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梓魚
一
我自北海一朵冰封百年的水蓮花中以烏龜?shù)脑涡褋恚S著周身寒冰寸寸碎裂,慢慢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第一人,便是一位錦衣玉冠的年輕公子。這公子姿容甚美,長眉入鬢,目似朗星,兩片多情的薄唇微微勾起,其中似是含了萬種風情。一對上我綠豆般的圓眼睛,他便伸出一只修長如玉的手,將我輕輕捧起:“小烏龜,你醒了?!?/p>
不知是因為被冰封太久,還是這公子生得太過好看,總之,我看著他腦子就有些迷糊,撫著身下似乎還在蠢動的蓮心,過了好一會兒,才眨巴了兩下自己的綠豆眼,傻傻地問道:
“敢問,美人是何許人也?”
美貌公子慵懶地一笑,拿另一只空著的手戳了戳我的龜殼,淡定地答道:“吾乃北海龍王,騰宬?!闭f完,他忽然低頭湊近我,啟唇渡了我一口清氣。
我嚇呆了,看著美人那近在咫尺的絕美容顏,半晌都反應(yīng)不過來。就聽得砰的一聲,空中騰起了一層淡金色的煙霧,片刻之后,煙霧散去,我已經(jīng)現(xiàn)了人形,緞樣青絲如水般傾瀉至腰際,膚如白雪,體態(tài)婀娜,就這般赤條條地立在這美貌公子身前。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我的臉慢慢漲成了胭脂的顏色。
……
騰宬說,我乃北海龜丞相的小女兒,名喚璇歌。
百余年前,我父兄隨同當時的北海龍王騰霄與一條霍亂北海的惡蛟大戰(zhàn),最后全部慘死在惡蛟爪下。老龍王感念我父兄大義,于臨終前留下遺命,讓我繼任北海丞相一職。
可惜,我在聽到父兄死訊后受不住打擊,當場暈厥,并就此昏睡不醒,全靠有靈氣濃厚的北海圣蓮溫養(yǎng),方才留住一命。因為如此,這幾百年來北海丞相一職一直懸空,讓繼任的龍王,也就是騰霄之子騰宬十分頭痛。
如今我醒了,本來應(yīng)該即刻走馬上任,為騰宬分憂,但他擔憂我失了記憶,不通庶務(wù),可能難擔大任。于是他提議,我不若先留在他身邊當個婢女,等摸清了門道,再接任老丞相的位子。
騰宬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就如三月春花,當真好看得緊,我一時被色迷了心竅,未曾多想就答應(yīng)了下來。日后再憶起此事,我當真悔不當初。
二
如今,正是三月春光燦爛的好時節(jié)。我現(xiàn)出原形,以一只巴掌大小的綠殼小烏龜?shù)哪?,躺在北海一塊滑溜溜的礁石上,四腳朝天,肚皮向上,感受著圓滾滾的日頭照在身上的溫暖,心情前所未有地放松。
今兒個,已經(jīng)是我給騰宬當侍女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回想這些天自己過的日子,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水、深、火、熱!
天真單純?nèi)缥?,絞盡腦汁都想不明白,美貌如騰宬,性情怎會如斯惡劣?
這段日子,他每天只要一睜開他那雙懶洋洋的桃花眼,就開始變著法子折磨我。明明伺候他的除了我之外,還有另外十八個侍女,他卻偏偏把添茶磨墨、按摩捶背,甚至洗衣做飯的事都推給我一只龜來做。
他批公文,我要挑燈磨墨;他用膳,我須盛湯布菜;他校場練兵,我得隨行打扇。一天十二個時辰,就連騰宬就寢的那四個時辰,我也要蹲在他床邊守夜。
如此這般被折騰了三天,饒是我脾氣再好,再勤勞能干,也已是忍無可忍。我終是在第三天夜里到廚房做了一碗滾燙的濃湯,氣勢洶洶地找到騰宬,準備看準角度往他身上一潑,然后來個引咎辭職。
孰料,一見到騰宬,也不待我出聲,他就伸手把湯接了過去,輕吹了兩下,便仰頭一飲而盡。末了,他還拿錦帕優(yōu)雅地擦了擦嘴角,再將帕子往我手上一塞,吩咐道:
“洗干凈?!?/p>
那一刻,我的人和我的心都是顫抖的。
我正欲爆發(fā),騰宬卻忽然抬頭,對著我粲然一笑,語氣溫柔:“璇兒如此盡忠職守,真是頗有老丞相當年的風范。相信老丞相在天有靈,必定十分安慰?!?/p>
我一愣,正準備舉起的胳膊停住了。
隨后,騰宬又解開他上衣的一個結(jié),露出緊實的胸肌:“本王正欲沐浴,不如璇兒來替本王搓背?”
