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悠燕
你不知道的事(五題)
趙悠燕
海生原先是一艘船上的輪機長,有一年,他們的船行駛在海洋上,看見前面浮過來一個東西,海生用竹篙撩近一看,是具泡漲的死尸。船長說,那是寶貝,是遇難的兄弟,我們把他帶回家葬了吧。
于是,船員們把死尸綁了拖在船后,上岸后,把他葬在山坡上。因為是無名死尸,豎的牌子上沒有名字,只刻著撈上來的年月日。
也不知道是不是報恩的關(guān)系,那以后,海生那艘原先收成平平的漁船突然每汛都撈上大網(wǎng)頭,沒幾年,成了村里的帶頭船。
海生老了,不再下海捕魚,兒子在城里工作,孫子也上了初中,似乎一下子沒他的什么事了??障聛淼暮I刻煸诖謇镛D(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那天,海生背著手逛到了村頭的山上,從山上望下去,渺茫的大海無邊無際。突然,海生看見海灘邊飄過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憑感覺,海生知道是什么了,他在山上折了根竹篙子,快步走下山去。
果然是一具死尸,身子腫脹得變了形,半邊腦殼大概被海浪撞掉了,可怕得瘆人。海生找了個麻袋,鋪在肩上,背上死尸朝山上爬去。
那原先葬無名死尸的山上已密密麻麻葬了十幾具死尸,村里人管這里叫“義冢地”,有膽小的不敢朝這兒走,說野鬼欺生,也有人說他們?nèi)苛舜謇锶瞬挪恢劣谒罒o葬身之地,感恩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捉弄村里人。
海生找來鐵鏟和舊被單,在山上挖了個坑,把裹了被單的死尸放入坑內(nèi),雙手合十,說了些安息之類的話,然后把坑填上土,踩結(jié)實了,又從附近折了些樹枝,采了野花,做成一個花圈安放在墳頭上。
老婆子女看海生一有空就去海邊轉(zhuǎn)悠,說他不會享清福,偏去干這種沒人干的活。海生說一個人死于海難已經(jīng)蠻可憐了,連葬身之地都沒有更加不幸,我就算做些好事積點陰德吧。
這以后,海生又撈上來過幾具尸體,都葬在了義冢地。清明節(jié),他買了酒和水果去墓地,點上香和蠟燭,祈禱他們早日超生投胎去。
這天,村里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外地人,說是找海生。原來他們聽說前幾天有個叫海生的人撈上來一個年齡六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們想是不是自己失蹤多日的父親?
海生就帶他們?nèi)チ四沟?,打開來確認后,幫著把死尸裝入棺材運上船只,那一男一女拿出錢要謝海生,海生無論如何都不肯收,直到看著那艘船開出老遠,海生才怏怏地回了家。
那以后,也不知咋回事,海生再也沒了撈尸的勁頭,人一下子蔫了許多,不久生了病,臥床不起。
子女把他送入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來檢查去,也查不出什么毛病,說大概是心病吧。
但海生啥也不肯說,只是經(jīng)常做噩夢,半夜驚叫著醒來,怎么也睡不著了,一直坐到天亮,白天則昏昏沉沉地睡著,夜半又是如此。這樣晨昏顛倒,不久人瘦得脫了形,奄奄一息了。
臨死前,海生把老婆一個人叫到床前,說出了心中秘密:那天他撈上來死尸后,在埋葬途中發(fā)現(xiàn)死尸腰上綁著一個油紙包,打開來竟然是一沓嶄新的人民幣,總共一萬元。因為油布包著一點也沒被海水浸濕,一念之差,海生竟把錢留下了。
可是,悔不該啊,海生說,那倆子女來的時候自己還可以把錢交還,可他猶豫了,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永遠失去了機會。
這病是懲罰我來著,我太貪心了啊。你說,我們家不愁吃不愁穿,我貪這一萬塊錢干什么。雖然這事你們都不知道,可我的良心知道哇。
海生在痛悔中離了世。
后來,海生老婆拿這一萬塊錢給那些葬在義冢地的無主尸做法事超度,每年清明節(jié),她總是一個人拎著供品和香燭到墓前去祭奠。
海灘邊。男孩蹲在地上,用手使勁地把周圍的沙子聚集起來,他的面前已經(jīng)有了一個成形的沙堡,他想再建一座橋梁。
中午的陽光漸漸強烈起來,蔚藍的海水和天空渾然一體,似乎把地平線吞噬掉了。男孩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他想找個人分享。
不遠處,一個男人坐在遮陽傘底下,從早上起他就坐在那兒。男孩偷偷地觀察過他一陣,他不是在看書就是坐著發(fā)呆。
現(xiàn)在,男孩走到他身邊。他仰靠在椅子上,用書遮著臉。男孩看了他一會,確定他沒有睡著。因為睡著的人呼吸是均勻的,而男人,他寬闊的胸膛起伏不定。
果然,男人掀開臉上的書,看著男孩:“想跟我說什么嗎?”
