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煥平
蒼耳出嫁
郭煥平
沙牛下崽了,包谷急著要種上。俺去借蒼耳的大黃犍。蒼耳在給石榴剁鍘胡椒。剛喝了一口茶,蹦子車砰砰砰響。蒼耳丟下菜刀,跑到道場坎上一看,販子牛肉筋來了。
啥?
賣犍犍。
狗日的犍犍,還有這一天。
給幾個鋼镚兒?
旁人出啥價?
八千。
加兩百。
中。
蒼耳來到牛欄,門一開。犍犍看到牛肉筋,撲哧一聲,雙腿跪下,接著一串淚水,從眼角滴答下來。牛肉筋說,狗日的犍犍,今天咋這老實呢?犍犍破壞過牛肉筋那事,牛肉筋對犍犍嘴都恨歪了。牛肉筋勸蒼耳,賣掉犍犍,搞點閑錢。蒼耳不賣。現(xiàn)在可以賣了。下個月,蒼耳要嫁給石榴了。蒼耳有病,她要在結(jié)婚前把病治斷根,治病差錢。
犍犍跪著不起,滾出來的淚珠子,能串成一根項鏈了。蒼耳心里一陣緊,一陣松。一陣松,一陣緊。三年前,蹦子車翻了,蒼耳男人刺槐沒氣了。男人走后,蒼耳和犍犍相依為命。家里很多活蒼耳干不了,犍犍也干不了。比如耕田,上屋換瓦,給香菌桿子鉆眼等等。蒼耳就請麻臉、齙牙嘴來干。當(dāng)然,干活最多的還是俺。蒼耳也不會要他們白幫忙。兩家的農(nóng)田,每年耕種兩季,犍犍全包了。一來二往,互不相欠,清清白白。
犍犍除了耕種農(nóng)田外,還是蒼耳的保護神。兩年前某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牛肉筋跟賊娃子樣,偷偷摸摸,溜到蒼耳床前,想占便宜。突然,犍犍一角剜開牛門,又一角剜開屋大門,再一角剜開廂房子門,最后一角剜開了牛肉筋。牛肉筋光著屁股,開著蹦子車,慌忙逃了。那一次,牛肉筋攜帶的兩顆原子彈,差點給駭爆炸了。老色貨,死心不改。半年后,同樣的黑夜,牛肉筋改騎摩托車,又來占便宜。還是犍犍,三角,牛肉筋進了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過后,牛肉筋那顆色心雖在,但那色膽真沒了。犍犍還做過一樁業(yè)務(wù)。一年前四月某天下午。光棍齙牙嘴給蒼耳點包谷。太陽毒。汗水把飛螞蟻淹死了一大群。累。他倆在一棵大楊樹下歇涼。蒼耳脫了外套,紅汗衫領(lǐng)口低,冒汗的乳溝一眼被齙牙嘴看到了。齙牙嘴饞得口水直流,猛抱住蒼耳。嘴還沒親到,犍犍拖著犁鏵家私,一個蹶子,又一角,把齙牙嘴剜出了幾丈遠,齙牙嘴的兩顆齙牙飛沒了。犍犍就這幾招,把名氣整大了。隊上的單身漢,當(dāng)然包括俺在內(nèi),再也不敢對蒼耳動手動腳了。
不賣了,犍犍,起來。
犍犍不起。
犍犍,起來,你也跟俺一起嫁過去。
犍犍不起。
明里俺叫石榴也給你找個媳娃子。
犍犍一聽找媳娃子,蹦起來,打了一蹶子,尾巴甩了一圈兒。狗日的,比俺還激動。牛肉筋那張臉,黑得跟火燒過的櫟樹疙瘩似的,灰溜溜地走了。
小孩沒娘,說來話長。蒼耳出生在河南,三歲就死了爹。爹是喝敵敵畏死的。爹賣了兩頭年豬,買了一頭母牛。拉回來只過了一夜,早晨起來放牛時,看見母牛癱在牛欄里,肚子鼓多高,獸醫(yī)說這是發(fā)小腸氣死的。村民笑他爹是個苕貨,買了一頭病?;貋?。罵得最狠的是娘,說他爹真沒出息,病牛都看不出來。挖個坑埋了母牛。一眨眼工夫,她爹藏在牛欄里將一瓶敵敵畏喝空了。抬向醫(yī)院的途中,他爹踏上了那條不歸路,又往回抬。家里當(dāng)年很窮,發(fā)生這種事也在情理之中。窮到啥地步,發(fā)生的這件事足夠說明:有一天,蒼耳娘和她爺爺奶奶,都到地里挖芋頭去了。一個要米叫花子來到她家,東翻翻,西看看,光景著實寒酸。叫花子走的時候,把在別處要的麥子面、花生、紅薯頭子之類的東西倒在了案板上,用一個破洋瓷盆子蓋著。叫花子出了門,又拐回來,把蛇皮口袋也留下了。據(jù)高坎奶奶說,她看到叫花子出門時眼睛紅潤潤的,掉著眼淚。她爹滿百日后,娘便跟著一群賣瓦缸的人跑了。這一跑,就再也沒回來過。同時,娘還帶走了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小家伙,反正當(dāng)時在娘肚子里已經(jīng)有六個月大了。
