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2015年11月13日那天,巴黎遇襲,88歲的朱麗葉特·格蕾科(Juliette Gréco)也在巴黎家中。她接到了無數(shù)個電話,每個人都問,第二天是否仍然去柏林。格蕾科的答案當然是肯定的:“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無法阻止我登上舞臺。”
1958年,朱麗葉特·格蕾科和爵士樂大師邁爾斯·戴維斯(左)在法國巴黎的一家俱樂部里
這句話在她說來,顯得格外有說服力,因為大概很少有歌手,從少年時代開始演唱,自此不間斷地持續(xù)了將近70年。不過筵席終將有散之日。2015年11月16日在柏林“Friedrichstadt-Palast”劇場舉辦的演唱會,正是她“告別巡回演唱會”的其中一站。從2014年春天開始,格蕾科就陸續(xù)開始她的道別演出。今年還將繼續(xù),除了法國本土之外,還將有日本站和倫敦站。
提起法國香頌,人們首先想到的是皮雅芙(Piaf)和她的《玫瑰人生》,法國人提起她時,總會使用那個意為“小妞”的詞“m?me”,只不過前面加上冠詞“l(fā)a”,一切就變得不太一樣。比皮雅芙晚出生12年的格蕾科,也被法國人用同樣的方式表達愛意。只不過這個詞里頭,另外加上了表示漂亮的形容詞,組成了“La Jolie M?me”。而皮雅芙去世后,“世上只剩下了一個M?me”,格蕾科。
年輕時的格蕾科的確令人驚艷,但這個漂亮姑娘身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卻是能令巴黎一整代左岸知識分子欣賞,是無數(shù)詩人心目中的繆斯。她的歌像是歷史地圖,觸及過許多巴黎街道的名字。著名攝影大師羅伯特·杜瓦諾(Robert Doisneau)1948年所拍的“格蕾科在圣日耳曼德佩”(Juliette Gréco à Saint-Germain-des-Prés),更是“以某種奇妙的方式呈現(xiàn)了圣日耳曼德佩街區(qū)的氣質”。薩特稱她的嗓音中“包含了一百萬首詩”,“原本灰暗無光的紙張,詞語中原本被人遺忘的感觀之美,格蕾科的歌聲像羽毛般拂過后,一切又重新發(fā)出光來”。
1964年,披頭士樂隊到巴黎演出那晚,巴黎市民分成兩撥,一半去聽披頭士,一半則去看她主演的薩岡戲劇《幸運,單數(shù)和大號》。
出生于蒙比利埃的格蕾科,自認為真正的人生是從1942年開始的。這一年她不到16歲,和姐姐夏洛特(Charlotte)、參加平民抵抗運動的母親一起被蓋世太保帶走。幾個月后,由于年齡太小,格蕾科被釋放。走出位于弗雷納(Fresnes)的監(jiān)獄大門時,她身上還穿著幾個月前那件藍色系扣連衣裙,而此時的北部,正是法國有史以來最冷的冬日之一,便是在這樣的瑟瑟冷風中,小格蕾科走了足足8英里,才回到鎮(zhèn)上。
后來她投奔了母親的一位朋友,和她住在離圣日耳曼德佩不遠的一家小旅館里。她沒有衣服穿,朋友就給她送來一些衣物,這些人有的是演員,有的是藝術院校學生,都是男生,他們的衣服對格蕾科自然都大到空空蕩蕩,于是她就卷著袖子,挽著褲腿兒,走在街上,坐在咖啡館里——人人都側頭看她,竟然還有人模仿她,哪知這就成了時尚。不合身的著裝,配上深色長發(fā)和厚厚的劉海,與她眼神里的不馴服一起被包括羅伯特·杜瓦諾在內的攝影大師拍下來,登在時尚雜志上,在“It Girl”一詞還未發(fā)明的上世紀40年代,以某種先鋒的方式,成為巴黎街頭的潮流代表。
那個時候的格蕾科,還是一個只出演過小角色的舞臺劇演員。她十分熱衷于表演,理想是成為一名偉大的歌劇演員。但是一位朋友卻建議她以另一種方式使用她的聲音:“你喜歡文學,特別是詩歌,何不索性就吟唱詩歌?”
此后,在為她寫過詩的所有左岸知識分子中,最特別的那位大概要數(shù)薩特。是的,薩特這個全世界最著名的知識分子,認真地為她寫過歌。格蕾科回憶這段往事時,將其稱為“一個無知少女的懵懂過往”:
1949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四十有余的薩特與二十出頭的格蕾科在蒙馬特的“金鐘”(La Cloche dor)晚餐,飯后二人朝著塞納河的方向散步,途中,薩特問道:“那么,您決定要唱歌了?我來幫著選幾首吧?!庇玫倪€是敬語。
《莫惱海員》(Ne Fa?tes Pas Suer le Marin)是其中一首薩特為格蕾科專門創(chuàng)作的歌,看到歌詞的格蕾科幾乎有著“不可置信的年少無知”,至今她對當時的情形仍然記得清楚:
她對薩特說:這首歌也太長了!
薩特驚愕道:我說,格蕾科,您是在要求縮短我寫的歌詞嗎?
格蕾科回道:當然!我總不能唱一首長達5分鐘的歌吧?
