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正權
林星亮站在十字路中間位置,偏著頭,盯著正前方燈柱上的紅綠燈發(fā)呆。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正盡著自己的職責,其實他的心思早就飛到了另一盞燈上。
林星亮是個協(xié)警,管交通的協(xié)警,干的卻是交警該干的事。有職責無權限,用老婆丁小支的話來說,叫人模狗樣的。
說真的,這話不算寒磣林星亮。
林星亮知道自己的分量,所以就采用了步步后退的戰(zhàn)術。但老婆丁小支并不領情,一個男人,在生活中步步后退就意味著生活質量的步步下降。
沒有哪個女人愿意過步步下降的生活,哪怕丁小支只是個擺攤賣水果的女人。
丁小支是這樣刻薄林星亮的,林星亮啊林星亮,我看你白叫這個名字了。
名字是爹媽取的,林星亮莫名其妙,我叫這名字有什么不對嗎?
丁小支就作痛心疾首狀,對啊,對極了,我跟你結婚這么多年就沒看見一星半點的光亮出現(xiàn)在頭上。
林星亮低頭想了想每況愈下的日子,囁嚅了嘴巴說,人是三節(jié)草,總有一節(jié)好,我這,不是當上協(xié)警了嗎?
哈哈哈,丁小支忽然就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那笑里滿含譏諷的味道,林星亮你志向真夠遠大的,一個協(xié)警就滿足得不行了。
協(xié)警咋啦,跟交警管的一樣的事呢。林星亮壓低嗓子分辯。
對了,協(xié)警同志。丁小支不笑了,抑著氣,我想問一問你,當了這么多天的協(xié)警,這大街是紅燈多還是綠燈多???
一樣多唄。
要我說,紅燈要比綠燈多。要不,咱們這日子咋就沒通暢過呢?
怎么不通暢了?林星亮不服氣,咱們一沒病二沒災的,你水果攤也沒取締,我下崗半年就又找到了工作。
林星亮一口氣說出這么多的通暢來。
丁小支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說,林星亮啊林星亮,你這輩子估計就這么點出息了,你有沒有為我想想,我從十八歲擺水果攤,你是不是打算讓我擺到八十歲啊。
擺到八十歲也行啊。林星亮尋思了一下說,那說明你的水果攤受人歡迎,這年頭,誰能把一項職業(yè)從事六十二年,那可是一個甲子還過的時間啊。都可以申報吉尼斯世界記錄了。
去你媽的吉尼斯世界記錄。丁小支忍不住就發(fā)了火,我還不到三十歲,還有機會從事別的工作,而不是一輩子非得要任憑風吹雨打,日曬霜欺的在大街上給人賣臉皮。
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林星亮憂心忡忡看一眼丁小支。
是嗎?丁小支冷冷盯一眼林星亮,那男人應該不難找吧。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找個好男人,她丁小支照樣可以不在大街上賣臉皮的。
這不,好端端的婚姻,沒半點征兆就亮起了紅燈,其實,征兆早就有了,只不過是林星亮沒察覺而已。
看來,紅燈到底要比綠燈多。
林星亮在十字路中心站了半天,終于得出了這么一個結論。
得出結論的林星亮猶豫了一下,穿過斑馬線,他突然想抽上一根煙了,香煙有助于思維擴散,他要就著煙霧擴散到從前的日子。
從前的日子,多好啊。
剛結婚沒三天,丁小支就要出攤賣水果,林星亮不舍得,說你還是我的新娘子呢,干嗎這么迫不及待就要出攤子啊。
新什么啊新,丁小支開玩笑說,女人的折舊率很驚人的。
怎么個驚人法?林星亮擰了一下丁小支的鼻子。
丁小支就又樂不可支起來,丁小支是個動不動就樂不可支的人,丁小支說,從新娘到老婆就一晚上的事,這樣的折舊率還不驚人啊。
林星亮就使勁摟住丁小支,在她耳邊說,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新新的。
丁小支卻不管自己新不新,一把推開林星亮,說,水果可放不得,那不是折舊的問題,是容易腐爛的問題。
這是事實,水果過兩天就不保鮮了,一旦失去色澤,就無人問津了。
就那樣,新婚三天的丁小支出了攤,光光鮮鮮地在街頭一站,水果攤就沒冷清過。
那段日子,毋庸置疑,兩個人是快活的。每天一大早林星亮就到橋頭水果批發(fā)市場進貨,回來時兩人再一起把每個水果用干凈的抹布擦一遍,一個一個擺到攤位上。
擺出漂亮的圖形,那日子,用五光十色來形容都不為過的,有蘋果的紅,橘子的黃,鴨梨的青,葡萄的紫,西瓜的綠。
這么一回味吧,林星亮眼里有了點點的溫潤,丁小支其實是個過日子的女人呢。
只是,這日子啥時候就黯然無光了呢。
事情應該從兒子說起。
兒子是婚后半年懷上的,跟其他女人不一樣,丁小支懷了孕也沒覺得自己嬌貴多少,照樣天天出攤。林星亮的單位,那時已經(jīng)呈現(xiàn)敗相,從林星亮結婚后,就沒加過班。
以前談戀愛時,丁小支老抱怨林星亮沒時間陪自己,這下好了,婚后加補,過足了戀愛時沒過上的癮。
啥事都有個厭倦的時候,那一天,下了早班的林星亮又陪著丁小支膩在水果攤前,遠遠的有幾個男人掃一眼水果攤,走開了。
丁小支喉嚨里就冷不丁呼吸不順暢起來,說林星亮你要真閑的話,這水果攤你來守,行不?