蒼耳對俺說,她七歲以前沒長記性,啥子都不曉得,這些全是高坎奶奶對她說的。七歲以后,記憶功能才發(fā)揮作用。
蒼耳九歲了,別家孩子上學(xué),她只能在家打豬草,讀不起書。隊上九叔有一遠房親戚,姓全,在荊門住。結(jié)的是他親表妹,生了個兒子腿有毛病,拎起一條,放下一攤。女的經(jīng)受不住打擊,跑了。男的一手把孩子帶到六歲,又夭折了。在九叔的介紹下,姓全的把蒼耳接過去,供她讀書。
俺表哥認(rèn)識蒼耳時,她不到十六歲。當(dāng)時俺和表哥刺槐在荊門一礦上挖煤。煤礦不遠處有一口井,水是泉水,清澈,喝著甜甜的。俺們每天吃飯時都要跑到井上去喝兩瓢水。大師傅挑在缸里也是這水,但是水一進缸,就喝不出那個味了。這就好比山里姑娘,一到東莞打幾年工回來,感覺就不那么純了。井水不光養(yǎng)育了這一群煤人,還養(yǎng)育了方圓幾十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每天來這里背水的有好幾十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樣的人都有。只要背得動,背上都有一個背筒子。人群中有一個小姑娘引起了俺表哥的注意。小姑娘個頭矮,只和背筒子一般高。面黃肌瘦,衣服補丁擠補丁,一看就曉得正在經(jīng)受饑餓的折磨。于是,俺表哥每天早晨把兩個腌酸菜包子留著,偷偷塞到了那小姑娘的褲子口袋里。一年包子塞下來,那小姑娘、表哥和俺都是面黃肌瘦,營養(yǎng)不良。俺每天早晨也只吃了一個腌酸菜包子,還有一個刺槐給吃了。三年后,那小姑娘跟著表哥,來到了俺們李湖塆生活。小姑娘就是蒼耳。俺應(yīng)該叫表嫂,可她小俺五六歲,再說蒼耳這名字也喊了三四年了,表嫂叫到還真不順溜,所以一直叫蒼耳,直到現(xiàn)在。
今天去毛湖走人家。蒼耳順路跟俺出去做一天活。俺來蒼耳家時,她正準(zhǔn)備起床。從坎下傳來牛鈴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是隔壁張麻子去放牛了。哞的一聲,犍犍叫了。蒼耳披著衣服,扣子沒來得及系上,連忙跑到牛欄。門一開,犍犍蹦出來。蒼耳說,乖,莫偷吃人家莊稼。
犍犍哞的一聲,似在回應(yīng),曉得了。直追張麻子的牛去了,那里有犍犍的老相好。
蒼耳想到了肚子里的雞蛋疙瘩,好害怕。想著,腦海里又冒出了石榴他娘。石榴他娘就是因這種疙瘩送的命。上個月在村頭,縣里來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說是要搞體檢,把子宮肌瘤給查出來了。遵照醫(yī)囑,蒼耳上縣醫(yī)院做了復(fù)查。醫(yī)生說情況不好,有可能是惡性的,要求到市醫(yī)院做進一步檢查。聽人說,那個地方一刀子下去就要花萬把塊,蒼耳咂磨著一定要多掙點錢。
回到廂房子,翻找了好半天,才把兩個布袋子找出來??煲荒隂]用了,布袋子臟得找不到鼻子眼睛。蒼耳用竹棍把布袋子打了一頓,又用抹布抹了幾遍。
蒼耳挑著帆布袋子,歪歪叉叉地走在田埂上。迎面走來四嬸。
咋啦,還有時間補鍋啊。
瞧病,差錢。
找石榴要。
莫讓他知道。
嗯。
蒼耳路過子強門前,子強猴樣蹲在門檻上吃飯。子強喊,蒼耳,把鍋補一下。正說著,子強媽已經(jīng)把鋁鍋拿出來了。才用了半年,漏水,扔了,可惜。蒼耳先剪掉鍋底,敲平四周。接著將鍋的底部沿著榔鐵,用小錘翻邊,砸平。然后拿出新鍋底翻邊、平邊。最后將新鍋底和舊鍋扣在一起,不停地敲打壓縫。蒼耳補鍋,無需使用膠質(zhì),無需熱源焊接,全憑手工完成。全套動作輕巧順溜。補鍋這手藝,刺槐會。蒼耳只是隨便瞟學(xué)了幾眼。刺槐走后,蒼耳撿起了這活。子強媽把鍋裝滿水,過了幾分鐘,未滲水。
多少錢?
