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濤
沿著一條溝
張廷濤
暮春時節(jié),斜風(fēng)細雨,燕子低飛,水田似鏡。有一年輕女子,戴頂青色斗篷,赤了雙足,蹲在臨溝的石板上清洗衣裳。偶一抬頭,眼波似水,動人心旌。這女子家離這條溝不遠,初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這天,她從鄉(xiāng)下回來?;貋硪膊婚e著,幫家里大人做些洗衣煮飯的家務(wù)。天下小雨,衣裳清洗后拿回家晾在衣竿,然后淘米煮飯。尋常人家,尋常日子,家里大人早出晚歸,在外為生計勞碌。這女子自小就生性出特別的能干和勤快。
那時,我住在這條溝附近。
這條溝叫大堰溝,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城里城外,不少人都知道它。它是條灌溉水渠,從北向南,從金帶街下段穿越而過。除了冬天斷水淘堰修渠,常年是波翻浪涌,水流淙淙。溝從金帶街穿越,街下面砌有兩個孔洞,水在下面的洞子里流,人在上面的街上走,那街就當(dāng)是橋。為防有人不慎跌落,水的入口和出口砌有半人高的護欄。有小孩玩耍,折了紙船,或用空了的火柴盒子放到入水口,趕緊跑過街,站在下端的護欄,看自己的紙船和火柴盒從洞里漂出?!俺鰜砹?!出來了!”小孩尖聲銳叫,手指水中浮物,看它們隨著水波漸漸遠去,小小的心思也就跟著翻山越嶺,飄洋過海去了。水流入口地方寬敞,溝坎邊砌有兩級紅砂石臺階,旁邊,還放有塊從河壩搬來的大石頭。溝里的水很清澈,水流緩處,能看到下邊白色的鵝卵石,偶爾,還有游過的小魚和蝦。
每天,不少的人來大堰溝洗菜淘米,清洗衣物,挑水去澆自家的菜地,還有人是專門來打水回去燒開水吃,提把燒水用的水壺,先在水面上這邊蕩一下,那邊蕩一下,看沒什么浮物,一下把壺按下去,咕咕一陣灌滿,然后提了走。逢場天,從西江橋那邊過來進城趕場的人多,有人走了一二十里的路,累了,就在大堰溝邊停下來,坐在高處的臺階或那塊大石頭上,吸一下煙,歇
上一陣,然后才起身進城。有人擔(dān)了蘿卜白菜來賣,把菜擔(dān)在溝邊一擱,往上潑一點水,那白菜蘿卜就顯得格外新鮮,用他們的話說,完全活瞇瞇的樣子。也有漢子從道明山上挑了一擔(dān)柴進城賣了,得了錢,割刀肉來掛在扁擔(dān)一頭。肉拿回去是做蒜苗回鍋的,好久,是該讓一家大小打個牙祭了。回家路過大堰溝,感到口渴,就在溝頭捧幾捧水來喝下,一串清亮的水珠沿著他的嘴角滴落,他大手一抹,瞇縫著雙眼,微笑而去。漢子喝過點酒,臉色酡紅,上衣的衣襟那么隨意地敞開,露出黝黑結(jié)實的胸脯??此缰鈸?dān)遠去,使人想起古代那些江湖上行走的英雄。
大堰溝,匯集太多的人間煙火。
附近的住戶有居民也有種田的農(nóng)民,都是現(xiàn)在所謂的草根。他們做著各自的營生,在運輸社拉板車的,糊火柴盒子的,打布殼子賣的,修自行車的,還有在自家鋪子門口擺個小攤做生意的……在單位上班的人不多,即使有單位,也只是飲食蔬菜服務(wù)公司之類的老集體。就說運輸社拉車,以前全是人力,后來養(yǎng)起了牛,就用牛來拉,自己掌車,吆喝著牛上路。一年四季,日曬雨淋,人的顏色變來就跟牛差不多。隔大堰溝幾間鋪子有個余大爸,人高大結(jié)實,一米八的個子,遠遠看去,像似座塔。解放前他在劉文輝的部隊當(dāng)過連長,“文革”初破四舊,有人檢舉他家地下埋有槍,他說那是別個亂說的,冤枉他。人家說他不老實,用繩子把他捆起來,雙手反縛,吊在民中校門口的楠木樹上打,他受不了,嘶聲慘叫,像鬼哭狼嚎,讓人聽得心里咚咚亂跳。最后他承認地下有槍,眾人就把他家地下挖了個遍,結(jié)果是一無所有。后來,他被判了幾年刑,送到萬家山上勞改,刑滿后回來,就到運輸社拉車。夏天,他愛穿條短褲,赤著上身,站在大堰溝里抹澡。一邊拿帕子擦背,一邊和人大聲說話。他說話聲音洪亮,老遠就能聽到。他看人時總是笑瞇瞇的樣子。那神情,似乎早已將當(dāng)年的那些慘烈忘卻。大堰溝,成了他的忘川。