林星亮哪是來守水果攤的啊,他是守自個媳婦的。林星亮就笑,說哪有大老爺們守水果攤的。
大老爺們還不吃了是吧。丁小支一揚眉,不守你就給我站得遠一點,免得影響我的生意。
這是實話,林星亮在攤前晃來晃去確實影響了丁小支的生意,剛才那幾個男人就是丁小支的熟客。
怎么個熟法呢,就是那種叫不上名字但又經(jīng)常打交道的客人。偶爾吧,這些熟客還會在挑水果時跟丁小支開點不十分出格的玩笑,有男人在,這玩笑自然就難以為繼了。比方說有個姓李的大塊頭,經(jīng)常來攤上買國光蘋果,邊買邊挑有時還碰一下丁小支的手,挑好了拍一下巴掌,故意盯著丁小支的臉蛋長嘆說,老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這話還真不假呢,大妹子。
咋個不假法?丁小支笑吟吟地,臉被人家盯成了蘋果紅。
瞧妹子這臉蛋,比國光蘋果還好看,就跟那廣告上說的一個樣了。大塊頭繼續(xù)盯著丁小支,不過不看臉了,看眼睛。
怎么個一樣法?丁小支守攤,電視看得少,廣告自然知道得更少。
白里透紅,與眾不同啊。大塊頭男人說完,眼里就有了與眾不同的神情。
丁小支不接話了,把蘋果過秤,收完錢,甜甜沖那男人一笑,說,回去,也讓嫂子得一回月。
那男人就哈哈大笑,笑完意味深長地擠一下眼,啥時啃一啃妹妹這個國光蘋果就才是真的得月了。
這種玩笑不是天天有的,隔三差五卻也少不了一回,女人,誰不愛聽幾句贊美話呢。
丁小支不能免俗,只不過,聽多了就有了深深的失落。
那些男人嘴上說得甜,可手上拎的卻是要回了家甜自家媳婦的水果。
偏偏,那些水果卻又出自自己的攤位,女人是喜歡妒忌的,妒忌深了,還會胡思亂想一番。丁小支就胡思亂想上了,哼,紅口白牙說我白里透紅,信誓旦旦要啃我這個蘋果得一回月,到頭來還是好使自己媳婦了。
這么胡思亂想的結果,是讓丁小支對男人沒來由地有了怨氣。
當然,這怨氣沒理由沖別家男人發(fā),林星亮就當仁不讓地撞在了槍口上。
瞧瞧,人家那男人,才叫男人,丁小支一俟林星亮在身邊就發(fā)了牢騷說。
怎么才叫男人了?林星亮瞅著那些拎著水果的男人們撓起了腦袋。
人家,曉得買國光蘋果給自己媳婦吃。丁小支垂下眼,在面前攤位上的蘋果上掃來掃去。
不就是國光蘋果嗎,你吃啊,想吃多少吃多少。林星亮大口大氣的。
丁小支撇一下嘴巴,說得挺能的,你一天能掙幾個蘋果錢啊。還想吃多少吃多少。當我不想吃?我是怕把你家當吃空了,將來兒子生下來喝西北風。
這話殺傷力估計在五星級以上,林星亮一下子啞了口。丁小支說的是事實,國光蘋果貴,他們是整件進的貨,除去包裝,除去運貨時撞破皮的,利潤相當有限,想吃多少吃多少,口頭說說可以,真那么吃,不出三個月,這個攤子不用政府取締也會自動消失。
丁小支每次吃的,都是那種時間過久,長了斑點品相不好的蘋果,差不多都沒了香脆和甜美的味道,引用書上的話,叫味同嚼蠟。
就這,丁小支還能吃得津津有味的。從某種程度來說,丁小支還是懂得過日子的女人。
但懂得過就一定要這么過么?未必。女人可是攀比心最強的動物了。
