天,只剩一點紅暈,暮靄四合,遠方的飲煙淡淡地散開,把村子和原野罩在淡霧中。父親轉身進了軍營,把短槍別在腰間,沖鋒槍掛在胸前,大搖大擺的一路往北,或許是因為父親識字,當?shù)氖菭I長的通信員,或許是父親一身全副武裝,一路上竟然沒有人查問,一直遠離軍隊后,父親這才擦去頭上的汗水,坐在一片亂葬墳里休息片刻。
秋風蕭蕭,天有些寒了,父親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只兔子從墳地邊上經(jīng)過,抬頭看了看父親,那眼神竟然沒有膽怯,看到父親后竟然不知逃跑,群鳥歸林了。父親休息片刻繼續(xù)向北走去。
9
秋末初冬時節(jié)的夜,風有些涼,沒有槍炮聲的夜是寧靜的,遠處傳來一聲狗吠聲,更襯得夜的安靜。大片新犁過的地里麥子種上了。還有些地塊里的玉米秸還沒有砍去,那干枯寬大的葉子在風中悉悉索索地響著。一塊塊沒有拔掉的棉花地里,棉稈上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光的棉桿立在涼風中,收獲后的田野,在毛月亮下更是顯得有些凄清和悲涼。
父親把褲帶緊了緊,又把胸前的沖鋒槍正了一下,摸了摸腰里的手槍和斜掛在肩上子彈帶,有了這些,父親膽子壯了。路上沒有行人,剛剛過完隊伍,村子里的百姓不想找麻煩,還是躲在家里好。父親離開隊伍時,還沒有吃飯?,F(xiàn)在肚子咕咕地響,如打雷似地提醒父親,需要進些食物了。地里沒有東西可吃,連紅薯也刨了,地里麥苗都沒有長出來呢。這里離家有一百里左右,不吃些東西怕是難以走回家。
前面有一個村子。父親緊走一陣后看到,在村子最邊上一家人的窗子里透出一片光亮。父親從沒有感覺到燈光原來是如此的美麗,小小的窗子里透出來的暗暗的光線是如此的輝煌,燈光可以讓人心發(fā)顫。這戶人家正好靠村邊,靠過去,敲開門,里面有可吃的東西。想到這兒,父親的心里竟然跳得劇烈,竟自發(fā)慌。一身國民黨軍裝,會不會嚇著人?如果明天天亮后走不到家,大白天里穿軍裝會不會被解放軍捉住,一定要在天亮前走到家,到家就不怕了。要想到家,現(xiàn)在一定要吃東西。
父親來到這家門前,稍停一下,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一下,然后慢慢地伸出手來,敲響了人家的大門。
“誰呀?”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
“是我,大叔?!备赣H回答道。
可能老人的耳朵有些問題,再則,半夜三更的不是熟人不會敲門的。吱呀一聲,院子門開了。父親不客氣地側身擠進院子,老人才看清原來是個當兵的,嚇了一跳,大門也忘了關就想往堂屋走。
“大叔,別怕。我是回家路過你們這里,肚子餓了,想討碗飯吃,你們不要怕?!备赣H趕緊解釋著。
老人哆嗦著拐回來把大門關上,嘴唇顫抖著對著屋里叫:“哎,聽見沒有,來客了?!?/p>
父親和老人一起進屋。在燈光下,老人這才看清原來是一個娃娃兒兵,清秀的臉上沒有殺氣,多的是一身疲憊和強裝出來的笑容。
“大叔,我是南陽人,賣壯丁當兵的,現(xiàn)在隊伍往南跑,不知到哪兒去,所以我開小差偷跑回去。這個莊叫個啥?”父親一臉笑地說?!斑@個莊叫錢營?!崩先梭@魂未定地回答。
“哦,”父親眼里有一絲光一閃而過。“錢營。俺一個本家姑就嫁到你們這兒了?!?/p>
“哦,是哪家的?”老人也是一喜。父親說了本家姑和姑父的名,果然對上號了。這老人放下心來,讓老伴為父親做了一小盆子面條,餾了二個黑窩窩。
父親真餓了,三下五去二,風卷殘云,這些食物都倒進肚子里。然后父親對老人說:“我這身衣裳怕會惹事,想換一身你們的身裳,這樣在路上要好走些。”
老人找出自己的舊衣裳讓父親換上,父親不敢耽誤,匆匆告別,對老人說:“大叔,你們對我的好,我不會忘記,我會回來看你們的?!?/p>
老人對父親說:“路上小心些,現(xiàn)在不太平。”
父親現(xiàn)在肚里有食物了,腰干也硬實了,腳下生風,一路平平安安,沒有遇到任何麻煩,當太陽升起來一竿子高時,父親看見了熟悉的村莊。
