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和鯤

海浪好像一條綿延的白色絲帶，撞擊到岸上的那一剎那被撕裂成一塊一塊的碎片，就好像我的記憶一樣，碎片化。

離開學(xué)校后，我每個夜晚都會做噩夢，我夢見許許多多的黑色的暗物質(zhì)由遠(yuǎn)及近向我襲來，然后幻化成巨大的恐懼，直到這種恐懼把我驚醒。我醒來后常?；叵肽赣H在一片吵鬧中走遠(yuǎn)的情景。然后我又會睡去，直到小蘭的面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清晰得不像是夢。

我回到老家的那片麥田，那里的血色的夕陽沒有改變。我曾經(jīng)在這片金黃色的麥田躺下看著夕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沒入了地平線，然后一種刺骨的冷擊打著我冰冷的心。我的汗和淚流淌在麥田里面，逐漸沉入到土地中。為了母親的離去，我用手使勁捶干裂的麥田，然后又昏昏欲睡。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母親入獄后，我便輟學(xué)了。

我新來的這個城市經(jīng)常陰雨綿綿，一點(diǎn)一滴直到天明，就好像情人眼里的淚。汽笛聲在這個陰雨綿綿的天空顯得格外不明顯。就好像我之于擁擠的人潮。

我能夠感受到這里面的陰暗，每個矮小的出租屋都是這樣，這一個出租屋也不例外。

有些記憶和傷痛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除，它就像生在腳上的凍瘡，時不時在你溫暖的時候提醒你的痛癢。這種癢，你無法用手準(zhǔn)確地?fù)傅?，只能用心去感知它的折磨，而它也會逐漸逐漸把你奴役，就好像是被關(guān)在一座壁壘森嚴(yán)的監(jiān)獄。

我和父親在一起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搬家，我們不斷地搬家。我們從老家出發(fā)，那個曾經(jīng)雞鴨成群、嬉笑怒罵的村子?，F(xiàn)在因?yàn)槿巳强兆兊盟魅粺o味。曾經(jīng)那些被村里的人爭得死去活來的橘子樹和柚子樹都已經(jīng)在歲月的顛簸中顛簸得只剩下孤零零的枯木。那些曾經(jīng)油菜花燦爛無比的田地也已經(jīng)長滿雜草。我們村和大多數(shù)因?yàn)橥獬龃蚬ざ巳强盏拇迓湟粯踊氖?，安靜。

仿佛時間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地方凝固了。繼續(xù)在這片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地方生活注定沒有前途，父親和我是在一個晴朗的早晨離開這個叫做長沙村的地方的。

我們搬到了一個磚廠附近，盛夏，烈日會永遠(yuǎn)照耀著我們那間矮小又破舊的出租屋。父親的身軀在烈日下暴曬，他的肌膚因?yàn)楹挂旱南礈熳兊糜土劣土恋?，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就好像一尊古希臘銅像。

在這個烈日炎炎的盛夏，即使是一股細(xì)小的微風(fēng)也會讓我感到異常的興奮和愜意。下班后，我在夕陽下享受著從后山來的微風(fēng)。喝著幾口家鄉(xiāng)帶來的涼茶，驅(qū)除疲憊和苦悶，和旁邊的幾個同事談古論今，這種抱團(tuán)取暖的舒適顯得珍貴而溫暖。

父親認(rèn)識一個叫做蘭松的工人，他身材矮小，就好像患有侏儒癥一樣，但是他人很實(shí)在，很老實(shí)。

蘭松有一個女兒詩柔，一個穿著粉紅色裙子的女孩，微帶著小麥色的皮膚看起來干練勤勞健康，烏黑的頭發(fā)瀑布般垂直在肩上，瓜子型的臉蛋微微透著淡雅的紅暈。清澈明亮的瞳孔，長短適中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薄薄的雙唇如一朵淡雅的小紅花。

