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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亮起來

2016-01-19 10:56尹向東
回族文學(xué)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銀錠鍋莊康定

尹向東(藏族)

沒多少人知道九斤是誰。在康定,穿梭于茶馬古道的背夫、趕牛趕馬的馱腳娃,開茶店、藏區(qū)特產(chǎn)店的陜西商人,以及像云朵一樣流轉(zhuǎn)的國民黨士兵,他們更為顯眼。九斤不過二十出頭,父親早亡,母親務(wù)農(nóng),兩個姐姐遠嫁他鄉(xiāng),十多歲時他不得已來到羅家鍋莊,當縫茶工人,承擔生活,這一干就是多少個年頭。漢地的茶用篾條捆成條狀,由背夫翻越二郎山背來,馱腳娃們要用牛馬將這些茶馱回藏地,經(jīng)多日風雨太陽,篾條不耐磨,得用牛皮重新打包,九斤就干這個。這是苦差,也是眾多營生中極低下的行當。

在那個夜晚之前九斤覺得一切正常,他守住母親,住在康定城邊白土坎上,一幢石頭壘起的平房里。每日早晨從白土坎下山,到城市里來,埋頭將茶打包縫好。到太陽西斜,要墜入山背面,九斤伸伸手臂,再拍拍酸疼的腰,回家過粗茶淡飯的日子。

三個縫茶的男人坐在羅家鍋莊院子一角忙碌。年老的叫本巴,須發(fā)盡白,人精瘦。中年那個膀大腰圓,叫大胖,他彎腰時總是很困難。三人在鍋莊里搭檔多年,習(xí)慣于沉默,只把極粗的鋼針用力抵進生牛皮中。身邊有剛趕到康定的馱隊,卸了馱子,忽然輕松的馬匹打著響鼻,臥倒在地上打滾撒歡兒,蹭背上的癢。也有鍋莊的侍從丫鬟擔水背柴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嘈雜的聲音不斷響起。他們還是不緊不慢地拽過彈性十足的粗線,與身邊發(fā)生的一切毫無關(guān)系。太陽漸漸偏西,快到收工的時候,鍋莊大院也暫時安靜下來。大胖縫完最后一個茶包,捏著鋼針展開雙臂,憋口氣盡量將腰彎曲起來,身體里的骨頭咯咯響,猛呼出一口氣,像嘆息一般,他舒坦地看看本巴和九斤,說:“洋人的醫(yī)院那兒今夜熱鬧,要弄啥電燈,去看看不?”

本巴斜著腦袋掃他一眼,說:“我這把歲數(shù),啥稀罕玩意兒沒見過?不去湊那熱鬧了?!?/p>

九斤隨口問:“電燈是個啥?”

“不清楚,說是夜晚照亮用的?!?/p>

在這之前,康定的夜晚都由松光燈、煤油燈照亮,大商戶或娛樂場所外,也只有幾掛大紅燈籠。夜晚黯淡的街道比不過排滿星辰的天空,走在街上,密集的群星、銀河布滿天幕,星辰閃爍,像7月開滿鮮花的草原。

九斤聽見電燈是夜里照亮用的,并不動心,收工之后匆忙往家趕。這一路,見許多人都向北門走,洋人的醫(yī)院就在那里。他收住腳步,站在街邊,看眾人都很匆忙,他猶豫地望望半山腰上的白土坎,能看見那幢小平房孤零零地立在坡上,隨天光漸漸陷入模糊。他轉(zhuǎn)過身,跟眾人走向了北門。

九斤到達醫(yī)院時,大門前的街道上已擠滿了人,戴白帽的回族人、穿長衫的陜西商人、士兵、身著羊皮藏袍的牛場娃都擠在一塊兒。醫(yī)院大門上吊一個梨子形狀的東西,大家仰頭望它。身邊都是嘈雜的人聲,猜測這玩意兒有啥稀罕。

“電燈?這東西怎么亮?”

“我這輩子見過酥油燈、煤油燈、松光燈、馬燈,可沒見過電燈。”

“等著吧,天黑了洋人就會點燃它?!?/p>

“說實話,怎么看這東西都不像能點燃的?!?/p>

“我相信它會亮起來,比我們用的燈好。”

“管它亮不亮,再亮我回家還得點自己的松光燈?!?/p>

各種議論在人群中流傳,堅定的、質(zhì)疑的、事不關(guān)己的皆有一幫人。九斤望那透明的燈,陽光從西山慢慢東移,一點點爬過福音堂的尖頂,掠過人們的腦袋,收到跑馬山半山腰的針葉林上。最后一束光收得非常快,一瞬就沒了,整座城市隨之暗下來,青瓦的屋頂、河水、遠山都蒙上淡淡一層黛青的顏色。天更暗了一些,整座城市從淡淡的黛青轉(zhuǎn)入昏黃,那黃色鍍在一切景物和人臉上,很快讓人看不清對方,密密麻麻的黑點開始在眼里涌現(xiàn)。

仍然不見洋人出現(xiàn),那洋人大概姓安,被大家稱為安洋人。

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高聲喊:“安洋人,你在干啥,別耽誤我們的時間了?!?/p>

這呼喊之后,更多的人喊起來:“快點嘛!快點!”

