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蓮香》為《聊齋志異》中婚戀故事的代表作品之一,其中蓮香的美好通達、李氏的嫵媚多情以及桑生的有情有義是作品之所以成為完美婚戀故事的原因所在。該故事通過以色欲為基礎的三角戀愛的描寫,表達了作者對一夫二婦婚姻模式的頌揚,同時也反映了其對愛情、婚姻的獨特認識。
關鍵詞:《蓮香》 色欲 一夫二婦 婚戀理想
《蓮香》講述了一個人、鬼、狐三角戀愛的奇趣故事,故事中的狐女蓮香“驚才絕艷,宜室宜家”,是“慰安孤寂心靈的美麗天使”“護愛迷途羔羊的忠誠牧人”“診治膏肓的良醫(yī)”“感服情敵的賢妻”“為愛而不斷更新自己的蒲氏‘維納斯”{1};鬼女李氏“袖垂髫,風流秀曼”,錦心繡口,而且對桑生有情有義,甚至為了桑生借尸還魂。這兩位女性的經歷,足以令人擊節(jié)贊賞。
而相對于兩位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桑生的形象卻薄弱很多。蒲松齡筆下的男主角桑生被塑造成一個沒有出色的才華,沒有英俊的外表,只是寓居外鄉(xiāng)的孤獨者:“少孤,館于紅花埠。桑為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余時堅坐而已?!?/p>
然盡管作品中對桑生著墨不多,其形象性格皆不突出,但毫不影響其在整個故事中的中心地位,而作者對其“齊人之福”經歷的描寫,也恰恰體現(xiàn)了當時之背景下男性對愛情與婚姻的認識。
一
色與欲——理想愛情的有機組成。
《聊齋志異》中,“蒲松齡卻把情抬到了極崇高的地位,《聊齋志異》有近百篇描寫婚姻關系的作品,大部分是以情為主題的”{2},男女主人公為了愛情“可以生,可以死,可以生而復死,可以死而復生,甚至變成異類也終不動搖”{3}, 如《細侯》《阿寶》等篇什。在蒲氏筆下,一份完美的愛情往往是色、欲、情三者的有機結合,無色有欲(如《毛狐》)和有色無欲(如《巧娘》)都無法生成至純的愛情。換言之,色的誘惑與欲的滿足是男女主人公愛情衍生的契機。這一點,在《蓮香》中也表現(xiàn)得極為明顯。
《蓮香》直陳桑生對色的迷戀。
桑生初見蓮香時,便被其“傾國之姝”的容顏所吸引,“自此,三五宿輒一至”。至于李氏,“年僅十五六,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驚詫之余便輕信其言,不問所由。
一狐一鬼以其超絕的美貌迷惑了桑生,使桑生喪失對所居環(huán)境、自我處境的清醒認識,并樂于拜倒在其石榴裙下。
與此同時,作者還著意描寫了女性對自我美色的要求。
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崩钭兩唬骸熬^雙美,對妾云爾。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币蚨粴g。
好不容易,李氏借尸還魂,但當她攬鏡自照時,卻大哭:
女掩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啕,勸之不解。蒙衾僵臥,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饑不可忍,乃復食。數(shù)日,遍體瘙癢,皮盡脫。晨起,睡舄遺墮,索著之,則碩大無朋矣。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復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益喜。
李氏欲將自己的容貌與蓮香作一高下之比較,于是便有了“不歡”;因不滿于所借尸體之容貌,于是便有了“大哭”;最后又因“眉目頤頰,宛肖生平”,于是便有了“益喜”。諸種情緒的演變表面上是李氏時時以蓮香的傾國之美作參照來約束自己,實際上則是為了滿足桑生對美色的需求,害怕自己因為色不如人而遭到拋棄。
主人公對性愛欲望的需求,《蓮香》亦直言不諱。
當東鄰生問及桑生獨居是否畏懼鬼狐時,桑生是“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這瀟灑回答的背后恰恰反映的是獨居者對欲望的需求。因而,當蓮香出現(xiàn)時,他來不及細究其身份,便“息燭登床,綢繆甚至”;李氏款步前來時,他也是喜而共赴枕席,并自此而沉迷在蓮香與李氏編織的溫柔鄉(xiāng)里而無法自拔??v使蓮香告誡其當遠離李氏,否則有性命之憂時,他也以女子之嫉妒為由,得空便把玩繡鞋,招來李氏,與其夜夜綢繆,最終將自己的生命推向懸崖之邊。
不僅如此,在作品中,我們還看到了蓮香與李氏對性愛的探討:
蓮曰:“聞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兩鬼相逢,并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癡哉!夜夜為之,人且不堪,而況于鬼!”