這段對話不免令薩特大笑不已。1950年,格蕾科發(fā)行了她的第一張個人專輯《如果你自我想象》(Si Tu Timagines),上面共有三首歌,其中一首《白色大衣街》(Rue des Blancs Manteaux)正是薩特為她創(chuàng)作的幾首詩當中唯一“光榮入選”的。
專輯同名歌曲的作詞是詩人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第三首歌由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羅貝爾·德斯諾(Robert Desnos)作詞。而專輯作曲,則是那首知名香頌《秋葉》(Les Feuilles Mortes)的編曲科斯瑪(Joseph Kosma)。作為新人的首張專輯,其“創(chuàng)作團隊”顯然足夠大牌,無異于初入歌壇的北宋小歌女得到了柳永的詞。這張被左岸知識分子加持過的專輯,自然十分受歡迎。這個大咖團還只是格蕾科彼時受歡迎程度的一個簡略縮影。事實上,那個時代的詩人都愿意為她寫歌,為她創(chuàng)作了《爪哇人》(La Javanaise)的賽日·甘斯布(Serge Gainsbourg)甚至表示,“任何一個以詩人自居的作者,都無法拒絕為格蕾科寫歌”。
不過直到1964年,格蕾科在翻唱了30年代的經(jīng)典《對我細訴愛語》(Parlez-Moi dAmour)之后,才從真正意義上步入了法國流行音樂的主流。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以“浪漫愛情和甜蜜親吻”為主題的法國香頌逐步流傳到全世界,敘事詩以及華美溫潤的旋律成為法國香頌的意象。也正是從這首如今被近40種語言翻唱的經(jīng)典曲目開始,年少的格蕾科脫胎換骨,不再是那個一場演出只賺5法郎的姑娘。后來成為哲學大師的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毫無疑問地愛上她。波伏娃對她寵溺有加,給她引薦的名單上,有剛寫完《蒂凡尼的早餐》的青年卡波特(Truman Capote),還有已經(jīng)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老人福克納。
她的魅力還一度散播到好萊塢。上世紀50年代末開始,格蕾科的職業(yè)生涯開始走國際化路線。好萊塢大亨扎努克(Darryl F.Zanuck)讓她擔任《天堂之根》(Roots of Heaven)和《破鏡驚魂》(Crack in the Mirror)的女主角,與奧遜·威爾斯演對手戲。因擔任《亂世佳人》制片人而廣為人知的塞爾茲尼克(David O. Selznick)彼時也是電影界另一巨頭,他表達愛慕的方式是派出私人飛機邀格蕾科去倫敦晚餐,希望她接受一份好萊塢的七年合約。
但格蕾科拒絕了,因為“好萊塢完全不適合我”。她并不像皮雅芙,在職業(yè)生涯中曾有某位貴人的存在,她反而以自己為圓心,畫出了一個光彩奪目的圈,聚攏了當時最具聲名的知識分子。或許如同薩特所說,格蕾科,“像一道溫暖的光,重新點燃我們所有人心中燃燒過的灰燼。拜她所賜,我才會創(chuàng)作歌曲這個在她嘴里變成珠玉的東西”。
戰(zhàn)后,許多美國爵士樂手開始往巴黎跑,其中就有“黑色王子”、爵士樂大師邁爾斯·戴維斯(Miles Davis)。他第一次到巴黎演出是在普萊耶爾音樂廳(Salle Pleyel),就是在那里,格蕾科第一次聽到了他的音樂。很快,兩個語言完全不通的人,墜入了愛河。人們會認為這是音樂的力量,而事實則是,直到后來格蕾科去紐約演出,戴維斯才第一次聽她演唱。也正是這一次紐約之行,讓格蕾科意識到原來世上還存著的“種族歧視”,在那之前,她說她“根本沒注意過邁爾斯的膚色”。
也正是因為這個時代局限性,在被薩特問及“為何不與格蕾科結婚”時,戴維斯回答:“我太愛她,不能使她痛苦。”但二人卻保持了長久的友誼,直到今天,格蕾科仍稱戴維斯是她認識的“最優(yōu)雅的男人”。
有人說,1967年的《為我寬衣解帶》(Déshabillez-Moi)這首歌,完全代表了格蕾科的自由精神,她在舞臺上表演這首歌時的情態(tài),“充滿神秘而鎮(zhèn)定的氣息”。法國電視2臺(France 2)也以“自由的女性”為副題,播出了一部關于格蕾科的紀錄片,片頭第一句就是格蕾科說:“發(fā)生在我身上這么多美好的事,或許是因為我從未有所期待。”
期待甚少的格蕾科,第一次登上著名的巴黎奧林匹亞音樂廳的舞臺時是1954年,誰能想到60年后的2014年,她仍會再次唱響奧林匹亞。80歲時出版?zhèn)€人專輯,人人都以為那是最后一張,然而三年前又推出了全新專輯《穿堂而過,動人心魄》(?a Se Traverse et Cest Beau),這一年她85歲。
這恐怕正是格蕾科出塵之處,她有那種幾十年不變的任性、不羈和自由。正如她在《我就是我》(Je Suis Comme Je Suis)中所唱:“我天生討人喜歡,而無須做出任何改變。”直到今天,圣羅蘭的設計總監(jiān)艾迪·斯理曼(Hedi Slimane)仍然希望她出任品牌大使。而她走在巴黎街頭,都會有人沖上來問:“我可以親你嗎?”
無論如何,如今88歲的她,第一張專輯是在“膠木78轉”上錄制,卻唱到了iTunes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