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建偉
命運舞蹈(下)
◆ 孫建偉
十一
又是一個春天到來了。
陳家在龍華的花園三面遍植楊樹冬青古柏,后面繞著漕河涇。園內(nèi)曲徑通幽,太湖石壘疊,高低俯仰,隱現(xiàn)錯落。竹林深處,小溪涓涓,得峰回路轉(zhuǎn)之趣。
這天是吉普賽人的圣喬治日。
納斯塔莉婭和她的伙伴們都非常興奮,在這個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她們受到尊貴的朋友邀請。她們很早就來了,色彩艷麗的花裙使這個碩大的花園別具風(fēng)情。
篝火升了起來,這是對即將到來的溫暖氣候的祝賀。伴著喬巴爾領(lǐng)銜的樂隊節(jié)奏明快的旋律,納斯塔莉婭盡情旋轉(zhuǎn)著,她在舞蹈里享受著生命。
在吉普賽人看來,兩把小提琴,再加上手風(fēng)琴、吉他、響板和兩個大皮鼓,就是一支樂隊了。這樣的樂隊在他們那里比比皆是。那天,喬巴爾親自從居住在上海的吉普賽樂師中挑選了四個參加這次節(jié)慶。陳惟迪對交響樂并不陌生,聽完演奏,他覺得這支四人樂隊的確可以和任何一支專業(yè)樂隊媲美。尤其是喬巴爾的低音提琴,猶如置身一片宏大的綠洲,豐茂而曠遠(yuǎn),于深沉中透著喜悅。他真正見識了傳說中的吉普賽音樂。
傍晚,在陳家客廳里,喬巴爾主動提出要與陳惟迪合奏一曲,讓納斯塔莉婭伴舞。陳惟迪連說太好了。但演奏什么呢?
喬巴爾的琴弦輕柔緩慢地劃動著,一段非常熟悉的旋律飄浮起來。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陳惟迪驚呆了,喬巴爾連這個都會??此俚臉幼?,悠悠然,輕飏飏,多么自在。其實對吉普賽人來說,音樂就是他們流浪世界的媒介,到一個地方,音樂使他們忘卻了陌生和孤獨,音樂使他們與腳下的土地融為一體。
陳惟迪覺得全身血液都在向他的指尖奔涌,他按下了琴鍵。
滿園花草,香也香不過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兒要將我罵……
陳惟迪邊彈邊用余光瞥著納斯塔莉婭,她旋得真像一朵茉莉花。濃香四溢,馥郁醇厚。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
一曲甫畢,喬巴爾自問自答道:“知道茉莉花的老家在哪兒嗎?那也是我們的老家印度??墒堑搅松虾N也胖乐袊羞@么一首贊美茉莉花的歌,啊,真是太美了?!?/p>
“這是真的嗎?”陳惟迪問道。
“當(dāng)然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植物學(xué)家。”喬巴爾笑得很開心,他已經(jīng)好久沒這么開心了。
納斯塔莉婭對陳惟迪說:“阿迪,你彈得太好了。如果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演出,人們一定會為我們瘋狂的?!?/p>
“是嗎?”
“是的,是的。”喬巴爾說。
納斯塔莉婭和陳惟迪心里都明白,他們走得更近了。
陳惟迪更習(xí)慣悄悄看她,暗暗欣賞她的那種奔放與不羈。他是一個內(nèi)斂的人,如果對方不去撩撥他,他將永遠(yuǎn)不慍不火。納斯塔莉婭一向是主動的,陳惟迪的豁達(dá)和真誠,尤其是對她,對她的周圍,對吉普賽舞蹈的理解,深深吸引著她。
后來陳惟迪就把納斯塔莉婭帶到一家賓館。一對微醺的男女緊緊抱在一起。陳惟迪雙手微微顫抖著把一對年輕的乳房聚攏起來,就像精心收集一份極其昂貴的禮物,這堆沉甸甸的禮物好似蕩漾成熟的麥浪,鞭策著他,他很快聽到了身體中裂帛一樣的聲響,于是他堅挺地跨在了她的身上。她哭了。他聽到的總是她的笑,大聲的充滿快意的笑,卻是第一次聽到她的哭。她抱著他,用尖銳的指甲掐著他,喃喃著:“阿迪,這樣你才永遠(yuǎn)不會忘記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我。”他在她的刺痛中享受著欲望勃發(fā),然后以更加激烈的躍動傳遞給她。他像一條剽悍靈動的魚那樣躍動著,像是在她的身體里蓋上自己的印戳。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忘記你,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p>
兩個人赤裸相對,忽然陳惟迪問:“你會留下來嗎?”
納斯塔莉婭愣了愣,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我為什么要留下來?”
“你覺得這里好嗎?”
“好啊。而且還遇見了你。”
“這不就是你留下來的理由嗎?”
“不。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p>
“難道你們就這么到處流浪一輩子?”
