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平
散文二題
馬 平
馬平,漢族,1962年5月出生于四川省蒼溪縣運山鎮(zhèn)雙龍村。1998年7月調(diào)入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曾任巴金文學院副院長并掛任青川縣人民政府副縣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長篇小說《草房山》獲第五屆四川文學獎。
雪停了。我站在窗前,沒有看到一點積雪。樓層太高,樹頂就太低。成都城里下了一場雪,樹頂卻沒有挽住一抹雪白。那些低矮的屋頂,還有地面,更是生硬得可以,都拒絕留下一點雪來過的跡象。
窗外卻是有過大雪的景象的。我在街上時,雪花就已經(jīng)密起來。我匆忙趕回家中,不是躲雪,而是生怕錯過了亂雪撲向高窗那一幕。窗外的雪還真是一派亂相了,那光景,可能十年二十年不遇吧。大雪已經(jīng)開了一個好頭,照這個樣子下下去,不上一個小時,在街邊堆雪人都不成問題了。
我泡了一杯茶,轉(zhuǎn)眼工夫,雪卻稀了。
我顧不上喝茶,守在窗前抓緊去看,雪卻停了。
茶,也漸漸涼了。
我在窗邊往下看了許久,好像雪會從地上樹上屋頂上生出來。
朋友打電話來,約我出去喝茶。他大概出門尋雪失望,轉(zhuǎn)而向茶。他挑的那家茶舍離我家很近,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得見。
我下了高樓,向茶舍走去。我這才看見,街邊其實是殘留著雪的,星星點點。高空中鋪張的雪,落地之后竟是這等可憐模樣,還不如趕緊融化了干凈。
朋友已經(jīng)先到一陣。他穿得單薄,卻搭一把竹椅坐在茶舍外面。茶幾上那一杯茶,已經(jīng)不冒熱氣。
茶舍背靠錦江,門臉朝向一個小水池。池邊有幾棵雪松,還有一棵銀杏。樹下過來的風還有雪意,有點割人。
我問他為什么坐在露天,他說他在等待。他還約了別的朋友。他們離這兒遠,都還在路上。
我說,你是不死心,在等雪吧?
他說,我在等太陽。
他為我喚出一把竹椅,一杯茶。我成天坐得太多,不會放過站立或是走動的機會。我圍著水池一圈一圈地走。我望了望天空,結(jié)果望到了自家的窗。
剛剛下了雪,太陽哪會說出來就出來。
朋友叫我坐下來。他說,你這樣晃來晃去,池里的魚就不會跳出來。他說,我并不想看你,我想看魚。他說,魚并不想看你,魚想看我。他說,魚是我的知己。
他就是這樣,無論說話還是寫文章,都喜歡來一點突兀。魚怎么成了他的知己?因為我來之前,一條魚從水中不時躥出,看看太陽是不是出來了。就是說,他可不管那魚愿意不愿意,認定人家和他一個腦筋,都盼著太陽盡快出來。
我依然圍著小水池轉(zhuǎn)圈,并且跟他較起真來。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換言之,你怎么知道魚在盼太陽?你怎么知道,魚跳起來,不是看看雪還在下否?
子非魚,焉知魚非我知己?
很快地,我們大概都意識到了,這樣學著古人的腔調(diào)講著老舊的道理,并沒有什么樂趣。
但他是不肯輕易服輸?shù)?。他說,魚在空中用
力地折疊和旋轉(zhuǎn)尾巴,以調(diào)整頭的方向,而魚頭正是朝向太陽的位置。
厚厚的陰云罩在頭頂,天知道太陽在什么位置。
他從竹椅上站起來,比劃著魚的飛翔。他那身段,怎么比得了魚。魚在水池中終于忍不住,自己跳將起來。他不好意思繼續(xù)替魚表演,當然也不好意思親自到水池中去跳一回。
我卻也看得仔細,魚頭是朝著西邊的。這會兒是星期天的午后,難道已是夕陽西下時分?
