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玲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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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箴王闕”傳統(tǒng)與揚雄箴文
趙俊玲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摘要]在周代,“官箴王闕”是一種政治制度,或太史令百官作箴,或專司箴諫之官作箴,箴文既成之后,由常在君主之側的樂工“誦”于王耳。周代而后,“官箴王闕”成為一種歷史傳統(tǒng),在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從未衰敗過。揚雄的箴文是“官箴王闕”傳統(tǒng)中產(chǎn)生的代表性作品,其箴誡對象是君主,而非今天一些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百官,這可從揚雄箴文創(chuàng)作的初衷、模仿的對象、后人續(xù)補時進行的說明,以及文本本身的解讀、揚雄箴體與辭賦的聯(lián)系等等諸多方面得到確切證明。
[關鍵詞]“官箴王闕”;歷史傳統(tǒng);揚雄箴文;箴誡對象
箴是一種古老的文體,劉勰稱“斯文之興,盛于三代”[1](P409),認為自夏代開始就有箴文的創(chuàng)作。今天保存完整的最早的箴文是產(chǎn)生于周代的《虞箴》,《左傳·襄公四年》有載:
昔周辛甲之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虞箴》如是,可不懲乎?[2](P938-939)
其中尤可注意的是“官箴王闕”四字。太史命百官,百官各從其職責出發(fā),對君主的闕失進行箴誡。這在周代是一種政治治度,自茲而后,形成一種歷史傳統(tǒng),對歷朝歷代產(chǎn)生或大或小的影響,并成就“箴”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量甚為豐富的文體。在箴體史上地位甚高、影響頗大的揚雄系列箴文正是“官箴王闕”這一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同《虞箴》一樣,箴誡對象是君主,而非百官。
“官箴王闕”在周代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政治制度。上引《虞箴》中的辛甲,杜預注云:“辛甲,周武王太史?!盵3](P1933)作為周武王的太史,辛甲何以有令百官作箴的權利,這就要從太史之職說起?!吨芏Y·春官宗伯·大史》:“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编嵭⒃唬骸暗?、則,亦法也。逆,迎也。六典、八法、八則,冢宰所建,以治百官,大史又建焉,以為王迎受其治也。大史,日官也?!洞呵飩鳌吩唬骸熳佑腥展?,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厎日,禮也。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于朝?!盵4](P817)太史乃掌禮儀法度之官,故有命百官遵從禮儀法度的權利。令百官“箴王闕”之事正在禮儀法度范圍之內(nèi),是太史職責之所在。因太史之令,百官作箴,作箴的目的是達于王聽。百官做好的箴文,如何達于王耳?《國語·周語·邵公諫厲王弭謗》有載:
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蒙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5](P6)