我發(fā)誓,自己并不是貪戀這條壞龍的美色,我、我只是為了顧全我那龜老爹的清譽,才暫且忍辱負重。但忍下屈辱的下場,就是我要繼續(xù)給這條惡龍王做牛做馬,直到今日。
前幾天,我聽另一個伺候騰宬的小侍女說,騰宬認為我盡忠職守,伺候得他十分周到妥帖,打算之后把給他洗恭桶的活計也一并交給我了。那侍女說這話的時候,還頗有些陰陽怪氣的,不知是諷是妒,我卻有些心力交瘁,感覺自己以后可能都不會再喜歡美男子了。
看那龍宮南宮門守門的螃蟹哥哥,眼似銅鈴,鼻寬口大,還長了一張三角臉,心地卻十分善良,這次若不是他偷偷放我出宮,我也不能躺在這兒曬太陽了。這般長相安全、溫柔善良又吃皇糧的大好男兒,才是做相公的最佳人選??!
一邊如斯感慨,我一邊闔上雙眼。我是趁著騰宬午睡的機會溜出來的,不定他什么時候就醒了,又得把我拎回去,還是抓緊時間小睡一會兒。
不想,這一睡我卻做起夢來。夢里,天地蒼茫,我立于一片焦土之中,一身白衣似雪,襟前卻有片片鮮紅,仿若開在冰天雪地間的妖艷紅梅。
天邊烏云翻涌,仔細看去,卻是一白一黑兩條巨龍正在空中纏斗。
二龍渾身的龍鱗都散發(fā)著逼人的光芒,龍吟陣陣,震嘯九天。忽然,黑龍的動作稍一遲緩,便被白龍的巨角狠狠撞穿腹部,慘叫一聲,自空中跌落在焦土之上,化成了一個看不清面容的黑衣少年。
一擊得手,白龍也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錦衣華服的俊美公子,翩然落在少年面前,手持三尺青鋒,森然朝他刺去。眼見那黑衣少年便要命喪當場,我的身體仿若不受控制一般,飛身而上,擋在少年身前替他生受了那一劍。
明明中劍的是我,卻是那錦衣公子發(fā)出一聲慘叫,丟下寶劍朝我撲來:“璇兒!”
我這時方看清了那人的容貌,他……竟長了一張同騰宬分毫不差的臉!嚇得我一個激靈,立時醒了過來。
三
“璇兒好大的膽子,竟敢偷跑出宮!”
