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研
茶樓向來喜歡招小姑娘做服務員,十六七歲,皮膚好,長得乖巧,家境窘迫早早出來掙錢,底下有弟弟妹妹要供養(yǎng),不能隨便辭職,又沒有丈夫、孩子、七大姑八大姨的麻煩事,可隨時加班。小暉十六歲去茶樓應聘時,梳一個長長的馬尾辮,眉眼清秀,她立即就被招進。上班第一天,小暉發(fā)現(xiàn)茶樓還有四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窮人的孩兒早當家,五個處境相似的女孩很快成為朋友,合租住在茶樓附近的一套三居室。
女孩在茶樓做服務員最重要的素質是,要有眼色。神情活泛,手腳伶俐,嘴巴又甜,見誰來都搶著倒茶、遞紙巾、叫老總,沒準那些成天來打牌的中年謝頂男中,真有一兩個出手闊綽的所謂老總,在小姑娘眼前甩出幾張百元票子,說拿去,請你們吃燒烤。于是,小暉那群小姐妹中某一個,一面會把臉笑成一朵花,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一面不客氣的將錢收進兜里,晚上收工后,女孩們來到租房附近的夜市,吃烤肉,喝啤酒,講著某個謝頂男的笑話,有時還在臺球室戳兩桿。
但這些小暉都做不來。五個小姐妹中,數(shù)小暉長得最好,卻也最為木訥、害羞,習慣性低頭,用手指絞著衣襟一副總覺得自己錯了等著挨罵的樣子。從小見慣了母親發(fā)瘋、動不動一絲不掛在村里裸奔,在鄉(xiāng)鄰的閑話和嘲笑和男人們的戲謔中長大,小暉骨子里對生活有深深的警惕與怨恨。
在茶樓,小暉只做份內(nèi)的事,端茶、倒水,連個多余的表情都沒有。每有看似有來頭的客人光臨,老板故意支她前去招呼,她都擰著肩膀,非??咕?,老板氣不打一處來。這時總有姐妹中的哪個伶俐小鬼站出來,拍拍老板的肩,臉依然笑成一朵花,又是哥又是老板地叫著,搶著端了茶壺去包間應付。老板看著高昂的消費賬單和小姐妹們的深厚情誼,也不便再說什么。
茶樓工作的幾年里,姑娘們年齡不大,卻也漸漸學會了交際,說場面話,與男茶客周旋、若有若無的小調(diào)情,各有各的服務員工資以外的生財之道,在夜市吃燒烤都搶著埋單。唯小暉,還只是領那份每月幾百塊的工資,這工資還分成三部分,一份寄給在老家縣城讀書的弟弟,一份寄回家,剩下的才是她的。小暉極慢極慢地攢著嫁妝。在她僅有的認識,女孩終歸是要嫁人的,但她永遠也不想回到老家了。
也是在自己的服務員生涯里,小暉完成了她的初戀課程,人生的第一次。對方是個年輕男孩,也許是附近大學的學生,也許只是個小混混,偶爾來茶樓閑坐,見到總低著頭的小暉。交往不到兩個月,那人就倏地不見了,像之前的從天而降。站在出租房的廚房里,小暉一面給小姐妹們做她拿手的酸菜魚,一面悄悄哭。姑娘們終于發(fā)現(xiàn)小暉被人耍弄的事實,一頓飯都吃得心神俱傷,想著偌大一個城市,想著自己的無親無故、唯有姐妹間的互相依靠……
第四年,是女孩們在茶樓工作的最后一年。這一年,她們都二十出頭,有了新想法,茶樓這個小天地再關不住她們對未來的向往了,有的計劃去北京,有的打算學一門技術。小暉沒其他想法,只想留下來,結婚生子,成為這個城市實實在在的一員。姐妹中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小伙,他本就是平時與這群女孩玩鬧慣了的,一起吃夜市不知多少回,彼此都熟悉,再加自己三十出頭,家里催得緊,母親等著抱孫兒,小伙雖然在猶豫,但也賴不住姑娘們各種嬉鬧式的糾纏,終于愿意試著交往了。
不溫不火戀愛半年后,小暉懷孕了。一聽見這消息,小伙便消失了,他家境比小暉不知好多少,有房有車,還有幾間連鎖超市,小暉原本只是備胎,現(xiàn)在備胎等著升級,小伙受到了驚嚇。小暉每日照常上班,買菜,給姐妹們展示自己的廚藝,只是在路過醫(yī)院時,后背會生發(fā)涼意。她盤算著,她為自己結婚存了六千塊錢,做個人流該是綽綽有余了。
有一段時間,姐妹們告訴小暉別麻煩做飯了,她們在外面吃就好,于是每次晚班回來,四個女孩相約去夜市喝酒,小暉坐在床上發(fā)呆,想想也就釋然了,也是,自己這個樣子,誰敢讓她喝酒。后來,小暉得知,這些沒有她參加的酒局中總是有小伙的。小伙在她肚里的孩兒兩個月大時,終于又現(xiàn)身了。沒人說起這件事,小暉依然知道,這和小姐妹們喝的那些酒有關。
婚禮寒磣得不像話,但好歹把自己給嫁出去了,小暉坐在姐妹們湊錢租來的婚車中,臉繃得緊緊的,使勁憋著淚,小姐妹說,別哭別哭哦,哭得臉花了就不是新娘子了喲?;楹螅熥匀徊蝗ド习嗔?,成了婆家免費的24小時傭工。包攬所有家務,買菜、做飯、洗衣、打掃兩層樓的衛(wèi)生,冒著烈日挺著大肚子給守店的婆婆、丈夫分別送飯。生產(chǎn)時,丈夫和婆家人仍在店里,姐妹們在產(chǎn)房外等著,不停在樓梯口張望,希望那個為人丈夫的男人能最終出現(xiàn)。難產(chǎn),剖腹,女孩,電話里的丈夫只慢悠悠的哦一聲,事后婆婆就剖腹產(chǎn)一事絮叨了好久,抱怨花費太高……
但這些已然成為往事。十來年過去,小暉的女兒逐年長大,母親的四個姐妹個個都叫干媽,每年生日總會如期收到禮物。當年那個數(shù)度慫蛋的小伙,似乎也終于長大成人,在夫妻十余年的磨合中,終于認識到小暉和女兒于他人生的意義。小暉成為老板娘,進貨單和賬單都要一一過目,每有姐妹回來的消息,都會自己開車去接。
也許在小暉的一生,都離不開她的小姐妹們,在她每次軟弱之時、困頓之時,站出來,給她鼓勵,給她幫助。在這個世界,有人柔弱,有人頑強,有人需要更強的人不停地對她說“你可以的!可以的!”小暉有個發(fā)瘋的母親,有不幸的過往,但她有自己的小姐妹,這是她為自己的人生贏來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