可見,百官箴通過“師箴”而達于王聽?!皫煛睘楹温殻宽f昭有注云:“師,少師也?!盵5](P6)此職《儀禮》、《論語》、《史記》等等均提到,而在《周禮》中被稱為“小師”,屬春官宗伯。其具體職守,《周禮》亦言之甚詳:“小師掌教鼓、鼗、柷、敔、塤、簫、管、弦、歌。大祭祀,登歌擊拊,下管,擊應鼓,徹歌。大饗亦如之。大喪,與廞。凡小祭祀、小樂事,鼓朄。掌六樂聲音之節(jié)與其和?!盵4](P797)小師是掌管音樂的官員,與上列引文中的“瞍”、“蒙”同司樂職而分工不同。又《左傳·襄公十四年》有言:“(師曠)對曰:‘……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薄肮ぁ睂Ⅲ鹫b于王前,使王了解自己的闕失。此處“工”何解?杜預注云:“工,樂人也,誦箴諫之辭?!盵3](P1958)可見,“工”應即上所言“師箴”之“師”。兩則史料共同證明,在周代,百官寫作箴文之后,是通過掌管音樂的官員達于王聽的。《漢書·賈山傳》載賈山《至言》曰:“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書過失,工誦箴諫,瞽誦詩諫,公卿比諫,士傳言諫,庶人謗于道,商旅議于市,然后君得聞其過失。”[6](P2330)李奇有注云:“古有誦詩之工,記過之史,常在君側也。”[6](P2331)樂工懂得音樂,又常在君側,所以擔任了向君主“誦”箴之責?!墩撜Z·子路》言:“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7](P135)此處所“誦”的對象是“詩”,是押韻而有節(jié)奏的文學形式?!赌印す掀吩疲骸罢b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孫詒讓注“誦”、“弦”、“歌”、“舞”四字分別為:“《周禮》大司樂鄭注云以聲節(jié)之曰誦”、“《禮記·樂記》注云弦謂鼓琴瑟也”、“《周禮·小師》注云歌依詠詩也”、“謂舞人歌詩以節(jié)舞”,并總釋云:“《毛詩·鄭風·子矜》傳云‘古者教以詩樂,誦之,歌之,弦之,舞之’,與此書義同?!盵8](P275)非常明確地指出了《詩三百》是皆可誦詠、用琴瑟演奏、歌唱、伴舞的,是與音樂密切結合的一種文學形式,而“誦”是這些音樂形式之中的一種。如《虞箴》這樣的箴文,本身亦是四言韻文,文中“道”、“廟”、“草”、“饒”等字即使在今天讀來還是押韻的,樂工通過“誦”這種較富美感的音樂方式將之達于王聽,使王更易于接受。
不光百官因太史之命而箴諫君主,周代還設有專門的諫諍之職?!稌x書·武帝紀》載:“(泰始二年二月)庚午,詔曰:‘古者百官,官箴王闕。然保氏特以諫諍為職,今侍中、常侍實處此位。擇其正色弼違匡救不逮者,以兼此選?!盵9](P53)保氏之職,《周禮·地官司徒·保氏》言:“保氏掌諫王惡?!编嵭ⅲ褐G者以禮義正之文王,世子曰:“保也者,慎其身以輔翼之而歸諸道者也?!盵4](P731)既然有專人作箴諫的工作,那么箴諫就成為了一種常規(guī)的制度,而箴文也就成為了一種專人善長的文體。而且,不只是下官勤于箴諫王闕,有時,君主甚至主動向百官求箴,《國語·楚語》之《左史倚相廷見申公子亹》就引衛(wèi)武公言云:
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在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5](P520)
衛(wèi)武公以九十五歲的高齡,還下令百官進行箴諫,用心甚誠。
可見,在周代,“官箴王闕”已成為一種政治制度,或太史令百官作箴,或專司箴諫之官作箴,箴文既成以后,由常在君主之側的樂工“誦”于王耳。
周代的“官箴王闕”之制,顯然被后人視為一種有益國家、社會發(fā)展的制度,如上引賈山《至言》即把這種制度勾畫成一幅完美的政治圖景而進行推崇提倡,藏于其中的則是讓其重新制度化的理想,而上引《晉書》所載武帝之詔則是讓它重新制度化的一種實際行動。事實上,周代而后,“官箴王闕”也確實成為了一種傳統(tǒng),歷代書于史者不絕?!稘h書·宣帝紀》載宣帝詔曰:“乃者九月壬申地震,朕甚懼焉。有能箴朕過失,及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以匡朕之不逮,毋諱有司?!盵6](P249)《后漢書·顯宗孝明帝紀》載明帝詔:“古者卿士獻詩,百工箴諫。