剛在夢中被騰宬一刀刺死,一睜眼,又見他正冷著臉立在我身前,我嚇得驚叫一聲,腳下一滑,差點滾進海里。好在,騰宬及時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了我的龜殼。
“怎的又變成這副模樣?”騰宬皺著眉,一臉嫌棄地瞪著我。之后,他將手一揚,我又化成了人形,軟軟地靠在他懷里。
聞到騰宬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我小臉一紅,推開了他自己站定。男人見狀,輕笑一聲,帶著幾分促狹的味道。見他笑我,我使勁瞪他幾眼,背過身去不肯再理他。
騰宬倒是泰然自若:“這段日子北海風平浪靜,本王閑來無事,倒是想出海四處游玩一番。”
我聞言,眼睛一亮,卻仍不肯轉(zhuǎn)身。騰宬繼續(xù)道:“原本還想著要帶璇兒一同去,但看你這般,必定是不樂意了,那便算了吧。”
我頓時啞然:“……”
這天夜里,我照舊伺候著騰宬沐浴安寢。因為明兒個要出門,他還隆恩大赦,讓我不必守夜了,自行回去歇下。
我嘴上應(yīng)了,在騰宬睡下后卻沒有依言退下,而是化了原形鉆進他常年不離身的本命龍紋荷包里,找了個舒服的角落,縮進龜殼美美地睡下。
原本這段日子被騰宬這廝欺壓得太厲害,我基本沒睡過一個好覺,這一夜縮在荷包里,有他的純陽龍氣縈繞,倒是一夢香甜,連騰宬什么時候起來的都不知道。
等我從龜殼里伸出四只小短腿來伸個懶腰,慢悠悠地睜開眼睛的時候,耳邊全是一群鶯鶯燕燕圍著騰宬依依惜別的聲音。我悄悄從荷包口袋望出去,正見海水自動分開形成一條丈余寬的通道,騰宬抬手招來一朵祥云,施施然地騰云而去。
不知飛了多遠,等騰宬落地,我們已身處一熱鬧坊市之中,周圍妖來仙往,好不熱鬧。騰宬一路走走停停,買了好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兒,有捏得栩栩如生還會說話的小泥人,有無風自動的烏龜風箏,還有據(jù)說是用北芪山特產(chǎn)娃娃果做的冰糖葫蘆。
每一樣,都看得我蠢蠢欲動。
騰宬這廝卻古怪得很,買了這么多好東西,竟都看也不看便塞進了乾坤袋里,簡直暴殄天物。我琢磨著,等會兒得找個機會鉆進他的乾坤袋里,先把那串糖葫蘆吃了再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騰宬像是終于逛夠了,走進了街邊的一家酒樓。有一位玄衣玉帶的俊美劍仙正候在二樓雅間,一見他便笑了:
“阿宬?!?/p>
四
大抵長相俊美的男人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騰宬長得好看,但性格惡劣得簡直令人發(fā)指。而他約見的這個劍仙,雖然器宇軒昂儀表不凡,卻又是個話癆。打從騰宬一落座,我就聽這劍仙嘚啵嘚嘚啵嘚說個不停,大意無非是在抱怨騰宬明明同他約好時間,怎的又遲到了。
末了,劍仙灌下一大口清茶,然后將茶盞一放,竟抬手指了指我藏身的荷包,不滿道:“這都多少年了,騰兄你還是這個毛病,好好地帶著媳婦逛大街不好嗎?非放荷包里揣著!”
我嚇了一跳,這廝怎的一下就發(fā)現(xiàn)我了?
騰宬聞言卻不驚訝,隔著一層薄薄的綢布在我的腦袋上摸了一下,施施然道:“既然已被紫鑄發(fā)現(xiàn),璇兒你就出來吧。”
被騰宬這么一說,倒像是我們早約好了要一起捉弄這個叫紫鑄的劍仙一般,多少也算給我保留了兩分顏面。這樣想著,我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爬出荷包,化作人形沖紫鑄劍仙行了一禮:“見過仙上?!?/p>
紫鑄劍仙含笑微微頷首,對騰宬道:“騰兄,你這媳婦兒可比當年乖巧多了,看來是你御妻有方。”
見紫鑄劍仙再三講錯,我終是忍不住糾正他:“仙上誤會了,本仙龜并非王上的媳婦兒,而是北海龍宮未來的龜丞相,如今暫且擔任王上侍女一職?!?/p>
