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興順
太行山之水
唐興順
唐興順,安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散文集《大道在水》《心地集》等?!吨屡畠簳帆@首屆冰心散文獎。散文《看谷子的老人》獲2014年度中國散文一等獎。
攀登太行山頂,我經(jīng)常走一條水路。水路?是的,就是水路。雖然北方山地里最缺的是水,但我活動的區(qū)域內(nèi),確實有一條山溝,終年奔騰著流水。水不是很大,卻完全可以用奔騰來形容。水兩邊分別有兩條山道,山道又是隨著山勢的高低走向而起伏而彎曲。人在兩條道上登山,從一處相近的起點出發(fā),越走就被分離得越遠(yuǎn),腳下的溝谷自然是越來越寬了,可是流水還始終在你的腳下亮著。開始兩個人輕聲說話,互相回答,隨口評點山里的一切,有時對一棵樹,一株草,一塊石頭的姿態(tài)發(fā)生不同看法就爭論,爭論著爭論著突然互相聽不到聲音了。因為腳下的水正從一個高處往下跌落,喧嘩的水聲淹沒了人的聲音。如果還要爭論,就只有加大嗓門喊著說話,或者完全以靠夸張的手勢和肢體語言。有時劈面遇到一座山峰,水的行程不必作大的調(diào)整,人走的道路卻須要拐許多彎去。拐進(jìn)峰后,拐到谷底,等再出來時,兩邊兩個人的身段面影都被距離和空氣模糊了。路轉(zhuǎn)得厲害,山又增高了許多,人已經(jīng)互相看不清了。這時候,人也乏了,會安靜許多。坐下來望天上云彩似畫,看腳下流水如帶。這水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細(xì),有的地方結(jié)出一些水潭,明亮亮如一面面鏡子。這樣歇過幾次,人就到了很高的地方,但離山頂仍然很遠(yuǎn)。拐過一座山峰,突然發(fā)現(xiàn)又看到對面的那個人了。平日十分熟悉的朋友,在自然創(chuàng)設(shè)的特殊情景下,剛剛分離了一小會兒,猛然又見,竟會十分的興高采烈,歡呼跳躍,好像失散多年的重逢,真是叫人匪夷所思。這條水路的最后一筆十分神奇,兩路在半山腰上匯合到一起,匯合點同時就是溝谷里流水的源頭。人很快就能看出,此時的路恰如一把很深的弓,而流水正好似射出去的箭了。說是水源,是因為走到這里再沒有路了。水就從這齊刷刷的石壁上溢出來,沒有一股一股成形的水流,靠著崖根一溜,像人身上冒汗珠一樣,滾落了一層又一層。崖根向外,形成了一個半月形的水潭,又集中從一個口上跌落山下。仰頭望山壁上的痕跡,可以確定夏季行雨季節(jié),整個山頂
上的水會瀑布般地從這里流下。另外,即使是在淡水季節(jié),源頭水量較小,但由此出發(fā)向下,每一層山崖上都會不斷貢獻(xiàn)力量,水流越行越遠(yuǎn),水量逐步增大。到了溝底,水的來源就更加廣大。徑流所布,千峰萬壑,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行,中游之下,水漸成河,水石相搏,浪花飛濺。
這是從山道上看水。如果不從崖壁上走,而是直接沿河床走溝谷,就會看到水的另一種面貌??吹剿谶@偏地僻壤的一些隱秘行動。水直接面對的主要是石頭,與石頭處理關(guān)系是水的日常生活。我覺得水一旦誕生在山中,它差不多全部的心思就都在石頭上了。首先石頭是阻礙,是對手,而且堅硬如鐵,要想從它身上通過,水在無數(shù)的日夜里琢磨出了一種辦法,那就是智取。表面上不與它對抗,每天像玩耍一樣輕輕拍打和撫摸它的身體。在時間深處用這種難以察覺的力量來把它融化和消磨。我看到一個地方,觀察其形狀,本來是一塊從山體上凸出來的巨石,水必須要通過時就采取了這種辦法。水不僅削平它凸起的部分,而且興趣大發(fā),樂此不疲,竟然乘勢在它身上挖出了一方寬大而溫柔的水床,又在水床的邊上分別修了兩條溝槽。這樣水在此處就十分的從容起來。兩邊水流如練,搖頭擺尾,叮咚歌唱,中間水平如鏡,紋絲不動,日月云影,飛鳥流花映入其中。在床與槽之間的石頭上,是水有意識暴露出來的工作痕跡。一圈一圈細(xì)膩的紋絡(luò),如人手上的指紋。