呼喊并不整齊,雜亂的聲音像一窩馬蜂嗡嗡響。

那些涌現(xiàn)的黑點連成片,就算這么多的人,也只能看見大概的輪廓。天上有星星閃現(xiàn),先是一顆,出現(xiàn)在北邊的天空中,跟著所有星辰都慢慢顯露,越來越清晰。遠處的鋪面、商店外的燈籠已經(jīng)點亮,人群也越來越躁動。

安洋人就是這時候出來的,幾個人提著燈籠跟在他身后。他來到醫(yī)院門前,面對躁動的人群并不說話,只高舉起手向下壓了壓。人群安靜下來,瞪著好奇的眼睛耐心等待。

并沒見他用火去點,燈瞬間亮開,明亮的光芒灑向四周。所有人都發(fā)出一聲驚呼,這光亮怎么能用松光燈、煤油燈來比呢?它像一顆小小的太陽,它亮起來時,身邊的一切都如此清晰。九斤看見燈光照耀下,一張張臉上全是驚愕的表情。他們瞪著眼睛,緊盯懸在高處的電燈。一陣微風吹來,電燈輕輕晃動,光線也隨之擺動。不過人群的驚喜并沒持續(xù)太久,這電燈亮開不到半分鐘,瞬間又暗下去,暗到球內(nèi)彎曲的燈絲只如木炭一般,還不穩(wěn)定,顫巍巍地抖,這時候的電燈就不比松光燈亮了。不到一刻,暗紅的燈絲卻又不斷爬高,越來越亮,讓整個燈泡都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大家以為奇跡就將來臨,像這樣亮下去,它最終將照亮全城。不過安洋人的表情有點驚慌,他沖醫(yī)院內(nèi)揮手,那邊還來不及有所動作,梨子樣的玻璃球啪地爆裂開來,站在前面的人紛紛后退。周邊重又陷入黑暗,被先前的強光刺激,每個康定人陷在黑暗中的雙眼里仍有模糊的光斑殘留,讓黑暗更黑。

“唔……”

人群發(fā)出了噓聲,剛剛短暫的驚奇原本讓大家特別滿足,沒想到如此不穩(wěn)定,如此危險,這失望讓人群喝起倒彩,不過并沒人走開,都安心等待。

安洋人去醫(yī)院里再作調(diào)試,有人搬來木梯,他爬上去新?lián)Q了電燈,那盞燈又亮起來,這一次非常穩(wěn)定,光源源不斷地從燈泡里散發(fā)出去。那盞燈亮開沒多久,安洋人又做了個手勢,醫(yī)院的樓房瞬間全部亮了起來,每一扇窗口都透出明亮的燈光。整幢房子都變成透明的了,在漆黑的康定,只有這房子由光組成。

九斤的嘴一直沒合上,他顯得有些呆滯,他呆呆看著那幢發(fā)光的樓,直到人群散去,他也爬上白土坎。母親站在門前正焦慮地張望,看見他神情發(fā)呆,嘴微張著閉不上,不安地問:“九斤娃,出什么事了?”

九斤看看母親,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轉(zhuǎn)過身來,此刻整個康定就躺在坎下,黯淡的城市只有北門那兒的亮光明顯,他指著北門說:“看那兒?!?/p>

電燈不僅照亮了洋人的醫(yī)院,也把九斤的心給照亮堂了。這世界不可思議,九斤覺得這些年都白活了,許多年來,整日沉浸于生牛皮的氣味中,那味兒有點刺鼻,帶著某種生僻、剛烈和酸澀的氣息。生澀的牛皮味已侵蝕骨子,從他全身散發(fā)出來。到現(xiàn)在除了這氣息,他一無所有,甚至連九斤這名字也不配。

他母親愛講他出生的事兒,一遍遍講。那會兒,母親躺在床上痛了整整一夜,之前生兩個姐姐,從沒這樣艱辛,陣痛中她含糊不清地埋怨:“這是個啥孩子?收我命來了?!蹦且灰顾赣H在平房外焦躁地走動,抽著能把天都給熏變色的蘭花煙。屋里凄厲的呼號一次次響起,聽得人心里發(fā)毛,忍受不住時,父親鉆進羊圈,對蜷縮于一角的一只羊的屁股一腳踹去,羊咩咩哀號,混合母親的呼號,嚷成一團。這是前半夜,到后半夜,父親不再走動,他坐在門前條石上,一口口不停地抽蘭花煙。除了飄散的青煙和忽明忽暗的煙頭,父親像石雕一般凝著。屋里,豆大的汗珠不僅從母親的額頭浸出,也從接生婆的腦袋上一顆顆跌落下來。這是康定有名的接生婆,長得壯實,手臂和腿幾乎一樣粗,臉上堆著結(jié)實的肌肉,常愛對人說:“別以為接生輕松,這是件下體力的活兒?!彼扔秒p手按在九斤母親高高隆起的腹部,一點點往下捋,汗水將她的后背打濕,九斤在肚里卻一點也不動彈。后來她拿出搟面杖,試著慢慢滾,直到黎明,九斤才把頭伸出來。那會兒疲憊、疼痛讓他母親幾乎虛脫,不時陷入昏睡。接生婆不停地叫著:“堅持,頭已經(jīng)出來了,再加把勁兒?!比绻皇锹犚婎^出來,他母親已打算放棄,讓虛弱和疲憊的身體沉下去。她抬抬腦袋,沒法看見孩子的頭,所有力氣都散盡了。她從手指尖、腳趾尖,甚至是頭發(fā)尖收集殘存的力量,憋足最后的一把力氣用力一擠,一時間,感覺五臟六腑都淌了出去。聽接生婆倒提起孩子的腿拍腳板,隨孩子的哭聲響起,接生婆驚嘆地說:“咦!這樣重,起碼有九斤多?!彼赣H聽見這話,全身都松懈了,低聲說:“九斤!”他父親也從門洞里露出頭來,接生婆見他雙眼深陷,布滿紅血絲,目光發(fā)直,說:“生了,一個胖小子,足足有九斤?!彼櫰鸨亲樱终f:“你看你,這一夜把自己抽成蘭花煙了吧。出去,別熏著孩子?!彼赣H這時候才有了點反應(yīng),木木的臉上堆出一點笑說:“九斤!”

九斤是他父母的驕傲,人一見他總會伸手來抱抱,感嘆說:“不愧是九斤娃,重。” 這些年過去了,他卻越來越消瘦,顴骨突出,穿那粗布褲子,連屁股也沒有,唯一的驕傲隨著成長而消失了。

每日收工后,帶著生牛皮的氣息,九斤都先要去洋人醫(yī)院門前看看那盞燈。時間尚早,燈并沒亮開。九斤站在燈下,望著這透明的玻璃球。他希望能像這盞燈,此刻普普通通懸在這里,到夜間,猛然亮開,直刺人眼目。九斤覺得自己應(yīng)該干點什么,不然繼續(xù)這樣下去,一輩子真就白過了,想來想去除了在羅家鍋莊縫茶,他什么也沒想出來。正嘆息,遇大胖路過,拍他肩頭說:“這時候看燈有啥看頭啊?”