然而有些事人不會忘。許多時候人是活在記憶里。今天想昨天的事,想前些日子的事,再久一點,以前的事,小時候的事……夏天一到黃昏,大堰溝附近的人家開始吃晚飯。天熱,為了解暑,就熬豆?jié){稀飯吃。屋頭悶熱,把飯端在外面階沿邊上,先往地上潑它幾盆水,擺個小方桌子,一家大小圍攏坐下。桌子上一盤漬胡豆,一碟泡海椒或豆腐乳什么的,伴著稀飯呼呼喝下。有人從門口走過,彼此盯上一眼,吃飯的依然埋頭吃飯,走路的也依然埋頭走路,一切顯得那樣本質(zhì)自然,樸素而簡單。
從一條小路沿溝上行,能看到高大的苦棟,茂盛的蘆葦,還有路邊草叢中一朵朵黃的白的野花。溝那邊住有人家,房屋傍著清涼的溪流,被竹林樹木掩映,看過去,就想那樣的人家過著是怎樣的日子?再過去不遠,就是陶灰窯的那片田壩了。有一戶姓王的人家,是有名的飼養(yǎng)戶,家境殷實,屋里常年展有幾頭肥豬。這條路上,幾乎每天能看到王大伯挑擔(dān)潲桶從城頭擔(dān)著潲水回來。小路狹窄,每次和他相遇幾乎是擦肩而過。擔(dān)子壓在肩上,他走路飛快,扁擔(dān)悠悠閃閃,輕微的咕嘎和他的喘息聲,清晰地傳進人的耳朵。再走,就看到一道獨木橋。橋板橫在溝上,橋那邊,是我一位姓朱的小學(xué)同學(xué)的家。他家就母子二人,第一次上他家玩,遇見他母親正坐在院壩的樹陰下選豆子。豆子已經(jīng)生蟲,她一邊從扁圓的竹篩里把生蟲的豆子一粒粒揀出,扔給腳旁邊的雞,一邊輕聲和雞說話:“你們也曉得盡吃好的!”見有同學(xué)來,就從圍腰的前兜里掏出一把生胡豆來招
待。從院門望出去,對面是舊城子。舊城子原是家鄉(xiāng)縣城古時的一段城墻,后來廢棄,留下一截高高的土堆,我到舊城子逮過蟋蟀,上面有十二座墳?zāi)梗估锫竦氖墙夥懦跬练伺褋y時犧牲的解放軍。墳頭都立有墓碑,有的沒有名字,記得一個叫馬三兒的,還是個團長。這些軍人大多來自北方,當(dāng)年隨劉鄧大軍南下,到了這兒便沒再回去,永遠留在這南方的土地上,他們的墳頭一律面向北方,那里有他們的家鄉(xiāng)和親人。
順大堰溝下行,穿過高家巷的巷口,看到的會是另一番景象。高家巷住有十多戶人家,大多姓高,都在一個生產(chǎn)隊里當(dāng)菜農(nóng)。三四月間,菜地里如花似錦:開著白花的海椒,吊著紫色花朵的茄子,二季豆豇豆正在上架,旁邊地頭,是一壟壟的蒜苗芹菜和萵筍。有蝴蝶和蜻蜓在旱地里飛來飛去,菜農(nóng)從大堰溝把水挑來,勾上糞,一窩窩地洇菜。用他們的話說,經(jīng)佑它們就像經(jīng)佑先人。種菜除了特別勤快把細,還要趕季節(jié)時辰,一刻也不能耽擱,容不得懶人。然而陳三爸做事總顯得蔫不拉幾,沒有精神。他愛喝酒,從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樣子,他扛個鋤頭,慢騰騰走到塊菜地,挖沒幾下,就一屁股坐在田坎,拿出根笛子來吹,顯得很另類。他吹十大姐,吹王二小,吹九九艷陽……陳三爸膝下有兩男一女,娃兒都小,妻子身體瘦弱,常年都在看病吃藥,家境自然就很窘迫。據(jù)說他念過高中,原來喜歡過一個女的,人家嫌他家成份不好,那婚事結(jié)果未成,后來和現(xiàn)在的妻子成了家。陳三爸早已作古,至今我仍想得起他坐在田坎吹笛子的樣子。他吹笛子時很投入,像喝了陳年老酒,在自己吹出的笛音中陶醉,直到田壩上暮色四合,妻子在家煮好了飯,大兒子跑來喊他回去。他大兒子后來做水果生意,擺了個水果攤子,取名“伊拉克”。除了經(jīng)佑生意,經(jīng)常去組織幫吹、拉、彈、唱的人一塊,在社區(qū)和小廣場演出,這點上他像他父親。陳三爸還有個女兒,考上了外地一所大學(xué),后來工作成家就在外地。她懷念小時候大堰邊的那些日子,回來跑到金帶街去看,找不到原來的路,到處都修起了樓房,滿眼都是陌生。唯有高家巷那排房子還在,房屋顯出老舊破敗,房主都搬到了別處,門上貼有“出租”和聯(lián)絡(luò)電話。而大堰溝早被切割成支破離碎,原來洞口出水口地方,能看到一截干溝,沒有水,里面扔滿垃圾,旁邊是塊新辟的臨時菜市場,上午的人多,下午就顯得冷清,沒啥生意,幾個人就坐在那兒閑聊擺龍門陣,或支張桌子打麻將。現(xiàn)在高家巷已成棚戶區(qū),正面臨拆遷,要不多久,這里的一切將了無痕跡。大堰溝,它曾經(jīng)的千般風(fēng)情,留給人的將是越去越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