“大家都在游泳散步,你為什么一直坐在這兒?”
“我覺得這樣更舒服,有什么不對嗎?”
“可是,如果你到海邊來不游泳不散步也不曬太陽,那在家里豈不更好,大海對你有什么意義呢?”
“大海對我有什么意義呢?”男人重復了一下男孩的話,似乎在思考。
“嗯,你說得挺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媽媽叫我侃侃,老師叫我周瑞侃,同學們叫我侃子。隨你怎么叫?!?/p>
男人笑了,“侃侃。哦,你果然很會說話。這名字好,我就叫你侃侃好了?!?/p>
“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現(xiàn)在該你告訴我了,你為什么不喜歡游泳?”
“我喜歡游泳,我也喜歡大海。我覺得在大海里比在陸地上有趣多了?!?/p>
“我知道大海里有很多魚,我們吃的魚爸爸告訴我都是從海里捕上來的??晌覐膩頉]有看見過一條真正在大海里游泳的魚。”
“說說看,你知道多少種魚?”
“帶魚、鯧魚、鮸魚、小黃魚、鰻魚、青占魚,還有那個身子扁扁的叫什么來著?”
“你說的是舌鰨吧?!?/p>
“是啊,媽媽帶我去菜場又認識了幾種魚。那個身子肥壯圓潤里面有很多墨汁的叫烏賊,銀白色滑溜溜像人的鼻涕的叫蝦潺,黑色的長得很難看的叫花魚。”
“不錯,你知道的還挺多?!?/p>
“大海里是什么樣的呢,是不是還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魚?”
“當然,有海馬、海牛、海豹、???、海星,還有魷魚、章魚……”
“章魚我知道,我從書里看到過。它的身體滑溜溜的,有很多觸角,像鞭子一樣,張牙舞爪,嗯,我不喜歡章魚,它看起來像個小霸王?!?/p>
男人點點頭,他似乎很贊許男孩的比喻,“說得很好,這個寫到作文里,肯定會受到老師的表揚?!?/p>
男孩的臉皺了起來,“可是,我的作文從來沒有得到過優(yōu)。我不知道寫什么,老師說起碼要寫滿一頁??墒?,我寫到半頁就結(jié)束了?!?/p>
“這個,”男人說,“你剛才不是問我海是什么樣子的嗎?它很美很亮,沙質(zhì)的海底布滿了小塊的礁石,它們經(jīng)過不知道多少年的海水侵蝕,變得光禿禿的。在礁石的每一處褶縫里,或是在望不到盡頭的水流間,突然會出現(xiàn)一條或好幾條大魚,它們在那兒自在地游來游去?!?/p>
“噢,我以為海底很黑很可怕呢?!?/p>
“你看,今天天氣這么好,太陽的光芒會一直到達海底下,那兒有很多魚群像隊伍似的排著隊筆直地疾行,然后又像約好似的一齊來個直角轉(zhuǎn)彎?!?/p>
男孩貼著男人坐下來,雙手托著下巴入神地聽著,“那多壯觀呢?!彼哪樕巷@出神往。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呢,你在大海里捕過魚嗎?”
