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集益
我又有兩三年時間沒有寫作了,每次停頓后,恢復寫作都會遭遇困難。這時候,我都要找出幾本書重讀。這其中包括卡夫卡、馬爾克斯、卡爾維諾、塞萬提斯、君特·格拉斯、哈謝克、果戈理、布爾加科夫、余華等人的書。我喜歡找?guī)c兒胡思亂想、構思奇妙、有幽默感的書來讀。其實我的書柜里沒有多少書,我喜歡的這些作家的書我也沒有買全。既然這樣,當我決定重讀他們,倒也快捷。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我在重讀一遍后,基本能找到敘事的沖動。我分析其中原因:一是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就是看了這些書學習寫作的,他們可以說是我的師傅;原因之二是我本人就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不喜歡被規(guī)矩約束的人。
我曾在《插在地上的刀子》一文中“供述”我的寫作起因。有兩個人對我影響很深,一是崔健,一是卡夫卡。我形容崔健是我的文學啟蒙,“教會我如何面對我們這個時代,還教會我如何去看待這個時代”;卡夫卡則教會了我如何寫小說?!鋵嵨疫€應該談及余華的,談及他可能更完整。因為崔健和卡夫卡影響我的更多的是思想層面,也就是精神資源,而余華對我的影響是寫作技巧上的習得。他的小說對我有范文的作用。因而,余華的小說我是經(jīng)常放在書桌上的,當我在寫作過程中遇到困難,就會拿起來翻翻。比如,他是如何做到小說中讀不到浙江方言,但是小說氛圍具有明顯的江南氣息的;比如,他是如何讓情節(jié)夸張至戲謔而又不失其真的。讀者為何要信服他的這種夸張呢?甚至也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在小說中不出現(xiàn)臟話的。不寫臟話怎么罵人呢?總之,就這么具體。
余華除了寫小說,還發(fā)表了不少隨筆、演講稿、訪談錄,還有前言后記之類,平時只要看到,我都會認真讀。不得不說,他的隨筆寫得非常漂亮。從他的隨筆中,我知道音樂與文學如何建立聯(lián)系,知道高超的小說家如何心理描寫,等等。雖然余華早期寫下的一些文論,到了他年紀大了以后,他自己把自己推翻了(比如關于小說中要不要塑造人物),以至于把我搞得有點暈頭轉向,但是我依然喜歡他。比如有一年,他推出一個“推土機”理論,我就覺得挺牛的。在這個“推土機”理論出現(xiàn)之前,我一直在寫那種很笨重的中篇小說,心里一點底也沒有,看到這個理論后,我就跟得到了某種鼓動似的,以至于我的中篇小說在情節(jié)推進上一點都不想偷懶,字數(shù)都在3萬字到6萬字之間。
后來情況卻發(fā)生了改變。不是說余華的改變,而是我自己。我本來是個邊緣作家,從一開始就是,自己也準備一直邊緣下去,保持個性??墒怯捎谔摌s心作怪,還有工作環(huán)境的改變,讓我一下子變得功利起來。事情是這樣的:我在那時雖然發(fā)表了不少小說,可是我的小說幾乎沒有被選刊選載,也沒有進入年選、排行榜之類,本來我對這東西看得很輕,可是這時候我恰恰進了一家作協(xié)主辦的文學雜志做編輯。這家保守的雜志,對編輯的考評只有一項標準:你一年內(nèi)編發(fā)的作品被選刊選了幾個,入年選幾個,得獎幾個,被著名評論家評述幾個?然后按此領賞。我是個應變能力很差的人,為了在這個集體里混得有點面子,時時刻刻把這個標準放在第一位;而那些作者呢,他們也是如此看重這個,常常盼著能被選載得獎之類,以至于我也漸漸往這個套子里鉆。比如,編發(fā)什么樣子的稿件比較受外界關注呢,把握什么分寸不會觸及宗教政治呢,等等。最終,我在業(yè)余時間準備寫點自己的文字時,腦子就有點不對勁了。
上述一段可能有“自己拉不出屎怨茅坑”之嫌。但是必須承認,功利思想對意志不堅定的我的創(chuàng)作傷害至深。意識到這種傷害后,我就寫不出小說了,不是寫不出,而是寫之前會過于糾結。這就好比一個天真的小孩趴在海邊玩沙子,他用沙子堆砌了一座城堡,他樂在其中??墒怯幸粋€大人走過來,告訴他,你這樣堆砌城堡純屬浪費時間,因為早晨海水上漲會把它沖垮,你如果要想城堡不被沖垮,最好用石頭給它壘一道堤壩。小孩堆砌沙子本來沒有目的,更沒有想到漲潮,但是大人的話也的確有道理,于是他開始給城堡壘堤壩,壘完堤壩,又覺得石頭也會被沖垮,最好往石頭縫里灌點水泥……
這件事讓我明白:每個人的寫作是極脆弱的。認識到這一點,我就格外愛惜起自己的才華來。我離開了那個鬼地方,也不再刻意閱讀什么選刊、年選、走紅作家、獲獎作品。俗話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我想寫作也是這樣的。我很慶幸,我的寫作已經(jīng)回到了原來的道路上。在我的書桌上,趣味相投的“老朋友”們又回來了(當然也有新朋友加入,比如拉什迪、科塔薩爾),看到他們,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謙虛,虔誠,心悅誠服,又野心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