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全介
(浙江海洋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舟山316022)
黃式三《春秋釋》研究
余全介
(浙江海洋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舟山316022)
《春秋釋》卷帙不大,卻匯集了黃式三研究《春秋》學(xué)的心得與發(fā)現(xiàn)。在《春秋》學(xué)領(lǐng)域,黃式三以守《左傳》為立場,肯定《左傳》解經(jīng),主張經(jīng)傳一體,認為《春秋》經(jīng)意必托《傳》載而明。他肯定《左傳》五十“凡例”,視為通經(jīng)之橋梁,不可輕棄。黃式三雖然堅守《左傳》為立場,卻不守門戶之見,開放存疑,審慎持中,始終堅持實事求是。
《春秋》;《左傳》;杜預(yù);求是
《春秋釋》四卷,晚清經(jīng)學(xué)家黃式三撰,成于二十四年(1844),式三時年五十六歲。黃式三,字薇香,定海人,《清史稿》有傳。黃式三傳世著作主要見存于同治光緒間刊本《儆居遺書》,《春秋釋》乃《儆居遺書》之第三種。
從全書內(nèi)容來看,《春秋釋》實際上涵蓋了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集部之學(xué)三個方面的研究。卷一包括《釋〈春秋〉經(jīng)傳同異》、《釋救執(zhí)》、《釋人》、《釋名》等十五篇文章,總結(jié)《春秋》之經(jīng)例,屬于經(jīng)學(xué)研究。卷二包括《桓王事提要》、《莊僖王事提要》、《惠王事提要》等十篇文章,按照周天子世系依次概述春秋時事,提綱挈領(lǐng),屬于史學(xué)研究。卷三包括《隱公事提要》、《桓公事提要》、《莊公事提要》等十二篇文章,按照春秋十二公的順序?qū)︳攪鴷r事進行總結(jié),同樣屬于史學(xué)研究。卷四包括十五篇文章,在內(nèi)容上較為復(fù)雜,既有《宋公子魚事始末》、《晉隨武子事始末》等梳理歷史人物始末的文章,也有《管仲子產(chǎn)論》、《百里奚論》、《元咺論》等表達作者讀史觀點的文章;既有《亂賊懼〈春秋〉說》等針對某一專題發(fā)表議論的文章,也有《讀劉氏〈權(quán)衡〉》、《讀呂氏〈博議〉》等針對某一著作表達評議的文章;總之屬于集部之學(xué)的研論。體例不純,各體兼?zhèn)?,從一個角度證明《春秋釋》是一本匯總性的作品。它實際上把黃式三研習(xí)《春秋》學(xué)的發(fā)現(xiàn)和感悟匯總起來,編為一書。卷帙雖然不大,卻可以借此對其《春秋》學(xué)思想進行全面研究,分析其立場、觀點與特色。
黃式三生當(dāng)晚清,偏居海隅,學(xué)術(shù)以禮學(xué)為重,加上《春秋釋》卷帙偏少,故而歷來學(xué)者不甚為意,各類研究著作也罕有提及。其實,式三本人對《春秋》學(xué)夙有研究,嚴鐵橋亦以論事平允、實事求是、文法謹嚴評議此書。因此,本人試對《春秋釋》加以研究,以就教于方家。
黃式三曾在《〈讀春秋備忘〉敘》中提到自己在《春秋》學(xué)領(lǐng)域的立場,曰:“余作《春秋釋》,謹守左氏學(xué),《公羊》、《谷梁》或援以參證焉。”又曰:“余之拘守左氏學(xué),猶簡夫之專守《說文》也?!笨梢姡S式三以《左傳》為基本立場,參以三傳,自稱拘守。其實,嚴鐵橋為《春秋釋》所作之序,亦明白提及式三此種立場,曰:“式三貌樸,言吶且謙,獨與言《春秋左傳》之舊例不足信則龂龂如,不伸其說不止,以為今《春秋》說之行于世者輕駁《左傳》凡例,皆亂道也?!?/p>
