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華
彼岸煙花(之四)
◆ 王 華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十五年前,安曉旭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那時她還住在東海市,父親是一家面粉廠的廠長。那個時候,她并不知道面粉廠有什么特別之處,無非就是每天面粉飛揚的,到處都像是下了一場雪。
東海不是一個喜歡下雪的地方,每年冬天偶爾會下一場落地即溶的雨夾雪,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溫暖而潮濕的。安曉旭就是在這種溫暖和潮濕的氣候中長大,如同許多東海市的女孩子一樣,她的皮膚天生便是白皙細(xì)膩的。
他們?nèi)易≡诿娣蹚S的宿舍里,整棟樓里住的全是面粉廠的員工。她是廠長的女兒,從小就有點特權(quán),在許多孩子的眼中,她是頗有些傲慢的孩子。
那個時候,安曉旭也確實有些傲氣,尤其是在面對同樓那些終日狂奔亂叫,沒個定型的男孩之時。她總是斜著眼睛很不屑地看他們,覺得這些男孩子正像老師所說的那樣,不好好學(xué)習(xí),不思進取,將來能有什么出息?
她自然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成為這些男孩其中之一的妻子。十二歲的她對人生充滿了各種瑰麗的想法,多姿多彩的小腦袋里對未來的規(guī)劃層出不窮。她有時想成為一個女強人,一輩子和父母在一起;有時又想要找一個像影星一樣英俊的男朋友。
那一年,她第一次知道面粉廠其實是塊藏著金子的地方。她是從父親一次晚歸之時,興奮地與母親談話中,得到的這個信息。但她并不確定這些金子到底藏在哪里,說不定像是電影里說的那樣,在某個地方,有什么人留下的寶藏。
副廠長邱大志經(jīng)常會造訪她家,原本就住在一個樓里,想見個面,不過是走幾層樓的事情。即便只有十二歲,安曉旭仍然感覺到了邱大志對父親的巴結(jié)。坊間傳聞,邱大志和父親從小就是朋友,若是沒有父親,他根本就當(dāng)不上這個副廠長。
因為感覺到了他與父親之間這一點微不可見的不平等,安曉旭在看見邱少聰?shù)臅r候,也總是仰著頭,小辮子一甩一甩的,似乎連眼角都懶得往他那邊瞥一瞥。
她已經(jīng)不記得從何時開始,邱少聰就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她身后,似乎是從某個夏季的午后。邱少聰和一群男生又叫又鬧地從樓道中風(fēng)馳電掣而過,她正在樓道里就著一盆水洗頭。
從那天起,邱少聰總是對著別人宣稱安曉旭是他女朋友,以后會成為他的女人。對于邱少聰這一廂情愿的說法,安曉旭很是著惱,卻又無可奈何。她還小,還沒學(xué)會虛榮,不知道有男人喜歡代表一個女人的魅力。畢竟她還不是女人,不過是個女孩兒。
張?zhí)旌氩⒉恢?,他第一次見到安曉旭并不是在萬代公司,而是十五年前在這棟面粉廠的宿舍樓里。
他皺著眉走進狹窄逼仄的樓道,小心地由亂七八糟的雜物中穿過,盡量不要讓飛奔而過的孩子撞上自己名貴的西裝。他是來拜訪廠長安強的,他原本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但安強實在是一個如同茅坑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人。幾次談判下來,安強咬著原來的條件不放。這條件太高了,高得讓他懷疑這塊地皮到底有沒有那么大的價值。
面粉廠所在的地方確實是黃金地帶,原來的那些老企業(yè)原本并不知道自己是坐在金山上,等到經(jīng)濟越來越發(fā)達,地皮越來越貴,許多老企業(yè)慢慢地向著越來越遠(yuǎn)的郊區(qū)遷移,剩下那些未搬遷的企業(yè)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只靠工廠所在的這塊地皮,就能吃穿不愁。
安強很睿智地看明白了這一點,他知道看中這塊地皮的地產(chǎn)商有好幾家,而他周旋在這幾家地產(chǎn)商之間,不過是為了替面粉廠所有的員工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張?zhí)旌胱哌M樓道的時候,安曉旭正坐在家門口背英語單詞,她塞著耳塞,因而并不曾聽到腳步聲。當(dāng)一片陰影落在她頭頂上時,她這才抬起頭看了看。夕陽西下,一道金色的余暉從樓道口射進來,正正地照在年輕男子的臉上,安曉旭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金色余暉下深邃的輪廓,她忽然明白了男子之美,原來竟是如此的。
在此之前,媽媽看電視劇的時候,經(jīng)常會稱贊某個男星真帥氣,落在她的眼中,還及不上老爸呢!現(xiàn)在,她卻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男人竟是比老爸更漂亮的,漂亮得竟讓她小小的心莫名奇妙地一跳。
張?zhí)旌雽λf了句話,耳機里仍然不斷地傳來英語單詞的聲音,她因此沒有聽見他說了些什么。張?zhí)旌胄α诵?,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她這才猛然省悟,手忙腳亂地拉下耳機。
看著小姑娘漲紅的小臉,張?zhí)旌胄闹兄挥幸粋€形容詞:可愛。
“我找你爸爸?!?/p>
安曉旭站起身,向旁邊讓了讓,順便沖里面叫了一聲:“爸,有人找你?!?/p>
張?zhí)旌胗伤磉吔?jīng)過之時,她聞到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那個時候的她并不知道男人也會噴香水,她以為香水是女人的專利,現(xiàn)在居然從一個男人的身上聞到香水味,她有些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她并不知道那天爸爸和張?zhí)旌胝劻诵┦裁?,似乎張?zhí)旌朐陔x開之時,臉上的表情有些難看。許多年以后,她仍然記得那天的情形,許多細(xì)節(jié)她已經(jīng)無法回憶,唯一能夠留在鼻端的便是那淡淡的香水味道。
據(jù)說人類對于氣味的記憶是最深刻的,多年后,當(dāng)她再次見到張?zhí)旌?,她忽似回到了那個傍晚,她坐在家門口背單詞,美麗的男子由身邊經(jīng)過,留在鼻端的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淡淡香氣。
安曉旭推開宿舍的門,喬茉莉坐在床沿上,若有所思地盯著那件粉紅的晚禮服發(fā)呆。聽見門聲,她抬起頭,目光有些復(fù)雜地注視著安曉旭。
她一向是不太看得起安曉旭的,這是源于漂亮女孩子天生的優(yōu)越感。雖說安曉旭學(xué)習(xí)好,年年拿獎學(xué)金,喬茉莉卻覺得這沒什么好羨慕的。女孩子學(xué)習(xí)要那么好做什么?難道不知道女人最大的成就并不是自己多么能干,而是找一個能干的老公嗎?
但是經(jīng)過今天的事情,她卻有些對安曉旭刮目相看了。
晚禮服她仔細(xì)檢查過了,確實被人動過手腳。她不相信安曉旭懂得縫紉,事實上,全校女生里,以她對服裝的品味最好。喜歡服裝的人,總是免不了自己改一改衣服,甚至?xí)a(chǎn)生出自己設(shè)計衣服的想法,她一直對自己這項能力無比自傲。
只有一種可能性,安曉旭偷偷拿著她的晚禮服出去找裁縫改了。
安曉旭看了喬茉莉一眼,從喬茉莉的眼神中不難看出她在懷疑她。她等著喬茉莉質(zhì)問,誰知,喬茉莉卻只是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禮服道:“這件衣服我早就不想要了,正好趁現(xiàn)在把它淘汰掉?!?/p>
安曉旭默然不語,衣服是她動的手腳,她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原本以為以喬茉莉的個性,一定忍不了。確實,喬茉莉向來飛揚跋扈,怎么能吃這個啞巴虧,想不到喬茉莉居然很平淡就揭了過去。這事說明,喬茉莉也未必就像是她表面那么膚淺。
安曉旭卻不覺得擔(dān)憂,她的敵人不是喬茉莉,但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卻是她的個性。這次她只是警告一下喬茉莉,不要再做無聊的事情。若是喬茉莉仍然我素我行,她卻也不怕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可不是任人欺負(fù)的善茬。
她也不提剛才的事,打了個哈欠道:“真累??!我要洗澡睡覺了?!?/p>
看著安曉旭走進洗手間,喬茉莉的眼中閃過一抹寒光。討厭的女人,不僅搶走了她所有的光彩,居然敢這么算計她,她絕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又是周末,宿舍里的女生東倒西歪地躺著,只有喬茉莉精力充沛地試著衣服。她一連換了好幾身衣服,才總算選定了一套。看看安曉旭,安曉旭坐在電腦前面看標(biāo)書。她走過去,一把將筆記本電腦的屏幕按下來,“看什么啊,周末還工作,要不要這么用功???”