他卻說,他的知己不是這一條,是另一條。他說,這一條沒有那一條跳得好。
一場好雪已經(jīng)失去,那好,就認定那一條是好魚吧。
我的那杯茶還沒喝又冷了。我說,我今天就想喝一杯好茶。
他又在竹椅上坐下來,終于說到了雪,卻又只開一個頭就轉(zhuǎn)到太陽身上。他認定從雪花到太陽不會是一個長長的過渡。他說,太陽是個明白的太陽,很快就會笑瞇瞇地露出臉來。
他大概舍不得為自己添一件厚衣。那個明白的太陽,你干脆出來好了。
一場大雪似乎就要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不料,還有一場小雪下給了我們。
一群畫眉飛了過來,歇在附近的灌木叢中。
朋友說,畫眉和魚一樣,也在我來之前就出過場了。它們當時就是從灌木叢中飛出來的,撲哧撲哧,上了一棵雪松,打翻了幾片雪花。
這會兒,幾十只畫眉又開始新一輪表演了。它們嘈嘈雜雜地商量一陣,不等意見統(tǒng)一便胡亂飛出,撲上了那幾棵雪松。雪松上原來積了那么多雪,倏然間被翅膀撩翻,被腳爪蹬翻,被碎語吵翻,紛紛揚揚從空中飄落下來。
接下來,畫眉又分出一個小分隊,撲上了那棵銀杏。
我這才注意到,銀杏樹上還殘留著一些葉片。那葉片也被畫眉弄翻,在空中飛舞。天光依然晦暗,我看不清葉片的顏色,只覺得眼前砸下了大朵大朵的雪花。
這一幕先前為朋友預演過,在他眼里已是平淡,在我眼里卻是稀奇。我在高樓上時,并沒有看到哪一叢樹頂有雪。這一下我知道了,就是一片銀杏葉,大概也留住了不止一片雪花。
兩條魚一齊從水中跳起來。這一回,總該是出來看雪了。
畫眉玩出了又一場雪,很小,卻差點打翻我心中的某一場大雪。
我顧不上多想,還得抓緊看著眼前這一幕。我知道,殘雪逗來的畫眉,畫眉播下的新雪,也會轉(zhuǎn)瞬即逝。
畫眉飛走以后,又有一個朋友趕到了。他對我們在這雪天觀魚賞鳥什么的不感興趣,只顧著打電話催促另外一個朋友。
另外一個朋友在電話里說,他那邊的街上積雪了,他得先陪孩子玩一陣雪,然后再趕過來。風似乎沒那么割人了。我在竹椅上坐下來,招呼摻茶的美女,請把我的冷茶換成熱茶。
這是一道斜坡,有一條水泥公路滑下來。我們從一只鐵殼船上下來,上了一輛在坡底等候的車。車彎來拐去向上爬,到了一戶農(nóng)家。
大水庫已經(jīng)被拋到腦后,看不見了。
我們一行幾人從城里出來賞春,當?shù)嘏笥寻盐顼垙埩_在這兒。這是一棟三層磚樓,面向公路。公路外側(cè)有幾株果樹,大都開了花。
午飯還要等一會兒,一部分人上了樓,一部分人坐在院壩里曬太陽。我想隨意走走,幾只雞為我讓路,大都到了公路上。一輛摩托突然竄出來,把一只雞驚到了一株花樹下。
男主人抱著什么東西從屋里出來。我指一指那株花樹,問他,那開的是什么花?
那不是花。
那有點像玉蘭花。
那是枇杷。那漢子說,那是新發(fā)的葉子。
我出了洋相,趕緊埋怨視力。老實說,枇杷樹長什么樣子,我并沒有確切的記憶。那新發(fā)的葉子朝上支著,看上去真有點像玉蘭花,只是顏色不夠鮮艷。前幾年,在一條山谷深處,我看見一樹玉蘭花俏立在巖崖上,在那兒逗留了將近一個小時。那山谷中的美人,在這個春天里,不知是不是還那樣風姿絕塵。
枇杷樹旁邊是一株梨樹,這不會錯,正開著花。
這次賞春活動分兩天進行,第一天看水庫,第二天看梨花。我們已經(jīng)知道,成片的梨花離水庫還遠。我的老家盛產(chǎn)雪梨,這時節(jié)梨花正開得像大雪一樣。梨花也是美人,但我從小就見慣了她,還因為饑餓和她鬧過別扭,所以,我并不覺得它有多么養(yǎng)眼。我倒是時常向人炫耀,自己從小就會嫁接果樹。我嫁接的梨樹,如果有幸存活下來,那么,這會兒,或者在梨園里熱鬧著,或者像眼前這一株,孤單而寂寞著。
漢子抱出來的是一團魚網(wǎng)。他把魚網(wǎng)丟在院壩里,在一只小凳上坐下來。
我問他,要去打魚嗎?