今觀其書,首列《釋〈春秋〉經(jīng)傳同異》一篇,開章明義。黃式三認為,經(jīng)傳互異乃是事實,《公羊傳》、《谷梁傳》固然如此,《左傳》也不能例外?!啊洞呵铩饭?、谷梁之《傳》,作于漢時,不能盡合《經(jīng)》意。左氏親與孔子相授受,《傳》與《經(jīng)》亦復(fù)有異”。對于經(jīng)傳之間的不同,本應(yīng)作具體深入的研究,但是自唐代啖助、趙匡、陸淳以來徑自標(biāo)舉信《經(jīng)》駁《傳》之說,至宋代劉敞等人則變本加厲,號稱棄《傳》從《經(jīng)》?!疤凄⑹遄?、趙伯循、陸伯同于是有信《經(jīng)》駁《傳》之議,宋則劉原父恣意言之”。《左傳》之事例與《公羊傳》、《谷梁傳》之日月例,一同遭到否定。學(xué)界對于這種激進的意見,從來不乏反對的聲音,概括起來,主要有三種觀點:其一,三傳傳授,源自孔門,文獻有明文記載,不容置疑。其二,棄傳通經(jīng),實際上不可行,難以做到。沒有事實,不知經(jīng)文所云;沒有經(jīng)例,《春秋》沒有意義。其三,廢傳解經(jīng),有時出于掃除證據(jù),方便臆說。在黃式三的書中,這三種聲音皆有回響。比如在《讀劉氏〈權(quán)衡〉》中,黃式三也從史有明文、不容置疑的角度否定了劉敞關(guān)于左氏不傳《經(jīng)》于孔子的論點,“雖然,原父據(jù)此遂謂左氏不受《經(jīng)》于孔子焉,可乎?昔左氏作《傳》授之曾申,曾申傳衛(wèi)人吳起,吳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鐸椒傳趙人虞卿,虞卿傳同郡荀卿,荀卿傳漢之張蒼,張蒼乃以書獻,見許氏《說文?敘》。漢儒遞相授受,皆張蒼之本”。在黃式三看來,自唐至宋疑傳棄傳的學(xué)風(fēng),其實就是一股逆流,最終必將流向誣與固。其言曰:“啖、趙、陸名治《春秋》,憑私臆決,尊之曰孔子意,孔子意未可必也。以未可必而必之則固,持一己之固而倡茲世則誣,誣與固,君子所不取。徒令后生穿鑿詭辨,詬前人,舍成說,啖、趙、陸實階之,此《唐書?儒林傳》之論,后儒所宜鑒也”??梢姡叭朔磳みM觀點的聲音,在黃式三這里也得到了回應(yīng)。
與前人略有不同,在為《左傳》解經(jīng)的辯護中,黃式三特別主張經(jīng)傳之異適足證明經(jīng)傳一體。只有統(tǒng)觀經(jīng)傳,互相補足,才能得到經(jīng)意。“《經(jīng)》于內(nèi)弒書薨,弒之實于《傳》見之。書殺大夫而不名,書人;書盜而不名,名于《傳》見之。無族不書族,有族而貶不書族,貶不貶于《傳》見之”。當(dāng)然,黃式三的這種觀點,也會招致置疑之聲?!洞呵铩繁臼且槐惊毩⒆龅闹鳎T傳皆是后人為理解經(jīng)典所作的詮釋之作,彼此并未有相依相存的關(guān)系。依黃式三此論,則《春秋》不足獨任,是非將決于《傳》。對于這種置疑之聲,黃式三主張《經(jīng)》義必須借《傳》以昭明,乃是必然之事,“《經(jīng)》不藉《傳》而明,何貴于《傳》?”此理不言自明,三傳的重要性不容置疑。“且三《傳》后諸儒復(fù)作傳,豈《經(jīng)》藉后儒之傳,獨無藉于三《傳》乎?”黃式三認為,經(jīng)傳所以一體,互相補備,主要原因在于經(jīng)傳的成書過程、編纂原則不同??鬃有蕖洞呵铩?,基于《魯春秋》,只可刪削,不可妄增;而《魯春秋》作為一國之史,基于赴告,若無通告,亦不能書諸史。黃式三引趙汸之言曰:“凡史所書,有筆有削,史所不書,不加益也,故曰其文則史。”與《春秋》經(jīng)不同,“《傳》則博引列國之史文,補敘時事,羽翼圣《經(jīng)》,不嫌殽雜”。經(jīng)傳既然在編纂原則、資料來源上存在這種差別,那么彼此有異,就不足為奇。