收個本錢,十五塊。
給。
蒼耳來到三大爺家,三大爺一個不銹鋼鍋破了個眼。蒼耳從布袋子里找出一根鋁條,從眼中穿過去,剪斷,一頭露出一點,一邊墊上錘子,在另一邊用錘子敲打,磨平。三大爺裝滿水,未滲一滴。
好。
給錢。
五塊。
中。
一年多沒出來做活了。很多人家里不是鍋漏水,就是瓷盆子破了個洞。蒼耳這一天生意不錯。雞子上籠的時候,才摸回家。
俺今天在給刺槐豎碑。豎碑是蒼耳結(jié)婚前必須完成的一項任務(wù)。是刺槐他爹提的條件。既是為了安慰刺槐他爹,也是給刺槐送點小禮,以免半夜找到石榴頭疼。豎碑這事枯燥無味,沒啥意思。俺給你講講石榴那些事。
石榴曾是蒼耳的仇人。家在車店鎮(zhèn)浴鄉(xiāng)坪村。那兒山不高,路不陡。出產(chǎn)水稻。隔俺們李湖塆不遠,也就四十多公里。頭一趟來俺們這里,俺們?nèi)齻€剛從荊門挖煤回來。石榴收豬,人生地不熟,一天也收不到幾頭,晚上還要求爺爺拜奶奶,才能找個地方住一晚。后來他就找到刺槐,叫他幫忙收豬,按天開工錢,晚上住他家,免費。春夏收豬,冬季收羊子、柴和木材。都能賺幾個碎銀子,打得火熱。冬至剛過第二天,刺槐給石榴上柴,俺也在上柴。柴堆在公路外面,距蹦子車五十多米。上車的時候,老鴉在對面山上哇呀哇呀叫著。有一只老鴉還屙了一泡屎在刺槐頭上。俺一再提醒大伙,搞過細點,安全第一??噶艘幌挛?,只剩最后一根柴了。刺槐剛把最后一根柴扛到公路坎上,意外發(fā)生了。公路塌了,車翻了,刺槐墊在了輪胎下。輪胎有氣,刺槐沒氣了。
蒼耳一聽說刺槐出了事,就哭塌天了哇,俺的刺槐呀……哭得尖尖響,就跟殺豬樣的。后來就昏迷了。再后來警察也來了。警察帶走了石榴,關(guān)進了禁閉室。石榴負(fù)全責(zé),車不該停在一個危險的位置。雙方經(jīng)過談判,喪葬費和死亡賠償金一共十四萬。警察說這是根據(jù)湖北省什么條例什么規(guī)定匡算下來的,一點都不得錯。石榴家賠不起這些錢。蹦子車才買兩年,借的錢剛還清。車沒有買保險。石榴媽賣掉耕牛,年豬,反正把能賣的都賣光了,才湊齊了一萬塊錢。先葬刺槐,亡人入土為安。接下來,石榴媽又把一層磚房賣了四萬,向親戚朋友借了一萬,共五萬交給蒼耳。石榴媽一邊道歉,一邊磕頭,希望能得到蒼耳一家的原諒。只要蒼耳說一句話,石榴就能判個緩刑。蒼耳不同意,整天三泡鼻涕兩泡淚,惹得那條大黃狗也嗚嗚嗚個不停。刺槐他爹也不同意。先是一把子把五萬塊錢搶到了手里,說錢他先給孫娃子保管到,將來讀書用。再就是說錢必須付清,誰放人誰付錢。無怪乎是怕蒼耳跑了,到頭竹籃打水一場空。俺姑爹真是個精明人,孫娃子還沒生呢,先把錢揣進了自己腰包。那時候丫巴果還懷在肚子里,有五六個月大了。蒼耳一摸這凸起的小腹,對石榴就恨得咬牙切齒。不管石榴哪個親友來說情,她都一口回絕,堅決不出具諒解書。好了,蒼耳在喊吃午飯了,等吃過飯后俺接著給你講。
刺槐的墳距公路有半里多路。上午主要是搬彎石和碑塊子。這東西重得很,把俺的肩膀都磨腫了。下午就是把刺槐墳上的扁石頭拆下來。這石頭沒用,好風(fēng)化,管不了幾年。最后才是一邊豎碑,一邊砌墳?;钫麄€就是砌一座新墳的工程量。整個下午的工作俺已經(jīng)給你介紹完了,現(xiàn)在接著給你講石榴那事。
蒼耳沒有原諒石榴,法院判處他有期徒刑兩年零三個月。