九斤有些不好意思,說:“隨便看看。”

大胖說:“走,去家里喝兩口。”

九斤堅決搖頭,他見大胖一臉愁苦,大概賭錢又輸了,急于找人倒苦水,忘了這些年九斤的習(xí)慣。九斤不沾酒,一滴都不沾,他不請人吃飯,誰請客他也不會去,盡力避免人情賬,都明白是家里貧窮的原因,不過九斤也把這規(guī)矩做過了一些。

九斤一回絕,大胖省悟請錯人了,自嘲地笑笑說:“好吧,吃飯你不去,那就在這里坐坐。”

他們在醫(yī)院門前一根牙黃色的條石上坐下,大胖指著燈說:“要有一天,能活得這樣光亮就好了?!?/p>

九斤說:“怕是指望不了?!?/p>

大胖笑笑說:“其實也不是多難的事,你只要掙著錢就成?!?/p>

九斤明白大胖這些年都迷失在錢中,他自幼父母雙亡,由爺爺帶大。他爺爺是康定專門負責喪事的人,哪家有人逝去,就找他爺爺來洗身體、裹白布。他們在挨近墳園的地方搭了屋,隨時與死亡打交道。大胖一直把這個家的不幸與爺爺?shù)穆殬I(yè)掛上鉤。那時候他才出生不久,父親跟爺爺學(xué)這活兒,沒出幾趟喪事,卻得了怪病,到哪兒都醫(yī)治不了。他父親去世后,母親的精神徹底垮下來,雖然不見什么病,卻吃不下東西,日漸消瘦,到后來活活給瘦死了。爺爺一手將大胖帶大,原想傳他手藝。給亡者洗身子看似簡單,卻有許多講究,大胖不愿學(xué),爺爺要領(lǐng)他去辦喪事,他就躲在墳地的角落里讓人尋不著。有時候爺爺在松光燈下喝小酒,想講講這方面的事,他堅定地扭頭就睡。他恨透了這活兒,恨透了爺爺觸摸死人的手。爺爺逝去后,他四處尋活兒干,別人看著他爺爺?shù)拿孀?,讓他來羅家鍋莊做了縫茶工人。

他愛講他的女人,他女人是拾來的。原本討厭爺爺做的事,不過這事兒卻給他帶來了女人。

康定上墳有個習(xí)慣,新墳在清明前十天內(nèi)去,滿三年后的老墳則在清明后十天。清明后十天墳園十分熱鬧,康定人上墳講排場,沾親帶故的約好時間一塊兒去,好吃好喝全都帶上,在山上熱鬧一天。等人都下山回家,墳頭擺著各類供品,也都是上好的東西。

那是清明節(jié)后的一個黃昏,大胖吃完晚飯,沒事了站在門前看康定城。他猛然聽到墳地里有聲響,回頭望時,見兩個墳之間一個黑影晃動。那時刻天光朦朧,什么也看不清楚。大胖自小在墳地邊長大,多少受爺爺影響,對鬼怪之類沒一點怕意。開始以為是野狗竄來吃供品,回屋取了把刀,悄悄摸到墳地邊上,聽見兩墳之間狹小的過道中不停地響起咀嚼的聲音。他高舉著刀慢慢撐起身體正待砍下時,才發(fā)現(xiàn)蜷在墳間的是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他問話,那人始終不回答。他只當對方是瘋子,轉(zhuǎn)身回家,沒想到那人跟上來,緊緊跟著他。直到領(lǐng)回家里,他才發(fā)現(xiàn)對方是個女人。到家之后女人仍不說話,反倒像回了自己的屋,在火爐上燒水,又示意他出去。大胖說那是個神奇的夜晚,他抱著看這瘋子究竟要干些什么的想法任由她指揮。她招手讓他出去,他就站到門外,聽見里邊不停地有水聲響起。一頓茶的時間后門開了,女人噗的一聲將一盆水倒在門外,又沖他招了招手。他跟著進屋,在松光燈昏暗的光線下,大胖目睹了這神奇。梳洗一番的女人此時光彩照人,大胖找不到形容當時情景的話,只說,就像安洋人掛起電燈那一晚,啪地拉開開關(guān),光芒四射。他沒想到女人如此光彩、粉嫩,他呆呆站在那里,見女人坐在床邊,開始給他講話。女人叫桂枝,內(nèi)地人,家境貧窮,父親是背夫,背著茶葉來康定后再不見回去。母親身患癆病,拖了兩年光景去世了。她獨自一人來康定尋找父親,尋了數(shù)日沒半點音訊,餓得受不了了,才來山上吃供品。

大胖在墳地里拾到這樣的女人,自然歡天喜地,他把桂枝形容得比任何人都美。兩人生下三個娃娃,原本該幸福滋潤,也是大胖太愛女人,結(jié)婚這許多年,還擠在墳園邊的破屋中。他怕曾經(jīng)的不幸再次降臨,也沒別的辦法掙錢,去賭場想撈上一把,得些意外,卻越陷越深,直到看見錢,眼睛就發(fā)直。

大胖講到錢,九斤倒覺得這算個目標,有一天掙下許許多多錢,在城里置一套房子,也牽上燈,讓整幢房子都透明起來,只是憑縫茶的錢想實現(xiàn)這事根本不可能。想著,九斤更沮喪了,說:“別說要掙錢,我連見都沒見過那樣多的錢?!?/p>

大胖最初也灰灰地說:“我也沒見過?!闭f著,眼里又放出光來,整個人瞬間有了精神,“你聽說鑄幣廠的傳聞沒有?”

南門的鑄幣廠九斤過去就知道,那里鑄造銀圓和藏洋,那是銀子成堆的地方,駐著部隊守衛(wèi),整日大門緊閉,看不見里邊。九斤說:“鑄幣廠還有啥傳聞?”