那天,林星亮又同往日一樣下了早班,他所在的單位,上班已是形同虛設的一個字眼了,去了不會多發(fā)一份工資,不去,也不會扣你一份工資。因為,單位正在改制中,分流是迫在眉睫的事了,林星亮已經(jīng)有日子沒領過工資了。本來,林星亮走到水果攤前是猶豫了一下的,他不是那種沒臉沒皮的男人,前兩天丁小支罵他的話還余音未斷呢。
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他實在是,無地方可去。
這已成了他生活中一種潛意識的習慣,這習慣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擱一般女人眼里,男人粘著自己,是好事。但丁小支不這么認為,自己要是不守這么一個破水果攤,粘著就粘著唄。問題是,偏偏自己就是個守水果攤的,男人這么一粘著自己,窮家小業(yè)的寒酸相就讓人一覽無余了。
看著林星亮一步三搖地靠近自己,丁小支咬了咬牙,沒吭聲,沒吭聲不是丁小支有多么大的容人之量。而是恰好有人來買美國提子,恰好是那個姓李的大塊頭。
在小城,不是所有男人都狠得下心買提子給媳婦吃的,這個姓李的卻下得了手。尤其是他媳婦懷孕以后,幾乎什么貴吃什么。大塊頭趁付錢時拿手蹭了一下丁小支的手背,說,妹子的皮膚,比這珍珠提子還光亮,還晶瑩呢。準是天天吃珍珠提子,皮膚就珍珠一樣光滑細膩了。
丁小支漫不經(jīng)心地笑笑,哪能呢。
大塊頭很認真,怎么不能啊,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妹子天天吃珍珠提子,不就珍珠一樣的肌膚了?在小城有個說法,說什么補什么,妹子將來的孩子皮膚也一定差不到哪兒去。
男人這一認真,倒觸動了丁小支的心酸處,丁小支狠狠瞪一眼正向水果攤前走攏來的林星亮說,我要天天有珍珠提子吃,那可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我那死鬼男人,只怕我吃一顆他會疼掉一顆牙的。
別。大塊頭笑,妹子你別掉牙,我請你吃,掉了哥心疼呢。完了,真把手里的珍珠提子選了色澤瑩亮顆粒飽滿的一大串往丁小支手里塞。
很顯然,丁小支不可能會接。
大塊頭屬于趕空頭人情,就是這個空頭人情,卻讓丁小支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多了幾分留戀。
好言一句暖人心呢。
林星亮跟大塊頭走了個碰頭,他看了看大塊頭手中的珍珠提子,一臉欣喜走到攤前表功說,怎么樣,我早上拿這貨時你還罵我,說進這么貴的東西誰舍得買,這不有人買了嗎。
丁小支臉上冷冷的,我早上主要是以為天底下男人都跟你一個樣的。
跟我一個樣的?啥意思?林星亮怔了一下。
能有啥意思,掉一顆提子比掉一顆牙還疼啊。丁小支搶白他說。這是事實,因為懷了孕不靈便,早先貨拿回來時丁小支整理那些珍珠提子時,不小心弄掉了幾顆,這很正常,畢竟是外國空運過來的,路途遙遠,有的珍珠提子松了蒂,掉一個兩個的也正常。
不正常的是林星亮,他忙不迭地躬下身子,撿起來對著丁小支輕輕埋怨說,這么貴的東西,你輕點行不,掉一個兩個你不心疼啊。
丁小支吃力地抬起頭來,掉一兩顆提子你都會心疼,咋不曉得自己孩子掉了也要心疼呢?
你這不是沒掉嗎?林星亮覺得丁小支有點小題大作了,這是能擱在一塊比的事嗎?