刺槐五七過后,俺陪著蒼耳到縣醫(yī)院做孕檢。那天把俺羞死了,好多醫(yī)生把俺當(dāng)成了蒼耳的男人。娃子和俺沒啥關(guān)系,俺背了一天黑鍋。蒼耳就是相信俺,出門沒俺她恍魂。俺老實吧唧的,可靠呢。做完檢查經(jīng)過大廳時,一個身影從眼前閃過。就是文化人說的那種似曾相識的身影。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石榴他娘。她剛從醫(yī)生辦公室走出來,臉上白刷刷的,毫無血色。處于好心,等她走遠后,俺走進那個醫(yī)生辦公室,以石榴他娘家屬的身份,詢問了病情。醫(yī)生那天春藥吃多了,沖了一句,她都子宮癌晚期了,你們還不讓她來住院?俺聽了,心里突然變成了酸菜缸,酸水還在里面浪格兒里格兒浪。
孕檢回來第二天,蒼耳叫俺去打聽一下石榴她娘的情況。俺沒敢直接問她本人,雖然別人都說俺腦子缺根筋,但這個俺還是懂得的。俺問的是石榴的鄰居。他鄰居說,石榴不是他現(xiàn)在爹媽親生的,他現(xiàn)在爹媽不孕不育。他們兩個四十三歲時,從宜昌一萬二千塊錢買回來的。他這個爹前年得病死了,只有母子倆生活。石榴出事那天,他娘也就是風(fēng)信子,一接到電話,當(dāng)場就給嚇暈死了。還是俺老二打120把風(fēng)信子送到縣醫(yī)院的。風(fēng)信子確診為子宮癌晚期。醫(yī)生建議她做個手術(shù)。風(fēng)信子操心兒子的事,只在醫(yī)院住了兩天就跑回來了。事實上,子宮癌也沒有多么可怕的。俺大姨媽也是子宮癌晚期,做了個手術(shù),活了四五年了。只要癌細胞不擴散,都跟好人一樣。他娘把房子賣給山上一戶人家了。搬來這家看她可憐,給了她一間廂房子住著,還給了一塊田種著。
俺聽后,額頭上直冒汗,脊梁骨跟抽了風(fēng)似的,涼沁沁的。俺回來把情況給蒼耳說了,蒼耳傻不呆呆的,不說話。別人老說俺傻不呆呆的,有的還喊俺二愣子。今天蒼耳也變成跟俺一樣樣的了。后來俺才咂磨到,不是跟俺一樣樣的。原來這石榴的生活經(jīng)歷,跟蒼耳的生活經(jīng)歷一樣樣的。
第二天,又是蒼耳安排的。讓俺騎著摩托車,帶她去看風(fēng)信子。摩托車跟烏龜在地上爬的樣,慢死了。蒼耳不準(zhǔn)俺開快,肚子里還有個小寶寶,經(jīng)不起顛簸。
在風(fēng)信子那件簡陋的房子里,俺們又了解到了石榴很多故事。碑豎好了。鞭炮噼里啪啦響起來了。等炸好了俺接著給您講。
光頭對風(fēng)信子說,娃娃來自于孝感,接頭人是個老頭子,別的不知道。孝感老頭子對光頭說,娃娃來自于河南,接頭人是個胖女人,別的不知道。至于胖女人從哪里弄來的娃娃,信息從這里斷了線。風(fēng)信子問石榴幾歲,石榴說不知道。問他出生在哪里,他說不知道。問他還記得他媽不,他說記不得。他只記得不該吃人家棒棒糖。等兩個棒棒糖一吃完,就沒見到媽了。
當(dāng)風(fēng)信子講到石榴出事時,淚水唰地流出來了,還拿出了石榴一本本獻血證。蒼耳翻看這些本子時,心里就跟一窩螞蟻,翻滾著不停。當(dāng)她問風(fēng)信子為啥不治病時,風(fēng)信子說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想多看幾眼兒子,以為多賠錢就可以不坐牢,為這她才賣了房?,F(xiàn)在已經(jīng)一樣無一樣了,哪有錢治病。再說,她也不會借錢治病,這不是在給兒子背上壓石磙么。