大胖講起那傳聞,說鑄幣廠有一個庫房,里邊堆滿了銀磚,如此多的銀磚擠在房里,自然會有些特別的事。說夜里爬上跑馬山,山巔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站上那石頭能看見整個康定城,每一間房、每一條街巷盡收眼底,這石頭叫全城石包。農(nóng)歷十五夜里站在全城石包上,如果天晴,遇月亮夠圓夠大,又剛好走到一個角度,能看見鑄幣廠的房頂會發(fā)光,那是月光從某個特殊的角度滲透進屋,將所有的銀子照亮。那樣多的銀子一塊兒亮,就算房頂覆蓋層層青瓦,也照樣沒法遮住亮光。不過那光并不刺目,藍瑩瑩的,像螢火蟲的亮尾。

大胖講得傳神,咂著嘴,像真見著銀子的光亮。九斤想象那場景,要真有這樣的光亮,與明晃晃的電燈自然又不一樣。

大胖說:“怎樣?我們約一塊兒去看看?”

九斤正有這份心思,說:“只怕十五的時候天氣陰著。”

“等吧,天晴我們就去。”

那些天兩人都愛湊一塊兒說說鑄幣廠。本巴年歲大,見多識廣,縫茶的時候他們在他那兒求證銀子的傳聞,老頭淡然一笑,說他夜里沒爬過跑馬山,不知是不是真的,就算這是真的,看見銀子的光亮又能怎樣呢?模棱兩可的回答讓大胖和九斤極不滿意。不過這沒影響兩人那些天里等待的快樂,拿針穿過生牛皮都特別帶勁兒。

到農(nóng)歷十五,九斤一早起來看天,天卻陰著,烏云密布。他有些失望,來羅家鍋莊見著大胖說:“看來得等下月了?!?/p>

大胖望望天空,很固執(zhí)很堅定地說:“下午會晴起來,康定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p>

那一晚,天果然晴了。夜里,兩人攀上跑馬山,站在全城石包上??刀ǔ翘稍诠壤?,戲院、飯店和安洋人的醫(yī)院那兒有些燈光外,別的地方大部分陷入黑暗中。

“哪里是鑄幣廠?”九斤問。

大胖在夜中搜尋,辨認許久,后來指著挨近跑馬山麓一長方形房子說:“應(yīng)該是那個?!?/p>

確定了裝銀子的庫房,兩人仰望天空,星辰已經(jīng)出來,一顆顆閃爍在天幕。不久,星辰的光都暗下去,月亮從跑馬山和郭大山夾角的天空里升起,這輪鮮月亮堂堂地照著,讓整個夜空都顯得熱鬧。他們看月亮一點點爬升,不時盯著銀庫的房頂,那一夜直到月亮劃過天幕又將沉落,暗黑的房頂始終沒發(fā)出帶藍彩的銀光。天快亮了,九斤打個哈欠說:“回吧,這事沒法相信?!?/p>

大胖非常憤怒,對著月亮、群山和谷底的城市罵道:“去他媽的,全是謊言?!?/p>

臨近春節(jié)的一個夜晚,九斤在睡夢中被幾聲槍響吵醒,以為誰在放鞭炮,朦朦朧朧中繼續(xù)睡了,隱約覺得木質(zhì)方格小窗被火光映亮了,街上也很嘈雜。那會兒九斤很困,他翻了個身,又睡沉了。

一早起來,九斤去羅家鍋莊縫茶,從白土坎下來,踏入街道,立即發(fā)現(xiàn)這個早晨的街道與往日大不一樣。街上很清靜,不時看到有跑丟的鞋孤零零地被扔在青石板上。經(jīng)過老陜街,那里的商鋪都關(guān)著門。一家商鋪門板破裂,柜臺上的貨物散得滿鋪都是,伙計們正忙著收拾。不遠處的美豐銀行也亂成一團。

到羅家鍋莊時,大胖也剛來,管家說:“今天歇一天,不開工了?!?/p>

九斤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看看大胖。他眼里正放光,彎著腰等候管家遠去,又抓住九斤的胳膊向外走,小聲說:“昨夜的事聽說了?”

九斤搖腦袋說:“沒聽說,我正奇怪街上怎么亂成這樣子,連鍋莊也歇業(yè)了。”

大胖吃驚地說:“昨夜那樣大的動靜你沒聽見?”

九斤說:“聽見幾聲鞭炮響,那會兒正瞌睡,也沒去管?!?/p>

大胖笑起來,“那是槍聲,昨晚部隊兵變,把這街上都給搶了?!?/p>

九斤瞪大眼睛,“啊,搶了?”

“你猜都猜不著他們還搶了什么?!?/p>

“還有啥?”

“他們主要搶劫了南門的鑄幣廠和美豐銀行。”

他們向南門走去,大胖一直都很興奮,九斤卻許久沒從驚異中緩過神。走過將軍橋,景象更為狼藉。到鑄幣廠,那里的大門原本有士兵把守,里邊也駐著部隊守護。此刻,一排士兵端槍站在門前,看熱鬧的人都擁擠在大門對面。兩人湊上去,見鑄幣廠院里的房子都燒光了,殘墻斷壁,瓦礫遍地,一些地方還冒著小股青煙。幾具被火燒焦的尸體躺在地上,擺出怪異的姿勢,不說是人根本看不出。許多士兵在里邊清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門前把守的士兵前來驅(qū)散,拿槍托趕人,口中嚷著:“有啥看的,都散了!”

人群被驅(qū)散了,兩人往回走。九斤心里很空,鍋莊歇業(yè),他不知該干什么。大胖的興奮卻一直沒減弱。九斤原本打算回家,大胖又攬了他的胳膊說:“反正沒事,回家做啥?”

九斤說:“不回家還能去哪兒?”