你見過有幾個女人大著肚子還守攤的?丁小支對林星亮的輕描淡寫實在是憤怒之極,忍不住吼了這么一句。
眼下,林星亮正握了那幾顆比掉了牙還讓他心疼的珍珠提子過來了,他沒理會丁小支的搶白,興沖沖亮出那幾顆珍珠一樣瑩亮的提子說,你把它們吃了吧,我今天打聽了的,懷孕的女人吃這個,對胎兒有好處的。
丁小支的臉是在一剎那間暗下來的,原來是對胎兒有好處,她才有資格吃幾顆散落的珍珠提子。狗日的林星亮,促狹到了極點呢。
丁小支抬了頭,不看林星亮,看天,她是掩飾自己呢,丁小支努力地仰了一會兒頭,直到確認那點滴眼淚又回到了淚腺她才低下頭來,開始一顆接一顆往嘴里喂美國提子。她喂的不是林星亮手中那幾顆品相不好的提子,她選的是攤上最飽滿的那一掛,估計有二斤開外,丁小支吃一顆看一下林星亮的臉色,心里浮著冷笑。
林星亮的臉色不易覺察地隨著丁小支的牙齒閉合間抖動著。
還沒吃到一半呢,林星亮捂著腮幫子走開了,差不多是小跑的,估計他那腮幫子得疼上一陣子。疼有兩個可能,一是林星亮見不得人吃酸的東西,一吃自己腮幫子就像受了感染似的疼痛難忍,二是他心疼那珍珠般珍貴的提子,好幾十元一斤呢。
丁小支先前還吃著笑著,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等到林星亮一走出她的視線,她就忍不住哇哇吐了起來,直吐得嘴里白沫真翻,胃里空空如也。吐完,丁小去的淚便一串趕一串地漫下了臉龐。
那淚,是花了幾十元本錢才流出來的,因而就格外的豐沛,一如夏夜的雨,很快浸潤了一方天地,一方只屬于丁小支自己的天地。
哭過了吐過了,日子還得往前淌,丁小支書讀得不多,但她知道這么一句話,淚水再多,終不能匯成一條河,她丁小支只是歲月這條河流的一朵浪花。
也許還沒翻騰到浪尖上呢,沒準就被推到了沙灘上,興許是吃了提子的緣故,孩子生下來,皮膚竟真如美國的珍珠提子一樣瑩白溫潤。當然這是林星亮口中的話,他并不知道丁小支把吃下去的提子全吐了出來。
沒白花我?guī)资X的提子呢。在孩子滿月那天,林星亮沖丁小支沾沾自喜地這么表白。
生了兒子的喜悅暫時占據(jù)了丁小支的大腦,丁小支也隨聲附和,那是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嗎。
說完這話,丁小支發(fā)了一會呆,她想起了那個大塊頭男人,李哥,李哥會生個什么樣的孩子呢?他媳婦可是實實在在吃了那么多美國珍珠提子的,而自己,只背了個名譽。
坐完月子,丁小支又出攤了。
不出不行啊,林星亮被分流了,新的單位暫時還挪不出窩來,一個蘿卜一個坑,報了到,人家領導發(fā)了話,等候通知吧。
流行的說法叫待崗。
待崗其間,好歹還發(fā)生活費,這倒幫了他們兩口子一個大忙,正好免了請保姆。兩邊的老人都在鄉(xiāng)下,請來帶孩子也不是不行,問題是,來了就多一張嘴,多一個人的開銷,水電費都多出一個人的來,那得賣多少水果才能頂?shù)目吡 ?/p>
林星亮不想生活中出現(xiàn)這么個窟窿,虎視眈眈著自己,一咬牙,做起了家庭婦男。
孩子三歲以前,兩人難得地又過上了同心同德的日子,孩子一笑一鬧都把兩個人的神經(jīng)牽得緊緊的,像上了弦的箭,沒時間也沒精力去理會孩子以外的事情。
曾經(jīng)有這么一段話,說一個孩子,雖然沒有手提千斤的能力,卻能足以維系一個家庭的重量。
在兒子的維系下,兩人渡過了沒有硝煙的三年婚姻生活,很難得的。
生活再起波瀾是兒子入幼兒園時候的事。
兩口子因為忙于生計,只關注了對自己有切身利益的事,他們沒想到,九年義務教育之外的幼兒園,價格高得超過他們的想象。
報個名,居然上千,那得賣多少水果才能讓兒子入園啊。在繳費處,丁小支鬧了個大尷尬,她身上只帶了五百元,以她有限的想象,五百元進一個幼兒園綽綽有余了。