“當然。春天的時候,你會聽到海洋里咕咕咕的叫聲,那是大黃魚在產(chǎn)卵;夏天是墨魚汛,就是你說的烏賊。到了秋天有海蜇汛,不過,菊黃蟹肥,梭子蟹旺發(fā),你看海邊那些船上高高堆著的蟹籠吧,就是捕梭子蟹的。冬天是帶魚汛,我記得有首歌是這么唱的——帶魚鮮,帶魚亮,條條帶魚锃骨亮?!?/p>
男孩“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什么叫锃骨亮?。俊?/p>
“就是帶魚很新鮮看起來很亮啊?!?/p>
“大??膳聠??大人們說,大海里也會死人哦?!蹦泻⒂行鷳n地看了看海面,那兒,有很多著五顏六色游泳衣的人浮在海面上。
“它像一個人,有時脾氣好有時脾氣壞。好的時候風平浪靜,看起來溫順美麗極了。可是一旦發(fā)起脾氣來,浪高潮涌,就會發(fā)生船毀人亡的事情?!?/p>
男人的話似乎觸動了男孩,他們突然間都不說話了,久久地注視著遠方的海岸。男人想起那個浪急風高的黑夜,他的十幾個船員頃刻間全都消失在冰冷的大海里,只有他,艱難地活了下來。
“侃侃!侃侃!”
“哎!”男孩大聲應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問男人,“我爸爸媽媽在叫我了,你不去看一下我堆的城堡嗎?”
男人說:“我一直在注意你,你堆的城堡威風漂亮極了?!?/p>
男孩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這么遠,你怎么看得見?哦,你有望遠鏡?!?/p>
男孩恍然大悟地說了一聲,跑遠了。
男人看著男孩跟著他的父母漸漸走遠,直到縮成一個點,然后,掀開蓋在腿上的毯子,他的左腿膝蓋下空蕩蕩的。他拿起椅子下的拐杖,一瘸一拐離開了海灘。
那座墳墓就夾在房屋和菜地之間的路邊,房屋低矮,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在周圍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樓房中顯得有些落魄。菜地前有個河塘,幾只鴨子在上面自在地游來游去。
村長指了指,說,喏,那就是。
蕭溪想,若不是村長指點,打死她也不相信這兒竟然有一座墳墓,人們在墳墓周圍生活種地,似乎也習慣了。
村長說,原先她兒子捕魚,后來柴油漲價,海里的魚又越來越少,有時出海一趟連柴油錢都虧進去了,所以去了城里打工,再后來到鎮(zhèn)里承包了一家漁家樂,生意還不錯,買了房子、汽車。前年來村里接他老娘,可她死活不肯去。
她老伴呢?蕭溪問。
吵吵嚷嚷了這么多年,早她先去管山了。
管山?蕭溪不解。
村長笑了笑,我們這兒把老死叫管山。人最終不是都要被埋到山上去嘛?
蕭溪想,也是,自己的老婆老是惦念著別的男人,兩人能不天天吵嗎?這男人這一輩子過得也不開心。
從木屋里走出一個穿著月白色布衣的老太,蕭溪想,這就是了。
老太一頭白發(fā)間夾雜著幾縷青絲,面容白凈,雖然滿臉皺紋,但眉宇清爽,身板看起來利落硬朗。
村長喊,志強媽,這是城里來的蕭記者,來看看你。
老太對蕭溪綻開一個笑容,說,請屋里坐吧。
蕭溪見里面收拾得干凈,家具、床柜還是幾十年前的老樣,想:兒子有錢,怎不給娘修繕修繕屋子,添幾樣好的東西。
老太見蕭溪打量,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我住慣了,幾十年前他到我家時就是這樣。
村長說,志強要給他媽蓋新房子,她硬是不肯,怕到時他找不著這兒了。