《春秋》學(xué)史上,歷來為《左傳》解經(jīng)做辯護的人都必須面對“無經(jīng)之傳”與“無傳之經(jīng)”的問題?!盁o傳之經(jīng)”的問題不算太大,因為有些經(jīng)文不需傳注,而且《公羊傳》、《谷梁傳》也有大量“無傳之經(jīng)”。對于《左傳》而言,真正構(gòu)成大問題的是“無經(jīng)之傳”。杜預(yù)曾經(jīng)試圖解決這個問題,曰:“左丘明受經(jīng)于仲尼,以為經(jīng)者不刊之書也,故傳或先經(jīng)以始事,或后經(jīng)以終義,或依經(jīng)以辯理,或錯經(jīng)以合異,隨義而發(fā)。①盡管如此,后世因為“無經(jīng)之傳”而置疑《左傳》解經(jīng)者仍然大有人在。黃式三面對這個問題,堅持經(jīng)傳一體的觀點,認為義理可以憑空臆斷而史實不可臆造,不能因為經(jīng)傳異詞、有傳無經(jīng)就否定《左傳》的真實性與解經(jīng)性質(zhì)。“經(jīng)傳之異者,如《經(jīng)》書鄭伯髠頑卒、楚子麇卒、齊侯陽生卒,《傳》以為弒?!督?jīng)》先書殺公子買,后書楚人救衛(wèi),《傳》易其后先。由當(dāng)時記載之文各異,《經(jīng)》因舊史,《傳》復(fù)采史文之異者以備參校。不因舊史,非傳疑之道;不采異文,非考信之道;亦經(jīng)傳之互相備也?!痹凇端昔~石止華元論》中,黃式三重申經(jīng)傳一體、彼此相合的觀點。他認為《左傳》敘魚石詐譎之心,敘華元所為出人意料,正與《春秋》書“宋魚石出奔楚”相合,一者見魚石有罪,二者見其歸宿合理合情。傳之所言,正是輔佐、補足經(jīng)義。
既然經(jīng)傳一體,相異又相合,那么我們在研習(xí)《春秋》的時候,就應(yīng)遵守該合則合、該分則分的原則,不能強行糾合經(jīng)傳,彼此損害。保持離合之度,彼此補備,經(jīng)義可明?!柏M知《經(jīng)》自為《經(jīng)》,《傳》自為《傳》,其意有不可強合者,強合之而反有害于《經(jīng)》乎?盟于寧母,《經(jīng)》書鄭世子華,而《傳》言辭子華,辭其伐鄭之計,不辭其盟也”。
《春秋》編年紀事,非比例難以見出褒貶善惡??追f達曾經(jīng)發(fā)抒此意,曰:“《春秋》,記事之書。前后人行事相類,書其行事,不得不有比例。而散在他年,非相比較,則善惡不章,褒貶不明?!雹凇洞呵铩穼俎o比事,非例無以明輕重淺深。清凌曙曾有論及,曰:“春秋之世,功有小大,罪有淺深,非例不明?!雹鄄贿^,歷來也有許多學(xué)者堅持《春秋》無例之說。朱熹認為《春秋》大旨,誅亂臣、討賊子、內(nèi)中國、外吳楚、貴王賤伯而已,“未必如先儒所言字字有義也。想孔子當(dāng)時,只是要備二、三百年之事,故取史文寫在這里,何嘗云某事用某法,某事用某例邪?”④在他之前,王安石有斷爛朝報之公案;在他之后,清人顧棟高言讀《春秋》首先要破除一個例字。針對《左傳》,晚清公羊?qū)W派更是主張《左傳》無例,其例皆劉歆偽造。
盡管紛擾如許,黃式三仍然堅持《左傳》五十凡例不可廢。其言曰:“《春秋》之義不明,由儒者之不信《左傳》也?!蹲髠鳌分恍?,由儒者之拘成見而昧舊史之凡例也。舊史凡例,孔子不能不因之。而讀《春秋》者挾《左傳》不可信之見,于是《經(jīng)》之大義炳然著于《傳》者,或且無所忌憚妄肆駁斥,而五十凡例誰復(fù)細繹之乎?”晉代杜預(yù)曾有《春秋釋例》,以為“《經(jīng)》之條貫必出于《傳》,《傳》之義例歸總于凡?!蹲髠鳌贩Q凡者五十,其別四十有九,皆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因而修之,以成一經(jīng)之通體”⑤。杜預(yù)將凡例歸于周公遺法,將變例歸于孔子,在后世遭到今文學(xué)派不少攻擊;杜預(yù)《釋例》在很多時候并不能周延,不能貫通前后經(jīng)文,宋元以來不斷遭到質(zhì)疑。基于這種現(xiàn)狀,黃式三才會在《春秋釋》中“為杜氏《釋例》證其是,校其失”,并且極為用心地為樹立經(jīng)例,借以通貫經(jīng)文,顯明褒貶,方便讀者。