“丞相?”紫鑄劍仙笑意更濃,剛想說什么,騰宬卻打斷了他。
從乾坤袋里掏出糖葫蘆遞到我手上,騰宬笑意溫柔:“璇兒乖,我同紫鑄有要事商談,你先到一邊兒去玩。”
這是拿我當小娃兒哄了?我正想抗議,卻覺眼前一花,已經(jīng)被騰宬送到隔壁廂房,還施了結(jié)界,不讓我離開。
我抓起那層滑溜溜的結(jié)界,凝氣成劍狠戳兩下,卻是紋絲不破。于是,我只能有些喪氣地坐回榻上,狠咬一口冰糖葫蘆,權(quán)當它是那惡龍王的腦袋了。
忽然,我的手碰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仙氣充盈的龍紋荷包,想是我剛才爬出來的時候順手塞到腰帶里了。
捏緊這寶貝,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有了北海龍王的本命荷包,要神不知鬼不覺地破了他的結(jié)界,偷溜出酒樓,便成了輕而易舉的事。
在坊市逛了一圈,把最后一塊白糖糕塞進嘴里,又掂掂自己重了幾倍的儲物袋,我滿足地一笑,正準備打道回府去找那惡龍王嚇他一跳,卻見前頭不知怎的,圍起了一大幫人。
愛湊熱鬧乃是龜之天性,我自然不能免俗,當即便撥開重重阻礙擠上前去。
可等擠進去一看,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也沒什么新鮮事,不過就是一個嬌滴滴的小狐妖要賣身葬母。唯一特別一點的就是那小狐妖雖嬌媚,卻是個男兒身,而現(xiàn)在想買他的是個五大三粗的老虎精,還明言買他回去就是做兔兒爺?shù)摹?/p>
饒是我聰慧至此,也想不明白一只狐貍怎么能變成兔子,難怪人家小狐貍不愿意。我暗嘆一聲這只虎精的口味還真是古怪,就轉(zhuǎn)身想擠出人群。但我剛一轉(zhuǎn)身,那原本正在同虎精拉拉扯扯的小狐貍不知怎的就甩開了他的手,還撲上前來一把拉住了我的裙子。
“這位漂亮的仙子姐姐,”小狐貍的聲音凄凄楚楚,好不惹人憐愛,“求你救救鯢奴吧,鯢奴寧死也不愿讓這歹人買回去!”
莫名被選為路見不平的女壯士,我實在無奈,之后又努力了好幾次,都不能把這小狐妖踹開,只好有些郁悶地問他:“在場諸多大能,小狐貍為何偏偏挑中本仙龜見義勇為?”
小狐妖抹一把眼淚,妖嬈的小臉上浮起了一層緋紅:“那是因為……姐姐你是在場諸人中最好看的一個?!?/p>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哪里還能見死不救?
五
作為北海未來的九千歲,我要見義勇為,自然不需要打打殺殺,只在那虎精面前揚了揚腰間代表身份的玉牌,便嚇得他屁滾尿流。
打發(fā)走口味古怪的大老虎,又給了小狐妖一顆北海夜明珠,讓他安葬老母,我便準備功成身退了。不想,那只叫鯢奴的小狐妖卻說他法力低微,帶著這么扎眼的寶貝,恐怕還沒等回家,就要同亡母一起去拜見冥王了。
我想想也是,便打算好事做到底,護送他回去。但事實證明,我又天真了。
被打暈后再次醒來,我已經(jīng)躺在一張水波盈盈的碧水大床上,四周黑霧重重,半空中還飄蕩著一叢叢妖艷似血的冥火。
一個膚色雪白、紅唇妖嬈的黑衣少年立在床邊,正眸色癡迷地望著我。
除了頭上兩只毛茸茸的耳朵變成了尊貴的龍角,這人,跟之前暗算了我的小狐貍生得一模一樣。不出意外,他就是一條此前偽裝成了狐貍的龍。
我在心里默默向之前那只被我嚇跑了的虎精賠了個禮,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狐貍裝兔子算什么古怪,龍都能裝成狐貍了。抬頭望向霧蒙蒙的屋頂,我有些無奈,到底是長得好看的男子都有病,還是龍族特別會玩?
就在這時,眼前這條比騰宬更加古怪的龍,用溫柔得讓我毛骨悚然的眼神注視了我良久,終于開口了:“阿姐,鯢奴好想你?!?/p>
我渾身一顫,化回了原形,之后伸長脖子看看自己短小的四肢,又抬頭問那鯢奴:“怎么看我都是一只烏龜,沒錯吧?”