蕭溪不知道怎么開口,來之前她已跟村長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可是,面對著這樣一個守了幾十年孤墳的老人,自己該怎么說才能讓她接受。
這個,張阿姨,我是蕭敬化的女兒。
老太癡癡地看了她一會兒,喃喃地說,像,真是太像了。怪不得我一見到你,總感覺在哪兒見過。
老太從櫥柜里掏出一個梳妝盒,打開來,里面是一張泛了黃的黑白照片,她把它拿在手里看了一會,交給蕭溪。
蕭溪看著照片上那個眉清目秀的男人,想:難怪老太這么癡情,在今天看來,年輕時的父親也絕對是個大帥哥。
蕭溪把照片還給老太,看著老太臉上少女般的紅暈,想,該不該把真相撕開?但是,她是受了父親的委托來的,這是他臨終前的遺囑,她不敢違背。
蕭溪慢慢地打開一個盒子,里面是一只精致的瓷瓶。我父親上星期過世了,這是他的一部分骨灰,托我交給您。
老太吃驚地瞇起眼,這怎么可能,他早不是死了嗎?那年,他們漁場工作組的同志告訴我,說他隨漁民下漁場,半路上船遇風暴翻沉了,整船人都沒找著。
蕭溪低下頭,說,這是父親一輩子的遺憾,他跟組織說他愛上了一個漁村姑娘,想離婚另娶??山M織上要他注意政治影響,因為正提拔他當副局長,不能就這樣毀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何況,那時我才滿月。
所以,他叫人寫信告訴我他死了,是想叫我死了這條心。老太看著照片上的男人,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打消我的念想了,可我哭了多長日子啊,連死的心都有了。后來,我家里人硬給我說了一門親事,我說要我嫁可以,但我要一輩子守著這座墳。你的尸骨撈不回來了,可你的幾樣東西在墳里,我相信你的魂還會來這兒。
第二天,村長帶著幾個村里人拿著鋤頭來了。蕭溪看老太跪在墳邊,燒著一沓沓的紙錢,她灰白的頭發(fā)被風吹亂了,揚起的紙灰裊裊地飄散在空中。蕭溪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落了下來。
木板已經(jīng)爛了,那幾件衣物也變得如紙般脆弱,蕭溪恭恭敬敬地把瓷瓶放入墓中,想著父親的話:我知道她在那邊守了三十多年的空墳,她不知道我還活著,這次,我真的要死了,你就把我的一半骨灰給她吧。這樣我在那邊,心也踏實了。
老太說,蕭敬化,我懂你的意思,等我也走了,就把一半骨灰跟你葬在一起??墒?,你有沒有問過我,我愿意嗎?
蕭溪想跟老太說,其實父親后來想來找她的,可強勢的母親一直不同意,這件事成了父親的終身遺憾。老太這樣說是可以理解的,也許她和父親太在意自己的感受,父親想償還自己的情債,而自己只是為了了卻父親的遺愿。
閨女,你拿回去吧,我再也不想守墳了,我要到鎮(zhèn)上的兒子家去享享福。
蕭溪是事后才知道的,她離開村莊的第三天,老太就去世了,兒子把她和自己的父親葬在一起。
阿鵬低著頭,匆匆走過曬谷場邊。那里,七八個漁嫂正在做篷布,看見阿鵬,志海婆娘放下手中的針線喊,阿鵬,走得這么快,去相親??!
沒有呢。阿鵬紅了臉,逃也似的跑了。
瞧這小子,還臉紅,這么嫩勢,以后怎么架得住媳婦!
幾個女人嘰嘰呱呱地大笑起來。
阿鵬去碼頭邊看爹他們造的新船。爹說新船新水,讓阿鵬隨他一起出海。阿鵬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爹說漁家人祖祖輩輩都是吃這碗飯的,阿鵬也不例外。
新船已經(jīng)造好了,大木師傅還在做最后的工序,阿鵬爹和幾個漁民在做幫手??匆姲Ⅸi,爹喊,阿鵬,過來,瞧瞧這新船,如何?