安曉旭秀眉微揚,這些日子她與喬茉莉之間的關(guān)系很有點微妙,明明各懷鬼胎,表面上卻仍做得親密無間。她不討厭這個游戲,若說人生就是一場游戲,這些小游戲不過是大游戲中的插曲。
“走,出去逛街吧!”
安曉旭有些痛苦地皺眉:“我可不去,你每次一逛街就要逛幾個小時,我可受不了?!?/p>
喬茉莉卻不給她機會拒絕,不由分說地拉著她:“你陪我逛街,我請你吃日本料理,最近不知怎么了,特別想吃日本料理。”
安曉旭被她強拉著出了宿舍,以前也是這樣,喬茉莉要是想去逛街,經(jīng)常會強迫她同去。那個時候,她是無可無不可地陪同,現(xiàn)在覺得若是一味拒絕,反倒顯得生分了。
逛街原本就是女生最喜歡的活動,安曉旭對此沒有什么特別愛好,但也并不反對。因為在逛街之時,她能夠知道最新一季的流行趨勢,雖說她沒有多余的閑錢去趕潮流,但她也不愿自己和時代脫節(jié)。
許多事情,她不是憑喜愛來選擇是否去做,而是憑判斷是否對自己有用才會去做。她從來不曾想過,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如此自律是否正常,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放任自己的空間。
逛了一整個下午,又吃了日本料理,喬茉莉似乎意猶未盡,拉著安曉旭進了迪斯科。安曉旭很少到這種娛樂場所,偶爾去的幾次都是被喬茉莉強拉著進去的。她不太習(xí)慣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據(jù)喬茉莉說,在迪斯科里瘋狂地舞動,整個人都會輕松下來。
安曉旭不明白這怎么能讓人覺得輕松,輕松本應(yīng)該是來自心靈,身體再輕松也無關(guān)心靈。
她坐在一邊看喬茉莉瘋狂地跳舞,手里拿著一杯飲料。忽然有人坐在她身邊,她以為是來搭訕的人,正想說:我有伴的。一回頭,卻看見龍博宇坐在身邊。她心里一動,臉上掠過一個了然的笑:“龍大少,幸會??!”
一看安曉旭的表情,龍博宇便樂了。他一眼便看出來安曉旭是聰明的女孩子,和聰明的女孩子打交道,用不著拐彎抹角。他道:“走,咱們?nèi)ツ沁吜牧??!?/p>
安曉旭點點頭,目光掃過舞池中的喬茉莉。喬茉莉雖然在跳舞,卻一直在注視安曉旭這邊的情況,一見安曉旭和龍博宇起身離開座位,她心中一喜。
她自然知道與龍博宇的偶遇并非是偶遇,這是她與顧思潔一起安排的。對于顧思潔安排龍博宇接近安曉旭這件事,讓喬茉莉很感覺到一絲不值。
龍大少是什么人?堂堂龍騰地產(chǎn)公司的接班人,又不是哪家夜店的牛郎。不就是想制造安曉旭與男人在一起的丑聞嗎?何必找這樣高檔的人物?以龍大少的人才背景,別的女孩子想和他說句話都難,就這么白白便宜了安曉旭。
對于她想法,顧思潔嗤之以鼻:“隨便找個牛郎,安曉旭會上鉤嗎?如果不是能和天弘相提并論的男人,誰會放棄天弘呢?”
喬茉莉仍然不理解:“可是以龍大少那樣的人,怎么可能聽我們的安排?”
“是我的安排?!鳖櫵紳嵏艘幌拢澳阒朗裁?,博宇是我大學(xué)里的學(xué)長,和我是死黨。別說幫我去搞定個女孩子,更難的事他也會去做的?!?/p>
喬茉莉一怔,好奇地看了顧思潔一眼。一個男人會為一個女人做那么多的事,傻子都知道那個男人是懷了什么心思。但看顧思潔的樣子,似乎并不將龍博宇放在心上。其實要說張?zhí)旌氡三埐┯顝姸嗌?,也未必,兩個男人當(dāng)真是一時瑜亮,隨便哪一個都能令女子心動。
對于顧思潔來說,張?zhí)旌胧撬陼r就已經(jīng)定下的親事,可說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她一直認(rèn)為自己的未來必然是屬于張?zhí)旌氲?,而且張?zhí)旌胍恢睂λ艏慈綦x的態(tài)度也讓她很不爽。
至于喬茉莉,她無法忍受張?zhí)旌氘?dāng)眾給她難堪,更無法忍受會輸給自己一直看不起的安曉旭,對于她來說,擊敗安曉旭已經(jīng)成為一項事業(yè)了。
喬茉莉有些焦急地看著龍博宇和安曉旭離開,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又談笑風(fēng)生地回來了。一回來,龍博宇就叫了一瓶洋酒。喬茉莉總算定下了心,看來龍博宇正按照她們的計劃在進行!
跳了一會兒舞,她跑過來和龍博宇打了聲招呼,看見龍博宇正在勸安曉旭喝酒。安曉旭似乎已經(jīng)有些微醉了,酒到杯干。這酒很烈,沒過多久,安曉旭就趴在吧臺上,顯然已經(jīng)喝醉。
喬茉莉看了龍博宇一眼:“曉旭醉了,這可怎么辦?”
龍博宇唇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意:“女孩子就是麻煩,不會喝酒還要喝,一喝就醉。我送她回去吧!”
喬茉莉笑笑不說話,龍博宇扶著安曉旭離開迪斯科,喬茉莉在后面跟著。龍博宇的車停在停車場,不過他也喝了酒,便招手?jǐn)r了出租車?;仡^看了看還跟在后面的喬茉莉一眼:“我?guī)吡恕!?/p>
喬茉莉點點頭,也沒問龍博宇帶著安曉旭去哪里。
拿出手機,撥通了顧思潔的電話:“安曉旭喝醉了,龍大少把安曉旭帶走了?!?/p>
電話那端,顧思潔略沉吟了一下:“你怎么能讓龍大少把安曉旭一個人帶走呢?萬一出什么事可怎么辦?”
喬茉莉怔了一下:“那怎么辦?”