在《釋名》中,黃式三主張,諸侯國再命之大夫會盟書名,卒稱名,皆是正例。因此,以為大夫之殺,貶而書名,皆是不知正例。至于諸侯,“不生名,貶則名之”。如“衛(wèi)侯毀滅邢”,所以書名示,因為滅同姓,不合禮。同樣遭貶書名者,尚有失地書名、國滅書名、以其君歸書名、出奔書名等情形。在《釋盜》中,黃式三認為,《春秋》書盜,其例異常明白,“曷謂盜?無大夫也”。魯襄公十年,“盜殺鄭公子騑、公子發(fā)、公孫輒”,盜指尉止、司臣、侯晉、堵女父、子師仆也。魯昭公二十年,“盜殺衛(wèi)侯之史縶”,盜指齊豹。齊豹雖然前為司寇,但是后來遭褫奪,已非大夫。在《釋以》中,黃式三引用《左傳》凡例,主張“凡師能左右之曰以”。因此,魯桓公十四年,“宋人以齊人、蔡人、衛(wèi)人、陳人伐鄭”,意在宋人左右四國之師,達成己意。魯僖公二十六年,“公以楚師伐齊”,意在魯公左右楚師,解除齊國為患,而此事于楚并無益處,楚國成為魯國達成己意的憑借。魯定公四年,“蔡侯以吳子及楚人戰(zhàn)于柏舉”,黃式三認為吳之伍員、宰嚭欲報楚仇,蔡侯亦以仇楚請師,吳王遭伍員、宰嚭左右,實際上也就遭到蔡侯左右,伐楚對于吳子而言并無益處。下書“于越入?yún)恰保瑒t入郢非吳子之利也。
在《釋殺》中,黃式三認為,稱國以殺與稱人以殺,實有區(qū)別。稱國以殺,表示君主殺之,如魯僖公七年,“鄭殺其大夫申侯”。稱人以殺,表示不由君主主之,如魯隱公四年,“衛(wèi)人殺州吁于濮”;魯莊公九年,“齊人殺無知”;魯襄公三十年,“鄭人殺良霄”。關(guān)于宜殺不宜殺,黃式三認為,殺者不書“公子”、“大夫”,而殺之者稱人,乃是討賊之正例。稱殺者之爵,有譏殺之者之意;稱人以殺,有譏殺者之意。如魯文公九年,“晉人殺其大夫先都”,即有交譏之意,“先都等之殺既稱殺者之爵以譏殺之者,后稱“人”以殺之以譏殺者,此交譏之例也”。在《釋大夫會盟諸侯例》中,黃式三認為,周天子親自主持會盟固是正,天子不行而使諸侯主之亦是正。諸侯自為會盟固為不正,若其志在于平亂亦變之正也,可以無貶。大夫會伯子男而不會諸侯固是正,若權(quán)事之變以會諸侯亦《春秋》之法所不能盡拘也,同樣可以無貶。因此,魯文公元年,“公孫敖會晉侯于戚”;魯文十六年,“季孫行父會齊侯于陽谷”;魯宣十四年,“公孫歸父會齊侯于谷”;魯宣公十五年,“公孫歸父會楚子于宋”;魯昭公九年,“叔弓會楚子于陳”;《經(jīng)》《傳》皆無貶辭。魯侯與他國大夫盟,則《春秋》多有諱辭,“故外大夫來聘魯而遂與公盟者皆不書公”。如魯成公三年,“及荀庚盟”、“及孫良父盟”;魯成公十一年,“及郄犫盟”;魯襄公七年,“及孫林父盟”;魯襄公十五年,“及向戍盟”是也。可見,大夫權(quán)事之變固然可以會諸侯,卻不能盟諸侯。同樣的道理,魯國的大夫依禮亦不得盟諸侯。
總結(jié)《春秋》之例,并非易事,必須面對種種例外難解之事。因此,立例并非簡單的排比經(jīng)文,并非僅僅從字面梳理。它對總結(jié)者的《春秋》學(xué)乃至整個經(jīng)學(xué)造詣要求很高。比如在《釋救執(zhí)》中,黃式三主張《春秋》書救書執(zhí),“所以紀事實,非以定褒貶也”。因此,事同則文同,而文同則義或異。書救,善者固多,然亦有不善存。書執(zhí),不善者固多,然亦有善者存。為此,黃式三舉出《成公十五年》“晉侯執(zhí)曹伯歸于京師”作為例證,以為正得方伯討罪之義,視為善者,有褒獎之意。然而,杜預(yù)依照《左傳》之文卻視執(zhí)曹伯為非義,黃式三視為褒獎,有嫌“翻左氏之案”。針對這種不合,黃式三從兩個方面加以分析。(1)認定杜預(yù)采用訛誤文獻,材料有瑕疵。“此杜氏不審《傳》文之訛而失之也。《傳》曰:會于戚,討曹成公也。