每一圈都記錄了它與水多少個日夜的談話。我還發(fā)現(xiàn)就在這一處地方,水曾經(jīng)打磨出很多個領(lǐng)地,后來又把它們放棄了。有的像碗,有的像舂米的臼,有的像烙餅的淺鍋,都是水一點一點造出來的。還有一處硬石,現(xiàn)在是兩丈多長的一段完整水道。但想當(dāng)初也是水一層一層將它沖刷下來的。河道兩壁,一層一道痕跡,層層相疊,如刻如塑。用手撫摸,有點像用了很長時間的搓衣板。在這里,水毫不客氣地宣揚著自己的力量。而在有些它認(rèn)為必要的時候,也采取隱蔽的工作方法。在一個蘋果園旁邊的河床上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水不與石頭正面交鋒,一開始就從它的下邊插手工作。把一塊石頭底部全部掏空了,掏透了,使其像一個倒扣著的馬鞍。直到現(xiàn)在還在上部的表面給石頭保留了足夠的尊嚴(yán)。水從下邊流走了,石頭樂呵呵地假裝不知其事。我從其上踏足而過,有意識地停留了幾分鐘,想想腳下發(fā)生的故事,心里有些想笑。
水還有一種普通的工作方法。光明磊落,不搞陰謀算計。遇到石頭等障礙時,不迂回,正面沖擊,靠實力解決問題。我在河床里轉(zhuǎn)游,到處可以看到這種戰(zhàn)場的遺跡。這種大規(guī)模作戰(zhàn),水會審時度勢,一般把時機(jī)選在水量較大的夏季。山洪初發(fā),萬馬奔騰,所有石頭都要經(jīng)過它們的洗禮。洗禮過后,河床全部變樣。泥沙干脆被帶往山外,小石頭一次一次地搬家,剛剛穩(wěn)定下來又被沖走,居無定所,最長也穩(wěn)定不了一年,互相短暫地匝在一起,那姿勢亂七八糟,任何人都沒作長遠(yuǎn)打算。河床上拳頭般的鵝卵石,碗口大小,暖瓶大小的石頭伏在水底,或者早已被沖向岸邊在太陽下發(fā)光。最不想認(rèn)輸?shù)氖悄切┡qR般的巨石。它們想和水較量,較量不成,也不想完全失去尊嚴(yán),用盡最后的力氣停在河床上。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忠實記錄著掙扎的痕跡。水退走了,它們很得意,你看有些石頭僅僅以一個角為支點,像跳芭蕾舞;有些石頭停在斷崖上,一半已經(jīng)騰空,像要立即跳水的運動員;有些石頭,那么大的個子,竟然好幾塊壘疊在一起。你墊我,我支你,累累欲傾卻未傾。它們以為勝利了,在陽光和藍(lán)天下宣誓。其不知,水的下一次沖鋒很快又
到來了。除了收拾上一次的戰(zhàn)場之外,水又捕捉了一批仍然不服輸?shù)姆?。它們再掙扎,它們又失敗,一年又一年,水越來越成為這條溝谷的主體。即便收兵回營,也讓戰(zhàn)場保存勝利者的尊嚴(yán)。
水的各種運動,不僅改變其他事物,也同時為自己營造快樂和安詳。你仔細(xì)看看,有些地方一里地二里地的區(qū)間內(nèi),河底平坦,水草豐茂,魚兒往還,淺吟低唱。平靜的水面上停著外來的蜻蜓,特別是一種黑體長腿,會跳又會飛的小昆蟲,一片一片在水面停留,這個落下那個飛起,水安閑著,不用心也不用力,那真是個好呀。在個別河床拐彎的地方,水一邊調(diào)整方向一邊把拐角上突兀的石崖沖平?jīng)_寬,造成很廣闊的場地。并且把上面洗磨得光滑如鏡。水呢。并不全部占有,它從一邊上就完成調(diào)整,早已順流而下了。留下這些美麗的地方在河岸上。水自己最舒服的地方,我感覺是在水潭內(nèi)。2000多年前,莊子和惠子曾發(fā)生過“安知魚之樂?”的爭論,2000多年后,我直接回答“安知水之樂”的問題。我說其之樂在水潭是直接體驗過的。1990年代夏季某日,我在小鎮(zhèn)上遇到了小我十來歲的朋友李小林,他當(dāng)時剛被任命為人口普查員,頭戴天藍(lán)色的遮陽帽,手上拿著公文夾,意氣奮發(fā)的樣子。人在得意時遇到熟人和朋友會更得意,小林當(dāng)時就邀我坐在路邊飯店喝起酒來,酒后乘興來水潭里玩水。原以為水會很淺,站在旁邊的石頭上一看,黑汪汪的不見水底,水從上邊斷崖上注入,和潭內(nèi)的水混到一起之后又從亂石的縫隙間溢流出去。這樣一潭水讓我想起家里以前用過的水缸,不同的是容量更大,水更鮮活。