鯢奴點點頭,似乎聽不懂我是在質(zhì)疑他,伸手捧起了我,似乎想用臉來蹭我的頭:“阿姐……”
我嚇得抱頭鼠竄:“騰宬,救命?。 ?/p>
鯢奴身形一僵,沒繼續(xù)對我行那不軌之事,只咬著牙道:“不許阿姐你叫那個男人的名字,他根本不配?!?/p>
話音剛落,一個冷冷的聲音便破空傳來:“是嗎?本王倒覺得,不配的那人是你?!?/p>
重重黑霧仿若一層輕紗,被一雙修長如玉的手慢慢撥開,走出一個俊美挺拔的錦衣公子,正是我之前喚他救命的北海龍王陛下。
鯢奴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冷冷地望向騰宬:“你來得倒快!”
我聽不懂鯢奴在說什么,只覺得自己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高興見到騰宬這惡龍王,恨不得馬上撲到他懷里打個滾。但剛一動,我就被鯢奴捏住了尾巴,重又拋回碧水大床上。
鯢奴抬手捏了個訣,一塊足有兩個我大小的黑色晶石便隨著他的動作迎頭蓋面地朝我砸了下來,壓得我差點當場吐出一口心血,香消玉殞。流螢般星星點點的光芒從石頭中飄出,直飛入我眉心,就像有千萬只螞蟻鉆進了我的腦中,令我頭痛欲裂。
騰宬雙眼死死盯著壓在我身上的黑石,神色巨變:“煉魂石……”
他猛地拔出隨身寶劍指向鯢奴,厲聲道:“你瘋了嗎?璇兒才剛剛蘇醒,以她現(xiàn)在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煉魂石的力量。你強行煉化,會讓她魂飛魄散的!”
鯢奴扭頭看我一眼,臉上露出一個有些凄楚的笑容。下一刻,他便化作一條黑氣籠罩的黑色巨龍,凌空傲視騰宬:
“就算如此,我也要一試?!?/p>
騰宬也化回白龍原形,迎上前去,目色森然:“既如此,本王今日定要你形神俱滅!”
六
我似乎又跌入了一個漫長的夢境。
在夢里,我不再是什么北海龍宮龜丞相的女兒,而只是一只自幼被父母遺棄在北荒之地的小龜精。我每天無所事事,除了下河捉魚,就是修煉靈力。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這般刻苦修煉是為了什么,但這似乎是我唯一能為之努力的事了。
之后有一天,我在河邊捕魚的時候撿到了一條小黑龍。龍族,以白色為尊,黑色則視為不祥。想必,他同我一樣,是被至親遺棄了。
自此,我便多了一個名為鯢奴的弟弟,照顧他也成了我比修煉更重要的事。
數(shù)百年來,我倆朝夕相伴,相依為命。直到,騰宬帶著他父親騰霄的遺命找到我們。
初次見到騰宬的那一天,我在河邊為鯢奴浣衣,卻被水里的一只七彩鯉魚精吸引,拿手逗弄她的時候,衣服都隨水漂了出去還恍然未覺。等我高興地把那鯉魚精舉起來,就聽到耳邊傳來一個流水濺玉般的聲音:“小烏龜,這可是你的衣裳?”
我回頭,看到一個面如冠玉的錦衣公子站在離我?guī)酌组_外的地方,手里拿著鯢奴的一件黑色長袍,正笑盈盈地望著我。
那一刻,風停了,云住了,我看著他,也有些癡了。連原本被我抓在手里的鯉魚精什么時候掙脫出去,化成了一個柔嬈嫵媚的俏娘子,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當久久不見我歸家的鯢奴找來的時候,我正紅著臉聽騰宬告訴我,我是北海龍宮龜丞相數(shù)百年前流落在外的小女兒,也是北海老龍王臨終前為他定下的未婚妻,他此行,便是要來接我回北海的。
是的,當年騰霄的遺旨,其實是命騰宬娶我為妻,而不是叫我繼承北海丞相之位。
騰宬,他騙了我。
七
那一日,鯢奴看著騰宬遲疑了一會兒,終是叫了他一聲三哥。騰宬卻沒有理會他,只問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彼時的我,還不知道騰宬之所以會在此出現(xiàn),不過是為了尋之前被我戲弄的那條鯉魚精——他最寵愛的情人,柔兒。只看著這個仿若天降餡餅一般的未婚夫,我迷失了心智,不顧鯢奴難過的眼神,揮別他隨騰宬回了北海。
此去,便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剛回北海的那段日子,騰宬一直對我很客氣,雖處處照顧妥帖,卻也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成婚之事更是沒再提起。
我漸漸從宮人口中得知,原來騰宬早有了心儀的情人柔兒,根本無意娶我,卻也不敢違抗老龍王遺命,所以遲遲未給柔兒一個名分,終是惹得她不滿,離宮出走。未料到,騰宬為了尋柔兒回宮,卻陰差陽錯地找到了他原本下落不明的未婚妻,也就是我這只討人嫌的小龜精。
原本找不到我也就罷了,現(xiàn)在找到了,自然只能迎我回宮。但就算迎了回來,他還是不愿意理我的。莫名其妙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本仙龜真是……冤枉!