俺們起身走時,風(fēng)信子又撲哧一下,跪在了蒼耳面前,希望能原諒石榴的過錯。風(fēng)信子的懇求,蒼耳一時不知道說點啥好。趕緊快步離開了她家。
這之后,把俺煩死了。隔個把星期,蒼耳就安排俺去給風(fēng)信子不是送點豬蹄子,就是送點罐頭、餅干之類好吃的過去。耽誤了工夫,虧了油錢。除了俺,沒有第二個人愿意。后來俺也想通了,多做好事,少得疾病。
再后來,蒼耳收到了石榴的一封來信。信的意思是說,出事后,他一直沒有機會對蒼耳、對刺槐他爹親口說聲對不起。一想到孩子一出生就沒有了父親,他就會想到他自己兒時的經(jīng)歷。最不能原諒的,今天的這個爛攤子,盡是他一手造成的,即便坐牢,即便說一萬個對不起,也無法彌補心中的遺憾……信寫得有點感人,把俺眼淚都整出來了。
第二天,蒼耳就叫俺好好寫一封請愿書,寄給農(nóng)場的獄警。寫這難不倒俺。俺雖然初中沒讀完,但俺天生愛看書。像什么《隋唐演義》《大唐三俠》之類的書,俺背得滾瓜爛熟。不像別的光棍,白天只會卡五星,斗地主,夜里還抱個充氣娃娃發(fā)泄。俺床上放的全是書,睡覺前就看小說,瞌睡了抱著小說睡到天亮,哪還有時間想入非非啊。這個請愿書是每個月寫一封。不知道是不是它起了作用。一年后,石榴批準(zhǔn)假釋,提前回家。石榴一出監(jiān)獄門,就來了電話,說謝謝蒼耳的諒解。石榴出獄的第二天,他娘就走了。得知他娘病逝的消息,蒼耳和俺趕去送了花圈,放了炮,磕了頭,燒了紙。蒼耳在喊宵夜了,桌上擺了一膠壺包谷燒。四丫頭嘲笑俺,說俺見了酒,就跟黃母牛見了尿,黃土都能啃三層。老鴉莫笑母豬黑,他也一球樣。
太陽從對面山尖鉆出來了。俺開著麻木,送蒼耳和幺妹去趕村頭里紅殼子班車。今天蒼耳要到市醫(yī)院去檢查雞蛋疙瘩。蒼耳非要俺送她去,還把俺幺妹也搬去了。如果做手術(shù),幺妹能伺候她。這本不是俺操心的事,應(yīng)該石榴去。但石榴不在家。給刺槐碑一豎好,他就上貴州煤礦結(jié)賬去了。說是結(jié)賬,去了半個月都還沒回來,估計又進洞子了。為了結(jié)婚,才買人家的舊房子,有點帳沒還清。上二十個班,能掙五六千。石榴真是要錢不要命。挖煤時間長了,會得肺塵病。就是煤灰把肺部給堵住了,一堵,死起來就快了。俺們隊上死了兩個了,歲數(shù)還沒俺大。有時候還會遇到意外。前年,瓦斯爆炸,俺幺妹夫在洞子里沒跑出來,燒死了。礦上賠了二十三萬。俺幸運,雖沒燒死,但半張臉燒得不像人樣。俺的名字叫西瓜,因為俺臉皮有點像西瓜皮。礦上賠了俺十萬塊錢。還是瞎得看不見,至今沒娶到媳娃子。
坐在班車上,無聊死了。俺接著給你講蒼耳和石榴的愛情故事。
風(fēng)信子滿五七后,石榴來開他蹦子車。刺槐出事后,蹦子車就一直放在蒼耳屋檐下。那天石榴來到蒼耳家,給丫巴果買了幾罐奶粉,還買了一大堆玩具。雖然蒼耳板著臉,拒絕收下。但石榴不吃她這一套,悶悶地陪著丫巴果玩小汽車。丫巴果剛滿一歲,對啥東西都感到稀奇。很快,丫巴果就喜歡上了石榴。一個多小時后,石榴開著他的蹦子車走。丫巴果不松手。石榴對蒼耳說:原諒俺,欠的錢俺會還上的。蒼耳不說話。
俺成了石榴的新幫手。白天走村串戶。雞呀,豬呀,牛呀,只要是賣得出去的,俺們都收。夜里,就送到縣城交貨。行情好,一天能賺個兩三百塊,也有連本都保不住的時候。