顧思潔微微一笑:“這還用問嗎?自然是請張總英雄救美了?!?/p>
喬茉莉心領(lǐng)神會:“可是我不知道龍大少把安曉旭帶到哪里去了?!?/p>
顧思潔淡淡地道:“你不必知道,張總自然有辦法知道。”
其實不止張?zhí)旌胗修k法知道,她也有辦法知道。酒店很多,但能讓他們看得上眼的酒店卻沒幾家。龍博宇名聲本來就不怎么好,經(jīng)常鬧出和小影星開房之類的傳聞,在他的字典里也沒有“低調(diào)”這個詞,每次被狗仔抓拍到,都是在那兩家酒店。
顧思潔并不自己通知張?zhí)旌?,是為了避嫌。不過,這并不等于她不會打電話通知別人。略想了一下,她便撥通了幾家八卦雜志的記者電話。這些記者比她還有本事,相信不出片刻,他們便能挖出龍博宇在哪里落腳。
安排好一切,她悠閑地倒了杯紅酒,慢慢地呷著。她不急,她和喬茉莉不同,她一向都很耐得住性子,這與她的家教有關(guān)。有些事情,只要安排好了,慢慢地等個結(jié)果就可以了,過程如何,并不重要。
其實這對于安曉旭來說,也未必是壞事?,F(xiàn)在這個年代,有多少女孩子想要一夕成名?她相信過了今晚,安曉旭就會小小地出一次名,當(dāng)然,這名氣很快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人們淡忘。這些都無所謂,她只是想讓張?zhí)旌胗H眼看見安曉旭與龍博宇上床,這樣張?zhí)旌刖捅厝粫Π矔孕袼佬摹?/p>
她了解張?zhí)旌?,張?zhí)旌肟梢越邮芤粋€過去有歷史的女人,卻不能接受一個在他的眼前創(chuàng)造歷史的女人。
她的唇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男人大多如此。看不見的可以當(dāng)成不存在,若是親眼看見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與此同時,張?zhí)旌胝贝掖业刳s往環(huán)球酒店VIP套房。喬茉莉在電話里是這樣形容:“張總,曉旭跟著龍大少走了?!?/p>
他一時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喬茉莉一副緊張又擔(dān)心的口吻:“剛才我和曉旭在迪斯科遇到了龍大少,曉旭似乎和龍大少很熟,喝了很多酒,然后就跟著龍大少坐車走了,我擔(dān)心……我擔(dān)心……”
她故意說到這里就停了下來,任何一個男人都知道她的下文會是什么。
張?zhí)旌氲男囊幌伦泳蛻伊似饋恚谶@樣的夜晚,先是在迪斯科狂歡,又喝了很多酒,然后再跟著一個男人一起坐車離開,這個人還是名聲一向不大好的龍大少,接著會發(fā)生什么事,用腳趾都能想出來。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忽然就無比急切,要說他與安曉旭之間根本就沒什么,就算有點什么,也不過就是點曖昧的朦朦朧朧的,說也說不清的什么。既然沒什么,那他到底在急個什么?
他自己也說不上自己在急個什么,總之他立刻就打電話到龍大少喜歡出沒的兩家酒店查問。果然從環(huán)球酒店得到消息,龍大少確實開了一間VIP套房,并且?guī)е粋€女子進了房間。
坐電梯上到十八層,按響了VIP套房的門鈴,過了一會兒,門鎖搭的一聲輕響,里面的人似乎用遙控打開了鎖。他立刻沖進房間,在進入房間的瞬間,他的心情并不太好,因為他想象著接下來大概會看見一副春光旖旎的情形。
說實在的,龍博宇和安曉旭在這里開房,與他根本就沒什么關(guān)系。他和龍博宇亦敵亦友,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商業(yè)伙伴,安曉旭算不上是萬代的正式員工,不過是實習(xí)生罷了,就算是出去開房,那也只是私生活而已,即便是萬代的總裁也根本管不著。他也完全沒有想好自己是以什么立場跑過來“捉奸”的,勉強找個理由的話,那只可能是對女職員的安危負(fù)責(zé),萬一女職員并非出自自愿或者神智不清,那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將女職員帶走。但如果女職員是出于自愿的呢?
沖進房內(nèi),只見安曉旭手里拿著一杯紅酒,有些疏懶地坐在沙發(fā)上,身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目光也很清明,完全沒有醉酒的跡象。
他一怔,不由地停下腳步。安曉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落在他的臉上:“張總,你怎么會在這里?”
張?zhí)旌胨奶幁h(huán)顧一下:“龍大少呢?”
安曉旭莞爾一笑:“張總是來找龍大少的?可惜來晚了,他早走了?!?/p>
張?zhí)旌肽樣行┌l(fā)紅,他咳嗽了一聲:“你們兩個剛才在這里干什么?”
安曉旭放下手中的酒杯,笑瞇瞇地道:“其實也沒什么,龍大少開了這個房間讓我住進來,說過一會兒張總就會來了,然后他就走了?!?/p>
張?zhí)旌肟嘈?,“你們這是唱的哪出??!”
安曉旭笑道:“張總不明白嗎?”
張?zhí)旌胂肓讼?,他不是笨蛋,只略一思索,便知道是有人設(shè)計,想要讓他親眼目睹龍博宇與安曉旭的奸情,但偏偏本應(yīng)該通奸的兩個人卻似乎早就有所準(zhǔn)備。他道:“這背后的人是誰?”
安曉旭淡淡地道:“張總真的不知道?”
張?zhí)旌肼砸怀了迹钦l設(shè)計的不問可知,只是他不明白的是,龍博宇為何竟會和安曉旭站在一條戰(zhàn)線了。
來不及多問,聽見“咔嚓咔嚓”幾聲快門響,張?zhí)旌牖仡^一看,門前站著兩名記者正在對著房間里猛拍。他剛才沖進來的時候忘記關(guān)門,想不到卻被埋伏的記者偷拍了下來。
一見他回頭,那兩名記者立刻以光速消失,想要追回照片看來是不可能的了。張?zhí)旌胫挥X得腦袋里一片混亂,這算是怎么回事,明明應(yīng)該被設(shè)計的是龍博宇和安曉旭,現(xiàn)在他卻莫名其妙地落入了陷阱。過不了多久,他與手下實習(xí)生開房的消息一定會被傳得人盡皆知。
他一把拉起安曉旭:“還不走,你不是想住到天亮吧!”
接到龍博宇的電話之時,顧思潔剛剛洗完澡。她有些意外地拿起手機,對面?zhèn)鱽睚埐┯钶p松中略帶調(diào)侃的聲音:“睡了嗎?”
“還沒,你怎么現(xiàn)在給我打電話?”
“現(xiàn)在為什么不能給你打電話?”
“你現(xiàn)在不是應(yīng)該,不是應(yīng)該……”顧思潔有些說不下去,雖說計劃是她安排的,但總不能讓她說出“你現(xiàn)在不是應(yīng)該在滾床單”嗎?
龍博宇哈哈大笑:“我現(xiàn)在在你家的后門口,你出來?!?/p>
顧思潔一驚,龍博宇怎么會跑到這里來了?那她的計劃……剛才喬茉莉明明說龍博宇帶著安曉旭去開房。她有些心慌意亂,丟下電話就急匆匆地跑出家門。
夜已經(jīng)深了,月光卻很明亮,龍博宇站在月光下,仍然是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但奇怪的是,顧思潔卻覺得他與日間有些不太一樣,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瀟灑的味道。
她刻意忽略心中異樣的感覺,有些氣沖沖地道:“你現(xiàn)在跑來這里,那件事怎么樣了?”
龍博宇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她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竟穿著睡衣就跑了出來。她臉一紅,正想回房間去換衣服,龍博宇卻一把拉住她。她一回頭,龍博宇的頭低了下來,準(zhǔn)確無誤地親上了她的嘴唇。
她的身體驀然僵住了,這是怎么回事?龍博宇居然在……吻她!
腦海中一片空白,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因為過于震驚,她一動不動地任由龍博宇在自己的嘴唇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深吻了半晌,而讓她清醒過來的,則是一連串“咔嚓咔嚓”地按快門的聲音。
她一驚,神智總算恢復(fù)過來,想起自己打電話叫的記者。那些記者必然是跟著龍博宇到這里來的,而且更有口莫辯的是,她穿著睡衣半夜與龍博宇私會,還和龍博宇接吻……還倒在龍博宇的懷中。
一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地倒在龍博宇的懷中,她立刻一把推開龍博宇?;仡^看時,記者早便消失在黑暗中。
龍博宇笑嘻嘻地看著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別找了,是你自己叫來的記者,專業(yè)素養(yǎng)都很高的。”
顧思潔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里亂七八糟,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她總算從一團亂麻中理出一根頭來:“你為什么沒在酒店?”
龍博宇聳聳肩:“我又不喜歡安曉旭,為什么要和她上床?”
顧思潔怔了一下:“可是你以前也和那些小影星開過房啊!”
龍博宇眨眨眼睛:“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p>
顧思潔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以前和現(xiàn)在有什么區(qū)別?”