大胖說:“跟我來。”

大胖把九斤領(lǐng)到“聽濤茶房”,茶房在街中心,緊臨折多河畔。這一天大胖顯得非??犊鲥X買下兩碗茶。兩人坐到竹椅上,九斤說:“這樣閑坐多難受?!?/p>

大胖將食指立到唇邊,示意他別說話,然后留心聽鄰桌的人擺談。不一會兒九斤就明白了大胖的用意,整個茶房都在談?wù)撉耙灰沟氖?,各種消息在這里匯聚。其中有一個特別能說的中年人,人干瘦精明,似乎知道很多消息。漸漸地,大家將竹椅拉到他邊上,聽他講。

前一夜的事兒就這樣清晰起來。傳言說嘩變的士兵先在南門之外,他們潛到鑄幣廠大門前,兩個手腳輕快會些武藝的人先用匕首悄無聲息地解決了站崗的士兵,把門打開,潛伏在外的士兵們才持槍進入,先往守衛(wèi)鑄幣廠的兵營沖,一陣亂槍將一排熟睡的士兵全都擊斃在床上,然后打開了銀庫大門。裝銀錠的是間大房,滿屋都是雪白的銀子。鑄幣廠呢,想想有多少銀子堆在這兒!士兵們看見這樣多的銀子都傻了眼,扔掉槍上前瘋搶,很快把滿滿一屋銀子搶空。后來的士兵沒搶著銀子,一怒之下?lián)屃算y行。這家銀行現(xiàn)金不多,銀子也不多,全是票據(jù)。

講到這里,講的人和聽的人往往會發(fā)生一些小小的爭論。有人會質(zhì)疑地問,這些人也真傻,搶銀行賬本干啥,一點用沒有。明白一點的會解釋說:“那可是銀行匯票呢,能直接兌換銀子,其實搶造幣廠的比搶銀行的聰明。你想啊,銀子那樣沉,一個人能搬動多少?銀行匯票一張票就能寫好多銀子上去?!便y行的門原本為官員和商家而開,傳播消息和尖著耳朵聽流言的普通百姓哪能分辨得清楚,爭來爭去也沒爭明白。有人嘟囔著說:“要是我,就直接搶銀子?!边@實誠的想法得到眾人贊同,紛紛小聲說:“我也搶銀子不搶票據(jù)?!奔庇诼犗挛牡募敝f:“你們想搶銀子,下輩子吧,接著講,別再打岔。”

搶鑄幣廠和銀行的士兵得手后四散跑了,剩少數(shù)無能而憤怒的兵只好去搶商家。許多大商家的門都非常結(jié)實,撞不破,他們只撞開了一家小百貨鋪,那里邊只是油鹽醬醋等一些日常用品,不過對于這些既眼紅又不平的士兵來說,此刻已不管鋪里是啥,他們見啥都搶,搶空之后也匆忙逃掉。據(jù)說有個傷兵走在最后,他在搶鑄幣廠時,剛進大門被搶得手的士兵一沖,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爬起來,捂著痛處又尾隨搶銀行的兵走,剛走到銀行門前,里邊也已經(jīng)搶完,忙于逃跑的亂兵再次將他撞倒,許多雙腳踩在他腿上,這一陣痛讓他老半天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他起來瘸著腿看見還有些兵在撞商戶的門,這一次他學(xué)聰明了,到門前先站在角落不被撞的地方,等那些兵搶完之后,他才慢慢進去。但是里邊也已搶空了,貨架子都倒在地上,滿地是碎玻璃瓶和灑開的油鹽醬醋。他再向二樓商販老板的寢房走。那房間也翻得凌亂,被褥散在地板上,被無數(shù)雙腳踩得沒了本色。柜子散架了,抽屜打翻在地,除了老板夫婦倆顫抖著縮在角落,再沒完好的東西。那傷兵一樣沒搶到,重又下樓,看見尚有廚房,鉆進狹小的廚房,里邊也亂成一團,他找了好一會兒,才在灶頭挨煙囪的角上看見半瓶醬油,腿正痛著,雖然半瓶醬油沒摔壞,卻不見瓶蓋子。別人搶金搶銀搶了個滿懷,他忙來忙去,還受了傷,只得到半瓶沒蓋的醬油,越想越氣不過,拿著醬油再上到二樓,大聲質(zhì)問蜷縮在老板懷中的女人說:“醬油瓶蓋子你藏哪里去了?”

聽的人都開懷大笑,說這有意思。不過也就是個笑話而已,笑過之后大家更愿意聽下面的。

第一個重要的傳言發(fā)生在將軍橋到南門鑄幣廠這段路上。說那一夜搶鑄幣廠的士兵懷里的銀錠多得裝也裝不下,搶到銀錠后四處奔逃,大家犯下天大的事,慌亂得顧不上懷中的銀錠。一時之間,搶鑄幣廠的、搶美豐銀行的、搶商鋪的都紛紛四處逃散。普通百姓早嚇得躲回屋中,根本不敢開門。新駐守康定的部隊不明本地情況,在黑夜里更摸不清虛實,營門緊閉,也不來管。一時間,街道上空無一人,整座康定像座空城,連老鼠都嚇得躲了起來。半夜時分,就有那樣一個不明就里的人出了門。關(guān)于這人多大年紀,年輕還是年老,沒個統(tǒng)一的說法,只知那是個男人。一說是年輕男人,之前和女人在屋里喝酒,喝得天昏地暗,醉倒在床上不知外面發(fā)生的事兒。更有甚者說這男人夜半時分酒醒了,看見女人酥胸粉嫩地醉在自己懷里,一時心動,先把那美事慢慢做完,這才出門去找?guī)奖恪R徽f是個眼昏耳聾的老頭,又節(jié)約用火,極早睡到床上,根本聽不見外面山響地動。老年人原本便秘,睡到半夜被屎脹醒,模模糊糊來街上找?guī)?。總之那晚有這樣一個男人,在半夜起床出門去大便,他沒注意這一夜的康定太過安靜,除了折多河水,再沒任何聲音。他只覺得這一夜比平時更黑一些,不過還好,去廁所的路他熟。他只走了幾步,就被什么東西絆倒在地,他罵罵咧咧半坐起來,想誰不自覺,把石塊亂扔。就在他撐起身體時,手也摸到一塊東西。他拾起來,湊近了看,再黑的夜都會有些許光亮,那塊東西在離他眼睛很近的地方發(fā)出微暗的光澤,這種光澤他太熟悉了,這是銀子在黑夜中發(fā)出的暗光,帶點藍彩。那一夜他沒再顧上去廁所,手腳并用在大街上四處摸索,抱滿一懷,趕回屋里堆到床上,再繼續(xù)上街。那一夜從南門到將軍橋,他把整條街都摸遍了,直到黎明前夕,他才回家。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床上已堆滿如此多的銀錠,他在松光燈下短暫地愣了愣,不得不說他是個聰明人,外面一定出什么大事了,如此多的銀兩不能隨意放著,他在黎明前最黑的夜里來到自己的后院,用鐵鍬挖了個深深的坑,把銀錠全部藏好后,天邊才開始現(xiàn)出魚肚白。

