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驪 毛晴露
(1.浙江樹人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杭州310015;2.杭州師范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浙江杭州311121)
從《水滸傳》的地理觀念看作者施耐庵的籍貫
林家驪1毛晴露2
(1.浙江樹人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杭州310015;2.杭州師范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浙江杭州311121)
《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的籍貫問題,主要有江蘇興化大豐和浙江錢塘(杭州)兩個說法。文章從該書的地理觀念出發(fā),將“林沖雪夜上梁山”“武松打虎及回清河縣”“江州劫法場”這三幕故事中的地理觀念與“宋江征方臘”一幕故事中的地理觀念進(jìn)行對比,發(fā)現(xiàn)作者施耐庵對北方及杭州以外的地理情況生疏、而對杭州及其周邊地理情況熟悉,因而認(rèn)為《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更可能是錢塘(杭州)人。
水滸傳;地理觀念;施耐庵;籍貫
關(guān)于《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的籍貫問題,歷來有江蘇興化大豐說①蒲玉生:《<水滸傳>作者施耐庵新證》,《菏澤學(xué)院學(xué)報(bào)》2001年第1期,第46-54頁。和浙江錢塘(杭州)說②馬成生:《杭州與水滸》,中央文獻(xiàn)出版社2009年版。的分歧。其中江蘇興化大豐說是由《施氏家簿譜》得出來的,《施氏家簿譜》是20世紀(jì)80年代初全國掀起施耐庵研究熱期間從江蘇省大豐民間征集的文物資料。在該譜世系第一行“始祖彥端公”的右偏旁有“字耐庵”③作者所見為該譜的圖片資料。三字。這三個字較小,墨色較淡,似乎是后來加上去的。而浙江錢塘(杭州)說的根據(jù)是明代高儒《百川書志》的記載:“《忠義水滸傳》一百卷,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宋寇宋江三十六人之事,并從副百有八人,當(dāng)世尚之。周草窗《癸辛雜志》中具百八人混名。”④高儒:《百川書志》卷六“野史”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2頁。馬成生先生在《杭州與水滸》中力主錢塘說,許多學(xué)者持同一觀點(diǎn)。筆者從《水滸傳》里的地理觀念來考察此問題,將“林沖雪夜上梁山”“武松打虎及回清河縣”“水泊梁山好漢江州劫法場”三個故事中的地理觀念與“宋江征方臘”故事中的地理觀念進(jìn)行對比,發(fā)現(xiàn)作者施耐庵對杭州以外北方的地理情況極其生疏、而對杭州及其周邊的地理情況非常熟悉,因此支持施耐庵的籍貫更可能是浙江錢塘(今杭州)的說法。
(一)林沖刺配滄州
“林沖上梁山”的故事是在《水滸傳》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的后半部分至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號箭林沖雪夜上梁山》的前半部分。林沖本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因被高俅高衙內(nèi)父子陷害“該配滄州牢城”⑤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全傳》(其底本為明萬歷年間楊定見作序的一百二十回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97頁(本文引言均來自《水滸全傳》,以下不繁注)。。其中“林教頭刺配滄州道”的一段文字很值得注意,為論述方便,現(xiàn)載有關(guān)文字如下:
只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來使臣房里取了林沖,監(jiān)押上路。當(dāng)日出得城來,離城三十里多路歇了……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飲食,投滄州路上來。
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沖初吃棒時,倒也無事。次后三兩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fā),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薛霸道:“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這般樣走,幾時得到?”林沖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fā),這般炎熱,上下只得擔(dān)待一步?!倍溃骸澳阕月淖?,休聽咭咶?!毖Π砸宦飞相瓦偷目诶锫裨菇锌啵f道:“說是老爺們晦氣,撞著你這個魔頭?!?/p>
當(dāng)晚三人投村中客店歇息,次日五更出店。
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攙著林沖,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這座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xiǎn)峻去處。(正當(dāng)兩人在野豬林對林沖動手,魯智深出現(xiàn)救林沖一命)
魯智深監(jiān)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只有七十來里路程。離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官道上一座酒店,林沖欲投奔柴進(jìn),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約過三二里路,大石橋邊轉(zhuǎn)彎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保ú襁M(jìn)那莊院在滄州橫??ぃ?/p>