這種女孩在我的記憶深處是一道明媚的淵藪，在她身上有一種意蘊(yùn)無法繾綣。

她就好像一幅不受約束的山水畫，也好像是一首音律絕美的歌。歌詞里面有一種無法排解的抑郁，我想到的歌詞是：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天空中瑣碎的晚霞印照著她的美麗，綿延的秋色水天銜接。遠(yuǎn)處飛來的秋蟬在后山擁擠的綠色中隱藏，詩柔也喜歡后山的景致，只是因?yàn)樵谀谴渚G的中間有一種叫做折耳根的東西，她非常喜歡這種學(xué)名叫做魚腥草的植物。

后山的涼風(fēng)吹動著她臉頰的發(fā)絲，也吹動了我。我們在一片翠綠中盡情揮灑著漫長的青春，她笑嘻嘻地用山澗的泉水澆灌得我全身都是。

我們從不曾提及自己的親人，就好像彼此都有默契一樣，從不觸碰別人難以愈合的傷疤是一種關(guān)愛。

每個人心里面都有一座城，它無聲無息卻也波瀾壯闊。

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繼續(xù)坐在那個地方，等待夕陽漸漸沒入地平線。

那天，風(fēng)吹著后山的森林，呼呼呼地響，月光照耀著孤寂，父親輾轉(zhuǎn)反側(cè)。母親的離開使得父親疲倦了不少，父親的皺紋好像一條一條蟲子在額頭翻滾，吞噬了他的精力。

即使母親走之后，月光還是一段一段地照耀著我，照耀著父親。她走的時候，看了我一眼，我的記憶便只是在這里最深刻了，她的目光有一種赭褐色的幽怨。

我那個時候只記得母親坐著一輛警車，父親在后面使勁地追逐。然后，我的腦海只是一片混亂。

我在無數(shù)個月光和冷風(fēng)共舞的夜晚不能入眠，我總覺得母親會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然后向我述說她的冤屈。

每個人心里面都會有一座城堡，里面滿是幸福和鮮花。而詩柔就是我的城堡，我想她是喜歡我的，她明亮的瞳孔里面有一潭清澈潔凈的水。

過了幾個月，磚廠的老板改行做電子產(chǎn)品去了，磚廠倒閉，樹倒猢猻散。

我惟一不舍的便是小蘭，分別那天，后山的風(fēng)吹得我眼睛都睜不開。小蘭不斷地回頭張望，我看著她明亮的瞳孔不斷地黯淡，模糊，直到最后消失在我的視線。

我和父親搬到了我大爸家里面，他家里面布置奢華，落地空調(diào)吹出的冷氣格外涼爽，我忍不住站在那里讓冷風(fēng)吹個夠。大爸家里面有一個很大的玻璃魚池，那些花花綠綠的魚兒在里面歡樂地擺動著尾鰭。大嬸不是本地人，她獨(dú)特的口音讓我著實(shí)難以聽清楚她的語言。她有些嫌棄父親的邋遢，從她鄙夷的眼神，我看出來她對鄉(xiāng)巴佬的深惡痛絕，就好像魚兒對魚缸的反感。畢竟大爸也只是一個上門女婿。 但是我盡力去討好大嬸，以至于我們在大爸家里面長治久安地住了接近半個月，父親也算是在本地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父親給別人開出租車，我們搬到了一個有眾多出租屋的小胡同，這里住著許多外來務(wù)工的家屬，更年期婦女的抱怨在這樣一個小胡同里面屢見不鮮，有的是因?yàn)檎煞蛸€博輸?shù)袅艘荒甑墓べY，有的是因?yàn)閮鹤雍蛣e人打架了。這個小胡同里面時常雞飛狗跳，沒有片刻安寧。那些沒有事的嬸嬸娘娘會計(jì)較到因?yàn)?4.5元的水費(fèi)無法均攤而吵架結(jié)怨。常年的冷漠和計(jì)較、哭鬧和死板把這個小胡同的氣息凝固，化作一根冰冷的鋼針刺進(jìn)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并且無法自拔，而且越陷越深。