“你知道流浪意味著什么嗎?除了我們自己,誰都不會理解的?!?/p>
“是啊,我太不能理解了。但是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留下來?!?/p>
“還記得嗎?上次我曾經(jīng)問過你,是不是想我留下來,我腦子里想過要留下來,但我的身體告訴我做不到。我們不需要國籍,我們四海為家,到了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家。在這里我就是上海人。我們曾經(jīng)居住在安達(dá)盧西亞的祖先創(chuàng)造了最偉大的弗拉明戈舞。那里的人們叫我們弗拉明戈,因為我們的身體里流著弗拉明戈的血液。你知道什么叫弗拉明戈嗎?就是流浪和自由?!闭f著,她穿起色彩艷麗的裙子,就地轉(zhuǎn)動起來。飄逸的裙裾在她夸張明快的舞姿中猶如花朵綻放,把她的身體幻化成了正在吐艷的花蕾。陳惟迪明白了,舞蹈是她的生命,流浪和自由比生命更重要。
十二
就在前幾天,通過秘密途徑,伯爵和帕舍維奇搭上了關(guān)系。帕舍維奇才三十出頭,禿頂?shù)淖C據(jù)已不容置疑。這么一來,五官的年齡和頭發(fā)變成了兩個不同的區(qū)域,他臉上緊繃的膚質(zhì)像是粘上去的。不過帕舍維奇很快就讓俄羅斯前貴族見識了他的首腦部位長相高度差別化的理由。作為一個通過非法渠道從滿洲里向上海輸送白俄女子的經(jīng)手人,出身底層的帕舍維奇既大膽又謹(jǐn)慎,正是伯爵需要的那種人。先前兩人的身份天差地別,現(xiàn)實境遇使他們走到了一起,并共謀生存之道。
白俄舞女業(yè)已成為上海夜生活的免費廣告,她們輕飏在夜色中的色相在霓虹燈的渲染下,變得更加艷麗奪目。費多羅夫斯基和帕舍維奇經(jīng)過多次磋商逐漸達(dá)成共識,要讓她們窘困潦倒的女同胞在這個東方的巴黎獲得更好的生存機會,必須源源不斷地保持更新率,以維持客人不斷提高的欣賞品位和各類需求,他們則從中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從滿洲里南下上海,往車廂里一塞即可,可到了上海還有很多后續(xù)之事。這種事要做得不顯山不露水,如果被租界當(dāng)局戴上一頂販賣人口的大帽子,可就麻煩了。伯爵心中的這個人選就是安德烈。雖然此人性格桀驁,用他也屬冒險之舉,能不能真的用金錢拴住他還很難說,但是眼下這么好的賺錢機會他可不愿放棄,再說這活只有讓這個人來干最合適。走一步看一步吧。伯爵堅信,只要這個人被馴服了,絕對是塊干活的好料。
安德烈如約到達(dá)特卡琴科咖啡餐廳時,才發(fā)現(xiàn)等候他的原來是伯爵。據(jù)說這家由俄國人經(jīng)營的歐式餐館在法租界數(shù)一數(shù)二。安德烈不禁稍稍吃驚了一下。伯爵顯得很親切,安德烈便無所顧忌了。酒過三巡,伯爵說出他的意思,安德烈頗為猶豫。伯爵說,他可以給他時間考慮,也允許他提條件,否則就是跟他過不去。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秘密,那就沒有第二個選擇了。必須干。
幾天后,安德烈再次被伯爵的手下帶到了一家俱樂部。伯爵在安德烈身邊走了幾圈,然后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問:“考慮得怎么樣?”
安德烈沉默著。
“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辈艨人粤艘宦暎驳铝乙娺^的那兩個大漢上來就對他一陣猛揍。安德烈不反抗,像一條狗一樣趴在地上,喘著氣。
伯爵走到安德烈面前,用他的火焰噴槍點燃雪茄,靠近安德烈的鼻子,安德烈貪婪地吸著。伯爵笑了。然后離開了他。
伯爵示意兩條大漢出去,將雪茄放在嘴里輕輕啜吸,閉住嘴,讓煙在嘴中停留片刻,然后優(yōu)雅地徐徐吐出,屋子里頃刻被濃烈的香味裹挾了。當(dāng)雪茄燃到還剩三分之一的時候,他再次走到仍然趴在地上的安德烈面前,把煙放在他手上。安德烈迫不及待地大口吸起來。伯爵突然說了句什么,把雪茄從他嘴里抽了出來。然后,在煙缸里狠狠碾碎了。
真像一條狗。伯爵剛才是用安德烈聽不懂的高加索語罵了一句。然后說:“小伙子,打一頓不至于站不起來吧。我問你,安吉拉現(xiàn)在怎么樣啦?”
安德烈心里一怔。父親把安吉拉轉(zhuǎn)讓給陳卿達(dá),他好久沒轉(zhuǎn)過彎來。這是他的一個心結(jié)。他抬起頭來看著伯爵,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跟我干,我就能幫你把它奪回來?!?/p>
“你說什么?”安德烈趔趄著站了起來,這一頓拳腳著實夠他受的,連站立的姿勢都有點怪異。
“別緊張,安德烈。我知道,安吉拉對你很重要,對你們羅姆諾夫族都很重要。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屬于中國人的了?!?/p>
伯爵這么說的時候心里又恨又癢。他圖謀安吉拉不是一天兩天了。納斯塔莉婭被監(jiān)禁,喬巴爾病倒之后,安吉拉就基本上被他操控了。要喬巴爾開個價,只是走個程序。但是現(xiàn)在,喬巴爾突然把它轉(zhuǎn)讓給了中國人。據(jù)說此人跟租界當(dāng)局關(guān)系很好,不好惹。但他還不死心,安德烈就是一枚棋子:“只要你答應(yīng)繼續(xù)合作,我們就成了在一個鍋里吃飯的人了,你想想對不對?”
沉默了好久,安德烈說:“你要我干什么?”
“眼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對你很合適?!?/p>
“什么事?”
伯爵說:“先別問,知道得越少越好。先睡一覺,晚上我?guī)愠源蟛?,給你壯行。”
安德烈慢慢挪到門口的時候,伯爵的聲音追著他的背影:“別再跟我耍花招。我說過,你逃不過我的掌心?!?/p>
安德烈回到家里,再次提起安吉拉轉(zhuǎn)讓的事。他板著臉說,我一定要讓安吉拉回來。喬巴爾一直低著頭,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又何嘗會走這一步呢?納斯塔莉婭聽不下去了,她打斷了安德烈的指責(zé),說:“安吉拉其實早就在費多洛夫斯基這個白俄舊貴族的控制之中了。陳先生接手的完全是個爛攤子。不信你可以去查賬。而且他還把以前的虧空都補償給了我們。你這么說話還有良心嗎?”