其言事者,靡有所諱。”[10](P106)《后漢書·蓋勛傳》載:“勛曰:‘昔武丁之明,猶求箴諫。況如卿者,而欲杜人之口乎?’”[10](P1883)《三國志·高堂隆傳》載:“隆曰:‘……圣王樂聞其闕,故有箴規(guī)之道?!盵11](P709)《晉書·段灼傳》載段灼上表:“陛下自初踐阼,發(fā)無諱之詔,置箴諫之官,赫然寵異諤諤之臣,以明好直言之信……”[9](P1343)《宋書·明帝紀》載明帝詔:“今藩隅克晏,敷化維始,屢懷存治,實望箴闕。”[12](P159)《魏書·高祖孝文帝紀》載魏孝文帝詔:“昔之哲王,莫不博采下情,勤求箴諫……”[13](P155)《魏書·程駿傳》言駿:“進箴于王,王納而嘉之?!盵13](P1345)《北齊書·張宴之傳》載:“文宣笑曰:‘得卿箴諷,深以慰懷。’”[14](P469)或君主主動求箴,或臣下勤于獻箴,總之,“官箴王闕”在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一種從未真正衰敗過的歷史傳統(tǒng)。
既然“官箴王闕”是作為政治制度和歷史傳統(tǒng)存在的,那么箴文創(chuàng)作的繁興也就成為易于理解的事實。揚雄的箴文在“官箴王闕”的歷史傳統(tǒng)中應運而生,是“箴王闕”的典范作品。
揚雄作有《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共37篇*揚雄另有《酒箴》一篇,與《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不類,本文不論。,這些箴文至東漢已亡佚數(shù)篇,清人嚴可均輯《全漢文》,共得其中包括五篇殘文在內(nèi)者33篇。這些箴文的箴誡對象,多有爭議,共有箴百官、箴百官兼箴君主、箴君主等三種說法。
宋代晁說之應是提出揚雄箴乃箴百官之說的第一人。他的《揚雄別傳》言:“雄見莽更易百官,變置郡縣,制度大亂,士皆忘去節(jié)義,以從諛取利,乃作《司空》、《尚書》、《光祿勛》、《衛(wèi)尉》、《廷尉》、《太仆》、《司農(nóng)》、《大鴻臚》、《將作大匠》、《博士》、《城門校尉》、《上林苑令》等箴,及《荊》、《揚》、《兗》、《豫》、《徐》、《青》、《幽》、《冀》、《并》、《雍》、《益》、《交》十二州箴,皆勸人臣執(zhí)忠守節(jié),可為萬世戒。”[15](P365)這一觀點,影響頗為深遠,今天多有學者信從,如葛佺認為以揚雄箴為代表的“漢人官箴的內(nèi)容主要是官職守則、權責任務等”[16](P107),裴傳永認為稱揚雄箴為規(guī)諫君主之作乃“先入為主之見”[17](P95-96)。亦有學者認為揚雄箴實有著雙重的箴誡對象,“揚雄的二十五官箴是一個整體。其就朝廷各個部門,分曹列職,各申規(guī)戒,主諷地方及各個專業(yè)部門,兼及中央最高統(tǒng)治者?!盵18](P25)而另外一批學者則堅持揚雄箴乃箴君主這種最傳統(tǒng)的說法,如吳承學[19](P110)、徐翠先[20](P54-59)等,而也只有這種說法也才符合揚雄箴文的原意,下面試詳細證明釐清之。
《漢書·揚雄傳》言揚雄“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盵6](P3583)箴是其賴以傳名的摹古作品之一,摹擬對象就是周時虞人所作《虞箴》,而如前引,《虞箴》正是在太史命令之下的“官箴王闕”之作。
揚雄箴文傳至東漢亡佚數(shù)篇后,有人進行了增補,《后漢書·胡廣傳》載:“初,揚雄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闕,后涿郡崔骃及子瑗又臨邑侯劉騊駼增補十六篇,廣復繼作四篇,文甚典美。乃悉撰次首目,為之解釋,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盵10](P1511)顯然,崔、劉、胡諸氏作箴,是因為揚雄箴文已部分亡佚,他們欲仿周代百官箴王闕的傳統(tǒng)而補足之。對此,當代學者童強有言:“對照諸作者的箴題,可以發(fā)現(xiàn),除去《尚書箴》一題,前后所撰的題目全無重復,可證他們確實有意補寫《官箴》。