一泡屎成就了一個百萬富翁,眾人都發(fā)出嘖嘖的聲音。是誰呢?他既然這樣好運又這樣聰明,一定不會引人注目,他藏匿在眾人間。這樣一個百萬富翁,每個人都有可能,不過遲早有一天他會顯露出來。講的人這樣說。大家就相互看,先是開玩笑,后來漸漸對眾人都有了懷疑,特別是那些住在將軍橋一段的。那以后去別人家做客,許多人不經(jīng)意間總要逛到后院,盯著地上有沒有新一些的土,懷疑后院下全是窯藏的銀子。

第二個重要的傳言講這些搶得銀子和匯票的士兵,他們把銀錠、現(xiàn)金和匯票抱入自己懷里后,再沒一絲凝結(jié)力,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四散開去。城南、城北、城東都有士兵逃散。雖然成了斷線的珠子,各人還得自保,這樣多銀子抱懷里,目標大,跑不了多遠。大部分士兵出城之后尋找隱秘地點,把多數(shù)銀子埋起來,做了特殊的標記,以便日后躲過這風頭,回來掘了銀子去安享生活。

整整一天,這些事裝滿大胖和九斤的腦袋,竟沒覺出餓,兩人走出茶房,天已黃昏,大胖望著堆滿晚霞的天空,恨恨地說:“媽的,不知誰有這狗屎運,半夜拉屎都能拉出銀子來?!?/p>

九斤說不出心里的滋味,既興奮又空落,腦袋也亂,他沖義憤的大胖擺手道別,獨自往白土坎爬去。

大胖有兩天沒來鍋莊縫茶,九斤聽見許多人都在城東、城北和城南的郊區(qū)去尋找那些叛兵藏下的銀錠、現(xiàn)鈔和匯票,他們一大早天剛亮就拿著小鋤頭去了,這會兒郊區(qū)全是挖銀錠的人。九斤覺得這事可笑,怎么可能呢?他收工回家,見街上不斷有人真拿著鋤頭、鐵鍬去郊外,一時又改變了想法。那會兒,他和大胖在夜里爬上跑馬山,只為看看銀子傳說中的光亮,他們連銀子的光沒緣見,現(xiàn)在是他們唯一能與鑄幣廠搭上關(guān)系的機會。一盞電燈、一個鑄幣廠,九斤覺得這一生真可能由此改變,他匆忙回去,胡亂吃點東西,扛一把鋤頭就向外跑,他母親在后面叫:“天都快黑了你,去哪兒?”

九斤說:“我挖銀錠去?!?/p>

他聽見母親在身后直嚷:“瘋了!”

他選擇了北門郊外,因那里是安洋人的醫(yī)院,就算挖不著銀錠,總能看見亮晃晃的電燈。

走過安洋人的醫(yī)院,河邊以及山坡上都布滿埋頭挖掘的人,那時刻九斤感覺母親講得貼切,瘋了,康定人都瘋了。他想他也瘋了,他走過專注的人們,他們不會抬頭看他一眼,倒讓他有一點隔在外面的感覺。他尋到一塊人少些的空地,埋頭胡亂在地上挖起來,挖過無數(shù)鋤,挖出個深坑,那里除了泥沙只剩石頭。他撐起身體,向四方張望,還有一些人在陸續(xù)加入,有的去城東挖過,也去城南挖過,再來城北試試運氣。他們和熟悉的人簡單交流幾句心得,又埋下頭去。四處都是叮叮當當?shù)耐诰蚵?,大家忙碌,九斤倒不好意思老看別人,顯得誰偷懶一樣。他走兩步,在旁邊又挖起來。

第一天九斤毫無目的,也沒任何經(jīng)驗,這挖挖那挖挖,挖了無數(shù)個坑。天漸漸黑了,沒法再看清地面,他見許多人都點起燈籠,在燈籠那點微弱的光下繼續(xù)挖,他在黑暗中笑笑,想自己可不能瘋成那樣,然后提起鋤頭去看了會兒電燈后回家。

第二天,叮叮當當?shù)穆曇敉瑯哟似鸨朔厣⒃谘爬优虾桶肷狡律?,人們按照自己的想象緩慢推進,有的人直起腰,抹一把汗水,一臉茫然地望望四周,又俯下身去。九斤來到前一天挖掘的地方,他還是沒什么目的,機械地俯下身,找沒動過的地方挖。雖然沒目的,這一天他干得比前一天投入,到天漸漸黃昏,他又掘出了無數(shù)的坑,情況照舊,除了泥土就是形狀各異的石頭。這一點也不影響他繼續(xù)挖掘的信心,有人走過來,他都沒察覺,直到拍他躬起的背,猛一驚,回頭看時,卻是大胖。

“沒想到你也來了?”大胖說。

九斤知道他的想法,少一個人來挖,也就增加一點多挖銀錠的希望,只是這樣的小心眼沒法說出,他說:“來湊個熱鬧?!?/p>

大胖又問:“挖著什么沒?”

九斤搖搖頭說:“你呢?”

大胖說:“我先去東郊挖,后又去了南郊,都沒挖著,今天來這兒碰碰運氣?!?/p>

九斤說:“你怎么不去鍋莊縫茶了?”

