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權(quán)貴
(廈門大學(xué)中文系 福建 361005)
《漢語大字典》第二版有個(gè)“鏱”字,釋曰:“同‘錦’?!保?]《漢語大詞典》(光盤2.0版)作:“zhānɡ,義未詳。”按,“鏱”是“章”的增旁俗字,形體頗為普通,然前二書所收音義相出入,且均無引證,恐收錄未確;查古代字書皆未見載,今《中華字?!贰ⅰ稘h語大字典》第一版、印刷本《漢語大詞典》、《近代漢語大詞典》等亦皆未收;“鏱”字前代典籍不見,我們僅在明清刻本中找到6例;學(xué)界已有的疑難俗字考釋類著述亦未見釋。種種跡象表明,“鏱”是個(gè)典型的死字。
先來看“鏱”字的幾個(gè)文獻(xiàn)用例:
(1)《太宗文皇帝御制孔廟碑》:“鼓鏱皇皇,璆戞擊,八音相宣,圣情怡懌。”(明陸釴《(嘉靖)山東通志》卷三十七,明嘉靖刻本)
(3)《服飾門·裳》:“(裈)《說文》云:亦曰衳,音鏱。字亦作惚。”(宋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外集》卷三十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冊(cè)九四一,636 頁)
(4)《康熙字典·人部》:側(cè),又同仄。《史記·平準(zhǔn)書》:“公卿鑄鏱官赤側(cè)?!弊?“赤側(cè),錢名?!?清同文書局刻本,子集中,21頁)
(5)《寄蘇眉源郡伯》:“羅山人鏱精于素脈,委蛇多暇,或有意乎此也。幸進(jìn)而御之?!?明湯顯祖《玉茗堂全集》尺牘卷三,明天啟刻本)
(6)伏見天皇:秋八月癸酉立女御藤原鏱子為中宮,冬十二月丁卯號(hào)所生準(zhǔn)三宮藤原愔子曰玄輝門院。(清王先謙《日本源流考》卷十二,清光緒二十八年刻本)
以上,前四例“鏱”字當(dāng)皆為“鐘(鍾)”字。例(1)為“鏱”在明清刻本中早見者,其中“鼓鏱”并用,典籍“鼓鐘(鍾)”經(jīng)見,“鏱”用作“鐘(鍾)”不待言。例(2)引鮑照《數(shù)目詩》,其中“歌鏱”字,《四部叢刊初編》本《鮑氏集》卷五《數(shù)詩》作“歌鍾”;《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藝文類聚》卷五十六《雜文部二》引《數(shù)名詩》亦作“歌鍾”;清乾隆五十五年湛貽堂刻本《陔余叢考》卷二十四《數(shù)目字入詩·鮑明遠(yuǎn)詩》作“歌鐘”。例(3)引《說文》“衳,音鏱”,檢《說文》無此語,《廣韻》:“衳,職容切,平鐘章?!眲t“衳”實(shí)音“鐘”。例(4)引《史記·平準(zhǔn)書》,其中“鏱官”字,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史記》卷三十《平準(zhǔn)書》作“鐘官”。《四部叢刊續(xù)編》本《平齋文集》卷三十《饒州堂試·九》:“公卿請(qǐng)鑄鍾官赤側(cè),以一當(dāng)五。其后二歲,赤側(cè)以賤,而廢三官。”“鍾官”是漢代主管鑄錢之官,本與樂府鑄鐘镈之“鐘官”相區(qū)別,王國維《觀堂集林·齊魯封泥集存序》:“鐘官,此樂府鑄鐘镈之官,非水衡掌鑄錢之鍾官也?!钡扮姟迸c“鍾”往往通用不別,如《正字通·金部》:“鍾,《漢志》‘黃鐘’,《周禮》作‘鍾’;《詩》‘鍾鼓’亦作‘鐘’,古二字通用。”因此,前四例中的“鏱”字,均為“鐘(鍾)”字。
后兩例“鏱”字皆用于人名,當(dāng)與“章”同。增加形、聲偏旁,是漢字分化和俗字產(chǎn)生的重要方式?!罢隆钡脑雠运鬃趾芏?,如《龍龕手鏡·心部》:“慞,音章,懼也。”又水部:“漳,音章,水名。”又馬部:“騿,音章,馬名?!钡冉允恰!扮b”字類此,可訓(xùn)“音章”,例(6)“藤原鏱子”一本作“璋”“彰”是其證,然是否為金名,并沒有文獻(xiàn)用例可以證明。但在用法上,正字或與其增旁俗字相同,如《字匯補(bǔ)·立部》:“章,又與樟同……又與獐同?!薄犊滴踝值洹吠?“章,又之亮切,同障?!迸c此相類,用于人名的“鏱”字當(dāng)亦同“章”。