我們出租屋對面有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婆，她一個人住，什么都和其他人分開。她見到我之后總是笑笑，那白里透黃、黃里透黑的牙齒讓我毛骨悚然。

一天晚上，那個老太婆來到了我的出租房，她笑得皮開肉綻，仿佛是屬于這個小胡同里面獨(dú)特的笑容，讓人受不了這樣的笑。

她說她認(rèn)識一個姑娘，想許配給我，父親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反對。我卻極其反感，因?yàn)樵谖业男睦锩?，小蘭已經(jīng)撐得起我的整個心扉，容不下其他的雜質(zhì)，也裝不下除小蘭之外的女孩。她的氣息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眷戀，我們的回憶已經(jīng)在時間的洪流中凝固，就好像磚廠的磚一樣已經(jīng)被固定安放在某個角落。

那晚，老太婆把那個女子引來了，她看上去沉靜美好而有一段風(fēng)流隱藏心底，修長的身材使得她的衣服遮不住小肚子，若隱若現(xiàn)的肌膚以青春的名義給人以魅惑。我想起一首孟庭葦?shù)母瑁盒叽鸫鸬拿倒屐o悄悄地開，慢慢地綻放它留給我的情懷。

她和小蘭從某種意義上講有一段相似的地方，就是有一種音韻美，她們的身上仿佛有一首歌，在你悄悄接近她時，歌聲就開始響起。

她叫百合，她的話很少很少。她是一個孤兒，百合這個名字是孤兒院的院長取的，我也不想多問她的信息，因?yàn)槲抑牢覀儺吘故遣豢赡艿?，因?yàn)槲蚁矚g的人是小蘭。

百合我不熟悉，但是她的美麗卻讓我不得不為之嘆服，如果說小蘭是我手臂上的一抹蚊子血，那么她則可以算作是那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而永遠(yuǎn)不能成為我手臂上的一抹蚊子血。因?yàn)樗钠林荒茏屛一隊(duì)繅艨M，而不敢有其它奢侈的想法。

但是，就在那晚，我的想法變了。百合主動約我到外面去，她羞答答的臉頰有些紅潤。百合修長的腿在那段白月光下顯得更加白凈，她緩緩向我走來，然后抱緊我。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左胸的跳動。

我可以聞到百合長發(fā)上的洗發(fā)水香味，還有她身上的一種淡淡的體香，若隱若現(xiàn)，如同百合花一樣的。她緊緊抱著我，我的雙手像觸電一般將她抱住。我想我是要這樣愛上我心口的那顆朱砂痣了，我只知道我是動心了，是不是移情別戀，我有些擔(dān)心。小蘭和我根本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我在暗示自己，百合的身體很柔弱，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她柔軟身體的悸動。我們就這樣的擁抱，在那個月光荒蕪了美麗的夜晚。

從相識到結(jié)婚的那一天，我都感覺是迷迷糊糊的，而且我自始至終也沒有想過和百合結(jié)婚。但是我們還是結(jié)婚了，并且是那樣的自然。

那個媒婆笑得牙齒終于露了出來，父親也很高興。我說不上高興也談不上委屈，但是我感覺這一切都來得太快，讓人猝不及防，就好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來不及回味就已經(jīng)成了事實(shí)。我不知道婚禮是怎么過來的，反正隨便喊了幾桌人，然后很隨便地就完了。父親照常一樣開出租車，我和百合尷尬地笑笑。

百合是一個溫婉得只剩下溫婉的女生，她的聲音很小很小，小得我?guī)缀鯚o法承受，但是我依舊對她很好，我相信緣分會讓該遇見的人相遇，而愛情會讓該幸福的人幸福。

那晚父親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應(yīng)該給百合幸福。

后來，我搬出了那個怨憤的小胡同，我們一起搬到了另一個叫做萌心花園的地方，這里名不副實(shí)，沒有我想象中的萌寵和花園。只有冰冷的建筑，我和百合搬到一個新的出租屋，這里通宵都有人打牌，他們的吵鬧聲和咳嗽聲已經(jīng)掩蓋了月光的皎潔和夜晚的靜謐。