胡廣編次四十八篇箴辭,名之曰《百官箴》,充分表明了當時作者希望能夠編定一部較為完整《百官箴》,恢復周代‘官箴王闕’的傳統(tǒng)?!盵21]崔、胡不僅補揚雄箴文之闕,而且還明言揚雄作箴文之旨。崔瑗《敘箴》云:“昔楊子云讀《春秋傳》‘虞人箴’而善之,于是作為九州及二十五官箴,規(guī)匡救,言君德之所宜,斯乃體國之宗也。”[22](P717)稱揚雄箴乃是言君主所宜有之德行,箴誡對象當然是君主。胡廣《百官箴敘》曰:“箴諫之興,所由尚矣!圣君求之于下,忠臣納之于上。故《虞書》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后言。’墨子著書,稱《夏箴》之辭?!盵22](P783)胡廣更多道出的是“官箴王闕”的傳統(tǒng),揚雄箴、包括崔氏與胡廣后來的續(xù)補之作,皆是仿照《虞箴》箴王闕的作法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最終所成之《百官箴》,也成為了箴體發(fā)展史上最重要和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關于以揚雄箴為主的《百官箴》,其箴誡對象,我國古代文論家也多有說明,王應麟《玉?!まo學指南》引呂祖謙語曰:“凡作箴,須用‘官箴王闕’之意,各以其官所掌而為箴辭。如《司隸校尉箴》,當說司隸箴人君振紀綱,非謂使司隸振紀綱也。如《廷尉箴》,當說人君謹刑罰,非謂廷尉謹刑罰也?!盵23](P998)呂祖謙的話語應是有為而發(fā),或即針對上引晁說之之語也未可知。
其實,只要細讀原文就會發(fā)現(xiàn),如以上諸家所論,揚雄箴文所箴誡對象確實是君主。首先,就表現(xiàn)在結尾套語的運用上。《虞箴》結尾“獸臣司原,敢告仆夫”兩句所形成的“×臣司×,敢告××”句式,成為了后世箴文的套語,而“敢告”后面的對象,乃是出于對君主權威的尊重,謂不敢直告君主,而是告訴君主身邊職位較低的人。揚雄箴文是仿箴君主的《虞箴》而來,其結尾亦多遵此式。我們僅以今存頗為完整,且著作權沒有爭議的《十二州箴》為例:《冀州箴》:“牧臣司冀,敢告在階。”《青州箴》:“牧臣司青,敢告執(zhí)矩?!薄秲贾蒹稹罚骸澳脸妓緝迹腋鎴?zhí)書。”《徐州箴》:“牧臣司徐,敢告仆夫?!薄稉P州箴》:“牧臣司揚,敢告執(zhí)籌?!薄肚G州箴》:“牧臣司荊,敢告執(zhí)御。”《豫州箴》:“牧臣司豫,敢告柱史?!薄兑嬷蒹稹罚骸澳脸妓玖?,是職是圖。經(jīng)營盛衰,敢告士夫?!薄队褐蒹稹罚骸澳脸妓居海腋尜樢??!薄队闹蒹稹罚骸澳脸妓居模腋媸膛??!薄恫⒅蒹稹罚骸澳脸妓静?,敢告執(zhí)綱?!薄督恢蒹稹罚骸澳脸妓窘?,敢告執(zhí)憲?!彼^“在階”、“仆夫”、“執(zhí)御”、 “贅衣”、“侍旁”等,皆是指君主身邊的侍從人員,而“執(zhí)矩”、“執(zhí)籌”、“士夫”、“柱史”、“執(zhí)綱”、“執(zhí)憲”則皆是出入君王之側的掌管法度、出謀劃策、書寫歷史的人物,并不是一般州官身旁所能有之人員。
而且,揚雄《十二州箴》不僅僅是十二篇單篇的箴文,更是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的,連綴在一起所繪出的正是當時華夏民族完整的版圖。《冀州箴》:“洋洋冀州,鴻原大陸。岳陽是都,島夷被服?!薄肚嘀蒹稹罚骸懊CG嘀荩a肥菢O。鹽鐵之地,鉛松怪石。群水攸歸,萊夷作牧?!薄秲贾蒹稹罚骸坝朴茲?,兗州之宇。九河既導,雷夏攸處。草繇木條,漆絲絺纻。濟漯既通,降丘宅土?!薄缎熘蒹稹罚骸昂a芬翜剩瑬|海是渚。徐州之土,邑于蕃宇。大野既潴,有羽有蒙。孤桐蠙珠,泗沂攸同。實列蕃蔽,侯衛(wèi)東方。民好農(nóng)蠶,大野以康。”《揚州箴》:“夭矯揚州,江漢之滸。彭蠡既潴,陽鳥攸處。橘柚羽貝,瑤琨篠簜。閩越北垠,沅湘攸往?!薄肚G州箴》:“杳杳巫山,在荊之陽。江漢朝宗,其流湯湯?!薄对ブ蒹稹罚骸坝粲羟G河,伊洛是經(jīng)。滎嶓枲漆,惟用攸成。田田相拏,廬廬相距。”《益州箴》:“巖巖岷山,古曰梁州。華陽西極,黑水南流?!z麻條暢,有粳有稻。自京徂畛,民攸溫飽。”《雍州箴》:“黑水西河,橫截昆侖。邪指閶闔,畫為雍垠。上侵積石,下礙龍門?!薄队闹蒹稹罚骸笆幨幤酱?,惟冀之別。北厄幽都,戎夏交逼。”《交州箴》:“交州荒裔,水與天際。越裳是南,荒國之外。”《并州箴》:“雍別朔方,河水悠悠。北辟獯鬻,南界涇流。畫茲朔土,正直幽方?!痹谶@十二篇箴文中,揚雄不僅較詳細地描繪出各州所跨區(qū)域、地理環(huán)境,甚至還寫及各州物產(chǎn),單篇來看是在寫一個個州,全部聯(lián)系起來則是畫出了華夏的版圖。