書曰‘晉侯執(zhí)曹伯’,不及其民也。凡君不道于其民,諸侯討而執(zhí)之,則曰某侯執(zhí)某侯。不然則否。《傳》意言負芻殺太子,復(fù)不道于其民,晉侯討負芻不害及其民,善晉侯之辭也?!秱鳌肺摹澈顖?zhí)’之‘侯’訛寫為人,訛字正而經(jīng)傳之義明矣”。(2)認定杜預(yù)未能統(tǒng)觀經(jīng)傳,沒有把握《左傳》發(fā)凡起例之規(guī)律。“前乎此書人以執(zhí)者,如執(zhí)虞公、執(zhí)滕子、執(zhí)衛(wèi)侯、執(zhí)鄭伯,未有言某侯執(zhí)某侯者。《僖公二十一年》‘宋公、楚子、陳侯、蔡侯、鄭伯、許男、曹伯會于盂,執(zhí)宋公以伐宋’,《二十八年》‘晉侯入曹,執(zhí)曹伯’,二文承上言執(zhí),與成公十五年《經(jīng)》之書晉侯者異?!秱鳌诽赜诖四臧l(fā)凡起例,見前乎此與后乎此者執(zhí)諸侯之多非義,執(zhí)虞公曰罪虞,晉罪已顯而兼罪虞。而此得方伯討罪之義,特裦書晉侯”。黃式三從文獻、解讀兩方面著手,找出杜預(yù)觀點的問題,從而樹立救執(zhí)之例。
在《釋人》中,黃式三認為,人乃是臣僚之通稱,在詩書里面常與民相對言之。依《春秋》之義,王之臣,下士稱人;諸侯之臣,再命大夫以下稱人。比如魯襄公三十年,晉、齊、衛(wèi)、鄭諸大夫會于澶淵,商量歸還宋國之財,最終未能如約,《春秋》記載去名而稱人。雖然大夫遭貶稱人,諸侯之咎甚多卻無有稱人者,此謂貶不失分。黃式三之例固然明晰,然實有言諸侯之事而《春秋》書為人者,諸侯果可稱人乎?對此,黃式三提出三種解釋:(1)赴告不一,經(jīng)傳互異?!盎虍?dāng)時告命紀注之異;《經(jīng)》既為正,《傳》采史文之異者以備參考”。(2)文有詳略,事無違異?!盎蛑T侯在軍而遣師入竟,如僖公二十六年齊伐魯,齊侯未入竟,而伐北鄙者本人也而人之。僖公十五年公會諸侯于牡丘,次于匡,公孫敖帥師及諸侯之大夫救徐,其事亦同。假令當(dāng)時君在會而使大夫出師,《經(jīng)》不書諸侯之會,只書大夫之役,而《傳》言諸侯?!保?)書寫訛誤,傳寫有異?!盎颉督?jīng)》《傳》侯、人之字傳寫互異,如莊公十三年北杏之會《左傳》書齊侯、《谷梁傳》作齊人之比。諸侯黜爵偁人,《公羊》、《谷梁傳》言之,《左傳》原無是例?!秉S式三為樹此例,既要考核異文,又要審讀傳載,還要明了史書制度,對經(jīng)學(xué)造詣的要求確實很高。
根據(jù)王逸民《黃式三先生年譜稿》記載,道光二十年(1840),黃式三作成《求是室記》,曰:“天假我一日,即讀一日之書,以求其是?!鼻笆鰢黎F橋亦以實事求是肯定黃氏之學(xué)。今觀《春秋釋》之書,雖然拘守《左傳》,但是求是的傾向依然明顯。
黃式三求是,首先表現(xiàn)在不守門戶,惟求其是?!罢f經(jīng)家之有門戶,自《春秋》三《傳》始”。《春秋》學(xué)領(lǐng)域,《左傳》屬于古文學(xué),《公羊傳》、《谷梁傳》屬于今文學(xué)。自西漢以來,彼此間各守門戶,攻擊不休,以致學(xué)人這樣論斷:“《左傳》之學(xué)是在和《公羊》、《谷梁》之學(xué)的斗爭中開始、發(fā)展并且壯大,而這一斗爭又始終和今古文之爭的大趨勢相一致。”⑥此種紛爭綿延不斷,直到晚清章太炎、劉師培與康有為、劉逢祿還代表今古文學(xué)派針鋒相對。難能可貴的是,黃式三在《春秋》學(xué)領(lǐng)域猶如他的禮學(xué)研究,同樣做到有立場而無門戶,堅持實事求是。