偏偏,人家五千還只是入園費,生活費還在外呢。綽綽有余的不是丁小支口袋里的錢了,而是周圍不屑的目光。
丁小支傻呆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入園名額緊張得很,好不容易才排上的隊呢,只要她一轉身,估計后面的人就蜂擁而上,而幼兒園的報名時間馬上就要截止了。
正在進退兩難之阮,身后忽然遞過來一沓厚厚的鈔票,一回頭,居然是大塊頭李哥。
先墊上吧?;仡^再說,孩子入園是大事。
是的,再窮不能窮教育,這句聽得讓人耳朵起繭的話,讓丁小支毫不猶豫地接過李哥手中的錢。
報了名,丁小支沒急著走。
她得等李哥報了名再走,受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報,何況李哥幫自己于如此危難之時呢,好歹得有幾句謝人的話吧。
終于等到李哥大塊頭的身影走了出來,看見丁小支,李哥怔了一下,你咋還沒走?。?/p>
丁小支就嬌嗔一下,說,怎么,不想見我啊,不怕我黑了你的錢。
呵呵,不怕,就當我給你的訂金。李哥豪爽地大笑。
訂金?我那水果攤才值五百元呢,下這么貴的訂金,犯傻啊你。
不傻,一點也不傻。李哥忽然涎笑著臉作沒正經(jīng)樣,妹子的蘋果臉可是無價的呢。
丁小支的臉刷一下子就又白里透紅了,書上可是說了的,男人的傾慕是女人最好的養(yǎng)顏之藥,丁小支本來就生著一張俏臉,這一下,就有了粉面含春的意思。
丁小支輕輕點了一下李哥的額頭,你說的啊,無價,那這訂金我可笑納了。
丁小支一向是個本分之人,這一指頭就點得有那么點輕佻。輕佻得讓李哥心里翻起了朵朵浪花。
要知道,良家婦女偶爾的風情和嬌冶女人偶爾的天真是最讓男人著迷的東西呢。
李哥不著迷自然就說不過去了。
因為著迷,李哥居然亦步亦趨跟著丁小支來到水果攤幫她出了攤。
丁小支開玩笑說,我可請不起勞工的。
義務,純義務。李哥也笑,說妹子的蘋果臉多給看兩眼就行。
看兩眼?不行。丁小支嘟起紅唇,要收費的。
行啊,只要妹子愿意收費,我包起來,只準自個看。
這話里暗含有試探的成分,要擱以往,任何男人同丁小支這么開玩笑,丁小支都會翻臉,但今天,丁小支只是撇了一下嘴,假裝生氣罵了一句,油嘴滑舌。
是的,這生氣也只能假裝,真生氣她做不出來,畢竟人家剛才給自己撿了臉面的。
擺水果攤擺久了,丁小支或多或少也知道不少人情世故。她曉得,這世上有三碗面最難吃,人面,場面,情面,而李哥一下子就占了人面和情面。
她自然只能硬著頭皮吃了,不過吃完了,并沒想象中的那么難受,相反,心情還比早上出門時舒暢了一些。
早上,她可是帶著氣出門的。
帶氣是因為林星亮那句不合時宜的話,林星亮當時是那么嘀咕的,一個孩子,上個幼兒園,還帶五百塊,都夠請一個阿姨帶了。
你說的,那叫奶媽,鄉(xiāng)下的奶媽。丁小支毫不客氣回了一句。
奶媽也行啊,不一樣能把孩子帶大,鄉(xiāng)下的奶媽就不過生活了?林星亮壓低了聲音嘟囔著。
喜歡過鄉(xiāng)下的生活是吧,那你回鄉(xiāng)下啊。丁小支心里暗了一下,林星亮對生活的消極態(tài)度,讓她或多或少有了一絲絕望,是的,絕望。
因為丁小支知道,最可怕的生活,不是今天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而是從現(xiàn)在就能看到自己一生的全部,并且無力改變。
丁小支的絕望是有道理的,她知道自己無力改變林星亮,林星亮是那種被生活逼著步步退讓還振振有詞的人。聽一聽他不知從哪兒淘來的這段謬論,你就知道了,愛情這東西,死活只是死,生活這東西,死活都得活。這兩個東西一湊合,人生就只能被折騰得半死不活了。
聽見沒,對愛情,林星亮的態(tài)度一目了然,對生活,林星亮的態(tài)度也不遮不掩,丁小支能不絕望?