龍博宇臉上掛著滿不在乎的笑,他用手托起顧思潔的下巴,俯身過來,似乎又要吻她,顧思潔一驚,想要躲開,龍博宇卻并沒有吻她,只是淡淡地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女人若是以為自己可以掌控男人,那就錯了。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誰都不能勉強我,連你也不能?!?/p>
說罷這句話,他放開顧思潔,頭也不回地離去。顧思潔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龍博宇。從大學(xué)到現(xiàn)在,龍博宇一向?qū)λ┟菑?,只要是她想要的,龍博宇總是盡全力為她得到,也從來不曾用這種態(tài)度和她說過話。她有些懊惱地啐了一口,很想找一些話來詛咒一下龍博宇,可她卻不得不承認(rèn),她竟不討厭這樣的龍博宇,甚至……是有些喜歡!
抬起頭,望著星月,她長長地吁了口氣,這算是怎么回事?真是一團糟!
到了夜晚,褪去日夜的炎熱,海風(fēng)徐來,此時的海南才真正如同人間天堂。
安曉旭坐在窗前看著空中的一輪明月,她想起一首詩: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目光落向花瓶中的金魚草,她已經(jīng)不記得張?zhí)旌氲谝淮嗡退痿~草是在什么時候了。但金魚草向來是兩人之間的花,張?zhí)旌氩⒉蝗缤瑒e的男人一樣送她玫瑰,每次都是各色繁茂的金魚草。這花不似玫瑰那么大氣,遠(yuǎn)遠(yuǎn)地看是花團錦簇,湊近了方知道開得辛苦。一枝一朵都那么用力地繁茂著,正如同他們之間的愛情。
“請察覺我的愛意!”張?zhí)旌氩皇且粋€喜歡將愛掛在口頭上的人,他其實是有些矜持和羞澀的。對于普通女子也便罷了,真正面對自己喜歡的女子之時,他反而顯得無措,如同初戀的少年。
安曉旭不由得想到金展鵬,兩人對比鮮明,金展鵬做事情目的性很強,他想要的,他便表現(xiàn)得很明確,他要!而為了得到他所要的,他的攻勢也必是凌厲的。這大概便是兩人出身不同造成的性格迥異。
安曉旭長長地嘆了口氣,張?zhí)旌胧撬约阂涣幦淼?,從接近他到讓他愛上自己,步步為營,用盡心機。金展鵬卻是要得到她的,同樣是步步為營,用盡心機。相比之下,被人愛似乎比愛一個人要輕松很多。
與此同時,在同一個星空下,喬茉莉也同樣在感懷往事。她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原本她想要陷害安曉旭,但莫名其妙的,事情卻向著完全相反的方向發(fā)展。那個夜晚產(chǎn)生的影響是深遠(yuǎn)的,直接導(dǎo)致了后來顧思潔與張?zhí)旌虢獬嘶榧s,甚至連她自己的未來也因那個夜晚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變。
她清楚地記得,第二天網(wǎng)上點擊率最高的一條消息便是:龍騰地產(chǎn)公司少東主半夜秘傳萬代總裁未婚妻,萬代總裁卻在與實習(xí)生開房
消息配有圖片,龍博宇與顧思潔接吻,張?zhí)旌肱c安曉旭在酒店的房間中獨處。點擊率在數(shù)小時內(nèi)達到了幾十萬,下面的評論更加不忍卒睹。
四個當(dāng)事人,誰都沒出來發(fā)過聲,似乎集體變成了啞巴。
喬茉莉很不服,不僅不服,甚至是傷心的。事情若是再這樣發(fā)展下去,豈非就要坐實了張?zhí)旌肱c安曉旭之間的奸情?她知道張?zhí)旌雽Π矔孕裼幸猓龅囊磺?,無非就是阻止這一對奸夫淫婦,但結(jié)果,卻似乎無形中還幫了這對狗男女一把。
越想越是不甘,她忽然想起有一次熄燈以后,寢室里的臥談會。那個時候,她正和一個富二代打得火熱,富二代每天開著寶馬在寢室門口等她,引得人人側(cè)目。這很符合她囂張高調(diào)的個性,每日里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還經(jīng)常在外留宿。
難得一次回到寢室里,有個室友便嘲諷她道:“喲,今天回來睡了?”
喬茉莉貼著面膜,拿腔拿調(diào)地道:“天天對著他會厭的,偶爾分開一下,保留自己的空間?!?/p>
“你就不怕他和別人亂搞?”
“怕什么?他和別人亂搞,我可也不是省油的燈?!?/p>
那個室友就酸溜溜地道:“說老實話,喬茉莉,你到底交過多少個男朋友?是不是自己也記不清了?”
喬茉莉還真的想了一會兒,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半天:“十幾個唄!還能多少?”
“是不是都有那個過?”
這種談話在女生寢室里并不常見,女生不是男生,對于性愛還是比較避諱的。不過寢室里有喬茉莉這號人物,大家也無形中變得開放了許多。
喬茉莉倒是落落大方:“也不是都是,有一半開過房唄!”然后她還挺得意地道,“你們呢?別告訴我你們都是處女?”
女生們都沉默了。
喬茉莉有些放肆地大笑起來:“這年頭,過了十六歲還是處女只能說明你太失敗,沒男人看得上。”
有一兩個女生不服,忍不住抗辯:“你少來了,別以為就你有男人要?!?/p>
喬茉莉哂笑道:“也對,誰沒個青梅竹馬什么的?”她忽然想起安曉旭,捉弄似的道,“安曉旭,你肯定是處女吧?平時連無袖衫都不怎么穿的?!?/p>
安曉旭也不知話題怎么就跑自己身上來了,她雖然沒覺得有過性生活有什么不妥,但也不覺得是處女有什么不妥。這無非是每個人的私生活罷了!不過她知道喬茉莉的個性,一向好強爭勝的,若是她認(rèn)定一個理兒,別人的就都不對。
她道:“我也有青梅竹馬呢!而且以后還要結(jié)婚的那種?!彼]有直接回答處女與否的問題,而是轉(zhuǎn)移了話題。
喬茉莉倒是來了興趣:“你也有?說說看,是誰?”
那是唯一的一次,安曉旭提到自己的身世,之前和之后再也沒提過:“我是被領(lǐng)養(yǎng)的,領(lǐng)養(yǎng)我的人家里還有個兒子,就是我現(xiàn)在叫哥哥的,其實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以后肯定是嫁他的,還能嫁誰?”她說這話的時候聽不出情緒,但總是讓人覺得不那么舒服。
寢室里的女生也第一次知道安曉旭是被領(lǐng)養(yǎng),都沉默下來。有人打圓場:“快睡吧!都幾點了,明天還有課呢!都是喬茉莉,一回來就攪得大家覺都睡不好。”
驀然想起這件事,喬茉莉有些興奮。安曉旭有個青梅竹馬,而且和她的關(guān)系如此不同一般,若是這個人知道安曉旭與張?zhí)旌胫g的曖昧,他會怎么想?
她立刻打電話給學(xué)校,系里管學(xué)生檔案的是一個剛剛畢業(yè)不久的留校生,喬茉莉雖然對這種有點呆沒錢沒前途的人完全沒有興趣,但她一向和學(xué)校里所有男老師的關(guān)系都很不錯,畢竟,男老師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她就有辦法讓他們服服帖帖的。只有張?zhí)旌胧莻€例外。
沒費多少力氣就要來了安曉旭家里的電話號碼,她撥通了電話。
邱少聰匆匆趕到東海市,在接到喬茉莉的電話之后,他幾乎是立刻便沖向車站。
他是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只比安曉旭大二歲,從小學(xué)開始就和安曉旭在同一所學(xué)校念書。大多數(shù)面粉廠的職工子弟都是在那幾所學(xué)校里成長起來的,由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住在同一棟樓里,上學(xué)在一起,日日見面,漸漸的所有的人都互相認(rèn)識。
他與安曉旭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只不過,在某個下午之前,他似乎并不曾認(rèn)識安曉旭。
他已記不得那是幾歲,大概是七八歲,也可能是十來歲,安曉旭還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女童。那個時候,他們還都住在西門附近的舊公房里。整棟樓里住的都是面粉廠的老員工,雜物堆得亂七八糟的樓道,時不時狂奔而過的孩子們。
他之前便是認(rèn)識安曉旭的,知道她是安廠長的女兒,梳著高傲的小辮子,下巴總是翹得高高的,從來不主動看他一眼。那時候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總覺得自己了不起,千篇一律的,沒什么大不了??墒窃趶哪莻€午后開始,他似才真正認(rèn)識她,不僅認(rèn)識,而且還有一個隱秘的愿望。
那個午后很炎熱,安曉旭穿著一件薄薄的小背心,下身是同色的小短褲,剛剛洗了頭,歪著腦袋,長發(fā)向著地面垂下去,水滴個不停。
他從安曉旭身邊跑過,手很賤地打了那垂著的長發(fā)一下,水珠便四散飛濺,小女孩吃驚地抬頭,他在水珠之間看見女孩略顯驚慌的雙眸。
他不由得停住腳步,呆呆地注視著女孩。頭發(fā)上的水沿著脖頸流下來,小背心的前面濕成V字型。女孩看清了是怎么回事,小臉漲得通紅,氣鼓鼓地罵了一句:“討厭,小赤佬!”