阿鵬跳上船,東看看,西摸摸,覺得稀奇。他覺得這船就像一條龍,船頭像龍頭,船尾像龍尾,還有那掛在船頭外的鐵錨,多像龍的爪子。
明天去烤帆,你也去,好幫個忙。爹說。
第二天,阿鵬走到曬谷場邊,看漁嫂縫好的篷帆。頭幾天,他看到過爹買來一匹厚實的斜紋白布,經(jīng)過幾個漁嫂的飛針走線,鑲邊縫筋,帆布邊緣和中央每隔一米處都被扎上了手指般大小的麻繩。現(xiàn)在看起來,這篷帆又結(jié)實又氣魄。
阿鵬和幾個漁民扛起篷帆,走到山腳下。那兒,已有人架好了鍋,幾個人正往灶里添柴禾。他們把篷帆投進大鍋里,爹說那叫烤道鍋,難聞的腥味熏得阿鵬連打了幾個噴嚏,果然,過了一袋煙的功夫,鍋里冒起紫醬色的泡泡,白色的篷帆漸漸變成了紫醬色。
阿爹說,等烤帆結(jié)束晾干,最后還要給帆涂上一層厚厚的桐油防腐,這樣帆才牢靠。
新船下水的那天,碼頭邊熱鬧極了,人們都來觀看。船頭披上了紅綢,船身掛上了彩帶,船尾貼上了“海不揚波”的橫幅。爹和漁民們在船上恭恭敬敬地用全鴨、全豬、饅頭等物品供奉菩薩,祈禱生產(chǎn)平安順利,獲得豐收。
在噼哩啪啦的鞭炮聲中,船離碼頭。阿鵬站在船上,想:阿爹他們?yōu)榱嗽爝@艘船,幾乎借遍了全村人的錢,這趟出海希望海龍王推倒樁,多捕魚多賣錢,自己呢,沒別的要求,手上能有只手表戴就好了。
大海像一面泥黃色的綢布,微微漾著柔和的波浪?;镉嫼?,老大,今天是順風啊,好兆頭!
爹也開心地笑了,說,順風加鑲邊,船行快似箭。阿鵬,你去學搖櫓。
搖櫓的伙計邊示范邊對阿鵬說,我們這木帆船航行要靠風吹,潮推,搖櫓。今天咱們運氣好是順風,遇到無風逆潮,你爹要翻來覆去扯篷,我要拼了命的搖櫓。哎喲,手臂酸不說,腰累得都像斷了似的。
阿鵬也像初下船的伙計那樣,第一步先給大伙燒飯。伙艙里只有一臺泥灶兩只鍋,一個燒飯,一個炒菜。他燒完飯菜,才發(fā)覺碗沒處放。爹說,你以為這是在家里啊,漁民屎拉大海洋,在這里,什么都沒得講究的。端過飯菜,蹲在艙板上就吃起來。
忙了大半夜,阿鵬才回艙室睡覺。所謂床,只是幾塊木板拼成,寬度不到兩尺,一睡下,才發(fā)覺全身酸痛。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被爹吼醒,他爬起來,腦子還混沌著,走路踉踉蹌蹌。爹踢了他一腳,罵道,不要命啦!醒著點,看看大伙在做什么?
阿鵬看見幾個漁民正抓著艙板車架上插的木棍,大聲吼著挨著車架轉(zhuǎn),原來是起網(wǎng)的時間到了。他看見漁網(wǎng)的網(wǎng)繩慢慢地被絞上來,撒在海里的網(wǎng)慢慢地浮出水面。
哇,大網(wǎng)頭啊!漁民們齊喊了一聲,拼命拉網(wǎng),阿鵬湊上前也奮力地跟著去拉網(wǎng),漁民們一邊拉一邊大聲吼著號子。阿鵬聽了一會,覺得有趣,身上的血液仿佛沸騰起來,他情不自禁地跟著吼唱:嗨啦嗬喲,嗨嗨喲……杯口粗的鋼繩撕扯著他的虎口,他的身子因為用力而斜彎在艙板上打著橫溜。
新鮮嶄亮的魚被倒進了船艙,漁民們大著嗓門興奮地說著話,爹和大伙兒已有好幾夜沒有合過眼了。網(wǎng)又撒下去了,阿鵬瞅著黑幽幽的海面,默默祈禱著,但愿下次仍是一個大網(wǎng)頭……
李艾林一直不明白,這個叫岱山的地方為何不是山區(qū)而是海島,因為當他想著坐火車還是汽車去岱山時,黃曉珊寫信告訴他,岱山是海島,是要坐船的。
后來,李艾林好幾次追問黃曉珊,既然是海島,為何偏要取個山的名字,就像你明明是個男的,非要取個叫別人搞不清性別的名字,氣得黃曉珊差點跟他翻臉。
李艾林從北方一座城市昏天黑地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到達上海,他覺得南方人取名就是怪,原以為上海是個四面環(huán)海的島嶼,然而跟他想象中差遠了,這是座光怪陸離的城市,除了一個黃浦江,哪點跟有湯湯之水的海有關(guān)聯(lián)了。
