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寶山
青延縣域有山,有河。山是老陰山,河是大青河。
有山,有河,這樣的地方就很富足,也就容易招來匪盜。青延知縣換了幾任,長的三兩年,短的不到一年,最短的朱縣令只做了四個月就走人。為什么?都是讓匪盜鬧的。
青延縣境內(nèi)有好幾股匪盜,其中隱匿在老陰山里,名號“小周天”的一股匪盜勢力最大,有百十號人。匪首周方池,一個四十來歲的陜南人,據(jù)說從匪之前還是位私塾先生,只是不知道這個讀書人為何要做世人不齒的匪事。
清同治三年,上面派來的新縣令也姓周,名先鵬。臨來時,云州知府大人有交代,必須在兩年內(nèi)清除青延匪患,建設(shè)一個清明安寧的新青延。知府是周先鵬的先生,周先鵬說:“恩師,兩年內(nèi)清除匪患,學生心中沒底,可在半年內(nèi)叫青延百姓過上安寧日子,學生還是做得到的?!?/p>
知府允準:那也好哇!
周知縣到任,不忙著清匪,先是整頓治安,興修水利。再者就是忙著興教助學,先后辦了兩座學堂,一座叫青延官學,由官家出資辦學;一座叫青河義學,由地方商賈出資辦學。這個時候青延縣的匪患不斷,時有被劫、被搶、被綁票的事報到縣衙里來,周知縣一一存檔備辦。
也是在這個時候,周知縣從青河義學領(lǐng)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住到家里,與他的獨生女兒一同上學,有專人侍奉護佑。
孩子姓周,學名一個單字——旻。周旻,眉清目秀,學習甚佳。
知縣到任半年后的一天,讓車夫駕了一輛馬車,拉著師爺坐上去說:咱們進山。
山是老陰山,師爺一臉驚懼地說:“老陰山?那可是匪巢啊!”
車夫倒是滿不在乎地問:“就我們?nèi)齻€人去?”
“走吧,別多嘴。”說完,周知縣就坐到馬車上。一條土路凹凸不平,馬車顛顛簸簸來到山前。知縣下了車,手指山腳下一個村子說:“你們就在小村歇腳,明日午時在此等候。”說罷只身進老陰山。
周知縣足足走了半天,在一片晚霞里東張西望的時候,忽然從樹叢里躥出兩個彪形大漢,“站住,東張西望看什么?是密探吧?”
周知縣呵呵一笑:“你們說我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要緊的是兩位兄弟趕緊帶我去見你們當家的?!眱蓚€大漢上下打量,眼前的人不是獐頭鼠目之人,于是就把他的眼睛罩住引進山寨,推到匪首周方池面前,才把眼罩取下。
周方池那時正逗弄籠子里的一只畫眉,他頭都不回,問:“帶綹子進山啦?”
小匪答:“爺,不像個綹子,倒像個先生呢。”
周方池這才回過頭來,打量來人:“做甚的?叫什么名字?”
周知縣微微一笑:“與大當家的一個姓,在下周先鵬?!?/p>
“哦,周先鵬,周知縣!”周方池急忙放下鳥籠子,近前仔細打量,就吩咐下人上茶,備酒席。
一個知縣,一個匪首,面對一張桌子坐著,一壺老酒喝了一夜,邊喝邊聊。
周方池斟滿了酒說:“周大人,只身闖入我的老營,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周知縣與周方池碰了一杯道:“我是來與你商議大事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這個讀書人懂得這個道理呀。”
“來招安?”周方池問。
周知縣答:“眼下還不成,我沒本事養(yǎng)活你的百十號弟兄?!?/p>
“莫不是清剿我們?”周方池沉下臉。
“清剿?那我不劃算?!敝苤h說,“你的弟兄個個是腦袋別在腰帶上玩命的主兒,可是那些吃糧當兵的官軍,哪個是真心實意為朝廷為百姓賣命的???在戰(zhàn)場上那些官軍五百人抵不住你的百名弟兄。我花錢養(yǎng)活五百官軍剿你劃算呢,還是養(yǎng)活你的一百個兄弟劃算呀?你給我算算這筆賬?!?/p>
“周大人不僅是個好父母官,還是個很精明的商人啊?!敝芊匠卦僖淮谓o知縣斟酒說道。
“不敢當。”周知縣說,“吃朝廷俸祿,就得為朝廷分憂,為百姓做些事啊?!?/p>
“周大人既不招安,又不清剿,那與我商議什么呢?”