父親把沖鋒槍藏在村邊的麥秸垛里,把短槍別在腰里朝村子走去。
老戲主住在村西頭。一大早他蹲在家門口,手里端一碗紅薯苞谷糝,另只手拿一只黑窩頭,身前地下放一碟搗碎的辣椒泥,正大口大口地吃著喝著。父親走到跟前:“四叔,吃著呢?!?/p>
老戲主頭也沒抬,嘴里答應著:“嗯,你吃沒有?”回答完后,似乎覺得不對勁,這才抬頭一看是父親站在他面前:“咋?書璽,是你回來了。”老戲主趕忙站起來說:“走,上屋上屋。吃飯,吃了飯再回去吧。你嫂子肯定沒做你的飯。”父親是老戲主的得意弟子,關系非常好。父親過去常在他家吃飯。父親跟飯場里的人們打著招呼,隨老戲主到他院子里。父親走了一夜路,又困又乏又餓,也不客氣,端起老戲主端來的苞谷糝喝了兩大碗,并簡單地對老戲主說了這幾個月來的情況。
有好事的小孩子一溜煙跑到伯父家里對伯父說:“書白叔,我書璽叔回來了,正在老戲主四爺哪兒吃飯呢?!?/p>
伯父聽說后沒有表情。而伯母聽說后,馬上起身收拾一個包袱,懷里抱著娃兒,出大門往東南要回娘家,伯父拉也沒有拉著。
正在門口吃飯的六奶看見伯母氣乎乎地背著包袱回娘家。急忙攆上去拉著伯母說:“幸(方言:傻)妮啊,書璽回來,當兵的沒有死外面是他命大呀,你不趕快為他準備準備東西,你往哪兒跑啊,你咋恁不知道啥呀?!?/p>
“人家當兵的都是死在外面,這弟兄倆都好好地回來了。”伯母哭著說著。
“可不興說這話。當兵的好好回來了是好事,你說這話可是挨打的話,誰家興說這話?!绷淌情L輩,聽伯母這樣說話,忙嚷她勸她。六奶把伯母拉回家。此時父親也從老戲主哪兒回來,沒進院子就聽見伯母哭著對伯父說:“人家當兵的都死在外面,就你們弟兄倆命大呀,都好好地回來了?!?/p>
父親在老戲主哪兒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伯父把父親賣了壯丁,用這十八石麥,結交了曹聚林這個土匪頭子,并把自己的兒子認給了曹聚林當干娃兒。伯父就天天陪著曹聚林吸煙喝酒,報仇的事,曹聚林一推再推,就是不動手。等父親回來時,那十八石已所剩無幾了。老戲主們說父親賣壯丁的事也是伯母出的主意,想著當兵的死在外面,這不多的家當就歸一人所有?,F(xiàn)在父親聽見伯母親口哭著說這話,不由得怒火三丈,幾步竄進屋里,拽著伯母的頭發(fā)辮子,啪啪啪幾個耳光,直打得伯母暈頭轉向哭不出聲來。
“我打死你個害人精。你們說賣我當壯丁為了報仇,我屁都不放,你們還有想獨霸家產(chǎn)的想法呀。仇沒有報,你們把老子拿命換的麥也弄完了,老子崩了你。“父親掏出腰間的手槍對著伯母,“啪”地一下推上頂膛火,伯母一看父親紅著眼,槍對著她,嚇得“媽呀”大叫一聲,躲到伯父身后篩糠去了。
六奶等家人拉著父親,把槍奪下來。這時書敏聽說父親回來了,一路小跑過來,看到這樣陣勢,忙拉著父親說:“書璽哥,你可回來了,想死我了。走,上我家里去,我媽也想你了?!?/p>
父親跟著書敏走了。
10
父親回來幾個月后,南陽已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各鄉(xiāng)各村天天開會,成立貧協(xié),成立農會,收繳槍支,支持前線。過去的保長、鄉(xiāng)長紛紛落馬,過去扛長工的,要飯的,現(xiàn)在成了風光人物。父親看這天確實變了,已經(jīng)有人透風,村里要父親繳槍了。
這天晚上,父親腰揣盒子炮,手提沖鋒槍,來到書會院子前,一敲門,有人過來開門。門一開,父親一看原來是本家哥哥,并不是書會。
“哦,書璽來了,還帶著家伙?!北炯腋绺缈匆姼赣H帶著槍支來忙問道。
“聽說要繳槍了,取出來親熱幾天就交了,胳膊擰不過大腿呀?!备赣H見不是書會,也就打著哈哈。
“走,上屋里。”本家讓父親進屋。
父親與本家哥哥一起進屋,屋里坐滿人,這都是劉家的族人。
“咋,今兒有啥事咋到恁齊,咋沒有人通知俺們一家呀。“父親一看此情況,知道今天的事泡湯了。
“書璽,坐吧?,F(xiàn)在八路軍過來了,解放了,大家心里沒譜,湊在一起瞎聊一會兒。”書會一見父親如此裝扮,臉都白了。但還是站起來笑著對父親說。