我和百合在一起的時間，她從來不談?wù)撌裁?，她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我不敢觸碰她，她身上仿佛有幾千伏特的高壓電。她也不碰我，我們有一種相敬如賓的感覺。

婚后，百合推薦我在附近一個修車洗車的地方當(dāng)助手，沒事洗洗車，遞遞零件什么的。洗車場的老板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他有著半明半媚的憂傷，一張壞壞的笑臉，兩道濃而不烈的眉毛也泛起了不易察覺的漣漪，他對我好像一直都帶著笑意，彎彎的眉，像是夜空里皎潔的上弦月。健康的小麥色的皮膚襯托著他厚厚的嘴唇，魔鬼一樣完美的五官，棱角分明臉型。

他的孩子很像他，是個男孩，喜歡扯著我的衣角要棉花糖吃，非常可愛。

當(dāng)最后一縷陽光消失在地平線的時候，我看見那個有道半明半媚憂傷的男人載著百合穿過曲曲折折的小路，百合緊緊抱著他，仿佛抱著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身披鎧甲的將軍。我沒有拆穿她，因?yàn)槲抑?，我自始至終都配不上她，她是百合花，開在我的心田，不會長在我的手心里。

百合回家后，她急急忙忙地洗了一個澡。她的臉很紅潤，興許是那個男人給了她久違的幸福。他們就在遠(yuǎn)方的那條小路上交媾，小路旁幽森暗黑的竹林可以作證，小路旁叮咚的流水也不會視而無睹，男人的摩托車也不會撒謊。

而我只是默默地承受這一切，我知道她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只是命運(yùn)錯了。

百合給我說了那個男人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他們從那個時候就相互愛慕。后來他把另一個女孩的肚子搞大了，才不得已結(jié)婚了。而在百合的心里面，那個男人永遠(yuǎn)是她心口上的朱砂痣，是那天上的一段白月光，而我只是她袖口的一粒飯粒子而已。她和我結(jié)婚只是為了讓那個男人看，她介紹我到他的修車店工作也是為了讓那個男人心痛。

我父親知道了事實(shí)，他跑進(jìn)我們的出租屋，將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全部甩在地上。我看見他的眼睛里面是苦楚和疲憊，生計(jì)的艱難讓他已經(jīng)未老先衰，白發(fā)斑斑。

第二天，百合沒有回來，我搬回了父親的那個小胡同，我不想見到百合。小胡同的嬸嬸娘娘對我眉開眼笑，然后又私底討論，發(fā)出一陣毛骨悚然、心驚膽寒的笑，夾雜著同情和憐惜。

百合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似乎是消失在了我的視線。

經(jīng)過了一個月緊鑼密鼓的搜索，百合的尸體在出租屋后面的那片草地的溝里面被發(fā)現(xiàn)了。

她的全身已經(jīng)潰爛，我不忍直視，出租屋里面的許多人都蜂擁出來觀看。他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三道四。她全身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口里面的泡沫不斷往下滴，原本美貌的百合花變成了糞窟泥溝里面冰冷骯臟的肉體。

過往的人聽說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少女死了，都匆匆跑過來駐足觀望，那一刻，天空變成了灰色，是一種死魚眼一樣的灰。我望著警戒線外庸庸碌碌的人群，似乎看見了那個洗車店的男人，他沒有勇氣走過來，然后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而且他的眼神很慌張，很害怕。

那晚，父親收拾著東西，我們忘記了吃晚飯。出租屋的小胡同很安靜，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安靜，那些幽怨的老太婆知道這個不幸的事情發(fā)生在誰身上。她們像往常一樣尊敬比她們不幸的人，咒罵比她們幸福的人。