試舉一例,魯僖公十八年,《春秋》載曰:“冬,邢人、狄人伐衛(wèi)”。《公羊傳》曰:“狄稱人者,善能救齊,雖拒義兵,猶有憂中國之心,故進之。不于救時進之者,辟襄公,不使義兵壅塞?!薄豆騻鳌分庠谟?,稱人對于狄人來說,是一種肯定和褒獎。為什么要褒獎狄人呢?因為救齊之事表明他們有憂慮中國之心。為什么不在他們進行義舉亦即救齊之時,褒獎他們,稱之以人?因為當(dāng)時的主角是宋襄公,正面人物形象是宋襄公,要突出他,要肯定宋襄公的義舉,所以狄要先行回避一下。等到后面狄人伐衛(wèi)時,再來肯定他們,把人的稱號賜給他們。如前所述,黃式三認為救與執(zhí)皆紀事實,非關(guān)褒貶。所以,《僖公十八年》書“狄救齊”與《僖公二十八年》“楚人救衛(wèi)”、《襄公十年》“楚公子貞救鄭”一樣,沒有褒獎之意。黃式三的這種論斷,實際上否定了《公羊傳》的觀點。
又如,《春秋》隱九年《谷梁傳》云“聘諸侯,非正也”?!豆攘簜鳌返倪@個觀點影響很大,萬斯大《學(xué)春秋隨筆》即認為諸侯時聘天子與周禮相合,而天子不能時聘諸侯⑦。后代儒者甚至從《春秋》紀事中找到證據(jù),證明《谷梁傳》所言屬實?!昂笕鍙钠湔f者言齊桓之霸,王禁明,而王臣不下聘者六十年,襄王二十三年當(dāng)魯僖公之三十年,王使周公聘魯,由晉文之不明王禁有以致之”。黃式三首先引用《周禮·大行人》“間問以諭諸侯之志”之句,認為天子可以時聘諸侯,“間問與歸脤、致禬并言,則天子之于諸侯于禮有問,問即聘也。諸侯之于天子,小聘曰問,聘問為二,天子則以問為聘,聘問為一”。其次,黃式三認為所謂春秋史實并不可靠,難以證明《谷梁》之言?!啊洞呵铩酚谇f公二十三年書‘祭叔來聘’,至僖之三十年‘周公來聘’,中間相距止四十一年,如謂祭叔私來不在此數(shù),則自桓公八年‘家父來聘’至僖公三十年,相距七十三年,言六十年者無據(jù)矣。且莊公二十六年齊桓始霸,自此上溯桓公八年,相距三十五年,齊桓未霸而周不下聘,誰之力歟?此申《谷梁》說以褒齊桓者尤憒憒也”。黃式三的這種論斷,非常雄辯地否定了《谷梁傳》的觀點。
黃式三雖然在具體的問題上不同意《公羊傳》與《谷梁傳》,但是并未由此走向門戶之見,一概否定,不與通假。比如在《釋歸入》中,黃式三就采用《谷梁傳》之說,認為與《左傳》相合。“《春秋經(jīng)·莊公六年》‘衛(wèi)侯朔入于衛(wèi)’,《谷梁傳》曰:入者,內(nèi)弗受也。何用弗受也?為以王命絕之也。是時魯、齊、宋、陳、蔡納朔而王人子突救之,衛(wèi)人以王命拒朔,不勝五國之強,書朔入,難辭也”。又曰:“通前后例之,內(nèi)弗受而強立之曰入,《左》、《谷》義同”。在《釋兄弟》中,黃式三又贊同《公羊傳》之說,認為《春秋》之書,書兄皆為母兄,書弟皆為母弟。書兄者,如“衛(wèi)侯兄縶”是也。書弟者,如“齊侯弟年”、“鄭伯弟語”、“魯公之弟叔肸”、“衛(wèi)侯弟黑背及鱄”、“陳侯弟黃及招”、“天王弟佞夫”、“秦伯弟針”、“宋公弟辰”是也?!洞呵铩匪詴钢值埽爸刈诜ㄒ病?。黃式三認為,《公羊傳》與《左傳》在這個問題上并未有不同。“《公羊傳》曰母弟稱弟,母兄稱兄?!蹲笫稀分f亦同”。
黃式三求是,其次表現(xiàn)在開放闕疑,惟求其是。統(tǒng)觀《春秋釋》一書,黃式三在立例、提綱、評議過程中,始終保持一種開放的立場,多聞闕疑,不強經(jīng)以就己,也不排人以樹己。黃式三在提到唐宋疑傳棄傳學(xué)風(fēng)的時候,曾經(jīng)以日食為例,談到闕疑的問題,反對誣固之弊。曰:“《經(jīng)》尚有訛,《傳》自不免,則《傳》之有可疑者當(dāng)闕之,不可肆意攻擊也?!痹凇栋倮镛烧摗分?,黃式三也針對傳記言百里奚事跡失實,表達了開放存疑的立場?!啊蹲髠鳌贩Q蹇叔哭師,《公羊》、《谷梁傳》言哭師二臣之有奚,奚去虞年七十,越三十年而有哭師之事,則百歲老臣見忤于穆公乃如是?《史記·蒙恬傳》言秦穆公罪百里奚,應(yīng)氏《風(fēng)俗通》沿之,因證穆公之謚為繆。果爾,穆公始能用賢,終加刃于期頤之臣,則《書》錄《秦誓》取其用賢,抑復(fù)何說?《論語》曰多聞闕疑”。