在售票處,李艾林又問了一遍,才確定去岱山真的要坐船。他從來沒有坐過船,當他走進充滿煙味、食物味、鐵板的銹味和充斥著他聽不懂的方言的五等艙時,他有點后悔這趟旅行了。
黃曉珊是他的筆友,這個名字讓他心中充滿美好想象,陽光、聰慧、美麗,所以,他樂此不疲地給黃曉珊寫信,往往,黃曉珊的回信還沒到,他的第二封信又寄出去了。
直到后來,李艾林才搞清楚黃曉珊是個男的,他想自己幸好沒向黃曉珊示愛,否則,豈不讓對方笑掉大牙。
當黃曉珊向他發(fā)出邀請時,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李艾林懷著好奇和興奮的心情走向這個叫岱山的地方。
船開了不多一會兒,李艾林開始感覺頭暈、腹脹、惡心,后來熬不住嘔吐起來,他以為自己得了什么病。
“哎呦,你暈船了呀。”一個中年女子用洋涇浜的普通話讓他知道暈船的新詞兒。
女子給他倒了杯水,安慰他:“沒事沒事,吐出會爽快些,睡覺吧,睡著了就不會難受?!?/p>
但李艾林哪里睡得著,這種翻江倒海的滋味讓他體驗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覺,他是徹徹底底地后悔了,假如船會倒開,他立馬跳上碼頭回自己的家。
李艾林不知道自己暈暈乎乎啥時睡過去的,后來,他被“咚咚咚”的腳步聲和船艙里的說話聲吵醒,那女子看他醒了,說:“岱山到了?!?/p>
這就到了,李艾林走出船艙,一股清新咸澀的海風迎面撲來,讓他的神智為之一爽,天還未大亮,他看見茫茫大海四面皆是水,他問旁邊的人:“岱山在哪里?”
那個人用手指了指前面,李艾林看見隱隱綽綽的房子,碼頭邊泊著的船和星星點點的燈。
上了碼頭,李艾林一眼便看見一個人高舉著寫有“李艾林”三個字的牌子,張望著往通道而來的旅客。
李艾林沒想到黃曉珊長得五大三粗,跟他的名字一點也對不上號,不過,他的熱情直爽一下子感染了他。
李艾林說:“岱山岱山總有一座山吧,否則怎么會叫岱山?”
黃曉珊說:“我問過我爸了,他說我們祖先原是來自大陸,到了這兒,習慣性地把島嶼叫做山。岱山叫山的地方還多著呢。衢山、漁山、官山、秀山、大峧山,別以為那些地方是山區(qū),其實都是些懸水島嶼呢。哎,你不說,我也想不到我們這兒叫山的地方還這么多?!?/p>
黃曉珊的父親是個漁民,李艾林去的那天他的船剛剛攏洋,于是李艾林吃到了各種各樣的海鮮,除了腌漬的螃蟹他拒絕吃外,其他海鮮吃得不亦樂乎。
李艾林很好奇黃曉珊父親的職業(yè),不停地纏著他講海上的故事,他不能理解一群男人在渺渺茫茫的海洋上能夠工作生活幾十天,而且還住在這么逼仄、臟陋的船艙,干這么辛苦枯燥的活。
“你們不暈船嗎?”李艾林想到自己坐船的經(jīng)歷還心有余悸。
黃曉珊父親告訴他,自己十五歲上船當伙計,第一趟出海把膽汁都吐出來了,什么都不想吃,但吐完了還得撐著給大伙去燒飯。
當李艾林知道黃曉珊的爺爺、舅舅和伯伯都因為海難事故在海上喪生時,他驚訝地說:“既然做漁民這么危險,你為什么還要去捕魚?”
黃曉珊父親說:“我們海島人靠海吃海,這是我們的命?!?/p>
李艾林說:“換作我,打死也不去。”
黃曉珊父親笑著問:“你姥姥姥爺他們都還在嗎?”
“死了,怎么問這個?”
“他們死在哪兒呢?”
“當然在家里,床上?!?/p>
“哦,既然知道家里床上會死人,為什么還要到那去,換作我,打死也不去。”
黃曉珊父親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完,看見李艾林和黃曉珊笑成一團,自己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