這時喬巴爾說:“安德烈,那個白俄不是正經(jīng)生意人,你別聽他的鼓噪,可陳先生是有身份的人。與其讓安吉拉破產(chǎn),還不如換取真金白銀。”
“誰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呢。”
“他怎么想,怎么經(jīng)營,那是他的事。安德烈,這兒不是久留之地,我們還會走的?!?/p>
安德烈暗忖,現(xiàn)在不是跟父親論短長的時候,況且自己還捏在伯爵手里,先做了這筆生意再說,等我賺夠了,一切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金錢使安德烈的欲望得到了一定的滿足,也部分消弭了他對伯爵的厭惡。越來越年輕的白俄女人從哈爾濱過來,在他的調(diào)配下進(jìn)入各個舞場、酒吧、咖啡廳和娛樂總會。她們的名字不斷在海報上被更新。然后他就會得到一筆錢。那天他按約定時間去伯爵那里,看到圣像前燃著蠟燭和素油燈,伯爵正恭敬地站立著對圣像祈禱,他的所有動作都很到位,臉上卻透著一種不安。安德烈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候。伯爵儀式事畢,仍默默地在圣像前站了很久。回轉(zhuǎn)身來才發(fā)現(xiàn)安德烈已經(jīng)來了。他燃起一支雪茄,吸了一口,抿住嘴,好久才吐出煙來,這才從祈禱中回過神來:“我在為她們祈禱,我們受難的女同胞。不過,如果沒有我們,對了,還包括你,為她們精心安排,她們會過得更慘?!苯又贸鲆豁冲X,遞給安德烈,“怎么樣,還順利吧?!?/p>
“還順利,伯爵。”
“那就好好干,我知道你需要錢。記住,只有干好了,才能拿到更多的錢。將來,我們的事情還會更多,你會忙得連數(shù)錢都數(shù)不過來的?!辈艉鋈豢鋸埖卮笮ζ饋?。這種夸張很快傳染給了安德烈,他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起來,只是笑得尷尬。又是兩個多月過去了,他不敢回去見父親,他覺得自己墮落了。他怕見到在街上算卦、打零工、做小買賣、乞討甚至靠盜竊為生的同胞。他想,跟他們比起來,他更像個可憐的小丑。
十三
聶卡耶夫心里極不舒服。伯爵仍讓他和安德烈搭檔,說是讓他監(jiān)視安德烈。伯爵說,一旦抓住了機會,你就可以報仇了。但他一向不是安德烈的對手,怎么監(jiān)視,更妄談報仇了。其實真正使聶卡耶夫不甘的是,他也參與了這件事,但他獲得的卻比這個茨岡人少得多,心里就對伯爵甚是不滿。伯爵有他的算盤,讓這兩個家伙互相掐架,他就更可以吊足他們的胃口。那天安德烈經(jīng)不住聶卡耶夫軟纏硬磨和他一起喝酒。聶卡耶夫喜歡說,說得一多,就說漏了嘴。安德烈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要立馬去見伯爵,他才知道闖禍了,然后他指天發(fā)誓,說自己胡說八道。但安德烈不依不饒,擰著他的脖子不放,似乎企圖把他喝下去的酒生生擠出來。聶卡耶夫喉嚨里痛苦地咕嚕著。后來安德烈甩下一句話,從今天起,你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
聶卡耶夫只能離安德烈遠(yuǎn)遠(yuǎn)的,這就引起了伯爵的不滿和懷疑。白俄姑娘來了多少,兩人各自向伯爵報告,聶卡耶夫卻是吞吞吐吐,說不清楚,是想隱瞞還是其中有詐?這可是一樁長久的生意,這生意帕舍維奇和薩維奧洛夫上校兩人都有份,他們可不是好蒙的。
就在伯爵謀劃如何深究此事時,一名借居于乍浦路的白俄酒吧女郎自殺身亡。巡捕房警探在她留下的遺書中發(fā)現(xiàn)了被人拐賣的驚恐和哀怨。不日,《申報》予以刊載報道,并呼吁租界當(dāng)局對白俄舞女和暗娼嚴(yán)加管束,循跡追查背后作祟之人。一時坊間大嘩。其實巡捕房對此類風(fēng)月之事也有整飭,但每每虎頭蛇尾。此事一發(fā),決意再次發(fā)動查緝。
第二天,安德烈來到伯爵那里,質(zhì)問他為什么對他隱瞞真相。伯爵輕蔑地瞥他一眼,別忘了自己是誰,拿我的錢做你的事就是,我跟你說過,知道得越多對你就越危險。安德烈感到布滿血絲的雙眼痛澀著,他說伯爵,你會為你的可恥付出代價的。
安德烈這晚一宿未眠。
第二天,安德烈向巡捕房爆料,他和聶卡耶夫一起被捕了。
安德烈本來就是被逼無奈,被捕后反倒是輕松了。他向警探指控了費多羅夫斯基,但是伯爵的住宅早已人去樓空。
在薩維奧洛夫的干預(yù)下,公董局警務(wù)處只字不提漏網(wǎng)的費多羅夫斯基。
上海特區(qū)地方法院法庭上,安德烈一再喊冤,自己是受費多羅夫斯基逼迫才無奈行事。聶卡耶夫雖然心有不甘,但在陳卿達(dá)聘請的俄籍律師無懈可擊的連續(xù)發(fā)問下無奈向法庭作了供認(rèn),也佐證了安德烈的冤由。法官敲定法槌,采納律師意見,在另一名嫌疑人費多羅夫斯基到案時再予審理。對在押嫌犯暫時收監(jiān)。并責(zé)成警務(wù)處盡快將其緝捕歸案。正在安德烈后面執(zhí)行法庭警戒的薩維奧洛夫心里不禁一緊,坐在旁聽席上的喬巴爾和納斯塔莉婭則暫時放下一顆心來。
