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那次是季柏頭一次去南山度夏。那次度夏給季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能是因為他順利地考上了中學,學校正好組織為期半個月的南山駐營,父親大概是獎勵他,就讓他參加了。小孩子不多,主要是一批年輕干部,男男女女,有吃有喝,無憂無慮,輕松快活。
帳篷搭起來了。野炊也點火冒煙了。
寂靜的南山菊花臺響起了手風琴的聲音,還有快樂的歌聲,“是那田野的風,吹動了我們的胸懷……”菊花臺遍地野菊盛開,漫坡松林黑綠,天空藍得宛如剛剛用水沖洗過的藍寶石,大地像富有彈性的女神豐腴的腹部,零零星星散布著一些牛羊馬匹,它們低頭吃草就好似虔誠的信徒對這位女神幾步一拜……遠處的山巒頭頂雪冠,在夏日的陽光下閃耀銀光。近處,雪水融化后匯成的溪流已經成了河水,從布滿白色、鵝黃、褐紅、淺灰鵝卵石的河灘上赤腳而過,水質清澈,腳步輕快。
季柏顧不上欣賞這些,他招呼了幾個小伙伴,正在一處平坦的草灘上踢足球。他足球踢得不錯,曾經是小學那個學校校隊右鋒,打遍周圍小學無敗績。
正踢著玩,一抬眼,看見一群當地的哈薩克小孩在旁邊看。他們可能沒見過足球,覺得很新奇,季柏就招呼他們來一塊兒玩。
玩了一會兒,其中的幾個大一點兒的少年不干了,顯得不高興。
“怎么不玩了?”季柏問。
“踢那個東西,我們不行。但是你敢和我們摔跤嗎?”
“摔跤有什么了不起?!奔景叵攵紱]想,指著其中大一些的少年說,“摔就摔,三跤兩勝。”
季家兄弟摔跤無師自通,少有敗績,上手一較量,幾乎沒什么懸念,三比零。正準備收兵回營,哈薩克少年忽然上前拉住他,“我想和你交朋友,可以嗎?”
“當然可以?!奔景睾芨吲d。
從那以后,這個名叫黑力力的哈薩克少年每天早晨天剛亮就來找他,一起去山背后的草灘上找他家的馬。馬絆了腿,放到草灘上,它們像瘸子那樣一跳一跳地找草吃,走不了太遠。早晨要把馬收回來,這是黑力力的活計,他提上幾副馬叉子,叫上季柏就去了。
果然,山后有四匹馬。黑力力這時顯出本事來了,他抓住馬,給馬戴上叉子,把一匹青灰色馬的韁繩放到季柏手里,“上去!”
季柏看著這匹光背馬,那么高的背,被夜晚的露水打濕了,他上不去。
“這樣上?!焙诹αΠ阉鸟R牽到一個坡下,他從坡上一躍,騎上去了。
季柏看了,也學著他的辦法,上了馬。那是他第一次騎在馬背上,很是興奮。黑力力騎著一匹手里還牽著兩匹,走在前面。季柏騎著青灰馬跟在后面,一路上,黑力力不斷示范他怎樣馭馬。
到了他家的氈房,黑力力拴好馬,招呼季柏一起進家,還把季柏介紹給他父母。奶茶燒好了,季柏喝了幾碗,就回去了。
每天早晨都是這樣。大約一個禮拜之后,季柏已經騎術嫻熟了。自己給馬解絆兒,上叉子。他已經可以和黑力力并肩齊驅,在狹窄的山路上飛奔,互相追逐。那是季柏最快樂的時候,從那時起,他愛上了馬并且深深為之迷戀。他很想像黑力力這樣,不想上學。放馬騎馬多好啊,上學沒意思。
后來有一天,他正和黑力力在山間小路上飛馬奔馳,遠遠聽見山下有人在喊,大聲喊他:“快下來!你這小子,不要命啦!”
他在馬背上打眼一望,小個子,黃呢子軍裝,江西老表口音,是住在隔壁的老紅軍處長。他朝老紅軍揮了揮手,不予理睬,一磕馬肚子,飛馳而去,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
從營地回家后,季柏知道老紅軍告了他一狀。父親說起騎馬的事,倒沒有大驚小怪,父親學著老紅軍的口氣說:“你皆個俄子呀,膽子太大啦!騎在馬上瘋跑呀,那么高的山,掉下來怎么辦!”
“掉不下來?!奔景卣f,“我學會騎馬了。”還把他和哈薩克小孩黑力力交往的事告訴父親。
父親沒有責備他的意思,好像認為這很正常,“我的兒子嘛,肯定就是這樣的?!?/p>
但是讓季柏感到奇怪的是,他和黑力力當時是怎么交流的?他不懂哈薩克語,黑力力也一句漢語不會說,他們相處無礙,互相都懂。一個眼神,一些表情、動作,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心領神會,從未出錯。少年的心呵,單純、純凈,像一潭明澈的湖水,與晴朗的天空互相映照,一目了然。
連語言似乎都是多余的。
選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