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正
第一次見到你,是在1987年我參加工作后不久。那一天,我第一次和同事們坐上單位唯一一輛面包車,第一次從牟平縣城去養(yǎng)馬島,第一次去參加縣里的會議,總之什么都是第一次,心里別提有多么興奮。那一天,我對什么都很好奇,一路上左看看、右瞧瞧,總覺得路兩旁的樹像長了腿似的,一棵棵齊刷刷地向車后閃去,讓人根本來不及數得清到底有多少棵。
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見了養(yǎng)馬島,看見了大海,也見到了你,感受到了島的夢幻,海的深邃,你的難懂。正當我把自己扮作船艙里的游客,隨性漂蕩在藍色的海洋,搖曳著遐思陶醉在其中的那一刻,突然有人大聲喊出了你的名字?!翱矗畹乱?!”李德沂?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你的名字。順著大伙目光望去,只見塵土彌漫中,你身著深色中山裝,正向前彎曲著腰身,使勁蹬踩著自行車,艱難行進在窄窄的路旁。那一刻,我們的車子“嗖”地一下從你身邊開過,我甚至都沒能看清楚你的臉。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誰,是車上同事告訴我,你就是縣紀委的李德沂書記。那一天,我居然向大家發(fā)出了一連串啰里啰唆的提問,諸如縣紀委書記不是大領導嗎?那他怎么騎自行車???他今天不是也開會嗎?開會怎么不坐車去啊?那一刻,我滿臉驚訝疑惑的呆樣,竟把全車人都逗樂了。一位同事可能覺得我問得太多,又一下子跟我說不清楚,就笑著對我說: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你慢慢地就會知道了。這樣一個人?怎樣的一個人?這愈加讓我難以理解了。而等我再回過頭看去,你早已消失在那片茫茫塵埃……
再次見到你,是在時隔多年后的“三講”期間。那一年,你從煙臺市紀委副書記、市監(jiān)察局長崗位上退休,回到了村養(yǎng)豬場義務養(yǎng)豬。有一天,因事去看你。那一天,我又是第一次才知道養(yǎng)豬場里的制度原來很嚴,外人一律不得入內,所以我們到了之后只能在大門外等你出來。那一天,我腦子里仍然把對你的印象定格于身材魁梧加儀表堂堂,可等大門一開,卻見到了一位又黑又瘦的干巴老頭。那一刻,你滿口白牙、滿臉褶子地迎出來,可能你并未感覺出有任何異樣,卻差點把我們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這哪里還是那個主席臺上的李德沂?你簡直就是在莊稼地里沒黑沒白辛勤勞作被嚴冬酷暑風干了年華的老農民!那一天,我親耳聆聽了你的那句名言:“人瘦了,豬肥了!”而那一刻,我不光省悟了為什么別人開會坐車而你卻騎自行車,也深深為自己初涉社會時的年少無知感到臉紅。我至今不忘,那天回來后,同去的領導讓我立馬再回去一趟,去給你多送一些方便面、小咸菜等,并再三囑咐我一定不要說是給你的,就說是給養(yǎng)豬場職工的,這樣你才不會拒絕。于是,我照辦了,我又再一次見到了你的滿口白牙和滿臉褶子。你說,好吧,這次就破例收下了,等留給值班職工半夜餓了再吃??晌抑?,區(qū)里領導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怕你再這樣黑下去、瘦下去毀了你的身體!
時間過得真快。2008年以后,我見你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每逢正月初八上班后,在不少單位走廊里都能聽得到你特別而宏亮的嗓音:“兄弟,給你拜年了!”起初,你搞得我們這些年輕人都很不好意思。怎么能讓你偌大歲數的老領導給我們拜年???后來才明白這也是你走訪調研的一種方式,也就毫無拘束地和你攀談了起來。去年春夏的一個下午,你騎車去林場路過時抽空找我坐一會,我給你泡茶,你說就白開水吧??僧斘遗莺昧瞬?,你又大口大口喝起來,一直喝到茶色都淡了。你要走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從桌子上拿出一包茶來,一只手把茶遞到你跟前,另一只手緊緊拽住你的衣袖。我說,李書記,這是外地同學來看我時拿的,你若不嫌棄就帶上山,泡給干活的職工們解渴吧。難得那一次,你竟沒有推辭,伸出雙手接了過去,卻無意中露出了你那布滿老趼、傷口皸裂的雙掌。不是說就在林場義務當當顧問嗎?可你在山上有多苦???!那一天,刮南風。我送你至大門口時不無擔心地跟你說,今天可是頂頭風啊。你說沒事,你每天都是推著車從山下走到山上,正好鍛煉鍛煉身體。我笑著說那很好,身體比什么都重要。而那一刻,我何曾能夠料到,此別之后竟是永別?也因此,我至今覺得,你那一去只是要做的事太多,忙得一時半會騰不出身來。蒼山哀慟,碧海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