一周后,安德烈被薩維奧洛夫帶進(jìn)提審室。踏進(jìn)審訊室時安德烈就深感忐忑。薩維奧洛夫問他為什么要向巡捕房告密,安德烈說唯有如此才能擺脫內(nèi)心的折磨。薩維奧洛夫問他是否考慮過后果。安德烈坦然說甘愿接受懲罰。薩維奧洛夫說作為一個警探,我非常欣賞你。然后他點上一支煙,放在安德烈嘴里,安德烈吸了一口,眼前逐漸模糊起來。他立即掙扎著向?qū)徲嵤议T口走去,大喊起來。薩維奧洛夫過來拉他,被他拼足力氣踹開。此時門被打開,薩維奧洛夫?qū)擅z警說,這個嫌犯要襲擊我,快把他關(guān)起來。安德烈想喊什么,但身體虛軟,就由著兩個獄警架走了。
幾天后,每天早早進(jìn)入一條弄堂的掏糞工在他熟悉的糞池邊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一具外籍男尸。接到報案趕來的巡捕房一天后出具鑒定結(jié)論,確認(rèn)該男死于腦部鈍器重?fù)?。因遭重?fù)艉笮纬傻拇罅坑傺獙?dǎo)致此人頭面部虛腫青紫,經(jīng)仔細(xì)辨認(rèn)與正羈押于監(jiān)獄的俄籍嫌犯聶卡耶夫相似。巡捕房認(rèn)為,此人可能存在越獄嫌疑,死于他殺。但兇犯暫無線索。
身在郊外的伯爵看到小報上“販賣人口案一嫌犯身亡,死于非命。另一嫌犯仍在逍遙”為題的報道,笑了。笑得有點瘆人。
陳惟迪再次見到納斯塔莉婭時,簡直認(rèn)不出她來了。
她臉上涂著不知名的油彩,似乎有點灰暗。耳垂上那對碩大的金耳環(huán)不見了。粗黑的辮子被包在略顯老氣的棕色頭巾里,手腕上多了幾串獸骨雕成的手鏈。他覺得詫異。更讓他驚訝的是,她居然還嚼著煙葉,嚼得津津有味。納斯塔莉婭說:“你認(rèn)不出來就對了。其實,很小的時候我就抽煙了?!彼f著,拿起一個短把的木質(zhì)煙斗遞給陳惟迪,“見過這個吧?”見陳惟迪越發(fā)驚訝,就把煙斗扔在一邊,“這個不夠勁?,F(xiàn)在我喜歡直接把煙葉放在嘴里嚼。你看,這樣才夠勁?!标愇┑夏康煽诖袅?,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吉普賽女郎正吐出舌頭,那上面泛著煙葉的褐色,但葉子都消失了。納斯塔莉婭滿足地嘆了一口氣:“算起來,已經(jīng)好幾年沒嚼這東西了?!?/p>
納斯塔莉婭饒有興致地說著,濃烈的煙葉味在小屋里氤氳著。陳惟迪感到時間突然變慢了。
納斯塔莉婭笑了:“你怎么不說話,覺得我像個男人是嗎?”
陳惟迪不置可否,反問道:“為什么要搞成這樣呢?你應(yīng)該呆在家里,難道還要拋頭露面嗎?”
“我可不想當(dāng)寄生蟲。”
“你還想去跳舞嗎?既然安吉拉交給我父親經(jīng)營了,你就別再操這份心了吧?!?/p>
“我可以不操這份心,但是,我不能不管安德烈呀。他是冤枉的?!?/p>
“他在監(jiān)獄里,你怎么管?”
“正因為他在監(jiān)獄里,我才更要管他。否則,這監(jiān)獄他要蹲到哪一天呀。不找到那個白俄流氓,這事就講不清楚了。”
“找到他有那么容易?我知道你救你哥哥心切,但先要保護好自己。否則會引火燒身的。”
“請你相信我,阿迪。我們羅姆人這點本事沒有,還怎么闖世界?你看著,我會找到他們的?!?/p>
十四
薩維奧洛夫那天正去往邁爾西愛路上的法國總會,途中見到一張寫在舊報紙上的“廣告”:預(yù)卜吉兇,透視未來,神奇水晶球?qū)⒏嬖V你的命運。請來呂班路786號,5路公共汽車可達(dá)。
他熟視無睹,繼續(xù)信步向前。走過一條馬路,“廣告”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這些茨岡人,公然在大街上張貼這些騙錢的東西。不過據(jù)說她們在英國和法國的女人們那里很有市場,甚至要向那些所謂的預(yù)言家預(yù)約上門。兜了一圈,回到巡捕房附近,“廣告”竟然又出現(xiàn)了。他突然想,我何不去一探究竟。
一位戴著飾有羽毛和花朵的亞麻紗帽的女士神情肅穆,專注凝聽。薩維奧洛夫想,這應(yīng)該是一個英國太太。占卜的是一個包著深褐色頭巾的吉普賽女人,長發(fā)絲絲縷縷從頭巾里躥出來,遮住了她的半個眼睛。她的話聽起來富有韻律感,又帶著些沙?。好利惖奶?你的雙手潔白如云/你是一只溫和的鴿子/有時你也會野性勃發(fā)/像一只奧蘭的母獅/別哭泣我的太太/你的丈夫愛你勝過阿布拉斯山谷的君王……
占卜女人小心翼翼地將正三角錐形小箱子里的水晶球拿出來,語速極快地對它默念著,小屋里靜謐到無聲無息,空氣中流動著神秘的氣息。然后,占卜女人附在太太耳朵上說了一句什么,太太立刻閉上眼睛,深呼吸,像占卜女人那樣默念著。等她睜開眼睛望著水晶球時,先是驚訝,而后驚喜。占卜女人對她說,水晶球告訴了你一切,恭賀你太太。太太連聲道謝,然后奉上酬金,滿意而去。
薩維奧洛夫走進(jìn)小屋,剛與占卜女人的眼光碰上,就覺得對方藏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東西,是回避,還是躲閃。他心里莫名一緊。這時占卜女人開口了:“先生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一切?!彼_維奧洛夫坐了下來。
“對不起先生,您是有心事嗎?”