每一粒水始終都是新分子。由于潭很深,水不像在河里那樣匆忙,表現(xiàn)出休息、安寧和雍容的情狀。完全不分你我的相融相擁,親密得誰也不看誰,誰也看不到誰,所有激動和喘息,所有感慨和語言全都化作一體之身。表情與表情疊加,顏色與顏色相重,誰都失去了自我,誰都獲得了再生。它們在潭內(nèi)的情形一時變得像天空那樣深邃。我們先是脫光衣服,本來還剩一條短褲在身上,按照山里的習(xí)慣,下水前先要用自己的尿洗洗肚臍。一洗,就勢干脆把短褲也摔到了石頭上,反正是深山僻地,絕無女性光顧。我們兩個人呀,像兩條魚兒完全地與水相歡。曾經(jīng)趟過奔騰的河水,也在比較大的庫塘里游過泳。身體對水的感覺,在此時是完全異樣的。它漂浮你,從下向上有一種反向垂直之力在涌動著你;它雖然也拍打你,卻是從身體周邊同時向你用力,而且似乎是用呼吸所發(fā)出的力來挨你的身子。作用在皮膚上,震顫和悸動卻首先在你心里隱秘地發(fā)生。此時此地,這樣的接觸和相擁,對人異常新鮮,對水也應(yīng)該是百年不遇。這一次在水下我通過心這個器官聽到了水的許多感受和秘密。也是這一次我感覺到,走遍東西南北中,閱盡天上地下水,山潭之水是水中最快樂又最安詳?shù)乃?/p>
但是有一件事卻奇怪,此間水中竟然沒發(fā)現(xiàn)魚,要知道旁邊奔流的河中還是有魚的,一群一群的魚苗成團(tuán)成團(tuán)地游動,還有一種像指頭粗細(xì),
又沒指頭長的黑體短嘴魚,或在急流里逆水沖鋒,或在水下石頭縫里鉆來鉆去。它們怎么就偏偏沒進(jìn)入潭中呢?沒有魚,卻不同尋常地發(fā)現(xiàn)了一條蛇。李君在酒力的作用下,一會兒爬上石頭,一會兒躍入水中,甚至還攀上旁邊核桃樹的樹股向水中跳。突然他驚呼起來,一條像鋤把兒粗的白蛇從水里舉出頭來。我看到時它已經(jīng)又伏下頭在潭邊游動了。我們兩個趕緊都爬上石頭,穿好衣服。心里想是打擾了這條蛇的安寧和修行。同時想起那句千古名言:“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被水改造過的一些地方,現(xiàn)在也越來越被人看好了。他們以不同名目,不同途徑前來占領(lǐng)。就在藏蛇的這個水潭西南側(cè),水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時間才把那里修理成了一個半圓形的舒服之地,挨著流水靠著山峰又有相當(dāng)闊地可緩。城里做煤炭生意的秦老板看上后,非要把祖墳遷過來。不知是哪位風(fēng)水先生點化他,說冥穴正位應(yīng)在水旁之峭壁上。老板就雇用民工懸空作業(yè),拿風(fēng)鉆在石壁上打出了幾個洞,把祖上靈骨放進(jìn)去,又加塞封口。開始還能看到痕跡,沒幾年就被荊棘雜草淹沒混淆了。緊接著,又在崖下興土木,用一色的紅崖石塊建了一座二層小樓。結(jié)構(gòu)曲折多變,二樓南窗臨河,一樓干脆用半弓小橋直接通向水邊。水邊是天然巨石,人在石上坐,腳垂可觸水面。小樓東向是個院落,有石雕的欄桿作墻。本來是開放透明的現(xiàn)代風(fēng)尚,卻突然建了座完全農(nóng)家式的門樓。小小挑崖下是厚重深色的實木街門,還置有門插門鏈。虛實映襯,很可人意。老板雇了一個山民長住看守,自己只是隔三差五帶著政界商界的朋友來玩耍。來時必玩麻將,必猜拳飲酒,必外帶漂亮的姑娘小姐。美艷閃于林間,樂聲回蕩水畔。有時他們干脆就在那塊光潔天然的大石頭上屈膝而坐,以牌為借助,談天說地,議論人事,勾肩搭背,眉眼來去。有些話他們在山下并不說,現(xiàn)在到了這樣的場地,身心都放開了,都差不多完全是自己了。更重要的是又沒有外人,都是圈內(nèi)兄弟,即便偶爾有一二個樵夫路過,他們哪里聽得懂另一個世界的話??墒?,有時候就搞錯了,山里的人不僅聽得明白,而且還知道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誰。佯裝不解,散漫行去。不是有一句話叫“要知朝中事,深山問樵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