每次石榴從縣城回來,都會帶來好吃的和好玩的。丫巴果一見他,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跑來,樂呵呵地抱住大腿。蒼耳這個時候,也不好怎么阻攔。石榴把一個星期掙的錢交給了蒼耳。蒼耳收下錢,打死都露不出點笑容。那張馬蜂窩似的臉,緊繃繃的,蚊子飛上去都會栽跟頭??吹贸鰜恚n耳對石榴,一時還無法接受。
秋天過去。沒什么好收的了。要收只能收柴。石榴打死也不收柴。四丫頭老二打電話叫他去貴州挖煤,三百塊錢一個班。石榴就跟四丫頭一起去了。每個月工資一發(fā),石榴就往蒼耳一本通上打三千塊錢。干了四個月,四丫頭先回來了。她胳膊被石板砸斷了,打著石膏帶,掛在脖子上。老板賠了五萬塊錢。第五個月,石榴也回來了。胳膊也被石板砸斷了,也打著石膏帶,也掛在脖子上。把賠的五萬塊錢交給了蒼耳。蒼耳的臉上,依然罩著一層云。
石榴胳膊是怎么砸斷的,四丫頭老二給俺說了,說是他自己砸斷的。俺把這事給蒼耳說了,蒼耳當(dāng)場恍魂了。眼前一黑,倒在俺懷里。把俺差點駭死了。
這事過后,蒼耳就和石榴通上電了。去年臘月,蒼耳拿了六萬塊錢,石榴又向親戚借了一萬塊錢,在他們村里買了一棟舊兩層樓,準(zhǔn)備結(jié)婚住。
幺妹喊車站到了。下車。
掛號。抽血。彩超。核磁共振。醫(yī)生說普通腫瘤。要到市醫(yī)院開刀住院,必須到縣人民醫(yī)院開轉(zhuǎn)院手續(xù),否則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不給報銷。縣人民醫(yī)院說,小手術(shù),俺們能做,不必轉(zhuǎn)院。好,就到縣人民醫(yī)院做手術(shù)。術(shù)后第二天,俺將那兩個雞蛋疙瘩送到市醫(yī)院化驗,報告單說是良性。俺們都松了一口氣。
農(nóng)歷五月初八。沖豬煞東,神值玉堂。蒼耳出嫁。健健也出嫁,倒插門。一切從簡,沒請鑼鼓家私。兩輛麻木,拉蒼耳和親戚。蒼耳第一次穿禮服,和刺槐結(jié)婚時,沒穿這個。禮服是在鎮(zhèn)上租的。蒼耳感覺磨肉,酥酥的,癢癢的。一臺蹦子車,拉犍犍。犍犍頭戴大紅花,搞得二五不成一十的。車走了,俺姑爹站在門檻上發(fā)愣。穿著藍色夾克,石榴才買的,蠻扎眼的。他在家看門,這個日子他去不適合。石榴說了,等把麥子收起來后,就把老人家接到坪里一起住。一路有唱山歌的,有講黃色笑話的,有劃拳打賭的。犍犍偶爾哞幾句,獨自樂著。
雷中王響了。大地紅響了。三眼子銃響了。到了。
犍犍一蹶子從蹦子車上跳下來,沖向牛欄,見媳娃子去了。狗日的,比俺幸福多了。
沒舉行結(jié)婚儀式。也沒人鬧洞房。沒有幾個客人。石榴忙前忙后。蒼耳換了一套簡裝,也在喊這喊那。
喝醉酒。吃飽飯。天黑前回到家里趕緊上豬食。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咋整的,蒼耳突然走了,好不習(xí)慣。俺原來做夢都想找媳娃子。今晚上,不做夢了。老想蒼耳,越想越發(fā)毛。起床,到外面走走。煩躁躁。又上床,看到一本書,名字叫《烈火金剛》。狗日的,火星子都沒有,還敢叫烈火?;饳C撲哧一響。烈火真的來了?;鹪綗酱?,濃煙大冒。爹起來了,往俺身上潑水。后來俺就不知道了……