“是呀,新社會了,大家都不知道咋整,我也聽聽?!备赣H也坐在哪兒聽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話。
一直到半夜,大家離開時,父親還是不想走。書會給一位本家有威望的叔叔低聲說了句話。
這位叔叔站起來說:“走吧,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吧。走,書璽咱們回家?!?/p>
父親知道這事辦不成了,跟著大家一起往外走。
第二天,父親看見書會家的院子門上大鎖鎖上了,家里空無一人。
接著八路軍繳槍的就上門了。父親戀戀不舍地把槍交了出來,看著幾個當兵的把槍拿走后,父親趴在床上大哭起來。接著書會委托一個在城里做生意的親戚,把伯父接到城里,好酒好飯吃后,攤牌說了爺奶的死是一場誤會?,F(xiàn)在解放了,過去的事也就算過去了,以后的政策還不知道咋整著呢。伯父經(jīng)此調解,也看到了時局變化,無奈地答應說:“就這樣吧,我只好做個不孝子孫了?!?/p>
伯父回家后,把父親叫到跟前交待一句話:“為爹媽報仇的事,先擱擱吧,咱們先不想這事了,看看時局咋變化。”
沒有幾天傳出來說曹聚林被逮住槍決了。十八石麥也白費了,伯父還落了土匪親家的名聲。
11
一九四九年春節(jié)剛過,村里貧協(xié)開會,任務只有一個,劃成份。坐在上座是花奶——貧協(xié)主席,接著是大爺還有本家劉書明,別外幾個是李姓和唐姓的人。
自從花奶被捉奸后,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人對生活沒有信心后,日子就沒有心情往好處過,加上孩子還小,為了吃飯穿衣只二年光景把地賣了,僅剩幾間房子,看看日子沒法過了,城里頭有個六十歲的山西藥材商人死了老婆,看花奶相貌漂亮,經(jīng)人說合,花奶也想把孩子們帶出農村,離開這地方,省得人們有空了就想起她的事來當故事講。
花奶把房子賣了。正要帶著孩子們進城時,城里來人說藥材商人夜里被土匪搶了,老頭前去護財時,被土匪一槍要了性命。
花奶一下子蒙了頭,哭都哭不出聲來。難道她真格是妨夫命嗎。結發(fā)的丈夫死于非命,邢三沒有好死,現(xiàn)在說個老頭,本想讓倆兒子有個活命,學著做個藥材生意。難道沒過門就把這老頭妨死了么?
房子賣了,為圖個快,價錢也就便宜。現(xiàn)在退也退不了。只好住在本家一間草屋里,靠賣房子的錢過日子。一個月后解放了,花奶成了貧協(xié)主席。
“現(xiàn)在說說書白家里該劃個啥成份吧。”花奶主持會議嚴肅地說。
“按說,書白是夠著地主了。家里地租給人家,自己坐著干吃凈拿,標準的剝削階級嗎?!贝鬆斪钕劝l(fā)言。那時劃成份時有一條,解放前家里使用長工或土地出租給他人者,可劃為地主。
大爺就是我爺爺?shù)母绺纭?/p>
“可是到他家里搜浮財時,就拿出兩把鐮刀,別的啥也沒有呀?!钡故抢钚蘸吞菩杖藥鸵r著說了句好話。
經(jīng)過長時間的沉默后,花奶開腔了:“書白夠著地主了。他們家一直用著長工,這個夠著條件了。一家人都不干活,是剝削階級不會錯了。更何況書白是國民黨的軍官,在部隊上有沒有人命案還兩說呢。黃埔軍校畢業(yè),是蔣介石的孝子賢孫。定為地主份子加偽人員,報政府實行專政。書璽解放時不夠十八歲,劃不上地主份子。書璽解放前在城里學過相公,按規(guī)定個人成份可定為工人,家庭出身為地主。原來書白名下的房子,還分給他大伯住,也算物歸原主了?!?/p>
最后看我家定為地主確實有些不夠,退而定為:破產(chǎn)地主。
三天后,伯父被送進大獄,伯父在獄中的時候,國民黨二十八軍在新疆起義。一夜之間,全軍人馬成了解放軍,而伯父成為專政對象。
我爺爺奶奶的仇最終也沒報成,這不能不算個遺憾。也罷,往事如煙,真要揪著那些陳年血恨不放,后人又如何過得安生?多年過去以后,我們這些后生,以及后生的后生,談起祖輩的往事,總會發(fā)出這樣無奈而蒼涼的感慨,是自慰也是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