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倩
鮮花一樣的女兒
◎若 倩
當初她在收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前,遲遲不肯買房,是擔心我另有其他未知的地方要用到錢。而她一定要付全款,是為了不把生活的負擔留給我。
從北京回來,父親辭掉了工廠的工作,在朋友的介紹下,去上海一間機械廠做鉗工。聽說,父親是那間機械廠的骨干鉗工,工資比原來翻了三倍。
母親帶著我在幼兒園旁邊租了一間小屋子,我再也不能和伙伴們一起跳皮筋、一起玩過家家了。她買回了大堆的注音童話書,我只能自己按拼音讀故事,她則在巷子口支起一個小小的包子攤。
我生病了,父母賣房子給我動手術。
母親經(jīng)常給北京的主治大夫打兩元錢一分鐘的長途,一驚一乍,一點瑣事就會折騰得翻了天,我懷疑她到底會不會照顧手術恢復期的我。
她將大夫的每句話奉若圣旨,對我草木皆兵。大夫說要防感染,她就仿佛染上了潔癖,有時太困,等她回來我已經(jīng)倒在床上睡著了,她會將我拖起來,像瘋子一樣大聲責罵我,我在她的罵聲中揉著眼睛,搖搖晃晃去洗澡。
同班的小玲送我一只可愛的小兔子,當我抱著心愛的小兔子興高采烈地回到家時,她卻將我攔在外邊,因為大夫說要保持居住環(huán)境的干凈。我固執(zhí)地不肯放下小兔子,站在門外和她僵持很久,她終于讓步允許我養(yǎng),但只能放在門外,我拿小時候穿過的棉襖給兔子在門外鋪好了窩才戀戀不舍地進屋。第二天,當我拿著千辛萬苦才弄來的青草回家時,小兔子不見了,被她送給了別人。我氣極了,跑到巷子口朝她喊:“我下輩子再也不做你的女兒!”
她不理我,照樣用鷹一樣的眼神搜尋著來往的顧客,吆喝著她的包子。我無可奈何地站在一邊看她,她的頭發(fā)像枯草一樣,滿手的面粉,再圍個俗不可耐的花圍裙,這么俗的女人,居然是我的母親!
我上小學時,她又將出租屋轉移到我的學校邊上,還是賣包子。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見到她的攤子前圍了一圈人,她叉著腰,唾沫飛濺和人吵架,有時因為別人少給了她一毛錢,有時因為有人偷了她的包子。
她是因為打工才來到這個城市的,除了我,她沒有任何親人。翻看她的手機短信后,我問:“爸爸怎么了?”她不答,過了一會兒,低頭說:“從明天開始,我們晚上炸麻花?!?/p>
父親失業(yè)了,正在上海找另一份工作。我想起她的兇悍與俗氣,郁郁地說:“瞧你的樣子,他就算沒了工作也不想回來和你一起賣包子?!?/p>
說歸說,小小的我終究還是心疼她,想盡力為她分擔生活的重擔。第一次強迫自己爬起來,睡眼惺忪地走到她身邊,奪過她的扇子,往爐膛里使勁扇風。她摟了摟我的肩,眼角有淚光。她是愛我的,只是她從不曾說出,也許她還沒有對我表達愛的習慣。
那段日子,我每晚臨睡前都見她在炸麻花,早晨醒時,她正在蒸包子,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揉好的面,在我的記憶中,她不用睡覺。
十幾歲時,我知道了賣包子的卑微,找盡借口不肯幫她吆喝包子。
她在校門口買了一大堆的資料,將后面的參考答案撕下來,一邊遞過來一邊說:“別小瞧你媽,你媽雖然書讀得少,但這點知識媽懂,你給我好好做作業(yè),回來我要檢查。”我不得不認真完成她布置的作業(yè),因為雖然她不懂,但她會一絲不茍地核對參考答案。
學校開始組織盼望已久的軍訓,我對她說:“我一定要去!”
她說:“不行,錢是留著買房子的?!?/p>
我生氣地在大街上朝她吼:“在你的心中,女兒比不上房子!”
看著同學們都在商量著軍訓時帶什么零食,我心急如焚。我恨她,別人家的孩子還在甜美的夢鄉(xiāng)時,我起床幫她扇爐子;同學們吃水果的時候,她扔給我?guī)讉€西紅柿;人家的孩子在挑剔飯菜的時候,我已經(jīng)自己做飯,并給她送飯了。
每逢學校放假,我都得幫她炸麻花,爐火很旺,烤得我口干舌燥。當我的同學出入于公園和休閑廣場時,為了她那該死的房子,我必須和她站在一起,幫她叫賣包子與麻花。
父親在掙錢,她也在掙錢,聽說付房子首付款早已綽綽有余。我不知道,她還要攢那么多錢干什么。她像一個守財奴,她要存錢,她要買房,她的房子比女兒重要。
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父親,歷數(shù)了母親的罪狀。當母親接到父親的電話時,怒火萬丈,甚至動手打了我。她說:“你怎么這么不知好歹!家里變成這樣子還不都是為了你,沒了房子,沒了一家人的團聚,你以為我愿意過這種日子??!”