倒是眼前這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李哥給了自己生活的信心,或者,是做女人的信心。
這么想著,丁小支的呼吸通暢起來了。
林星亮在丁小支通暢的呼吸中又步步后退著過了兩年,有點夾縫中求生存的意思,夾縫中有什么不好呢,只要還在生存著就行。
被生活步步緊逼的林星亮沒覺得丁小支的步步緊逼有多么可怕,他都被逼到下崗了,你還能把他逼到哪兒?
丁小支沒打算把他逼到哪兒,從某些時候來說,丁小支還是善良的。
善良的丁小支是兒子三年幼兒園期間和李哥關系才走近了一步的。
三年,丁小支每天都去幼兒園接孩子,反正那個時段林星亮都要無所事事到她攤前晃一晃,丁小支也正好借這機會出去走一走。天天坐在水果攤前,她怕把自己坐成一個水果,一點生氣也沒有了,靠體內殘存的香氣來激發(fā)人的食欲。
女人,一旦沒了生氣,就容易衰老,而保持青春的秘訣,就在于有一顆不安分的心。
丁小支沒不安分的想法,她只想多個活動范圍,在多出的這個活動范圍聽一聽別人對她的贊美。
這個別人,正是那個大塊頭的李哥。
大塊頭李哥像和她約定了似的,每天也去幼兒園接孩子,天天見面,兩人聊得自然就投機起來,從孩子的學習延伸到生活中來。
李哥那天就又開起了玩笑,說妹子我們這算不算人約黃昏后啊。
丁小支拿手撩一下額前的頭發(fā),說不算。
怎么就不算,李哥耍賴說,這不正是黃昏嗎?
丁小支拿眼瞟一下李哥,你說的,可是黃昏后呢。
黃昏后,自然是夜晚前的緊密過渡了,這話讓李哥心里豁然開朗,李哥眼一亮,你說的啊,黃昏后,我來約你。
壞蛋。丁小支這回拿嘴嘟了一下,一口熱氣噴在李哥臉上,如芝如蘭呢。
壞得剛好配上你。李哥借揚手之際輕輕蹭了一下丁小支的胸脯,在一大堆接孩子的家長中,他們這種微不足道的親昵是不容易被人察覺的。人挨人人擠人,大家只管伸長了脖子盯著幼兒園的大鐵門呢,鐵門一開孩子們都會像鳥兒一樣飛出來的。
飛散了,可不是小事。
丁小支不怕孩子飛散了,李哥也不怕,兩人都私下交代過孩子,最后一個出園,免得擠在前面被推倒在地上,這事兒不是沒有過先例。
兩個孩子這一最后吧,為他們兩人又贏得不下十分鐘的相處時間,六百秒呢,可以讓幸福從腳底涌泉穴沖上頭頂百會穴的六百秒。
在送孩子回家的過程中,兩人可借這六百秒帶來的幸福一直延伸到黃昏后的約會呢。
所謂的約會,說到底不過是丁小支遲一點收攤,李哥可以借挑水果在一起多說幾句體己話而已。當然,收攤時,李哥可借幫忙之際捏一把丁小支的小手,都是稍縱即逝的那種捏摸,如蜻蜓點水,能把人心里點得癢酥酥的。
癢酥酥,也是幸福的一個分支吧。
這樣的幸福分支是難耐的,丁小支忽然有了一種渴望,為什么不能把幸福匯總一回呢,就一回,她需要那種匯了總的幸福充斥身體后引發(fā)的顫栗。自從林星亮下崗后,兩人都沒有戰(zhàn)栗過了。
這個念頭一生吧,丁小支就忽視了林星亮的存在,包括林星亮當上協(xié)警,也沒帶給她一絲喜悅。
不就站在馬路上吃汽車車尾氣嗎,有什么好喜悅的。還大言不慚地說跟交警管的一樣的事。人家交警可是坐在空調車里管的事,你幾時也坐回空調車試試,這么一嘀咕吧,丁小支冷不丁想起一個可怕的事實,自己,竟然沒有坐過一回空調車。
沒坐過一回空調車的丁小支那天就一直低著頭以手支腮,對自己一向熱衷的生意竟不管不顧的,這情景擱以往是絕對不允許的。要知道,那天早上林星亮可是進了一件獼猴桃的啊,獼猴桃可是比美國提子更貴重的水果呢,而且更不好保存。
但女人,一旦認定某件事,她是可以一門心思沉進去而忽視周圍一切的,這就是為什么生活中為什么會有很多女人走極端。
李哥是在丁小支一門心思走極端時過來的,李哥這次來,沒打算買任何水果,他是打算炫耀一把的,剛剛成為有車一族的李哥,覺得有必要把丁小支這個他向往已久的水果帶回家支好好品嘗一番。