“不,我很好,我只是想看看你能告訴我什么?!?/p>
“到這里來的人都有心事,否則他們不會來找我。” 占卜女人自顧自嘟噥著。她把水晶球放回小箱子中,然后對著它默念咒語。片刻后對薩維奧洛夫說:“先生,請你閉上雙眼?!?/p>
薩維奧洛夫只能順從地閉上眼睛。
“先生,你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你本該懲惡揚善,可是你的心被不祥的氣息包圍了。它會蒙騙你的心智,你的心智蒙上了污垢。那個時候,你已經(jīng)變得瘋狂?!彼鋈徊徽f了。
薩維奧洛夫感到時間拉長了,仿佛很久才聽到占卜女人重新開口:“先生,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薩維奧洛夫瞪大著眼睛,再次瞪大,似乎不信,又不甘心。雖然他再三告訴自己,這是騙人的把戲,但是當(dāng)這個隱藏在水晶球中形似禿鷲的東西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他立刻感到了極度不適,好像心臟突遭電擊,又像缺氧一般。
“先生,請原諒,占卜者說的不都是如意吉祥。”
薩維奧洛夫后悔了。他是來干什么的,怎么反而被它像夢魘一般罩住了?盡管如此,還是得掏錢給她。這個可惡的茨岡女人。他心里暗罵著。
占卜女人望著薩維奧洛夫的背影,禁不住得意地抿了抿嘴角。
幾天后,在馬思南路監(jiān)獄會見室里,納斯塔莉婭告訴安德烈,她已經(jīng)找到薩維奧洛夫的行蹤了。然后她對安德烈做了一個動作。安德烈明白,她是想讓他伺機越獄。憑他的身手,在這個管理粗糙、人滿為患的地方找個機會還是有可能的。因為怕連累家人,只能按兵不動。既然納斯塔莉婭這么表示,就一定有了準(zhǔn)備。
納斯塔莉婭的水晶球游戲還在繼續(xù)。她不時改換裝束,并移師霞飛路巡捕房對面的弄堂里租屋,借機觀察薩維奧洛夫的活動規(guī)律。
臨近第二年暮春,監(jiān)獄里傳染病高發(fā),安德烈偽裝成一個亟待搶救的病人,混出了監(jiān)獄。
一眼望去,蒿草幾乎淹沒了這一整片田野。邋遢憔悴的費多羅夫斯基伯爵站在蒿草的邊緣,春風(fēng)吹過,刺刺拉拉的響聲在他心上勒出一道道澀痛的劃痕,他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像極了這片蓬勃生長的野生植物,卻藏著一股腐敗的氣息。夏季就在眼前,它們即將返青,返青之后他還會呆在這里嗎?他回不去他的帝國了,也只有一個末代貴族的虛名了。那里的一切比這片蒿草更可怕。雖然有薩維奧洛夫做內(nèi)應(yīng),又派人打點了警務(wù)處,但在這兒要呆到哪年哪月,心里仍是一蓬胡亂滋生的蒿草。更別想安吉拉的事了。
薩維奧洛夫就站在他的身邊。這不是他的第一次造訪,每次來,總是重復(fù)著那句話:“伯爵,您還得在這兒躲一段時間,按您的意思,聶卡耶夫已經(jīng)見鬼去了?!?/p>
伯爵苦笑了一下:“不是還有安德烈嗎?我真正擔(dān)心的是這個可惡的骯臟的茨岡人?!?/p>
“伯爵您說得對,但是您得給我時間。再給我點時間。”
“我的上校,要不你在這兒呆上幾天?!?/p>
薩維奧洛夫?qū)擂蔚匦α诵Γ骸安?,這不會是您真實的想法吧?”
“我真羨慕你呀,深得法租界當(dāng)局信任的俄國警探,天塌下來都不怕。不過,是由我頂著。不是嗎?”
“伯爵,我的確為此深感抱歉?!?/p>
伯爵只是向同伙發(fā)泄一下。這種躲藏的日子跟失去自由有什么兩樣呢?他忽然大聲狂喊起來。他頗有特點的悶罐子嗓音在曠野中顯得詭異而乖戾,以致薩維奧洛夫都瞪大了眼睛,久久凝視著這個胖大的家伙。
幾十米開外,有兩雙眼睛正盯著這個地方,這突如其來的喊聲惹得他們的心臟忍不住揪了一下。幾秒鐘后,當(dāng)他們確認(rèn)自己并未被發(fā)覺,才恢復(fù)了平靜。
十五
安德烈出現(xiàn)在伯爵的小屋時,伯爵正在喝茶。大驚之下,茶杯里的水都晃蕩出來。
安德烈嘲弄般地看著滿臉謎團的伯爵,也不說話,自己拉過一把板凳坐了下來。
伯爵終于控制住了微微顫抖的手,把茶杯放下來,說:“跟了我也有些日子了吧,還是這么沒禮貌?!?/p>
安德烈鼻孔里呲了一聲:“既然你不歡迎老朋友,我只能反客為主了。怎么樣,連一杯茶都不請我喝?”
“好吧,安德烈先生,我的老朋友。不過,作為一個俄羅斯籍的茨岡人,你懂俄羅斯茶道嗎?”