他哈哈大笑起來,一個比他還小的小赤佬居然罵他是小赤佬,還有什么比這更可笑的嗎?從那時起,他以捉弄安曉旭為樂,直到安曉旭終于成為他的妹妹,離實現(xiàn)那個隱秘的愿望更近了一步。
在他的心里,安曉旭就應(yīng)該是他一個人的。上天造了這個人出來,就是為他準(zhǔn)備的。
他并不是什么特別優(yōu)秀的人才。事實上,與大多數(shù)人相比,他其實是失敗的。
他只讀了一個很普通的大專,畢業(yè)以后找不到工作,以為炒股可以迅速賺錢,便一頭扎進了股市中。
剛開始確實賺了一些錢,于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胃口越來越大,好運卻越來越遠(yuǎn)。錢不僅沒賺,還將家里所有的積蓄都賠了進去。
他卻不能幡然醒悟,總覺得只要再炒一把,就可以翻本。
他便這樣度過著自己年輕的時光,多年后,當(dāng)他回憶起自己的青春時代,不免萌生出強烈的悔意,若是那個時候,他知道珍惜,或許命運的軌跡會轉(zhuǎn)向不同的方向。
匆匆趕到東海市,按照喬茉莉所留的地址找到萬代公司,他幾乎是完全沒有猶豫地便進了大樓。只不過,才一進大樓就被前臺攔住了,前臺小姐用一種不太友善的眼光打量他。這也難怪,往來于萬代總部的大多都是西裝革履的商務(wù)人士,像他這樣穿著一件夾克衫、牛仔褲、運動鞋的訪客,確實不多見。
聽說他是來找安曉旭的,前臺小姐的臉上迅速地掠過一抹古怪的表情。他不知道這表情是什么意思,不過卻令他的心里很不舒服。
事實上,一踏上東海市的土地,他便感覺到不舒服。雖說這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但這十年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清湖鎮(zhèn)安靜的生活,無論穿著打扮還是氣質(zhì)都開始更加接近于清湖鎮(zhèn)人,但與東海這個大都市的人們相比,難免便顯出鄉(xiāng)氣來。
事實上,這些年在東海生活的人,倒有許多是外鄉(xiāng)來的,而他自己明明是個不折不扣的東海人,卻已經(jīng)被這個城市拋棄了。
前臺小姐打了個電話,然后便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道:“現(xiàn)在是午餐時間,安曉旭出去吃飯了,你在那邊沙發(fā)上坐著等一會兒吧!”
他回頭看看,沙發(fā)上坐著兩個神色有些木然的白領(lǐng)??粗麄兊奈餮b領(lǐng)帶,邱少聰無由地不想和他們坐到一起去。他道:“你知道她去哪里吃飯了嗎?我去找她?!?/p>
前臺小姐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出了公司往左轉(zhuǎn),有條小街,她通常去那條街上吃飯。”
他道了謝轉(zhuǎn)身離去,對于前臺小姐臉上那種古怪的神情,他實在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似乎安曉旭在這家公司里挺著名的,想到喬茉莉和自己說過的話,她似乎和張?zhí)旌氲年P(guān)系很不一般。
他的心里莫名地有些擔(dān)憂,這擔(dān)憂倒并非全是嫉妒,大部分是真正的擔(dān)憂。她到底想做些什么?難道她不知道那個人和她家的關(guān)系嗎?
風(fēng)吹起櫻花幾近白色的花瓣,邱少聰不由地站住腳步,他的目光追隨著風(fēng)中花瓣,莫名地多了一絲傷感。事實上,他是先看到了櫻花樹,然后才看見櫻花樹下佇立的兩人。
他們似乎在說些什么,面對面站著,互相凝視著對方。他看見安曉旭微微含笑的面頰,也看到她對面的那個高大英挺的男子目光中顯而易見的寵溺,兩人注視著對方的眼神,便像是這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再也插不進其他的任何人或者事。
他眼皮一跳,莫名地心慌意亂,他還從來不曾在安曉旭的臉上看見過同樣的神情。那樣恬靜、幸福、美麗,甚至是一往情深的。
一想到一往情深這個詞,他立刻便沖了過去,一把將安曉旭拉到身后,然后如同斗雞般怒氣沖沖地大聲道:“你們干什么?”
張?zhí)旌胗行@愕地看著忽然沖過來的年輕人,他可不記得自己見過他,不過看他保護安曉旭的姿態(tài),顯然與安曉旭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安曉旭有些尷尬地由年輕人身后探出頭來,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張總,這是我哥哥。”
邱少聰立刻加了一句:“不同父母的,而且我們有婚約?!?/p>
張?zhí)旌胗行┖眯Φ乜粗裆俾敚骸盎榧s?不是指腹為婚吧?”
邱少聰完全沒聽到張?zhí)旌胝Z氣中的調(diào)侃,很嚴(yán)肅認(rèn)真地回答:“雖然不是指腹為婚,但從小到大,曉旭都知道我們是要結(jié)婚的?!?/p>
張?zhí)旌腚p眉微微一揚,目光探詢地落到安曉旭的身上。他不在乎什么婚約,他自己還不是一樣有婚約,只要沒結(jié)婚,有沒有婚約都是一樣。即便是結(jié)婚了,又能說明什么?現(xiàn)在這個年代,想要離婚不過就是九塊錢的事。他在乎的是安曉旭臉上瞬間劃過的一抹緊張神情,她在擔(dān)心,擔(dān)心些什么?還有那隱隱的不安。
身為總裁的人,必然閱人無數(shù),他幾乎立刻便感覺到安曉旭在隱瞞些什么。事實上,在初見安曉旭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個女孩子應(yīng)該不單純,尤其是那一雙冰冷的雙眸,他還不曾見有人用那樣的目光看著自己。如今這雙眸中的冷意不再,但卻多了一絲為難,似乎安曉旭經(jīng)常為了某些事情而犯難。他一直希望安曉旭能將心里的話說出來,無論是什么事,他都愿意和她一起解決。但顯然,安曉旭完全沒有說出來的打算。
他與安曉旭之間并沒有什么約定,他也不曾說過“我愛你”之類男女之間必須要說的宣誓語。唯一表達過他感情的便是他送過安曉旭金魚草,雖說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這花的花語是金玉滿堂,但當(dāng)安曉旭接過花時,他分明看見她眼中掠過的喜悅。她是明白的!
兩情相悅的男女,不是應(yīng)該沒有秘密嗎?