我頂嘴:“是你沒將我生好,你怨得著我嗎?”
我和她有著相同的暴躁。生氣的時候,相依為命的母女倆,也不會心平氣和地交談。往往是幾句話沒完,便大吵起來,誰也不肯退讓一步。爭吵的結果,多是她給我一頓皮肉之痛。
一個母親,以她母親的權利,因女兒不可遏制的抗議,將生活的艱辛借著手中的武器,憤憤地加在女兒的身上。那個時候,我更加固執(zhí)地恨她,恨我為什么會是她的女兒,恨她為什么要將失去房子的壓力強加在我的頭上。恨過之后,依然幫她炸麻花,賣包子。
我上了高中,她自然又將出租屋和包子鋪轉移到了我就讀的高中旁邊。只是我再也沒有幫她賣包子和麻花,我不希望同學知道我有這樣一個母親。有時候遠遠地看著可憐的她在寒冷的北風中吆喝,我隱隱有些心酸。
高中畢業(yè),我沒有考上大學,她堅持要我去復讀,我和她發(fā)生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爭吵。
她的語氣很堅決:“你身體不好,讀書是你唯一的出路?!?/p>
我憤憤地反擊:“還不都是你害的嗎?小時生病,長大一些就給你做苦力,你除了賣包子還懂什么?你不就是惦記著我還你一套房子嗎?我現(xiàn)在出去打工做事,還給你!”
她哭了,說:“你別拿房子當借口,你這一生除了讀書,再也無可選擇,你沒有好的身體,就不能去做體力活,我賣包子只是為了你將來不賣包子。我活得沒尊嚴,因為我書念得少。你要活得有尊嚴,你就必須上大學,讓你的生存能力更強一些?!?/p>
她哭了,我也哭了。再苦再累,和別人吵架,也沒見她哭過。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她說這么大段的話,她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
直到我大學畢業(yè)和那些高中生并肩找工作的時候,才意識到,當初是否復讀,對我來說是一個多么關鍵的人生岔路口。幸好母親,逼迫我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
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以后,她一次性付清了房款。
我問她為什么要等到這個時候才買,她說:“你有時間,好幫我裝修??!”我哭笑不得,這個女人,請個人裝修不行嗎?她到老都把錢看得比命還重。
當初為了給我治病賣掉房子,之后很多年,我們一直打游擊似的租房子住,她做了整整14年的“隨讀家屬”。
對新房子的入住,恐怕沒有人能比她體會得更深刻了。她在尚未裝修的毛坯房里走來走去,激動得差點掉眼淚,那感覺美妙得無可救藥。
我去了一趟同學的狀元宴,回來時有些許的發(fā)燒。她帶我去打針,測體溫時,我對醫(yī)生說:“我不能生病,我還得替我媽粉刷房子呢?!?/p>
在醫(yī)生的笑聲中,她也笑了,我又看到她眼里隱隱的淚光。
幾年后,當我?guī)е信笥鸦丶业臅r候,父親已經(jīng)結束了打工生涯,他們各買了一份保險。
新房子很寬敞,男朋友問:“你們家每個月還多少房貸?”我說:“一次性付清了?!?/p>
男友猶豫了片刻,說:“你媽是不想給你負擔?!?/p>
突然之間,我明白了,母親要趁她年輕力壯掙下這些。她當初在收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前,遲遲不肯買房,是擔心我另有其他未知的地方要用到錢。而她一定要付全款,是為了不把生活的負擔留給我。
晚上,父親第一次提起我的出生。母親的血樣極其特殊,被斷定很難保住一個孩子。而母親冒著生命危險將我生了下來。她最大的擔心就是我身體不好,將來他們一旦老去,她怕我無法養(yǎng)活自己。這套房子有三居室,將來如果萬不得已,可以出租房屋,收取租金。
10月,我生了一個鮮花一樣的女兒。
她關了包子鋪,過來給我?guī)Ш⒆?。她說:“媽奢望能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但媽只有一輩子,媽沒將你生好,欠你的,媽得趕在今生還清?!?/p>
我哭了,我說:“媽你把我生得很好,鮮花一樣好,就像我的女兒。”
編輯/陳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