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我不知道風(fēng)在往哪里吹
我不認(rèn)識地里的莊稼
不認(rèn)識田頭的雜草
我也不知道風(fēng),在往哪里吹
不知道鄉(xiāng)間公路,在哪個彎道拐向另外一個鄉(xiāng)野
不知道夜里哪個娃兒鬧
哪個姑娘未嫁先愁,哭累雙眼
不知道棺木鮮紅,耐心等著誰
我聽到燕子來回,在屋外叫一聲
檐下復(fù)幾聲
我看見不知名的老牛被捆在樹樁,流著眼淚
兩端之間
暴雨如約而至
我迷戀其中深深的窒息感
就是想喊也喊不出來
雨在外面猛烈敲打
仿佛天快要亮了
亡靈從四面八方趕來
腳下的水花破碎,旋轉(zhuǎn)
改變著記憶的重量
我認(rèn)出一個個投胎者
從水花中溢出
塵土浮于悲苦兩端
在我們老去之前
夜晚,我知道的樟樹、栗樹
就在那里,竹林在對岸
雨夜如水豆腐,有些涼
果子掛在枝頭,土豆睡在地里
在我們徹底老去之前
盡管那么黑,也還是能夠想象
溪水發(fā)著光,我失蹤的那些愛人
像星星一樣掛在天上
兩岸
送你離開,不是因為不再愛你了
就像我一再離開自己的家
一朵白云即將告別腳下的山頂
一條狗對著遠(yuǎn)去的背影,低聲吠叫
我住在不下雪的城市,內(nèi)心藏著雪
霜后的果實,在用飽含的蜜來償還
昨夜一場無名暴雨,河水一無所知
索性一路狂奔,兩岸生煙
告誡
從前的溪水最不可靠,我命令它停下
它只回應(yīng)我嘩啦啦
我應(yīng)當(dāng)懺悔,指認(rèn)不出自己的出生之地
所以一再低頭,仔細(xì)辨認(rèn)腳下隆起的土塊
與消逝的背景
如今再沒有人,去砍伐做棺木的好材料
但也沒有人,因此不必死去
只有老人對兒孫們的告誡
誰為這里的時間哭泣
誰就是飄蕩在異鄉(xiāng)的孤魂
媽媽
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我會想起媽媽
我會努力翻揀童年的零星記憶
細(xì)雨密密匝匝,飯甑的蒸汽一如前朝小曲
媽媽唱過歌給我聽嗎?
笑著流過淚嗎?
土豆仔在地里牽著媽媽的衣襟嗎?
母雞疙疙瘩瘩是不是喚小雞?
田地里種植的煙草,已經(jīng)青蔥翠綠長過膝
我看見落單的雀兒回不了巢
窄窄的田埂我走不過去
云雨總是恰到好處
山上有足夠多的柴禾
足夠多的茅草
山窩窩里也有足夠多的泉眼
流出細(xì)細(xì)亮亮的泉水
四季分明的田地里總是油光閃亮
牛羊生下足夠多的小崽在四處撒野
谷倉裝滿糧食,水缸盛滿水
云雨總是恰到好處
足夠多的人出生,足夠多的人死去
天上有多少雷鳴就配有多少閃電
地上有足夠多的背井離鄉(xiāng)
就有足夠多的冷漠和荒涼
我不再害怕孤單
我喜歡寂靜中的寂靜
黑暗中的黑暗
我喜歡如洗的天空
地上有多少念想
天上就會有多少顆星子閃耀
我喜歡只有一個月亮
那是我父親提著燈籠走在天堂
我眼里的黑暗是一朵小花
依賴于古老的月光
需要渡過一條人間的河流
多像我啊
此時坐在短暫的人世上
我見過寂靜的容顏在變幻
一會兒是父親
一會兒是菩薩
高山
這已經(jīng)不是我出生之地
不是那些樹
也不是從前的那條小徑
這里只有風(fēng)還在嗚嗚鳴叫
在樹葉上穿孔
一蓬雜草醒在雜亂的溝渠
一條小溪蜷縮在落魄的山腳
忘記是為了重新愛上
用衰老忘記不知所措的年輕
用緩慢來縫補(bǔ)飛逝
我故意不去仰望那座高山
而將目光流連于空曠中的田野
我茫然地折下一截枯枝
索性蹲下來……
我低著頭,久久地
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戰(zhàn)栗
回答
我已經(jīng)不忍心再看雞鴨的眼睛,牛羊的眼睛
它們還在勞作,還在交配,還需要生下孩子來輪回
我不敢再看魚眼中透明的平靜與飽蘸的慈悲
離開水時,它只能張開無聲的嘴巴,身體在空氣中摔打
我不敢再看人的眼睛,兩池死水,一片渾濁與茫然
再沒有什么能吹拂,再沒有什么能安慰
炊煙
盡管我離去之后還會再來
仍然止不住這里的人們變老
我剛認(rèn)識的植物繼續(xù)生長,直到枯萎
豬羊等在屠宰的路上,排成排,連成隊
灶膛里的火在一頓飽飯后會被熄滅
等待饑餓來臨,才會重新燃起
大雨中的山頂和山下啊,仍然翠綠
只有人們喜愛的炊煙,忽高又忽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