由此可知,明清刻本中“鏱”字實(shí)兼有二職:一是用作“鐘(鍾)”字,二是用于人名。以例(1)早見推之,“鏱”之為字,用作“鐘(鍾)”乃其初衷。然則以音、形考之,“鏱”是否可為“鐘(鍾)”之異體呢?先說字形,篆、隸“章”字末筆一豎皆上出作“”,與“童(重)”形體非常相近,如《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1985:174)引《相馬經(jīng)》作“”,又引《尚方鏡》作“”。后世寫本刻本亦然,如《敦煌俗字典》(2005:542)作“”。因此,加金旁的“鏱”與“鐘(鍾)”往往形近易混,如上例(2)中“歌鏱”字,“鏱”刻作“”,若不是“章”字末筆一豎直長可見區(qū)別,就容易誤認(rèn)作“鐘(鍾)”字。再說字音,“章”字《說文》:“從音十。”英藏S.388 號(hào)《正名要錄》“右各依腳注”:“章,從音。”本是個(gè)會(huì)意字,《廣韻》有“諸良”“之亮”二切。然考“章”與“鐘(鍾)”音亦可通,如《釋名·釋親屬》:“俗或謂舅曰章,又曰伀。”“章”“伀”一聲之轉(zhuǎn),“伀”正與“鐘”同音?!稘h書》卷五十三《景十三王傳二十三》“背尊章,嫖以忽”師古注曰:“尊章猶言舅姑也。今關(guān)中俗婦呼舅(姑)為鍾。鍾者章聲之轉(zhuǎn)也?!薄秴矔沙蹙帯繁尽俄嵮a(bǔ)》卷二下平聲“鍾”引作:“章者,鍾之轉(zhuǎn)也。”《說文解字注》“材”字條下按云:“漢人曰章,唐人曰橦,音鐘?!薄蹲謪R補(bǔ)·立部》:“章,又之風(fēng)切,音中?!苯浴罢隆迸c“鐘(鍾)”音同之例(按,《漢語大字典》《中華字?!贰稘h語大詞典》“章”字皆失收此音義項(xiàng))。今“鏱”字“從金從章”而作,與“鐘(鍾)”形相近、音可通,其異體關(guān)系似可溝通。
但是,以“鏱”的實(shí)際情況來看,其始見于明清刻本,使用時(shí)間未久;明清以來的漢語字書不收,在所收“鐘(鍾)”等相關(guān)字條下也未提及;文獻(xiàn)用例太少,不能與“鐘(鍾)”同用,反映增旁俗字“鏱”與“鐘(鍾)”的字際關(guān)系還沒有得到社會(huì)和文字學(xué)家的認(rèn)可。張涌泉先生(2010:48)《漢語俗字研究》指出:“合理的增旁俗字產(chǎn)生后,往往迅速為社會(huì)所承認(rèn),成為‘正字’而進(jìn)入流通領(lǐng)域……成為正字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相反……‘無理’的增旁俗字則很難為社會(huì)所承認(rèn),而往往只是曇花一現(xiàn),便銷聲匿跡了?!薄扮b”即后者也??肌肮谜隆弊纸雠宰鳌版选?,為前者“姑”從女類化也?!墩滞āづ俊?“嫜,杜甫詩‘何以拜姑嫜’,通作章。”《康熙字典》同部:“嫜,《廣韻》、《集韻》、《韻會(huì)》‘諸良切’,《正韻》‘止良切’,并音章。”然“嫜”實(shí)與“鐘(鍾)”音亦通,《大正藏》第五十四冊(cè)《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十四“妐姑”條:“又作伀,同之容反?!夺屆吩?俗謂舅嫜名伀?!薄版选迸c“妐”“伀”一聲之轉(zhuǎn),皆與“鐘(鍾)”同音。“鏱”與“嫜”蓋相類也,但相比而言,“鏱”的地位卻大不如后者。
最后再看“鏱”的貯存情況,《中華字?!?、印刷本《漢語大詞典》、《近代漢語大詞典》失收“鏱”字當(dāng)補(bǔ);《漢語大詞典》(光盤2.0 版)音“zhānɡ”不誤,可增補(bǔ)“人名”為義項(xiàng);《漢語大字典》第二版謂“同‘錦’”,“鏱”與“錦”形音皆疏,不知何據(jù)?另,“鏱”與“鐘(鍾)”音同形近,又有文獻(xiàn)用例,為其或體可也,今之大型語文辭書不妨增之。
附 注
[1]為便于字形比較,本文“錦”“鐘(鍾)”等相關(guān)字形采用繁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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