“是俄羅斯籍的羅姆人,費多羅夫斯基先生。”安德烈沒有叫他伯爵,“我們羅姆人對茶道這類東西不感興趣?!?/p>
“你看,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嘛,總還是要講究點禮儀的,所以我還得跟你講講。”他指著桌上的幾樣茶具煞有介事地說,“這些東西我?guī)С鰜硪膊蝗菀?,尤其是這個薩摩瓦爾,煮茶可離不了它?!闭f著,他撥了撥它下面的炭火,等熱氣冒出來,打開底部的水龍頭用一個杯子去接,然后加上一片切好的檸檬皮和一塊糖,再用一把裝飾精美的長柄茶勺調(diào)和了一下,遞給安德烈:“請吧,安德烈先生。可惜的是,眼下我這里沒有香檳,否則這就是一杯道地的俄羅斯香檳茶了。只能將就了?!?/p>
“謝謝。為了不辜負(fù)你這么繁復(fù)的制作工藝,我得嘗嘗?!彼闷饋砗攘艘豢?,咂著味道,“有點苦,也許檸檬在茶里變了味。”
“安德烈先生,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了吧?!辈酎c燃一支雪茄,仍是上次安德烈聞到的那股味道。
“這里荒郊野外,空氣新鮮,比我在馬斯南路臭哄哄的監(jiān)獄里強多了,所以我就溜出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p>
“就為這?”伯爵把打開的雪茄盒子向安德烈示意著,安德烈搖了搖頭,“當(dāng)然還有別的。我想請伯爵跟我一起去巡捕房把事情講清楚,現(xiàn)在聶卡耶夫也死了,這黑鍋不能老讓我一個人背著呀?!?/p>
“原來是這樣。不過事已至此,還講得清楚嗎?”伯爵十分不屑。
“你的意思是不想講清楚?”
“不是已經(jīng)很清楚了嗎?”
“既然清楚,為什么巡捕房還要找你,你又為什么躲在這里?”
“難道我就不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嗎?至于他們要找我,那是他們的事?!?/p>
安德烈霍地站了起來:“你說這話可得問問自己的心。你想讓我背這黑鍋,我可不會饒你?!?/p>
伯爵也站了起來:“那你就來吧。是想決斗嗎?”
“說漏嘴了,先生。決斗是你們貴族的事,你最多就是個流亡的貴族,還干著這么惡心的勾當(dāng)。你已經(jīng)沒這個資格了。不過,如果你真的想打架,那你可得想好了。在羅姆諾夫族,我還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我想,你無非是他們中間的一個?!?/p>
“別太狂了,小子。”
兩人就對上手了。
安德烈精瘦的骨架里蓄滿了體力,但他知道,面對伯爵胖大的身軀也不能硬扛,而要借力打力。兩人繞著小小的茶桌周旋著,伯爵開始發(fā)出輕微的喘氣聲,安德烈好像聽到了進(jìn)攻的信號,猛地一腳踢翻茶桌,躥到伯爵的下盤,伯爵想跳過去,卻不料一個趔趄,這就是安德烈要的效果。安德烈就勢一絆,伯爵的身軀就沉重地向下傾倒了。安德烈跨上去,對準(zhǔn)他的臉就是幾掌,然后說:“你要是現(xiàn)在叫停,改變主意還來得及。”伯爵哼哼著,憋著聲說:“讓我想想。你先走開?!本驮诎驳铝乙恢荒_離開伯爵身體的當(dāng)口,伯爵突然挺起來一掌擊向安德烈的胯下,安德烈猝不及防,疼痛難忍,反而被伯爵壓倒。伯爵粗大的拳頭向安德烈腦門猛擊。他知道,這是一個容易打暈的部位。安德烈強忍疼痛,悄悄抬起腳對準(zhǔn)伯爵的腰部用力一腳反踹,伯爵大叫一聲,橫倒在地。安德烈爬起來,又補了兩腳。伯爵在地上打著滾,嘴里繼續(xù)喊叫著,似乎這樣能減少一些痛苦。安德烈附身問道:“去還是不去?”伯爵不搭理?!叭ゲ蝗??”安德烈狂怒地抽著伯爵的臉。伯爵的嘴角開始滲血。他繼續(xù)在地上翻滾著,那只手突然向皮靴里伸去,然后他手里就有了一把匕首。安德烈一愣,沒想到他還有這招。伯爵爬了起來,揮舞著匕首,安德烈跟他對峙著,慢慢移動腳步。兩人都在尋找時機,一個是出刀,一個要奪刀。
就這樣糾纏了足有將近十分鐘,兩個人都覺得時間停止了。
這時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女聲:“都住手?!?/p>
是納斯塔莉婭。幾天前,她和安德烈偱著薩維奧洛夫跟蹤到這里。對于安德烈的想法,納斯塔莉婭總覺得有點忐忑。她對他說,還得周全一些。但他堅持說,沒時間了。如果他離開那個地方,我們到哪兒去找。她知道無法阻止他了。因為不想被他發(fā)現(xiàn),就在安德烈走后不久,緊跟而去。