我和父親處理好了百合的事情。那個夜晚，我將骨灰撒在了那個修理汽車的男人的店面附近，我不能讓那個男人知道，因?yàn)樗麜ε隆Ｎ蚁氚俸系撵`魂是系著他的，這樣便也是她希望的歸宿了。雖然出租屋里面的嘈雜還遠(yuǎn)沒有結(jié)束，但是我和父親打算離開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給予了我們不能承受之重。

我們離開那天，稱了幾斤最貴的水果又去了大爸那里，我和父親沒有說我們的事情。因?yàn)楦赣H很理解大爸的難處，父親知道大爸很忙。我們在這個豪華寬敞足有兩百平米的房子里坐了十來分鐘，父親就向大爸告別。

大爸給我硬塞了三百塊錢，他沒有留我們，也沒有再張羅什么工作。我看著大爸家里面那豪華的吊燈，好刺眼。大嬸看著我，對我說道：“你要好好奮斗呀，多找些錢，光耀門楣?！?/p>

我淡然點(diǎn)了下頭，父親拉著我使勁走，一步都不停留。

我加快了步伐。

我們回到了原來那個磚廠附近，那個磚廠附近的出租房便宜，我和父親便決定在這里落腳了。

我和父親開始在這里附近的一個食品加工廠打工，早出晚歸，創(chuàng)造的經(jīng)濟(jì)價值不高，工資也自然很低。食品加工廠里面有的是和我相仿年紀(jì)的人，一個個看上去身材魁梧。他們不喜歡我拼盡全力也不喜歡我優(yōu)哉游哉，我只知道我是在嘈雜聲中碌碌度過了半年，就好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

直到那天我在下班路上遇見了小蘭，她瘦了，高了，也白凈漂亮了。她身邊有一個男人，溫文爾雅，接近四十歲，雖然不那么侃侃而談卻也看得出來是滿腹詩書。至于蘭松和父親，他們久別重逢，要一醉方休。

我和小蘭笑笑，很尷尬。

“這是你男朋友？”我故作大方地說道。

“鯤哥，有女朋友了吧。”她的笑還是那樣清純，清澈，如同夏季山澗里面的泉水一般透徹可人的笑。我沒有告訴她我的故事，我輕輕搖頭。

小蘭身邊的男人是她男朋友，他說要去上廁所，然后打電話說有事走了。估計(jì)是他從我的眼睛里面知道了我和小蘭的關(guān)系，或許是不想尷尬，就走了。

我和小蘭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些碎花生。說了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回憶當(dāng)時的磚廠是如何的苦悶。

“其實(shí)我一直跟著你，跟了你很久?！毙√m突然說道，她望著外面的車輛，來來往往。

小蘭沒有醉，她看到我和百合在月光下的約會，也是那次，我對百合動心了。而小蘭則對我死心了。她知道我有幸福，她心滿意足地離開。

“當(dāng)初為什么不答應(yīng)結(jié)婚？”

小蘭的眼睛里面滾出了大滴的淚水。

“我是石女，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

我望著小蘭，她的眼里沒有任何光，只有暗淡的灰色。

我們沉默了片刻，突然手機(jī)響了，來電鈴聲是為了紀(jì)念百合的歌：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慢慢地綻放它留給我的情懷。

小蘭很奇怪我的來電鈴聲，我本來想和她講我和百合的故事，但是我沒有。因?yàn)橛行┦轮挥凶约航?jīng)歷才知道人情冷暖，別人口里面的恩恩怨怨和痛苦永遠(yuǎn)都只是隔靴搔癢。就好像我永遠(yuǎn)不知道小蘭和他父親蘭松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一樣。

第二天，那個男人接小蘭走了，他喊我去玩耍。我本來是不打算去的，但是我不能忘記小蘭，我想知道這個男人對她怎么樣，我去了。我們經(jīng)過了車水馬龍的高速路，穿過了沿海的小路，走過了擁擠的菜市場。最后，我們到了那個地方，一座面朝大海的房子，旁邊有一個馬圈，還有一塊菜地。

這就是我們的住所，那個男人說道。他很有信心，望著海灘，陽光，白浪。

“我從小的夢想就是能夠像海子的詩里面描述的一樣，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每天喂馬劈柴，周游世界?！?/p>