無辜被遷怒的日子過了數(shù)十年,我備受冷落但錦衣玉食、養(yǎng)尊處優(yōu)。期間,柔兒曾數(shù)次上門挑釁,卻每次都被我修理得灰頭土臉。沒辦法,誰讓她靈力不如我呢。
時間一久,她也不敢來了。后來,不知怎么的,騰宬忽然又對我好了起來。據(jù)宮里的傳言,似乎是某一日他從我的院子外頭過,恰好看到我在跳以前北荒的一只雀精教我的羽衣舞,瞬間驚為天人。
那時的我多傻啊,這么可笑的謊言,甚至都不是從那個男人嘴里說出來的,但我竟然那么輕易就信了。龍本多情,騰宬身為龍族尊貴的王者,多的是風流手段。
他會為我以千年白玉修建美輪美奐的璇璣別宮,會帶我到海之角坐看落日余暉、到天之涯徒手摘星辰,甚至,因為我不喜龍宮中規(guī)矩繁多、日子沉悶,明明剛剛繼位庶務(wù)繁雜,卻仍丟下政事帶我離海四處游玩。
那時候,我真是被他寵壞了,連騰云都不愿意,最喜歡化成原形縮在他的本命荷包里,被純正的龍氣溫養(yǎng)著,讓他揣著四處去。那紫鑄劍仙作為騰宬的摯友,便是在那時見過我。
如今回想起來,那段日子真是柔情繾綣。騰宬望著我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溫柔,讓我真的以為,他愛上我了。可惜,到頭來,一切不過是一場令人作嘔的陰謀。
八
游歷四方,也終有回宮的一日。
但就在騰宬準備帶我回北海的前一天,我們在坊市看到一只小狐妖賣身葬母,見那小妖可憐,我一時心軟便央著騰宬把他買了下來。
孰料,那卻是一只偽裝成妖的魔族細作,為了救我,騰宬受了重傷。隨行護衛(wèi)護送我們回到北海后,騰宬一直昏迷不醒,情況危殆。這時,已經(jīng)許久不曾出現(xiàn)的柔兒找到了在騰宬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他的我,說有要事要同我商談。
一陣子不見,柔兒看上去似乎很不好,即使施了厚厚的脂粉,也掩飾不住她臉色的憔悴。她看著我,也不多言,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我身負玄武血脈,又擁有千年難得一見的純陰之體,只要我愿意獻出元神替騰宬療傷,他就有救。
能救騰宬,莫說讓我祭出元神為他治療,就算要我死,我也是愿意的。當天夜里,我便迫不及待地為騰宬舉行了祭魂儀式。
儀式結(jié)束的第二天,從昏迷中醒來的騰宬抱著因為獻祭而虛弱不堪的我,在我耳邊柔聲道:“璇兒,等我們一養(yǎng)好傷,便成婚吧。”
……
黑色的巨石越縮越小,最后,就那般消失在了空氣里。我化成人形,自床上坐了起來,看著身前正與鯢奴對陣的騰宬,哀莫大于心死。
我知道,就算鯢奴這些年來甘愿自墮成魔,只為吸取力量同騰宬抗衡,但他依然不是他這個天賦異稟的三哥的對手。百年前,鯢奴已經(jīng)為我淪為魔族,這一次,我不能再讓他為我犧牲了。
“住手!”我運起靈力看著騰宬,冷冷地道,“你若敢動鯢奴,我便自爆當場?!?/p>
騰宬果然依言停下,又化成了人形。他看著我,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痛苦:“璇兒,你都想起來了?”