兩人都循著聲音扭頭。安德烈低吼了一聲:“你來干什么?”伯爵怔了一下,趁安德烈分神,匕首就對準(zhǔn)安德烈的心臟刺了進(jìn)去。安德烈痛苦地捂著匕首,緩緩倒了下去。納斯塔莉婭趕緊奔過去,見他臉色泛著黑青,是一種恐怖的失去了血色的黑紫。伯爵的臉扭曲著,他的手在發(fā)抖。納斯塔莉婭對著安德烈大喊,“挺住,安德烈。挺住?!彼现纳眢w往外走。但是,伯爵沖了過來,一把抱住了納斯塔莉婭,納斯塔莉婭轉(zhuǎn)過頭對著他的臉就啐了一口。伯爵的臂膀依然一把鐵鉗一樣箍著她。納斯塔莉婭流著淚,突然笑了。她看到了對面的十字架、圣像和圣燈。在這個地方,這個人,竟然還有這些。她感覺得到伯爵的手正在顫抖,喊道:“你這個惡人,竟敢在主的面前行兇?!彼鋈粧昝摮鰜恚瑢驳铝彝ハ衲沁吚H缓笏蛄讼聛?,雙手合十。伯爵的確在發(fā)著抖,這使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奇怪:“不,納斯塔莉婭,他才是惡人。他才是。是他先要殺我的?!彼鋈淮蠼械?,“主啊,憐憫我吧。拯救我吧,”他對著十字架跪了下來。納斯塔莉婭默默祈禱:“主啊,懲罰這個惡人吧?!彼寻驳铝业念^抱在懷里。她知道,他已經(jīng)氣若游絲,回天無力了,但她必須把他帶回去。伯爵站了起來,然后走到桌邊,拿起一瓶伏特加,喝了起來。他必須讓酒精麻醉自己的靈魂。他突然意識到,不能讓納斯塔莉婭帶走安德烈。那是他的罪孽。他提著酒瓶向她走去。納斯塔莉婭看出了他的企圖,心里一驚,只能往后退著,退著。碰倒了身后的蠟燭,跌落在地。接著圣燈也倒了下來。燃燒起來,頃刻就形成一個小火堆。伯爵想去撲救,但是納斯塔莉婭先他一步把掉落在地上的伏特加一腳踢向了火堆,緊接著她弓起身體對著一時無措的伯爵一頭撞了過去,伯爵身上迅速燃燒起來?;鹧嬖跉g快地追著這個胖大身軀的同時壯大了自己。納斯塔莉婭陡然力氣大增,她把安德烈拉到了門口。伯爵帶著一身火躥到門邊,他此時已筋疲力盡。納斯塔莉婭拼盡全力一腳踹開伯爵,竟把他踹開幾米遠(yuǎn)。納斯塔莉婭轉(zhuǎn)身出門,插上門栓。她很快聽到了伯爵的喊聲,漸漸微弱的喊聲。接著聽到了木頭畢剝爆裂的聲響。她手里的那個身體越來越硬,越來越沉重。她把他的手搭在肩上,拖著一步一挪。走出幾十米,回望那間小屋,已是火光沖天。
第二天,人們在已成廢墟的小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蜷縮的焦炭似的尸體。稍后,薩維奧洛夫帶著幾個巡捕到了此地。他在尸體旁蹲下來,臉上的肌肉神經(jīng)質(zhì)地牽動著,誰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十六
喬巴爾為安德烈穿上最好的衣服和一雙新鞋,放在靠近自家的一個帳篷里,然后入殮。他的胸口上放著一把帶草的泥土,身體兩側(cè)放著小刀,兩綹馬鬃,一件紅色衣服和五坨大蒜。親友們依照親疏順序,依次向棺材里放入金銀幣做成的護身符,或直接把金銀幣放進(jìn)去。也有人放入餐具、樂器、煙斗和珠寶。他們相信,安德烈在另一個世界用得上這些。
納斯塔莉婭哭到后來,連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她知道這個被她叫作哥哥的男人心里藏著一種不一樣的情感。這個男人深沉得執(zhí)拗、可怕,她不敢去觸碰這份情感。此刻,她忽然明白:禁忌,一個多么可怕的字眼。
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中,棺蓋合上了。然后裝上大篷車,去郊外的墓地。一路上誰都不愿說話。除了大篷車的馬蹄聲,一切都顯得異常安靜。
車到墓地,令人驚奇的一幕發(fā)生了。那匹馬竟然歪著身體倒了下去,它的胸腔劇烈起伏著,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喬巴爾趕快跑過去,一遍遍地捋著它的鬃毛,翻著它的眼睛,馬盡力睜開眼看著喬巴爾,四目相對,它的眼簾無力地垂下了,分明有淚珠在長長的棕色睫毛上滾動。喬巴爾明白了。他輕撫著它,好像在說,我知道,你要跟你的主人一起走。一起走。
棺材被抬出篷車,放入墓地。挨近的地方再挖出一塊,放入跟了安德烈多年的那匹馬。送葬的族人開始準(zhǔn)備封閉墓穴。
納斯塔莉婭突然尖叫了一聲,一直盯著棺材的喬巴爾轉(zhuǎn)過臉來對她看了一眼,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納斯塔莉婭做了個手勢,示意族人停下來。
幾分鐘之后,一輛奧斯汀出現(xiàn)在百米開外。納斯塔莉婭雙手捂住嘴,然后遮住了整個臉,人們看到,淚水從她的指縫里淌了出來。
從奧斯汀里走出來的正是陳惟迪。他神色肅穆地向還未封閉的墓穴走去,深深鞠了三個躬,回轉(zhuǎn)身對喬巴爾和納斯塔莉婭說:“我去你們那里找你,才知道。所以特地過來向他告別,雖然我們只見過一次面。請你們節(jié)哀?!?/p>
納斯塔莉婭已經(jīng)泣不成聲,喬巴爾說:“真是太感謝你了,陳先生。你如此重情重義,一定會有好運的?!?/p>
族人開始在墳?zāi)沟闹車鷶[上石頭,種上帶刺的小灌木。
喬巴爾親自點燃大篷車,凡與安德烈有關(guān)的器物全都燃燒起來,那些未被燃盡的瓷器、銅飾和廚具都用錘子猛擊,直至成為碎片。灰燼撒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碎片被埋入地下。
風(fēng)中余燼飄浮,混雜著濃重的煙味,嗚咽和憂憤。
忽然飛來一個鴿群,呼嘯而過。
天空和大地相連,蒼茫浩淼。納斯塔莉婭抬起頭,喃喃自語:紅瞳的死神不期而至,黑色的月亮隕落天空,憤怒的火焰將你化為灰燼。
喬巴爾突然放開嗓門,聲音中含著抱怨:“納斯塔莉婭,我記得前幾天你說過這話,你真的料到安德烈會死嗎?為什么不去阻止他,???”