在描畫這一版圖時,揚雄著重突出的是漢朝統(tǒng)一天下、恢拓疆域之功,并對大一統(tǒng)的漢王朝進行了熱烈的歌頌,如《益州箴》:“秦作無道,三方潰叛。義兵征暴,遂國于漢。拓開疆宇,恢梁之野。列為十二,光羨虞夏。”寫出了大漢恢復華夏疆域之功?!队闹蒹稹罚骸按鬂h初定,介狄之荒。元戎屢征,如風之騰。義兵涉漠,偃我邊萌。既定且康,復古虞唐。”見大漢安定過疆之力?!督恢蒹稹罚骸按鬂h受命,中國兼該。南海之宇,圣武是恢。稍稍受羈,遂臻黃支。杭海三萬,來牽其犀?!眲t透出恢復疆域后,外族來朝的自豪。大一統(tǒng)思想在揚雄箴文中有非常明確的表達,而這也正是判定這些箴文所針對對象乃是大一統(tǒng)帝國君主的明證。
當然,箴文的最終目標是進行箴諫,而不是歌頌,《十二州箴》中更有一些只有箴諫君王時才可能用到的語言,如《豫州箴》云:“故有天下者,毋曰我大。莫或余敗,毋曰我強?!憋@然,揚雄不可能對豫州牧說出“有天下者”之語,那樣就真是大逆不道了。這里的箴諫之語相當犀利直接,很能突出箴體“頓挫而清壯”[24](P10)的風格?!督恢蒹稹匪浴笆⒉豢刹粦n,隆不可不懼。顧瞻陵遲,而忘其規(guī)摹。亡國多逸豫,而存國多難”,是箴告君王不能安于逸樂?!恫⒅蒹稹匪浴疤详椎?,其次曜兵。德兵俱顛,靡不悴荒”則是警告君主先德后兵,既突出德之重要,亦言兵之不可失。
無可疑問,從箴文的具體內(nèi)容,我們?nèi)匀荒軌虻贸鰮P雄箴的箴誡對象乃是君主的結論,而他的系列箴文正是“官箴王闕”傳統(tǒng)下的產(chǎn)物。這一點還可從揚雄本人的思想及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中見出。徐翠先先生在《古代箴體文探析》一文中指出,揚雄箴體文的創(chuàng)作和他大賦創(chuàng)作的失敗有莫大關系。揚雄追求的是作一個能夠經(jīng)世致用的“真儒”,所以揚雄作賦,皆以諷諫為旨歸,突出的是辭賦的諷刺批判精神,然而效果卻適得其反,揚雄的賦到了漢成帝那里仍然是欲諷反勸,“這樣,他終于從重視文學的教化諷喻功能走向否定辭賦的道路?!彼奈膶W思想發(fā)生了轉變,而且尋找到了真正能起到諷諫作用的文體——箴,產(chǎn)生了三十七篇箴文,用于箴誡君主。[20](P54-55)顯然,由于有豐富的辭賦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如上所舉例子,揚雄的箴文也受到了賦的影響,用了一些鋪張排比的手段,注意詞藻的美麗。事實上,早有學者指出箴這種文體本就與賦體有著不可割斷的聯(lián)系,劉熙載《藝概》論“箴”有言:“以精神代色相,以議論當鋪排,賦之別格也?!盵25](P103)當今學者也多有論及此者。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著名的辭賦學家萬光治先生就以《漢代頌贊銘箴與賦同體異用》為題,論證頌、贊、銘、箴等文體與賦實是“同體異用”,“銘箴規(guī)勸為要, 不免直陳其言, 或假物以寓理?!盵26](P97-102)郭英德《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賈奮然《六朝文體批評研究》等亦予以證明。而至近年,梁復明、費振剛二位先生又以《論漢代頌贊銘箴與漢賦的同體異用》為題,進一步佐證萬光治先生的觀點,從漢代文人的眾體兼作、漢人模糊的的文體分類意識、頌贊銘箴與漢賦的同構性等三個方面證成萬光治先生之說,而揚雄官箴則是此文的最重要證據(jù)。[27](P82-90)箴體受到賦的影響自然不容置疑,而揚雄箴正是承襲了其辭賦諷諫君王的精神,他的箴文和辭賦有著一致性的指向,那就是用于“箴王闕”。他的系列箴文很好地沿襲了箴體“官箴王闕”的傳統(tǒng)。