大胖笑得挺坦誠,說:“誰還去干那個,沒時間呢?!?/p>

九斤看看那些忙碌的身影說:“挖吧?!?/p>

那段時間各種挖掘的消息都有,說城東有人挖著了古董陶罐,又說城南一人,挖出一堆石頭扔那兒,正氣惱,尿憋急了,照那堆石頭撒,一泡尿撒完,看見石頭中有一塊經(jīng)尿沖了泥土,竟然發(fā)出光亮,撿起來看時,才發(fā)現(xiàn)他挖出了一個雞蛋大的狗頭金塊。

挖了許多天,連一小片鐵都沒挖著。大胖越來越急,他分析逃亡的士兵走北門的幾率非常小,東門最大,因那里是走向漢地的門。他勸九斤放棄北門,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九斤卻是一根筋,認定了這個方向,再也不會改變,他無奈地拿著鋤頭走向了東門。

這段時間里,九斤著魔一般已沉迷于挖掘。各種消息都產(chǎn)生了動力,挖到金塊挖到古董,有人能挖著,就證明這事兒不是白費力氣。九斤拿著鋤頭走向北門之時,試想自己就是一個逃兵,帶著滿懷的銀錠奔跑,走出北門后該將這些銀錠藏在什么地方?九斤看見山坡上的松林中一棵歪歪斜斜的樹有些礙眼,就去那樹根下挖掘,他假設(shè)自己不是要挖到銀錠,而是要將懷里的銀錠藏起來。他圍著歪樹挖了一圈,除了泥沙,仍然只有石頭。九斤直起腰,想還能去什么地方藏呢?他來到雅拉河邊,在那些怪異的石頭下尋找,他搬開了許多石頭,什么也沒有。如此沉迷了一段時間,他種種方式都試過了,比如剛剛對準山埡口的地方,或者河灣正中相對之處。他還尋稀松平常最不起眼的地方,按自己的想象認定別人做的特殊標記,也都一一挖過,他所能挖掘到的只有石頭和泥土,偶爾,挖出一小段銹蝕的鐵絲或破布片。

政府抓住一些叛逃的士兵,通報了兵變的具體情況,這是官方首次公開鑄幣廠被搶的事,駐軍旅長馬嘯克扣軍餉導(dǎo)致這次兵變的發(fā)生。臨近春節(jié),士兵無錢過年,都盼望馬旅長能發(fā)一點欠餉。這事原本正常,也花不了多少錢,馬旅長把士兵集合在旅部大門外,大家以為開過會講過話,欠餉就發(fā)下來了。那時候天正下雪,士兵們衣服單薄,排在那兒冷得瑟瑟發(fā)抖。馬旅長穿著皮大衣,高站臺上,講了一通大道理,說現(xiàn)在天氣這樣冷,前方士兵還在浴血奮戰(zhàn),你們安居后方,就該嚴守軍紀,好好過年,如有敢于趁過年鬧事的,一定按軍法處理,決不姑寬。一大通道理講下來,只給每人發(fā)了半元錢的藏洋過年。半元藏洋,折合兩角錢。大家拿著兩角錢,什么也買不了,這哭笑不得的事激起士兵們的憤怒。解散之后大家都氣不過,有人牽頭趁年關(guān)警戒松懈,把士兵集合起來,他不發(fā)軍餉就去搶鑄幣廠,分了錢各人遠走高飛,這一提議得到眾人贊同。那時候旅部每天都要派巡查隊二十人,由一個排長率領(lǐng),沿街巡邏。那一晚十點左右,巡查隊走到下橋,有士兵向領(lǐng)隊排長說今夜要搶鑄幣廠,讓一塊兒參加。排長人實誠,說:“這是犯法的事,不能干,你們真要干,我就要去報告旅長?!痹胍源送乇娙耍咽虑榛?,不料反倒推波助瀾了一把。士兵見他不從,事也泄露,到了沒退路的時刻,索性用刀砍死排長,大家集隊去找旅長馬嘯,討個說法。馬嘯住在將軍橋上邱家鍋莊里,墻高門厚,眾人擁不進去。兵變行動的消息卻傳遍駐軍,駐防在城內(nèi)的士兵差不多都攜槍而來,在邱家鍋莊外越聚越多。有人高聲說:“旅長不在邱家鍋莊內(nèi),陳專員在公館里請客,他在那兒,大門也沒關(guān),我們?nèi)ツ抢镎衣瞄L?!北娙穗S著下來,就在將軍橋邊陳公館前圍著。那會兒旅長隨一些官員正酒酣耳熱,猛聽外面吵鬧,便叫衛(wèi)兵去查看,衛(wèi)兵剛走到院里,有人向他開了一槍,擊中屁股。衛(wèi)兵忙爬著上樓,回去報告。槍聲一響,屋內(nèi)的官員都驚慌起來,從后門溜走,爬上跑馬山躲避。臨走,讓馬旅長也跟隨一塊兒跑。那時候馬旅長還不知事情的嚴重,平日里習(xí)慣高高在上,只想他親自出面,也就鎮(zhèn)住了場子。他跑到房外,大聲嚷道:“你們要干什么?要翻天了?”他一出面,又是這樣的態(tài)度,領(lǐng)頭的人早已按捺不住,舉槍就射,一槍擊中馬嘯的咽喉,當即倒地身亡。這一槍把眾人的情緒都點燃了,有人高呼:“搶鑄幣廠去!”一呼百應(yīng),紛紛涌向鑄幣廠,將制造藏洋的原料銀磚、銀錠及美豐銀行的少量現(xiàn)金、匯票搶劫一空,又搶了一家商鋪,這才四散逃跑。

被抓住的人有二十多個,事隔數(shù)日后都在北門外槍斃。北門外鄰郭達山腳下,有一小片空地,槍決那天是個上午,陽光澄明,也還有些殘雪凝在山上、屋頂。那一片空地里,陽光照著的地方,一些枯草伏在融化的雪水中,濕漉漉地結(jié)在一塊。殘雪集于陰暗之地,失去了原本的顏色。