納斯塔莉婭一任淚水在臉上洶涌。她只能在心里狠狠地責(zé)罵自己。
云幔低垂,空中陡然響起一陣悶悶的雷聲。喬巴爾想起來,當(dāng)年他們來到這個城市時,正是這個季節(jié)。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和他的族人在他的低音提琴陪伴下快活了一個晚上。而現(xiàn)在,他卻失去了兒子。他仰天凝望,長久嘆息:“可憐的安德烈,你離我而去了,叫我怎么活下去呀?”他痛苦地抱著頭,蹲了下來。
他的身后忽然出現(xiàn)一個蒼老的聲音:“族主,世上萬物皆有靈魂,就讓這靈魂安靜地走吧。即使翅膀被縛,我們還將舞蹈。黑圣女薩拉永遠(yuǎn)不會拋棄我們?!?/p>
納斯塔莉婭一看,是玩塔羅牌的老婦人。她手里托著一個小水晶球,她的目光居然與水晶球一樣純澈透明。老婦人又對納斯塔莉婭說:“姑娘,前面的路很長,我們還得繼續(xù)走下去。我們的新皇帝米契爾二世即位了,此刻,他正在波蘭接受大臣的朝拜。不久的將來,我們就將見到這位偉大的君主?!?/p>
納斯塔莉婭的眼睛隨著老婦人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烏云和雷聲正合謀著一場暴雨。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進(jìn)入租界。法租界的繁榮被肅殺替代。
又是一個冬日的傍晚。當(dāng)然是一個極其短促的傍晚。
只有高冠粗寬的梧桐在寒風(fēng)中一貫的沉靜和隨意。它不修邊幅,不事張揚,在這個溫潤和寒濕交替的地方活得非常愜意。雖然在這個季節(jié)里樹皮干燥起裂,雖然葉子泛黃掉落,但它的本真不容置疑。
陳惟迪將赴美國深造作曲。臨走前他問納斯塔莉婭:“你能跟我一起走嗎?”
納斯塔莉婭的嗓子恢復(fù)了往日的清亮:“不行,我必須一直陪伴我的父親。再說,我可不敢違反我們的族規(guī)?!?/p>
陳惟迪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你別忘了,你已經(jīng)違規(guī)過一次了?!?/p>
納斯塔莉婭變戲法一樣掏出一只水晶球,對著它吹了口氣,說道:“每個禁忌中都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把水晶球塞到陳惟迪手里,“記住我的話。當(dāng)你心智混亂的時候,就把它拿出來,它會給你指路。那個時候,它就是你的月亮?!彼橇怂幌拢劦搅四枪蔁熑~的味道。他也吻了她,說:“這股味道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了。”
納斯塔莉婭說:“我們在這里也呆不了幾天了。也許某一天,你會在美國看到我?!?/p>
“那是多么地遙遙無期啊。”
“不,只要你想著我,我想著你,我們就會天天相會的。你不信,水晶球會告訴你這是真的?!?/p>
陳惟迪聽得有點混沌。他把水晶球攥得更緊了,感受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期待它賦予神秘的能量。
低音提琴又奏起了《茉莉花》。喬巴爾連續(xù)拉了兩次。一首中國民歌,在他的琴弦之下,清婉波漾,悠揚纏綿之間盡是流連。納斯塔莉婭翩翩起舞,她的舞步變得舒緩曼妙,姿態(tài)纖柔,與先前的奔放和熱烈完全是另一種風(fēng)情。那曲調(diào)那舞姿,使陳惟迪眼睛里漸漸潮濕起來。
他的心已經(jīng)隨著《茉莉花》回到了他與這個流浪家族之間不算太長的往事。
陳惟迪正在出神,喬巴爾雙手托著低音提琴對他說:“陳先生,這把琴就留給你了,按中國人的話說,她會保佑你的?!边@太出乎陳惟迪意料了。音樂是吉普賽人的生命,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他們帶著音樂流浪,音樂使他們獲得了流浪下去的勇氣。他們承受著世人的唾棄,生活在社會底層,但即使遇到再大的險阻,即使面臨死亡,他們都不會丟棄朝夕相伴的樂器。琴弦是他們對生命渴望的訴說,對自由的追求。他怎么能夠接受這把帶著羅姆諾夫家族足跡的低音提琴呢?
喬巴爾看出了他的猶豫,說:“陳先生,我老了,不知道走到哪一天突然走不下去了。你是愛好音樂的人,也是守護音樂的人,還是我們的知己,這把琴放在你這里也許是不錯的歸宿。當(dāng)將來哪一天,如果我,或者納斯塔莉婭有幸再回到上海,再看見這把琴,它一定會帶給我們新的欣喜。請接受我的誠意吧,陳先生?!?/p>
陳惟迪的眼睛紅了,他雙手把琴接過來,對喬巴爾說:“喬巴爾先生,請您放心,只要我在一天,你們就一定能再見到這把琴。謝謝了?!?/p>
陳卿達(dá)辭去了橫濱正金銀行買辦。但是安吉拉也歇業(yè)了,那里成了日軍的一個駐地。
喬巴爾帶著他的族人離開了上海。
陳惟迪帶著低音提琴去了美國。在它的陪伴下,他的吉普賽系列作品相繼問世。他也結(jié)識了一些在美國生活的吉普賽人,他把自己的作品交給他們演奏,發(fā)現(xiàn)他們隨意加入的旋律使他的樂曲充滿了繽紛和艷麗,就像吉普賽婦女穿著的那種色塊對比強烈的裙子。一種純真又帶著靈異和魅惑的韻律,傳遞著他們對生活的熱望和困惑。
很長一段時間里,陳惟迪的作品被當(dāng)?shù)丶召悩逢犜诟鞣N場合演奏著,為此他深感榮幸。他的吉普賽主題系列作品日趨精湛,自成一格,屢屢斬獲國際大獎。一九五○年代末,他回到了上海。將近二十年過去了,納斯塔莉婭仍然杳無音訊。陳惟迪常常捧著水晶球,像是捧著一個地球儀,想象著她在地球的某一個地方,默默祈求她平安幸福。有時他會拉起低音提琴,訴說對她的思念。一個人的時候,他會癡癡地遙想當(dāng)年納斯塔莉婭說的那句印地語,因為至今他還不知道它的謎底:
十月的輕風(fēng)吹過來愛的味道,圍繞在你的周圍。白熊伸出巨掌,把藍(lán)天遮住,漫長的夜來臨了……
(全文完)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