見他如此,我不期然地想起了百年前我們大婚前夜,已經(jīng)幾近油盡燈枯的柔兒找到我,一臉怨毒地告訴我,騰宬從未愛過我,他對我做這么多,包括之前重傷瀕死的戲碼,都不過是為了騙我獻魂。
柔兒天生便帶有不足之癥,早被醫(yī)仙斷定活不過五百歲,當初她之所以出走,也并不是為了老龍王的遺旨同騰宬慪氣,而是自知命不久矣,不愿愛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去。
但或許是始神憐憫他們這對苦命鴛鴦,就是那一次,他們竟意外找到了純陰體質(zhì)的玄武遺脈,也就是我。我是這世上唯一能救柔兒的人,只要將我們的元神置換,她便可以活下去,頂著我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同騰宬白頭偕老。
為了愛人,騰宬堂堂北海龍王才不惜屈尊降貴,對我百般討好。
那時柔兒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刮在我的身上,將我凌遲。但我仍不死心地選擇相信騰宬,安靜地等待第二日的大婚,想要證明柔兒的話都是騙我的。
孰知等來等去,卻只等到鯢奴渾身浴血地闖進龍宮,拼死帶我逃了出去。
鯢奴說,他已知曉一切,不會再讓騰宬傷害我。鯢奴還說,他已經(jīng)殺了柔兒,現(xiàn)在來帶我走??上?,我們根本就走不了。
九
最心愛的女人死在了我們的手上,驕傲偏執(zhí)的北海龍王怎么可能就此罷休,不過短短一日,騰宬便在北荒之地找到了我和鯢奴。
那里本是我們從小生活的家園,卻因為他們的一場大戰(zhàn)成了片片焦土。最后,我擋在鯢奴身前,為他承受了騰宬的致命一擊,原以為,一切恩怨會就此了結(jié)。孰料,我卻沒有死。
騰宬將重傷的我?guī)Щ乇焙#员焙Jド弻⑽覝仞B(yǎng),并將柔兒的元神一同藏在蓮心里,只等百年后我傷愈,便依然能同柔兒換魂,救回他心愛的女人。
鯢奴為了救我,不惜淪為魔族。日前,他得知我蘇醒的消息,千里迢迢趕來找我,卻發(fā)現(xiàn)我竟忘記了一切。為了喚回我的記憶,他重演了當初騰宬對我使的那一場騙局,失敗后,又察覺騰宬找來,他便孤注一擲,以煉魂石為我重鑄記憶。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同騰宬對視一會兒,我忽然出其不意地使了個咒法制住了鯢奴,扭頭看向騰宬,凄然一笑:“你能不能放過鯢奴?”