“想請你和弟兄們到別的地方去安營扎寨?!?/p>
周方池瞪圓了眼睛:“攆我走?”
周知縣看著他笑。
周方池這一回不給周大人斟酒,自己喝。
周知縣說:“攆你走的,除了我還有一位,他也姓周,叫周旻,我已經(jīng)把他請到我的府上與小女一同讀書。孩子們需要一個安靜的讀書環(huán)境啊。”
周方池的臉一下子灰了下來:“你、你怎么就知道,周旻是……”
周知縣哈哈一笑:“青延雖然是小縣,卻也有幾十名密探、捕快,我不能讓他們吃閑飯吧?”
“你想怎樣?”
“大當家的,你若答應(yīng)我,我把周旻當作世侄,一定培養(yǎng)他成才?!?/p>
“若不答應(yīng)你呢?”
周知縣喝了面前的那杯殘酒。這時天已大明,他起身拱拱手說聲告辭,就披著一身晨曦下山去了。
從此,青延縣果真太平起來,周旻一心一意讀書,咸豐年間考中進士。與知縣家的小姐完婚后,被朝廷派到青延的鄰縣北匿縣做知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頂戴花翎,少年輕狂,新知縣一到任就組織民團剿匪,一戰(zhàn)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周旻也落入匪手,在押解路上他大罵不止,被一個小匪當胸捅了一刀,死了。
這股匪盜正是周方池一伙,當他知道一個叫周旻的知縣被手下捅死后,一怒之下?lián)]刀劈死三四個小匪,悲痛欲絕。
一天,周知縣在庭院里焦急踱步,小姐屋里一片忙亂,忽然“哇”的一聲啼哭,產(chǎn)婆挑開門簾道喜:“大人,小姐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您做姥爺哩。”
知縣大人就吼一嗓子:吃酒嘍!
這時,從院門外踉蹌著走進一個人,周大人走上前一看,“啊”了一聲:“周……周大當家的?!币粋€知縣,一個匪首,再一次面對一張桌子坐著,一壺老酒,邊喝邊聊。周方池一聲嘆:“人作惡,不可活。今天我自首服法來了,請知縣大人發(fā)落吧。”
知縣為周方池斟滿酒:“作惡最后總是要作到自己頭上,周旻是一個多么好的孩子啊,可惜死在你的手里啊?!?/p>
“報應(yīng),報應(yīng)?。 敝芊匠孛偷毓嗔艘豢诰?,“也好,如今我無牽無掛,死在周大人手里也算是我的造化?!?/p>
“無牽無掛?”知縣拍了兩掌,周小姐一身縞素,抱著孩子款款走進來,對周方池鞠一躬:“公公大人,兒媳有禮啦,這是您的孫子。”說著便把孩子送到周方池的懷里。
老匪抱著孫子慟哭欲絕,忽然跪下:“周大人,我任憑您發(fā)落,您的大恩大德來世再報吧?!?/p>
“親家,吃酒,吃酒??!”知縣把周方池扶起,坐好,“這是你有孫、我有外孫的喜酒,要一醉方休哇?!?/p>
周知縣沒有把周方池的匪案上報,留他在家里做了老院工,打掃庭院,種花侍草。周方池也常常出門走動,他背著個褡褳,有時走三五天,有時走個半月才回來。細心人就發(fā)現(xiàn),周方池哪次出門,一定是哪里有了匪盜,三五天,或是半個月,那匪盜就銷聲匿跡了。
隨之周知縣升任云州知府,轄制七八個縣,幾十年竟無一匪患,夜不閉戶,市井井然,百姓安居樂業(yè)了許多年。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北京文學》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