簡簡單單的一段對話,雖有對縱欲的批判,但對性愛所帶來的樂趣,作品也是直言不諱。這在視性愛為洪水猛獸的封建時代,無疑是難能可貴的。然而這并非如有些研究者所言,是基于愛情的。“《聊齋》也熱衷表現(xiàn)欲……大量篇目中,青年男女只是邂逅相逢,他們顧不上互通姓名、家世,彼此也缺少起碼的了解,就雙雙握手入幃了?!眥4}
因而,《蓮香》中的色,并非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美色;欲望,也絕非是“發(fā)乎情”的自然結合。不是因為先有愛情,后有色欲的需求,而是因為先有色欲的滿足,才有了愛情生成的可能。
可見,正是在以色欲為基礎的相處過程中,桑生不僅熟悉了這一狐一鬼,而且對他們的需要也實現(xiàn)了由單純的色欲到至純的愛情的轉變。于是,當蓮香憤然離去時,他“思蓮香如望歲”;當蓮香歷經數(shù)月,調配良藥,治好桑生之病,李氏遁去后,桑生對李氏“懷思殊切,恒出履共弄”“對履思容,實所愴惻”。此等時刻的桑生儼然是一位滿懷相思的“情種”。
二
由狐而人,由鬼而人—— 一夫二婦的婚姻理想。
封建婚姻制度賦予男性一夫多妻的特權,而多女共事一夫的社會現(xiàn)實卻往往不盡如人意?!督鹌棵贰贰都t樓夢》中赤裸裸、血淋淋的妻妾之爭便是明證。然《蓮香》中的演繹則是完全不一樣。
蓮香為了幫助桑生迎娶李氏,可謂盡心盡禮:
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毯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歡若生平。
蓮香產后暴病,留下遺孤狐兒,李氏代為撫養(yǎng),也是盡心竭力:
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
作品最后,蓮香與李氏兩世情好之誼更是令世人欣羨:
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生從其言,啟李冢得骸,舁歸而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shù)百人。
顯然,當桑生與蓮香、李氏由簡單的三角愛情跨入婚姻體制的門檻之后,蒲松齡著墨的視角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故事生發(fā)的空間由他鄉(xiāng)轉變?yōu)楣世?,描述的重點由男子對色欲的沉迷轉向對女性情誼的贊美。這種描寫,恰恰反映出蒲松齡對婚姻家庭之理想的思考,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首先,一夫二婦的理想婚姻模式。
蒲松齡在其晚年所寫的俚曲《富貴神仙》:“歌兒舞女美如玉,金銀財富積如山,一捧兒孫皆富貴,美妾成群妻又賢?!眥5}可見,雖然在婚姻的締結過程中,蒲松齡不推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卻奉行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在《聊齋志異》中,士者往往是妻賢妾美,讀書時左摟右抱。”{6}
《蓮香》便是如此。蓮香為姐,其溫柔賢淑是為正妻的典范;李氏為妹,其乖巧伶俐亦是眾妾的楷模。姐妹情深,十分符合以蒲松齡為代表的無法擁有三妻四妾的中下層知識分子對妻賢妾美之穩(wěn)定家庭關系的美好設想。
“他運用談神論鬼的方式,通過‘二美共事一夫的婚戀模式,達成對落魄文人生理及心理上的慰藉和安撫,并設想‘二美和諧,從而為一夫多妻制度找到一個恰當?shù)钠胶恻c?!眥7}
其次,淡化家庭關系中男性的責任。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p>
在《聊齋》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作為現(xiàn)實生活之折射的悍婦、妒婦形象,這些女性形象,非但對家庭沒有貢獻,反而將家庭關系弄得腥風血雨,比如《辛十四娘》中的阮氏、《邵女》中的金氏等,她們同蓮香的通情達理、李氏的溫順乖巧完全不一樣。