他卻深知,安曉旭做不到,他也做不到。他的秘密很多是不能與安曉旭分享的,他將之歸結(jié)為自己的身份地位使然。公司的秘密怎能都讓女人知道,即便這個女人是自己深愛的,但女人就是女人,事業(yè)就是事業(yè),不可混為一談。
安曉旭伸手握住邱少聰?shù)氖郑瑑扇私粨Q了一個眼色,邱少聰?shù)纳袂樗坪跻幌伦泳屠潇o了下來。
這一瞬間,張?zhí)旌胄闹辛⒖逃科鸩粣偂S行┦虑?,是安曉旭和邱少聰才懂的,他卻被排除在外,尤其是兩人互視的那一眼分明含義深刻。
他揮了揮手道:“我先回公司了。”
安曉旭一怔,走上兩步,似想說什么,但嘴唇動了一下,卻終于沒說出口。張?zhí)旌肟此纳袂椋X得不爽,故意加上一句:“若是你忙,下午可以請假。”
安曉旭微微蹙起眉,這算是什么意思,剛才還好好的,轉(zhuǎn)瞬便風(fēng)云變色。不過她也沒空和張?zhí)旌虢忉屖裁?,邱少聰忽然來訪讓她有些心慌意亂,而邱少聰所說的婚約也讓她心里一凜。這些日子以來,她幾乎都忘記了婚約一說。她的目光有些復(fù)雜地看著邱少聰:“哥,你怎么來了?”
邱少聰仍然火冒三丈,其實他不過是看見安曉旭和張?zhí)旌胝驹跇湎抡f話,但他臉上那吃醋的表情,似乎已經(jīng)捉奸在床了?!澳愫退鞘裁搓P(guān)系?你們兩個剛才在說什么?你每天中午都和他一起吃飯嗎?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你到底在做些什么?為什么好久不打電話回家?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安曉旭靜靜地看著邱少聰,直到他一連串的問題告一段落,才慢慢地開口:“我當(dāng)然知道他是誰,十年前就知道了?!?/p>
邱少聰?shù)呐鹨蜻@“十年”二字立刻便平息下來,十年了,對于大多數(shù)女孩子來說,十二歲是個懵懂不知愁滋味的年紀(jì)。安曉旭不同,十二歲的她便已經(jīng)聰穎深沉,看事情已經(jīng)不單純是浮于表面。
安曉旭的唇邊慢慢地浮出一個略顯冰冷的笑意:“哥,你在想什么呢?你怕我愛上他?”
邱少聰點頭,剛才安曉旭與張?zhí)旌牖ハ嗄暤那榫案‖F(xiàn)在腦海中,他很想說:你已經(jīng)愛上他了吧!
安曉旭很自然地挽起邱少聰?shù)氖直郏骸拔以鯐凵纤窟@個世間,我最不可能愛上的人便是他。你明知道!”
邱少聰嘆了口氣:“雖然我知道,可是我很擔(dān)心。曉旭,你為什么要到萬代實習(xí)?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你還能怎樣?回家吧!”
安曉旭淡淡地笑著:“哥,我現(xiàn)在怎么能回家呢?這是畢業(yè)實習(xí),若是我現(xiàn)在回家,實習(xí)就會不及格,我就不能畢業(yè)了。我答應(yīng)你,畢業(yè)以后不會留在東海市,我一定會回清湖鎮(zhèn)的。”
邱少聰目光閃爍,“你真的愿意放棄這里的一切?!?/p>
安曉旭笑笑:“我在這里根本一無所有?!边@話帶著幾分辛酸,邱少聰知道是勾起了她的回憶,他不敢再說下去。
安曉旭道:“可是哥,你為什么忽然來東海市?還能找到這里來?”
邱少聰想也沒想便回答:“是你的女同學(xué)給我打的電話。我聽她說你和張?zhí)旌胱叩煤芙?,很?dān)心你,就跑來了。”
安曉旭微微瞇起眼,女同學(xué)?!不問可知,這個女同學(xué)必然是喬茉莉無疑。眼中寒光一閃即逝,看來喬茉莉還沒死心,在背后搞一些小動作。她原本不想惹事,喬茉莉卻是自己作死!
面上卻是全無異色,只是笑道:“既然來了,就在東海市多住幾天吧!有些地方,我一直想去轉(zhuǎn)轉(zhuǎn),自己一個人卻是提不起勇氣的?!?/p>
邱少聰?shù)溃骸笆裁吹胤剑俊?/p>
安曉旭輕嘆:“比如說孤兒院!”
邱少聰一怔:“你想回那里去看看?”
安曉旭點點頭:“過去的歲月不可能完全抹煞,雖然我不愿意多回憶,但過去仍然擺在那里,即便不去看,它也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邱少聰蹙起眉,他沒安曉旭學(xué)習(xí)好,也沒安曉旭看的書多,更沒安曉旭那么有才華。她說的話,他經(jīng)常覺得莫名其妙,比如現(xiàn)在,他便不知如何回答。
幸而安曉旭也不曾想讓他回答,似乎只是自言自語。
在這個時候,邱少聰是能感覺到他與安曉旭之間的差距的,這差距在過去的十年中一直橫亙在兩人之間,如同鴻溝一樣,不僅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窄,反是越來越寬。他這一輩子大概也不可能越過這鴻溝,和安曉旭站在一起,他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鴻溝的這邊,看著彼岸的安曉旭,如同看著彼岸永遠(yuǎn)無法觸及的煙花。
金展鵬推開辦公室的門,驀然看見喬茉莉坐在自己的大班椅上,他不由得一怔,目光有些復(fù)雜地注視著喬茉莉。
喬茉莉的目光由電腦上移開,滿臉都是嫵媚的笑:“鵬哥,你怎么才來啊,人家都等你半天了?!?/p>
金展鵬雙眼危險地瞇了起來:“誰讓你進來的?”
喬茉莉走到金展鵬身邊,討好地抱住他的手臂:“外面的人都認(rèn)識我,我說要進來等鵬哥,他們怎么會不讓我進來?再說了,我是你女朋友嘛,連你的辦公室也不能進了?”
金展鵬不置可否,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屏幕上的斗地主正進行得如火如荼,雖然喬茉莉離開了,但游戲進入了自動托管,仍然在繼續(xù)。金展鵬微微一笑:“你剛才一直在斗地主?”
“那當(dāng)然,除了斗地主我還能干什么?”
金展鵬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卻最終只是微微一笑:“你先回去吧!今天晚上我去看你。”
喬茉莉立刻湊過去,用自己涂了大紅色唇膏的嘴唇在金展鵬的臉上印了一個唇印,“那我等你哦?!?/p>
看著喬茉莉離開辦公室,金展鵬的臉上掠過一抹厭惡,他最討厭的就是女人隨處留下口紅印,或者在臉上,或者在衣領(lǐng)上,或者在杯沿上。抓了一把紙巾恨恨地擦著自己的臉頰,目光再次落到電腦上,現(xiàn)代社會,誰都知道秘密全藏在電腦里,而他的電腦擁有公司里所有的權(quán)限,喬茉莉當(dāng)真只是跑到他的辦公室來玩斗地主的嗎?
唇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不管她是干什么來的,他都不在乎。想要和他斗,喬茉莉還太小兒科了。
拿起電話撥了安曉旭的號碼,最近打這個電話的次數(shù)太多,雖然沒有刻意記住,卻下意識地記了下來。這還是第一次沒有將女人的號碼存進手機,卻存進大腦里的。
對面?zhèn)鱽戆矔孕竦偷腿崛岬穆曇?,他的心情立刻好轉(zhuǎn)了不少:“準(zhǔn)備一下,我來接你?!?/p>
“干什么去?”
“下午有個拍賣會,我?guī)闳?。”想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打扮得漂亮點?!?/p>
電話掛斷了,安曉旭有些啼笑皆非,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忽然來個電話,讓她打扮得漂亮點,似乎金展鵬老是如此的心血來潮。
急忙離開公司,沖到最近的商場買了一套禮服,又去美容店化了個妝,一回來就看見金展鵬的車已經(jīng)停在門口了。
金展鵬穿著一套燕尾服,看見安曉旭走過來,很紳士地為她拉開車門。安曉旭還是第一次見他穿得這么一本正經(jīng),忍不住上上下下地打量,平時沒感覺到,人有錢了,自然就會有氣質(zhì),尤其是專門訂制的燕尾服穿在身上,竟讓人連他身高頗矮這個事實都能忽略掉。
金展鵬笑道:“怎么,覺得我配不上你嗎?”