在《釋偏兩卒伍》中,黃式三對春秋軍制進行專題考辨。他認為古代一乘也即一兩,“一乘:輜車二十五人,馳車七十五人,合輜車、馳車為兩,兩用百人,是謂兩之一卒”。而偏兩相當(dāng)于偏師,“不用全軍曰偏師,不備輜車曰偏兩”,所以偏兩在人數(shù)上就等于七十五人。在黃式三看來,“《左傳·桓公五年》“先偏后伍,伍乘彌縫”,是指“先用馳車偏兩,后用輜車之二十五人為五伍,副馳車以彌縫”?!缎辍贰皬V有一卒,卒偏之兩”,是指“謂十五乘之廣用千五百人外又以百人副之,而此百人不以副輜車,專副馳車也”。《成公七年》“以兩之一卒適吳,舍偏兩之一焉”,是指“留馳車中士卒十分之一以教戰(zhàn)也”。昭公元年“參為左角,偏為前拒”,是指“以馳車之七十五人為前拒也”??傊啊秱鳌分难云?,一例”。雖然,黃式三對自己的考辨較為用心,但是并未就此關(guān)上討論的大門,而是留下了繼續(xù)探討的余地。在闡述自己的觀點之后,他又用“或曰”的方式引出春秋軍制的另一解釋。先是鄭玄在《周官?夏官?司右》注中提到“車亦有卒伍”,再是賈疏引《司馬法》“二十五乘為偏”、“百二十五乘為伍”,最后是江慎修申之以為車法,認為“兩偏為卒,五偏為伍。二十五乘之偏,五十乘為卒,百二十五乘為伍;十五乘之偏,三十乘為卒,七十五乘為伍”。至此,《左傳》所云偏兩卒伍皆言車法也。雖然,黃式三對以車法解釋偏兩卒伍,心有疑慮,但是堅持存疑,并未走向固執(zhí)一見?!啊蹲笫稀氛压辍秱鳌访餮詺к嚦缱?,則所謂‘偏為前拒’者非車戰(zhàn)矣,兩偏為卒古無明文。巫臣以兩之一卒適吳,舍偏兩之一,江氏謂‘質(zhì)言之,以三十乘適吳留其半耳’,此文終不可解”。這種開放存疑的態(tài)度,正是求是的體現(xiàn)⑧。
黃式三求是,還表現(xiàn)在審慎持中,惟求其是。在《釋族》中,黃式三認為,稱族之例有兩種情況,都是《春秋》之正例。首先,公子、公孫、公族之親不待賜而稱,但是遭貶則去族?!百H而去族,或惡之,或自謙,惡之以誅不善,自謙以別嫌疑”。因此,魯隱公時期,兩書“翚”而不稱公子,出于“疾之”,實際上有貶意。其次,本非公子、公孫而后為大夫者,則賜族而稱氏。因此,魯隱公二年,“無駭帥師入極”;魯隱公八年,“無駭卒”;都不能視為貶例,因為無駭之氏,賜于卒后。
其實,在稱族稱名的問題上,《春秋》學(xué)領(lǐng)域其實有兩種較為極端的見解。一種見解認為《春秋》書名書氏,有著單純而嚴格的規(guī)定,簡單劃一,以宋代劉敞為代表;另一種觀點認為《春秋》書名書氏并未有任何準則,完全依照舊史現(xiàn)狀,并無書法義例可言。黃式三對兩種極端的意見都加以否定,保持一種持中的立場。“劉氏原父謂:四命之孤偁字,如單伯是;大夫再命者偁名,如無駭、如俠是;大夫三命者書氏書名;公子之尊視大夫,非三命不書公子。劉意謂《經(jīng)》之所書,以爵之尊卑為等殺,而考之《經(jīng)》《傳》,殊不可通。近儒謂《經(jīng)》書爵次名氏,一因舊史,則泥于《春秋》據(jù)事直書,不加褒貶之說耳。夫《春秋》之書,褒貶最嚴者也。貶而去族,或惡之,或自謙,惡之以誅不善,自謙以別嫌疑,皆法之不容已也?!秉S式三認為,在稱族的問題上既不能簡化化,也不能虛無化。他反對《春秋》無例,但也不同意處處有例,一例以通經(jīng)。
對杜預(yù)《春秋釋例》的態(tài)度,最能見出黃式三持中求是之學(xué)風(fēng)。他一方面肯定杜預(yù)之例是《左傳》之功臣,“《左傳》五十凡得杜氏《釋例》通其大半”;另一方面又具體分析《釋例》的問題,指出其錯誤。比如在《釋歸入》中,他就指出杜預(yù)之誤,“《左傳》曰國逆而立之曰入,杜元凱云本無位而國人迎立之則稱入,其不然乎?”在《釋救執(zhí)》中,黃式三特地分析杜預(yù)《釋例》之誤,“杜氏《釋例》有得有失,而執(zhí)諸侯例竟無一是者,沿《傳》文之訛,而附會于討賊稱人之例耳。不知殺大夫一例,執(zhí)諸侯一例,非天子、方伯不可以執(zhí)諸侯,此執(zhí)諸侯例之不得與殺大夫同例也”。此類糾正在《春秋釋》中并不少見。