騰宬點點頭,語氣有些無奈:“我從未想過要他死。”
“很好,”我看著他,語氣淡然,“既如此,我便如你所愿。”
騰宬眸色一緊,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正想出手止住我,但已經(jīng)太遲了。
元神自爆,等同魂飛魄散,自此后,天地悠悠,再無那個癡癡愛著騰宬的傻烏龜璇歌,生生死死,永不復(fù)見。騰宬撲身上來,卻只來得及接住我軟軟倒下去的身軀。這一具他百余年來費盡心機想要得到的身體,終是得到了。
這么多年過去,我依然是這么傻,哪怕已被這個男人騙得遍體鱗傷,依然舍不得他傷心,寧愿成全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曠世深情。
這么想著,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終于,永遠沉入了黑暗里。
后記
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
轉(zhuǎn)眼,千年光陰又逝。如今北海依舊繁華安樂,只是他們尊貴的王上,卻已失了龍筋仙骨,永世再修不成上仙。盡管失去了仙身,但龍族的壽命依舊漫長,幾乎能與天地同壽,如此一來,騰宬倒是能夠日日夜夜專心思戀著那個他已經(jīng)永遠失去的姑娘。
那年北荒之地相遇,其實并不是騰宬第一次見到璇歌。
璇歌是北海龜丞相之女,又是身負玄武血脈的純陰之體,與北海圣蓮相輔相成,身份尊貴非凡,她出生后沒多久,老龍王便定下了她同騰宬的親事。騰宬早在璇歌還不記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見過自己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妻子了。
如無意外,他二人本該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之后成婚生子,成為北海至尊至貴的一對夫妻。但當年那一場由惡蛟引起的動亂,卻讓璇歌失去了蹤影,也令北海靈力枯竭。
惡蛟被誅后,老龍王亦力竭而逝,臨終前留下遺命,讓騰宬一定要尋回璇歌。因為唯有她,才能令圣蓮復(fù)蘇,拯救北海的萬千生靈。其后,騰宬尋尋覓覓了好多年,卻始終沒有璇歌的消息,就快絕望之際,竟意外地找到了她。彼時他的小烏龜已經(jīng)長大了,盡管粗布麻衣,簡單到有些不修邊幅的打扮,卻足夠讓他怦然心動。
帶她回去,是順理成章非做不可的事,就算騰宬隱隱感到璇歌似乎不是那么愿意跟他走。
在他們分別的百年時光里,璇歌竟然已經(jīng)忘記了他。她長大了,出落得楚楚動人,身邊多了他那被父親放逐的弟弟的陪伴。
騰宬不敢想,百年來的日夜相對,是否已經(jīng)讓璇歌對鯢奴生了情?
所以,剛回北海的那段日子,他一直不敢見璇歌,怕控制不住自己。
喚醒璇歌血脈的方法,騰宬是在北海的一本古籍里找到的。
原來,只有璇歌自愿獻出元神才能喚醒玄武血脈,其后,再以她的軀殼溫養(yǎng)圣蓮百年,便能令圣蓮重生,拯救北海。這個消息讓騰宬欣喜萬分,但他想,以璇歌的性子,若要讓她自愿被困圣蓮百年,恐怕不易。他也并非不能使些強逼的法子,但他卻不愿璇歌恨他。苦思幾日后,他終于想出了一條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苦肉計。
因為璇歌的任性,他們身陷險境,他為救她“生死垂?!?,之后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了。
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柔兒竟背著他對璇歌做了那些事。他忽略了女子的嫉妒心,所以,當那一切發(fā)生的時候,他猝不及防。
就在他同璇歌大婚當日,鯢奴偷入北海殺了柔兒,帶走了璇歌。他不清楚緣由,只當璇歌果然是對鯢奴生了情。震怒之下,他只想殺了鯢奴,帶回璇歌??设鑵s對鯢奴舍身相護。
那次鯢奴逃走后,騰宬將重傷的璇歌放入圣蓮,借助圣蓮靈氣修復(fù)她的元神,也讓她,喚醒圣蓮的生機。
待到百年之后,璇歌傷愈蘇醒,再次忘卻了過往種種,騰宬還以為,那是上蒼給了他們一次從頭再來的機會。孰料,這次他忽略的,卻是鯢奴對璇歌的執(zhí)著。而這一次的疏忽,終是讓他悔恨終生。璇歌死后,鯢奴帶走了她的遺體,騰宬沒有攔他。盡管自璇歌去后,北海圣蓮又開始出現(xiàn)傾頹之象,他也沒想過再將她放回蓮心里。
那一百年璇歌已經(jīng)受夠了,她那般活潑的性子,又怎能容忍千秋萬世長長久久被困在冰冷孤寂的水蓮里?作為代價,騰宬抽出了自己的龍筋仙骨,換得圣蓮重生。
躺在北海之濱的礁石上,日頭暖暖地照在身上,騰宬閉上眼睛,仿佛又看見了那一年,他的小烏龜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眼中暈著一層醉人的霧氣:
“敢問,美人是何許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