安曉旭聳聳肩:“怎么會,若說配不上,也只能是我配不上?!?/p>
金展鵬笑道:“我有自知之明的,安總是地產(chǎn)界之花,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得到安總的青睞呢!”
金展鵬就是這樣,順口說出的甜言蜜語也會說得如此認(rèn)真,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那是真實的。其實以金展鵬的地位,什么樣的美女不是召之即來。
拍賣會是在金展鵬經(jīng)營的一家酒店中舉行的。這個拍賣會十分著名,早在兩個月前廣告就已經(jīng)做得鋪天蓋地。主辦方是英國極具盛名的拍賣公司,據(jù)說能被這家公司代理的商品,或者是價值連城,或者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普通商品,人家根本看不上眼。
安曉旭早便聽說這個拍賣會,當(dāng)時曾經(jīng)動過一下念頭,后來便不了了之了,想不到金展鵬竟似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許多人與金展鵬打招呼,安曉旭站在他的身邊,自然也受到了無數(shù)注目。記者的鎂光燈閃個不停,安曉旭含蓄地微笑著,第一次覺得自己成為整個世界注目的焦點。
果然每一件藏品都是頂級珍品,而當(dāng)一條藍寶石項鏈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拍賣會到達了高潮。主持人熱情洋溢地描述這條項鏈的歷史,這條項鏈?zhǔn)欠▏诫U家在印度次大陸發(fā)現(xiàn)的。在看見這塊藍寶石的第一眼,這位探險家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立刻高價買下這塊藍寶石,帶回法國,經(jīng)過精心打磨制成了項鏈。后來探險家死于一次事故,而這條項鏈則被一位美國銀行家買走,銀行家的妻子帶著它參加了許多名流聚會,令這條項鏈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各大媒體的頭條。不過遺憾的是,這位銀行家因金融風(fēng)暴而破產(chǎn),這條項鏈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聽著主持人的介紹,安曉旭的目光落在藍寶石上,久久無法移開。女人一向喜歡珠寶,再聰明睿智的女人也無法免俗。金展鵬看著安曉旭的神情,唇邊掠過一抹笑意,果然,想要打動女人,珠寶仍然是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段。
項鏈的競價并不激烈,不僅是因為這條項鏈太昂貴,還有一個原因,是有一種傳說,藍寶石是魔鬼的眼睛,會給主人帶來厄運。看看項鏈的前主人和前前主人,沒一個有好下場的。雖說大家都被藍寶石的美麗所吸引,卻只有兩個人在競價。最終,項鏈以六百八十萬美元的高價被拍了下來。這個價格說不上太高,但也絕不低。當(dāng)主持人的錘子落下時,四周響起了一片掌聲。
安曉旭輕輕嘆了口氣,競拍的人不知是誰,他是拍賣會進行到一半才走進會場的。他的樣子很是低調(diào),看起來不過是大公司的一名普通行政人員。安曉旭懷著一種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沮喪心情,看著那個人走上臺。
那人舉起手,臺下的掌聲便停了下來。他清了清嗓子道:“我今天是代表我的頂頭上司來競拍的,其實這條項鏈并不是我買下來的,而是金展鵬先生拍下的。”
安曉旭滿面驚訝地望向身邊,金展鵬對著她十分紳士地鞠了個躬,伸出一只手道:“May I?”
安曉旭不知所措地將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金展鵬便帶著安曉旭走上臺去。主持人似乎早已知道金展鵬的安排,滿臉堆歡地捧起那條藍寶石項鏈。
金展鵬接過藍寶石項鏈,向著臺下的眾人掃視了一眼,他雖然個子不高,但自有權(quán)勢,臺下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了金展鵬和安曉旭的身上。
金展鵬深情地看了身邊的安曉旭一眼:“我原本沒有拍下這條項鏈的計劃,但當(dāng)我看見這條項鏈的時候,我就感覺到,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女子能與之相匹配,這個女子就是我身邊的這位小姐。我現(xiàn)在將這條項鏈送給她,希望她永遠(yuǎn)光彩照人,就如同這條項鏈一樣?!?/p>
他由盒子里拿出藍寶石項鏈,幽雅地走到安曉旭的身后,動作十分溫柔地將項鏈戴在安曉旭的脖子上。無數(shù)的快門被同時按了下來,許多記者興致勃勃地記下了這一幕。
安曉旭有些眩暈,她從來不曾奢望過如此昂貴的珠寶,但這珠寶真的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而且以后就屬于她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推辭,但立刻在心里勸說自己,眾目睽睽,若是現(xiàn)在拒絕鵬哥的好意,豈不是公然讓他丟面子。她不愿直視心底最深處的貪婪與虛榮,其實這樣的誘惑,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抵抗的。
一名記者問道:“鵬哥,如果我沒看錯,這位小姐應(yīng)該是安總。請問你們兩人是什么關(guān)系?是不是好事近了?”
金展鵬哈哈一笑:“我也希望好事近了,不過要安總給我這個機會,現(xiàn)在只是我一廂情愿地追求安總?!?/p>
另一名記者立刻道:“鵬哥太謙虛了,安總愿意和鵬哥出雙入對,這不是已經(jīng)很明顯了嗎?”
金展鵬側(cè)頭看看安曉旭,笑道:“放心,如果哪天我和安總對人生有什么計劃,一定會請你們來做個見證的?!?/p>
安曉旭心里一陣狂跳,轉(zhuǎn)頭望向金展鵬,卻見金展鵬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她的臉便無由地紅了。她這種嬌羞的樣子,一點都不似一個成功的女企業(yè)家,但也正是這種嬌羞的樣子吸引著金展鵬。這女子身上有奇異的魅力,成熟與天真、聰慧與狡黠、世故卻又冷漠,明明貪財,偏偏身上帶著出塵的氣息。他喜歡的便是這種有些不協(xié)調(diào)的矛盾,在別的女人身上,這些品質(zhì)不可能存在得如此自然。
將安曉旭送回家的時候,金展鵬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剛才說的事情,你考慮一下。”
安曉旭一怔,“什么事情?”
金展鵬微微一笑:“就是人生計劃。”
安曉旭笑啐了他一口:“記者開玩笑的,你也當(dāng)真?!?/p>
“我偏就當(dāng)真了。”
安曉旭看著金展鵬認(rèn)真的神情,心里又是一陣七上八下。若非腦海中忽然閃現(xiàn)出張?zhí)旌氲纳碛?,她幾乎已?jīng)要答應(yīng)金展鵬了。
但只要一想到張?zhí)旌?,她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答應(yīng)下來。她不著痕跡地抽出自己的手:“過些日子再說吧!”
金展鵬眼中掠過一抹失望,卻并未相強。他知道逼得太狠不是個好辦法,而且,安曉旭對他的態(tài)度越來越好,他相信只要再加一把勁,一定能追上安曉旭。
多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想要和某個女子共度一生,即便明知她曾經(jīng)離過婚,他也完全不在乎。如同他這樣的人,根本不曾將處女之類的問題放在心上,只因他知道,決定一個女人價值的并非她是否有過過去,而是她的未來會怎樣。
他道:“好,我等你,直到你愿意嫁給我的那一天?!?/p>
安曉旭驀然從夢中醒來,在夢里,她似乎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一年,安曉旭十二歲,剛剛升入初中一年級,因為生得漂亮,已經(jīng)被班里的男生私下里封為班花。她不算早熟,對于許多事情頗有些懵懂,卻直覺地知道男生們喜歡自己。
她還記得那個發(fā)生火災(zāi)的晚上,她下了學(xué)往家走,卻在路上被邱少聰攔住了。她和邱少聰早就認(rèn)識,是一個學(xué)校的,但邱少聰比她年長了兩歲。她不甚喜歡邱少聰,因為邱少聰總是變著法在欺負(fù)她。那個時候,她還不明白這欺負(fù)之中所含的深層含義,只是覺得邱少聰很討厭,想要離他越遠(yuǎn)越好。
被邱少聰攔住的時候,她很有些不耐煩地甩了甩高傲的小辮子:“干嗎?我要回家寫作業(yè)?!?/p>
邱少聰也背著書包,十四歲少年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故意做出一副痞子氣來:“你說,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王偉?”