他說,剛剛打過。
我想,這是要曬網(wǎng)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我們這一行人,也算是出來曬網(wǎng)的。
漢子卻沒有把魚網(wǎng)鋪展開來,而是分出一綹一綹,折疊起來。曬太陽的朋友們已經(jīng)在談論國際問題了,其中一位扭過脖子,碰了一下魚網(wǎng)的話題。他向我推薦一首題為《生活》的詩,正文只有一個字,網(wǎng)。我把這首詩一字不漏地背誦一遍,他立即坐正,回到國際上去了。
我不知道,那首詩所說的生活,是撒開的網(wǎng),還是收攏的網(wǎng)。
地上這一團收攏的網(wǎng),可以看作一份撒開的生活。這里的水庫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修建的,在蓄水以前,這一帶的農(nóng)家大概是沒有這一份水上生活的。
漢子一直埋著頭,手上的動作不緊不慢。他整理過的小半團魚網(wǎng),看不出生了什么變化。他好像在做一件沒有意義的工作。
我又問,這網(wǎng)要是弄亂了,還理得清嗎?
他看我一眼。他大概有點納悶,好好的網(wǎng),為什么要把它弄亂。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提這樣一個問題。
他說,我能夠,你不能夠。
我就是沒有把葉子誤認成花,沒有胡謅什么詩,他大概也會這樣說。
誰都有看走眼的時候,這沒什么。枇杷樹的辨識度那么高,我都沒有認出來。
我想換個話題,問問他會不會嫁接果樹。話沒出口,我就咽了回去。他就是認為我連梨花也不認識,我也不會和他較真。這會兒,我可不愿意去碰“我是誰”這樣的問題,那可比弄亂的網(wǎng)麻煩多了。
幾個朋友改談歷史了,我沒有加入進去。我也沒有走開,一直站在那兒看著魚網(wǎng),看著它在一個人的手里搖頭擺尾。生活大概就是這樣,纏纏繞繞,折折疊疊。我想了想一片水或是一縷浪,想了想昨天的淺或是明天的深。我好像什么也沒有想,只不過就著一點簡單,或是一點陌生,發(fā)了一陣兒呆。我有了這一份閑工夫,也就有了這一份耐心。這就像在山谷深處看玉蘭花,我仿佛又聽見了時光慢下來的聲音。
我知道,并不是每一處開花,都能夠讓腳步停下來。
我也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撒網(wǎng),都能夠捕撈到一點什么。
太陽懶洋洋的。沒錯,我不是來打魚的。這一團魚網(wǎng),不過是要纏繞一下我匆忙的腳步,并為我折疊一份消停。它就是撒開去,我也只要它捕撈上來的一點淺水,稀釋一下過于黏稠的生活。
我仔細看了看那株枇杷樹,今后,我大概不會再把它認錯了。樹下的雞已經(jīng)變成兩只,我卻又說不準最先到達的是公雞還是母雞。兩只雞的調(diào)情可能已經(jīng)收場,也可能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另外的雞湊了過去,我就認不出原先那兩只雞了。雞的辨識度不高,看上去都差不多。
這磚樓,這水泥路,這果樹,看上去也和我的老家差不多。
這一下,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熟悉起來,親切起來。
那些雞又走過來,陸陸續(xù)續(xù)回到了院壩里。它們當然不會去啄那一團魚網(wǎng)。那里面什么也沒有,它們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