這么做是因為他有了得月之便。
一是老婆出遠門了;二是呢,他和丁小支或真或假也親近過幾回,既然都到了近水樓臺這份上,得一回月也在情理之中了。
李哥這一回很直接,說,小支跟我去個地方吧。
去哪兒?我還守著攤呢。丁小支的拒絕有點虛弱,虛弱是因為她看見了李哥身邊嶄新的轎車。
這水果攤,你還真把它當事業(yè)做啊。李哥撇一下嘴,跟我走一趟吧,只要你愿意,保證有輕省事讓你做。
丁小支從跟李哥的交往中,隱隱知道他有一家小公司,一個小公司,應該能養(yǎng)得起她這么個要求不高的人的。而且,天天在李哥手下做事,等于籠罩在幸福之中呢,生活,難得為自己亮了綠燈,為什么不抓緊時間上路呢。丁小支就毫不遲疑地上了李哥的車。
關上車門前,她還盯了一眼那個水果攤,去他媽的獼猴桃,自己從一個青春少女都守到人到三十了。三十,可是女人的一道分水嶺呢,一旦翻過了這道嶺,女人的一生就跟拋物線一樣呈下落趨勢了。
就讓自己在分水嶺來臨之時上揚一回吧。丁小支把身子縮到副駕駛座上,一臉幸福閉上了眼睛。
協(xié)警林星亮抽完一根煙后,又兢兢業(yè)業(yè)站在了十字街口的正中心。
紅燈多過綠燈又如何,最終都會給生活放行,丁小支的紅燈又能亮多久呢?這么一想,林星亮心頭又釋然起來。
男人是不會跟女人一樣在某件事上一門心思沉進去的,從綠燈事件拔出心思的林星亮眼下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早上,他進的那件獼猴桃賣得怎么樣了,這東西,本錢貴呢。
舍得下狠心買這些貴東西的顧客不多。林星亮這么一尋思,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一個大塊頭男人買了美國珍珠提子從丁小支攤前離開的鏡頭。
狗日的,買那么貴的提子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樣的顧客要遇上了,一定得給他打個招呼,讓他再到自己的攤前多做兩回生意。
腦子里這么想時,林星亮忍不住把頭四處巡視了一番,乖乖,側面那輛等紅燈的新轎車上坐的不正是那個大塊頭男人嗎?
一定得給他說一聲,獼猴桃放不久的,久了,就軟沓沓的了,不好吃。
十字路口的協(xié)警林星亮就在車輛的啟動聲中大步流星向大塊頭男人的車子跨了過去。他只關心自己的獼猴桃了,一點也沒留意大塊頭男人身邊正坐著他的老婆丁小支。
丁小支是幸福地閉了雙眼的,這會兒,李哥已經(jīng)停穩(wěn)了轎車,正一臉愛憐地看著丁小支呢。
車禍是突然發(fā)生的,另一個路口綠燈亮了起來,等候成一條長龍的車輛爭先恐后向十字路口沖了過去,誰也沒有料到,路中心協(xié)警竟會在這個時候橫穿上路口。
一個普通小孩都懂的基本常識啊,一個協(xié)警怎么可以忽略呢。
剎車聲頓時響成一片,協(xié)警林星亮被一輛車撞得彈了起來,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拋物線,然后無巧不合地落在了一輛新轎車的玻璃鏡前。
血,濺滿了新車面前的擋風玻璃。
大塊頭男人被這片紅弄障了眼睛,怎么看對面,對面都是一片紅燈。
丁小支閉著的雙眼慢慢就有了淚,她跌跌撞撞拉開車門,腳還沒落地呢,雙腿就軟了下去。交警過來時,丁小支口中還在喃喃自語,這世界上,紅燈為什么要比綠燈多呢。
交警很奇怪地看了看燈柱,紅燈不比綠燈多啊,這女人一定是受刺激了才這么說的。
沒人知道,丁小支在沒受刺激時也這么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