兩相比較,我們也發(fā)現(xiàn),蒲松齡將和諧家庭關系的建立完全依托于女性的基本修養(yǎng),諸如“全服納妾”“善待妾婢”“夫喜亦喜”等,淡化了男性在家庭中所要承擔的責任,沒有看到造成家庭關系緊張的根本原因正是其所肯定的一夫多妻制度。
一夫多妻制的存在,固然影響女性的生理需求,讓“女性在性愛中正常不過的排外心理”非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反而“被認為是不合道德要求的”,然中國古代奉行長嫡為尊的家庭倫理,卻是激化嫡庶之爭的根本原因。可見,妻妾之間的明爭暗斗、爾虞我詐,其本質不是女性天然的排外心理的自然顯現(xiàn),而是女性無法保證自身之權益的不安心理的外在表現(xiàn)。
因而,蒲松齡淡化男子在家庭關系中的角色作用,推崇將家庭和睦建立在女性自我壓抑、自我犧牲的基礎之上,這是對女性正常需求的最大忽視。
再次,強調男性的中心地位。
縱觀《蓮香》故事,作者對桑生確實著筆不多,稱之為蓮香、李氏的配角毫不為過,但在這一三角關系生成的過程中,桑生卻占據(jù)著不可動搖的中心地位。先是,蓮香、李氏因桑生接踵而至;繼而,李氏為了桑生同蓮香爭風吃醋,蓮香為了救助桑生竭盡全力;最后,李氏為了桑生借尸還魂,蓮香為了桑生再世為人。
所有的情節(jié)均圍繞桑生展開??梢姡瑳]有金錢、沒有權勢的桑生依舊可以引得鬼、狐的垂憐,李氏、蓮香同《聊齋》中其他追愛的女性一樣,“置封建禮教于不顧,毛遂自薦找上門來,她們并不計較男方的社會地位,也不計較對方是否已有妻室,就毫不猶豫地奉獻了一切。”{8}
無疑,這樣的奉獻意識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的欲望需求以及女性對愛情的渴望與維護,也使得蒲松齡筆下的愛情贊歌嫵媚動人。然而,當愛情逐漸向婚姻轉變時,各位愛情主人公之間的關系勢必帶上世俗的生活色彩。
因而,在《蓮香》中,桑生的性別優(yōu)勢便自然地呈現(xiàn)出來了。盡管他同其他男性形象相比,無甚突出之處;與蓮香、李氏相比,更是黯然失色;但他是蓮香、李氏生活的重心、中心卻是不爭的事實。
可以說,《蓮香》是蒲松齡在當時之社會性別規(guī)范背景下對一夫二婦之婚戀關系的一次溫柔敦厚的審視,并借此塑造了三位值得世人欣羨并效仿的“模范夫妻”形象。
{1} 王同書:《“清心玉映”,難擬蓮香好——論〈蓮香〉》,《蒲松齡研究》2005年第4期。
{2} 王茂福:《論蒲松齡的婚姻思想——〈聊齋志異〉婚姻愛情作品初探》,《蒲松齡研究》1994年第1期。
{3} 何梅琴:《從〈聊齋志異〉看蒲松齡的愛情理想和婚姻觀》,《丹東師專學報》1999年第2期。
{4}{8} 錢澤紅:《從〈聊齋〉婚戀小說看蒲松齡的人本思想》,《蒲松齡研究》1996年第4期。
{5} 蒲松齡:《自嘲》,《蒲松齡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6}{7} 臧國書、任秀芹:《論蒲松齡對傳統(tǒng)婚戀觀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以〈聊齋志異〉中女性形象的類化與解讀為例》,《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
參考文獻:
[1] 葉舒憲.性別詩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
[2] 蒲松齡.聊齋志異[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作 者:吳少平,文學碩士,金華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
名作欣賞·評論版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