注釋:
①②[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一《春秋序》。
③[清]凌曙:《公羊問答一》,《清經(jīng)解續(xù)編》卷八百六十三。
④[清]程川編:《朱子五經(jīng)語類》卷一七《統(tǒng)論經(jīng)義》。
⑤[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二十六《春秋類一》。
⑥沈玉成,劉寧著:《春秋左傳學(xué)史稿》,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頁。
⑦[清]阮元編:《清經(jīng)解》第十一種《學(xué)春秋隨筆》卷一。
⑧后來,黃式三之子黃以周接續(xù)了這個討論,認為自杜預(yù)、服虔以來的經(jīng)學(xué)家常常誤合車乘與步卒,使得經(jīng)義難通。黃以周肯定了黃式三關(guān)于“一乘”的解釋,但是對“兩之一卒”等進行了重新的考釋,對江氏之說也給予了客觀的分析。黃以周之說詳見《禮書通故》之《軍禮通故》。
A Research on Huang Shisan’s The Annotations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YU Quanjie
(School of Humanities,Zhejiang Ocean University,Zhoushan 316022,China)
The Annotations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has a small volume,but it contains all the gains and discoveries of Huang Shisan’s research o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In the academic field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Huang Shisan held the view that The Zuo’s Annotations was the explanation and supplement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The 50 rules of The Zuo’s Annotations were worshipped like a bridge across which the readers could reach the realms of the classics.In spite of his position, Huang Shisan always sought truth from facts and had no sectarian bias,obstination or polarizatio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The Zuo’s Annotaions;Du Yu;seek truth from facts
B259.9
A
1008-8318(2016)02-0040-06
2016-03-09
余全介(1977-),男,江西九江人,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