安曉旭被他這句話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想了一會兒才想起王偉是誰。也是他們樓里住的男孩,好像比她大一年,似乎也是同校的。她翻了翻白眼:“誰也不喜歡?!闭f完這句話,她才發(fā)現(xiàn)邱少聰身后還站著幾個少年,聽到她這句話,那幾個少年發(fā)出了哄笑聲。
邱少聰卻不服:“你必須選一個,我和王偉,你選誰?”
腦子壞了嗎?安曉旭瞪了他一眼,干嗎非得選一個?世界上只剩下你們兩個男生了嗎?
王偉從邱少聰身后那群少年中走了出來,他雖然比邱少聰小一歲,氣勢一點也不弱。安曉旭知道王偉是附近少年們的小頭目,自然而然也被她歸在不學(xué)好的男生之列。
“你別逼她選,很簡單,你和我打一架,誰贏了誰就當(dāng)她男朋友?!?/p>
“打就打,誰怕誰???”
“你們打你們的,關(guān)我什么事?”安曉旭很不滿,他們要打架是他們事,為什么她倒成了彩頭了?
但顯然她想脫身也不容易,邱少聰死死地拽著她:“你別走,我們?nèi)ソ瓕γ??!?/p>
安曉旭覺得自己就是被綁架地上了渡船,為什么要到江對面打架,她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大概是為了離學(xué)校遠(yuǎn)一點。
至于兩個少年在江對面的對決,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因為在兩個少年你踢我一腳我踢你一腳,絕對比功夫片難看的打斗中,安曉旭捧著課本在溫書。直到夜幕降臨下來,兩個少年似乎還沒分出勝負(fù)。
這個時候,有人忽然大叫了一聲:“快看,著火了!”
對決中的少年停下了打斗,所有的少年一起轉(zhuǎn)頭望向江對面的面粉廠。這火是忽然燃起來了,完全沒有預(yù)兆,也似乎少了由小到大的過程,不過是轉(zhuǎn)瞬之間,那火便映紅了藍黑的天宇。
所有的少年都安靜下來,怔怔地注視著火焰。他們大多是面粉廠的子弟,那個地方是平時玩慣了的。
落入瞳孔中的火焰便如同煙花般的跳躍著,少年們覺得自己看的不是一場火災(zāi),而是新年時放的焰火。終于有人忽然叫了起來:“快回去!”
一群愣神的少年立刻爭先恐后地沖向渡頭。
以后發(fā)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面粉廠外面全是救火車,珊珊來遲的少年們被擋在火場以外很遠(yuǎn)的地方,他們根本無法靠近,只能看著救火車和救護車由面前開過去,然后救護車帶著燒黑的人們駛走。
多年以后,安曉旭仍然能在夢中聽到那尖銳的警笛聲,她分不清那聲音是來自救火車還是救護車,亦或是警車,總之,那個晚上,這樣的聲音響個不停,而她背著書包,呆呆地站在火場之外,如同一個失去思想的木偶。
后來,她知道自己的父母被燒成了焦碳,她想看一下尸體,卻被善意地阻止了。因為那尸體已經(jīng)不成人形,人們怕她受刺激,不敢讓她看。
再次與王偉見面,居然是在孤兒院中。
她掛著小小的旅行袋,旅行袋里是簡單的衣服。在走過庭院的時候,她往著庭院旁邊望過去,那里有一些簡單的體育器材,而王偉就坐在雙杠上,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注視著她。兩人目光輕輕一觸,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出了點什么。那是只有剛剛死去雙親的人才有的恨意,但這箭一般的恨意卻因為不知敵人是誰而無的放矢。
院長帶著她略參觀了一下孤兒院,最后將她帶到自己的房間。院長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院里的規(guī)則,她麻木地聽著,其實完全不曾聽進去。院長離開后,她心有默契般地向著雙杠而去。王偉果然還在那里,她站在雙杠下面,王偉依然用相同的姿勢坐在雙杠上。
兩人默默無語地對峙了好一會兒,王偉才道:“我比你早來了兩天?!?/p>
她沒說話,也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這個話題。
王偉從屁股口袋里摸出一盒皺巴巴的香煙,他點著煙抽了兩口:“總有一天我要抓住那個放火的人?!?/p>
“抓住了你想怎樣?”對于這個話題,安曉旭還是有興趣的。
王偉惡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把他綁在火里慢慢地烤熟?!?/p>
安曉旭點點頭:“或者可以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來,放在一口鍋里煮?!?/p>
王偉看了她一眼:“也可以,不過我更愿意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手被燒成焦碳的樣子?!?/p>
安曉旭看著他:“你見到你父母了嗎?”
王偉點了點頭,“見到了,黑黑的,看不出來?!?/p>
這一瞬間,淚水涌入安曉旭的眼眶,她慢慢地蹲下身子,用雙手捂著臉:“他們不讓我看,我真想看看。”
王偉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看也好,不看也好!”
院長尖銳的叫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不許在院里吸煙!”
王偉低低地咒罵了一句,將手中的煙頭狠狠地掐熄:“以后我來保護你,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會保護你?!?/p>
她抬起頭,從指縫中間看著王偉,王偉仍然是一副小痞子的模樣,身體歪歪地靠在雙杠上。安曉旭不再覺得他討厭,甚至覺得這樣的王偉其實還挺靠得住的。
他們在孤兒院中相處的時間并不久,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并不親密。事實上,他們每天說的話很少,不超過五句。有一種關(guān)系,不靠語言來維系,他們深知對方的悲痛,即便是從來不曾說出口。這種默契是別人所不能擁有的,也是無法破壞的。
安曉旭漸次沉默,她原本是個高傲中帶點嬌氣的女孩,現(xiàn)在卻陰沉寡言。她每日留意電視新聞,都是關(guān)于面粉廠的。那段時間關(guān)于面粉廠的新聞可真多,甚至有記者來采訪她,她只是冷冷地看著記者,一言不發(fā)。院長過來打圓場:“孩子受的刺激太大了,讓她安靜安靜吧!”
記者們嘆息著離去,他們希望看見一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可憐女孩兒,見到的卻只是一個倔強中帶著點冷漠的早熟小婦人。這令他們大失所望,這樣的采訪根本不能贏得大多數(shù)市民的同情心,只有看到別人痛不欲生時,市民們才會一掬同情之淚。
過不多久,邱大志到孤兒院來辦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在離開孤兒院的那天,王偉仍然坐在雙杠上注視著她,她拿著小小的旅行袋,如同來的那一天一樣,被邱大志領(lǐng)著離開孤兒院。
她扭頭看著王偉,王偉無聲地說:別忘記父母的仇恨!
雖然只是看嘴型,她卻立刻明白王偉在說什么,她便也無聲地回答他:不會忘記,等我長大了,就去報仇!
王偉笑笑,長大了就去報仇?那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還有誰會將仇恨記那么久呢?
女孩似乎也看出了他的不信任,繼續(xù)無聲地說:這是我們的約定,要報仇!一定要報仇!
王偉點了點頭,伸出一只小手指,女孩也伸出一只小手指,兩人的手指雖然不能勾在一起,卻如同勾在一起一般地晃了晃。勾過手指了,這件事就定下來了。
許多年后,王偉想起那天的情景,他忍不住會問自己,若不是因為和安曉旭勾過手指,他會否十年來一直記憶著仇恨不愿忘記呢?這是一個連他自己都無法回答的問題。父母死的時候,他十三歲,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能將仇恨記憶多久,他不知道;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能將與女孩的約定記憶多久,他也不知道。但十年后,他不僅記得仇恨,也記得與女孩的約定?;蛟S沒有仇恨,他不會在十年后還記得少年時與一個女孩子的約定;也或許如果沒有這個約定,他早便淡忘了仇恨,開始完全不同的人生。
或許的事誰也不知道,時間便這樣過去了!
(未完待續(xù))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
插 圖/陳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