太陽跨過秋樹尖了。起床。怪了,咋在爹屋里睡了一夜?;匕撤块g,黑黢黢的。書沒了,被子也沒了。狗日的,俺昨天晚上干蠢事了。
爹叫俺去磨刀,準(zhǔn)備上山砍蒿。手機響了。蒼耳打來的。說班車還有十分鐘就到村頭了。叫俺把麻木開過去接她回來。
出稀奇了。昨天才嫁過去,今天就跑回來了。屋里有啥好留戀的,咋這么放不下呢。
俺問蒼耳,咋回事。蒼耳說不管俺事,少問??床怀鲇卸鄠?,也看不出有多高興。
蒼耳一回家,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出門,還叫俺把幺妹叫來陪她說話。隊上人有說這,有說那的,就是猜不出個所以然。
給豬上最后一桶食后,石榴開著蹦子車來了,犍犍也回來了。俺心里咂磨著,出啥事了。
石榴跟俺睡的。石榴叫俺看他腰窩子。俺看見他腰窩子有一塊青色的胎記,圓圓的,像小日本的國旗。胎記中心有一顆黑色的痣,痣上長了三根毛。俺把看到的給石榴說了。石榴說蒼耳腰窩子也有一塊青色的胎記,胎記中心也有一顆黑色的痣,痣上也長了三根毛。俺說,好稀奇。石榴說,蒼耳說她小時候經(jīng)常和高坎奶奶在地里挖紅薯,就問高坎奶奶她娘長啥樣。高坎奶奶就會給她說:你和你娘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連那塊青胎記都一般大,痣上的毛都一般長。蒼耳就憑這個判斷,說俺是她親弟弟。俺說,狗日的,莫駭俺。石榴說,騙你就是四條腿爬爬。俺說,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石榴說,真巧合上了。俺問,圓房沒?石榴說,沒。蒼耳還問石榴喜歡吃面食不?石榴說,頓頓吃都不厭。蒼耳問石榴小時候喜歡說中不?石榴說很喜歡說中。俺說,只能證明你們都是河南的,不能證明你是她親弟弟。石榴說,她不依,硬說是。俺說,那年上海起火燒死了好多人,為了跟家人對上號,說能查個啥鬼東西。石榴說,對,俺在電視上也看到過。俺說,查的那東西,有點像騷胡子放屁,蠻洋氣的。石榴說,對,好像是英語字母。
第二天,他倆上城里查那洋玩意兒去了。
姑爹來找俺,說犍犍從石榴那里回來后,不吃不喝。俺跑去看,犍犍眼睛紅紅的,淚珠子還在翻滾。狗日的,想媳娃子,比俺還傷心呢。
犍犍,吃草。
犍犍不吃。
犍犍,喝水。
犍犍不喝。
明里把俺那黑沙牛拉來給你當(dāng)媳娃子。
犍犍一聽說有媳娃子了。突然蹦起來,咕咕咕,喝個不停。狗日的,比俺還著急。
三天后,蒼耳回來了。說查的那洋玩意兒叫DNA。石榴和蒼耳是親兄妹兩個。通過科學(xué)化驗的,不得錯。
蒼耳這次從縣城回來,叫石榴給幺妹買了一部手機。高級呢,上面就一塊玻璃,一個按鍵也沒有。俺幺妹高興壞了。接下來,石榴收豬,幺妹成了他的幫手。
蒼耳給俺買了一瓶擦臉的,上面寫著疤痕靈三個字。俺激動得一夜沒睡著。那油膏子神奇得很,臉擦了一段時間,不怎么像西瓜皮了。倒有點像香瓜皮了。
香瓜,香瓜,蒼耳在喊俺。叫俺把麻木開過去。俺把油菜上了車,去榨房里打菜油。蒼耳坐在油菜包子上,軟乎乎的。麻木車突突突地響著。俺忍不住了,隨口唱起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