許多挖銀錠的人都來圍觀看熱鬧。從城內(nèi)到城外,二十多人被緊緊捆著走在中間,士兵們持槍護在兩側(cè)。九斤站在人叢后面,踮起腳從人頭的縫隙中看見即將被槍決的叛兵臉都漲成了紫紅的顏色,他們的表情有些夸張,像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又像不清楚死亡真的即將來臨。眾人跟隨在隊列后面,一直來到北門外的空地里。那二十多個即將走向另一個世界的叛兵此刻面對眾人,有人在高聲宣讀他們的罪狀。給他們腦袋上罩只黑色布袋,推到山腳,全都跪下了,一排士兵就站在身后,有人高喊子彈上膛、預(yù)備時,圍觀的人群中猛有人大喊:“兄弟,你都要走了,說說銀錠藏在哪里?。俊贝蠹覀?cè)頭去看,叫喊的人正是大胖,他滿臉惋惜,很痛心的樣子。眾人都笑起來,就在這笑聲中,槍聲砰砰地響了,那些人猛然向前栽倒,身體在地上扭曲和抽搐。

槍聲不僅僅是處決了二十多人,槍決完后,有官員專門出來辟謠,說大部分銀錠都追回來了,在郊區(qū)藏銀錠不過是謊言而已。

九斤不知還該不該去挖,與大胖說起,他發(fā)現(xiàn)大胖的眼神已不同于往日,總發(fā)直,像喝了酒。他不轉(zhuǎn)眼地瞪著某個地方說:“政府的話你也信?就算信,他們也只說大部分的追回來了,那小部分仍然不知去向,想想,造幣廠的小部分該有多少?”

這樣說,九斤就拿上鋤頭再去北門,在北門,他看見散布在山坡和河邊的康定人一樣多,這樣多的人給了他某種安慰。人們散布在郊外,埋頭一點點掘進。城東、城南和城北的郊外,已被小鏟小鋤挖得處處是坑,像草原上鬧鼠患的地方。除開各種傳聞,還沒一人挖到傳說中的銀錠、現(xiàn)鈔或銀行匯票,叛兵被槍決之后的挖掘因此顯得沉悶,希望漸失,這樣埋頭挖著,更像一種堅持。該動的腦袋動完,該努力挖的地方也挖完,這些日子的挖掘沉悶得連傳聞也越來越少,所有挖掘的人滑入一種隨意和慣性,不再刻意選擇方位,見沒人挖過的地方挖上幾鋤,純屬碰碰運氣。

又挖過幾天后,九斤還習(xí)慣扛起鋤頭去,只不再挖多久,他坐在山坡上看人忙碌,那個下午,九斤看見大胖又到北門來了,大胖整日處于焦慮中,眼睛越來越空。大胖一會兒去南門一會兒去東門,每天都在三個郊區(qū)瘋轉(zhuǎn)。大胖提著鋤頭,茫然地看那山坡和河沿下散布的人,似乎不知自己該在哪里下鋤,正猶豫時,遠處有女人猛然高聲叫了起來,那是一種帶著驚喜的瘋狂的嘶喊,九斤站起來,喊聲來自河邊,一個年輕的女人手里拿著什么,正在歡呼。所有挖掘的人都丟了鋤頭向雅拉河奔跑,全部擠到河岸,大家都問挖著什么了?是什么?有人在人圈里高聲喊,挖著幾個乾隆年間的銅板,還有一個銀圓。挖到的地方就在河岸一片灌木叢的邊上,掘去泥土,還有石頭,里邊有一個小洞,這些銅板和銀圓就放在那小洞里。小洞早被挖出,只是沒人注意。女孩好奇,伸了手探進洞里,抓出這些銅板和銀圓。

幾個銅板和銀圓又把人心振奮起來,九斤看見圍觀的人都很激動,眼睛敏銳地眨著,一掃之前的沉悶。他們回各自挖掘的地方,大家都有了精神,并不忙去尋新地挖,都把曾經(jīng)挖過的細細查看了一番。這消息不久傳開,大部分挖掘的人都集中到北郊,顯示出人們最后的瘋狂。他們的表情幾乎都非常統(tǒng)一,失望而專注,眼里帶著狠勁。

天又漸漸暗了,九斤猜測幾個銅板和銀圓僅僅是某個孩子從家里偷出藏在那兒,這可能極大,想著,九斤自己笑起來,扛上鋤頭準備回家,他已決定從此刻起,再不來挖所謂銀錠。臨走,他看見大胖伏在河岸,就在那女子發(fā)現(xiàn)銅板和銀圓的地方,大胖疑惑地盯著小洞,把手探進去,又空空地拿出來。九斤給他打招呼,大胖見著九斤,伸出大拇指說:“還是你感覺好,在北門堅持對了,這里真能挖著東西?!?/p>

九斤原本想說說自己的決定,看見大胖空空的眼睛又止住了,只笑著給他點點頭后走回城里。他在安洋人的醫(yī)院門前停下,那盞燈已經(jīng)亮開,他撐著鋤頭坐到燈下牙黃色的條石上,讓這明晃晃的燈光沉默地照亮自己。沒坐多久,一個女子扛著鋤頭急匆匆地走來,那女子趕了很遠的路,滿頭都是汗水,看見燈光下的九斤拿著鋤頭,跑上來問在哪里挖銀錠。九斤聽說她家離城遠,這時候才知道所有康定人都在北門挖銀錠,聽見這消息,拿鋤頭來試試能挖到不。九斤面帶微笑,慢慢講起這事,那女孩聽得入迷,也在條石上坐著,仔細地聽。

多年之后的九斤已長得足有兩百斤,結(jié)了婚,生下一串孩子,他老婆就是當初拿著鋤頭聽他講故事的女孩。許多人都知道九斤,因為他們夫婦具備康定人典型的性格特點,特別大度、好客,也特別喜歡酒,時常請人去家里喝,喝著酒,他就講當年鑄幣廠的事情,把眾人都帶到無法估量的財富中享受。去那兒喝酒,聽他講故事,總感覺夫婦倆經(jīng)歷過這些事后,像鑄幣廠失散的銀錠全堆到了他家后院那般富有,雖然九斤這些年同樣在羅家鍋莊做縫茶工,沒任何改變。

這許多年來,只有大胖還獨自堅持在郊外尋找挖掘,從沒放棄,不過大部分康定人已不知他在干什么了,只把他當一個拾破爛的瘋子。 (插圖:韓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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