第一次有意回避“官箴王闕”的傳統(tǒng)箴文寫作模式,另辟新途的是西晉傅咸。傅咸作有《御史中丞箴》,然此箴并不是傅咸以御史中丞的身份箴諫君主,而是對作為御史中丞的自己進行自箴。這一點,傅咸在此箴的序文中進行了明確的交待:“百官之箴,以箴王闕。余承先君之蹤,竊位憲臺。懼有忝累垂翼之責,且造斯箴,以自勖勵。不云自箴,而云御史中丞箴者,凡為御史中丞,欲通以箴之也?!盵28](P1761)清代光聰諧認為傅咸這篇箴文在箴體史上具有重大的意義:“雄所擬《虞箴》,見《左傳》,周辛甲命各官各以所職箴王。繼雄而作,崔胡諸家尚不失官箴王缺之義。傅咸《御史中丞箴》始變其義,用以自箴。后來人主為之,遂以箴官,非官箴矣?!盵29](P964)錢鐘書先生贊成光說,并且對為何“官箴”變成了“箴官”進行了精辟的解釋。[29](P964)當然,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在傅咸《御史中丞箴》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并不是以君主為箴誡對象的箴文?!逗鬂h書·文苑列傳·高彪傳》就記載:“時京兆第五永為督軍御史,使督幽州,百官大會,祖餞于長樂觀。議郎蔡邕等皆賦詩,彪乃獨作箴?!盵10](P2650)高彪所作箴文因載于《后漢書》而流存至今,所箴對象是時為督軍御史的第五永。而高彪之后崔琦因箴誡外戚梁冀而最終喪生的故事則更為著名,[10](P2619-2623)在中國文學史和文化史上都有特殊的意義,這些箴文的箴誡對象都不是君主,而是某些官員,這在箴體的發(fā)展史上自是一種新變。但他們的創(chuàng)作一則規(guī)模小,與揚雄有意識地繼承《虞箴》進行大規(guī)模的創(chuàng)作不同,亦不如傅咸那樣有著有意新變的自覺。而傅咸的辨解正從反面說明“官箴王闕”的認識在西晉仍是關于箴文的主流認識,傅咸亦是在承認這種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了一些改變。稍后于傅咸的潘尼所作《乘輿箴》亦能證明此點?!冻溯涹稹沸蜓杂性疲骸白浴队萑梭稹芬灾劣凇栋俟佟罚俏ㄒ?guī)其所司,誠欲人主斟酌其得失焉?!洞呵飩鳌吩唬骸俟袤鹜蹶I’,則亦天子之事也?!盵9](P1513)強調(diào)“官箴王闕”的傳統(tǒng),言下之意,自己也是要堅守這種傳統(tǒng)而寫作這篇箴文。這些,共同證明著“官箴王闕”觀念在晉代的牢固,而勿論更早的東漢時期。
“官箴王闕”在周代是一種政治制度,彼時設有專司箴諫的官員,亦有將箴文達于王聽的樂師。影響及于后代,就形成了“官箴王闕”的歷史傳統(tǒng),揚雄37篇箴文正是這一傳統(tǒng)中產(chǎn)生的代表性作品。揚雄箴文的箴誡對象是君主,而非今天一批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百官,這可從揚雄箴文創(chuàng)作的初衷、模仿的對象、后人續(xù)補時進行的說明,以及文本本身的解讀、揚雄箴體與辭賦的聯(lián)系等等諸多方面得到確切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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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W]
[收稿日期]2015-04-12
[基金項目]2014年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立項編號:2014CWX032)。
[作者簡介]趙俊玲(1981-),女,河南洛陽人,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魏晉南北朝文學與文獻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330(2015)03-008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