我們?nèi)齻€人在海灘上曬著太陽，踩著沙灘，遠(yuǎn)處的鳥蜂擁向了一棵大樹。

走，帶你們?nèi)ヒ粋€地方。男人說道。

到了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地方，這里只有鳥兒的聲音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我感嘆這些古樹盤虬臥龍一樣的繁茂。

這是男人的住所，里面是一個別墅。住著他一個人，陰森森的四壁有幾幅女人的畫像，和小蘭有幾分相似，四周有幾幅寫著“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字幅。他看著墻上的那個女人，他的眼睛里面是懷念和悔恨、遺憾和不舍。

后來我從小蘭那里知道，那些掛在別墅四壁的畫像就是他的前妻，以前和他一起吃苦，他們從那個小村莊出發(fā)，賣過票，開過店，打過架，開過車，學(xué)手藝，吃過虧，上過當(dāng)。后來他們走了出來，男人的前妻卻因?yàn)槟谴未箫L(fēng)死在了那片海上，那個男人的小屋就是為了紀(jì)念他的妻子。

我很欽佩他的才華，我們?nèi)齻€人在海邊的小屋里面聽那些年久違的老歌，旋律很傷感，至少我聽是非常傷感的。中午的太陽照耀著海灘，男人高唱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小蘭說他唱得難聽，男人說這古詩詞原本就是用來唱的。

我看著海鷗撲騰著翅膀飛向遼遠(yuǎn)的天邊，有時候想想，覺得海鷗比人幸福多了。我正要告訴小蘭我的這個觀點(diǎn)，卻發(fā)現(xiàn)她正和男人一起眺望著那些活潑的鳥兒飛往那綠樹成陰的地方。我的心猛地被針尖刺痛，卻不見有鮮紅的血往外冒。只有隱隱的疼痛，卻又痛入骨髓。

我和小蘭道別，回到了我和父親的出租屋。父親在吃著花生，他對我說小蘭為了我們的工作能夠體面而且可以糊口，她向那個男人求情，把我們調(diào)到了一個絲綢廠做監(jiān)工，一個月6000，但是她不惜做一個影子，做那個男人前妻的影子。她答應(yīng)了那個男人，終身陪伴在他左右，那棟冰冷的別墅，那些繁茂的大樹，那些飛去飛來的鳥。

我跑到了海邊，看著涌上岸的海水沖擊著軟綿綿的海灘。我想哭，可是我沒有。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難處，在光鮮的背后不知道有著多少的故事，小蘭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疤那樣耀眼，我沒有揭穿她，因?yàn)槊總€人心里面都有一座城，我們都習(xí)慣把傷痕卸妝裝在城堡里面。

小蘭對我情誼太重，我沒有資格哭，我應(yīng)該怎么做，我應(yīng)該離開這里和父親重新找一個工作還是應(yīng)該在這里過舒適的生活。我不敢選擇，因?yàn)槲液ε拢液ε挛液透赣H繼續(xù)搬家，從一個矮小的出租屋搬向另一個矮小的出租屋。東奔西走已經(jīng)讓我覺得很累了，我想安頓下來，像海子那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想喂馬劈柴周游世界。我想，我想投入那時而波瀾不驚，時而驚濤駭浪的大海?；蛟S海洋下面真的會有一所房子，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醒來的時候在醫(yī)院，醫(yī)生囑咐我要多休息，今天就可以出院。我還是死不了，我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現(xiàn)實(shí)。父親走了進(jìn)來，他拿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還帶來了那個老式的機(jī)器，已經(jīng)布滿了灰塵。父親說多聽音樂可以舒緩情緒，我望著外面的海灘，成群結(jié)隊(duì)的鳥兒飛向那枝繁葉茂的樹叢中。

我睡著了，我看見了很多很多的海鷗在茂密的叢林間飛翔，我夢見母親在海鷗的背上向我揮舞著手臂。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