柴進(jìn)留林沖在莊上,一連住了幾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三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已到滄州城里,雖是個小去處,亦有六街三市。
東京(汴梁)即今河南省開封市,林沖被發(fā)配至滄州(在河北?。?,當(dāng)時交通不發(fā)達(dá),只有陸路,林沖是犯人,當(dāng)然只有步行到滄州。東京到滄州的直線距離約是480公里,而野豬林位于山東聊城,東京到聊城的直線距離約240公里,滄州到聊城的直線距離也約240公里。①值得注意的是:東京到野豬林(山東聊城)原文是這么描寫的:“離城三十多里”加上“三兩日間行程”加上“不到三二里”加上“四五里”,然后到了野豬林。
從野豬林到滄州原文是這么描寫的:“十七八日行程”加上“七十來里路程”加上“約三二里路”,然后到了滄州。根據(jù)地圖可知,東京到聊城和聊城到滄州的路程是差不多的,然而所花費(fèi)的時間相差甚遠(yuǎn)。另外,盡管他們離開東京已經(jīng)行了三十里和三兩日行程(林沖棒瘡新病加舊病),不到十余里就到野豬林了,那么,又何來薛霸口中的“二千里有余的路”呢?假如真的有兩千里有余的路,那就是他們從聊城出發(fā)到滄州,走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的兩條邊的路程(滄州到聊城的距離為一條邊),其實(shí)頂多就是野豬林(山東聊城)到滄州路程。
從東京(汴梁)至河北滄州,完全可以直接走,但是《水滸傳》中卻要繞道山東聊城,這樣的行程安排令人費(fèi)解。
(二)林沖雪夜上梁山
因?yàn)橹懒恕澳镒颖桓咛颈朴H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林沖便從此斷絕了心中掛念,一心落草梁山。在林沖火燒草料場雪夜上梁山的過程中,又有許多地理及氣候的矛盾描寫?!端疂G傳》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暗號 林沖雪夜上梁山》柴進(jìn)使計(jì)將林沖送出滄州道口的一段文字中,同樣可以看出作者對北方地理環(huán)境極為不熟悉?,F(xiàn)引相關(guān)文字如下:
作別了,一齊上馬出關(guān)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里等候。
且說林沖和柴大官人別后,上路行了十?dāng)?shù)日,時遇暮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fēng)緊起,又見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著滿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見滿地如銀。
林沖奔入那酒店里去:
林沖問道:“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只數(shù)里,卻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p>
前面說過滄州在河北省,文中所說梁山泊在山東濟(jì)州,柴進(jìn)那莊院在滄州橫???,從前面提到的可知,橫??ぞ嚯x滄州大概七十來里路程,滄州到梁山泊的直線距離約是350公里②參見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90年版,第49-50頁。這里稱“直線距離”,不甚準(zhǔn)確,但可說明問題。下同。,那么林沖此去梁山泊路程約是310公里了。這里把那“只數(shù)里”的水路也完全算在直線距離里了,上文所說的“行得十四五里”,那是騎馬,而與柴大官人分別后,則是步行。他“上路行了十?dāng)?shù)日”,林沖“八尺長短身材”,個子較高,以這種身高行走的步伐,一般而言,每小時能行走4~5公里,而酒保的一句離梁山泊“只數(shù)里”,實(shí)為不妥。筆者認(rèn)為,像林沖這樣的八尺男兒,根本用不著十日,更別說十?dāng)?shù)日,否則林沖上梁山又不知多繞了哪些地方。
以上兩段路在地理上的錯誤,說明《水滸傳》的作者對東京、滄州、野豬林以及梁山泊的位置與它們之間的距離關(guān)系較為陌生,表明作者可能沒有去過北方。又,林沖是雪夜上梁山,“與柴大官人別后,上路行了十?dāng)?shù)日,時遇暮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fēng)緊起,又見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著漫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見滿地如銀?!钡堑搅肆荷?,“朱貴自來叫林沖起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朱貴把水亭上窗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覷著對港敗蘆折葦里面射將去……沒多時,只見對過蘆葦泊里三五個小嘍羅,搖著一只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朱貴當(dāng)時引了林沖,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嘍羅把船搖開,望泊子里去奔金沙灘來?!卑凑粘@恚憾笱┲?,湖上應(yīng)該結(jié)冰,而書中的描述,表明作者對北方的氣候環(huán)境并不熟悉。
武松故事主要在《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橫海郡柴進(jìn)留賓景陽岡武松打虎》至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中。第二十三回說武松逃至柴進(jìn)莊園避難,患了瘧疾,病情痊愈后,準(zhǔn)備回清河縣探望哥哥武大,又遇宋江。文中關(guān)于武松如何離開滄州和來到清河,有以下描述:
相伴宋江住了十?dāng)?shù)日,武松思鄉(xiāng),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三個離了柴進(jìn)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yuǎn)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彼谓溃骸昂畏猎偎蛶撞??!甭飞险f些閑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yuǎn)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彼谓钢溃骸叭菸以傩袔撞健XD枪俚郎嫌袀€小酒店,我們吃三鐘了作別?!?/p>
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后,當(dāng)晚投店客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栓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yuǎn)。當(dāng)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起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
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個時辰,接伙成隊(duì)過岡,勿請自誤。”(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
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
(之后便是武松景陽岡打虎之事)
武松打虎一事轟動了整個陽谷縣,然后做了都頭。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閑玩,只聽得背后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fā)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松巧遇哥哥武大郎)
關(guān)于滄州、陽谷、清河之間的距離和路線關(guān)系作如下分析:滄州去清河直線距離約180公里,滄州去陽谷270公里;滄州在清河的北偏東;滄州在陽谷縣的北偏東;而且陽谷縣在清河南偏東,兩地120公里①參見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90年版,第83-84頁。,三地且生出的是三角關(guān)系。
清河隸屬于河北邢臺,陽谷則在山東聊城。清河與滄州同屬河北,清河離滄州近,武松從滄州去清河,應(yīng)當(dāng)直接去就是了,為什么要繞道山東聊城呢?令人費(fèi)解。武松走了“滄州—陽谷—清河”的線路。當(dāng)然沒想到恰恰哥哥武大搬家至陽谷,與哥哥不期而遇,那是另外的問題了。但是筆者認(rèn)為,不管從什么角度出發(fā),走路應(yīng)該是走近路或者是走平順的路,萬萬不會去走一條離原本路線偏得較遠(yuǎn)的路。那么,這里應(yīng)該顯示出施耐庵其實(shí)并不清楚河北、河南以及山東之間的地理路線,合理的解釋是作者對這些地方的地理環(huán)境是陌生的。
(一)戴宗“送信”
晁蓋等黃泥岡劫生辰綱事發(fā)后,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兒宋江怒殺閻婆惜》至第四十一回《宋江智取無為軍張順活捉黃文炳》,寫了宋江因招文袋內(nèi)晁蓋書信事怒殺閻婆惜,結(jié)果被發(fā)配江州,酒醉之后潯陽樓題反詩。宋江在江州坐牢期間,恰遇蔡太師六月十五日生辰,蔡知府命戴宗送禮物給他父親并討得回書,但戴宗一心想著宋江的安危?!端疂G傳》第三十九回中有如下文字:
當(dāng)日戴宗離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馬,取數(shù)陌金紙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吃了酒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fēng)雨之聲,腳不點(diǎn)地。路上略吃些素飯、素酒、點(diǎn)心又走??纯慈漳?,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里,已是巳牌時分,不見一個干凈酒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濕,又怕中了暑氣。正饑渴之際,早望見前面樹林側(cè)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這酒肆是朱貴酒樓)
戴宗隨朱貴上了梁山,商量解救宋江之事: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jì)州來。
且說戴宗扣著日期,回到江州,當(dāng)廳下了回書……
本文需著重指出的是林沖上梁山前也曾去過朱貴酒樓,這酒樓在梁山泊附近。戴宗從江州(江西九江)送信籠到東京(河南開封)蔡太師府上,江州蔡九知府派神行太保戴宗到東京給他爹蔡京送生日禮物和家書,叮囑戴宗“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戴宗心里想著為被押在東京大牢里的宋江尋走門路,因而也是力求盡快趕路,但他竟然來到了梁山泊附近的朱貴酒店!要知道梁山泊并不在江州去東京的線路上,不然就是繞了一大圈冤枉路。
戴宗回到江州后,因知府受黃文炳挑撥,經(jīng)受拷問。戴宗挨不過拷問,只得招道:“端的這封書是假的?!敝溃骸澳氵@廝怎地得這封假書來?”戴宗告道:“小人路經(jīng)梁山泊過,走出那一伙強(qiáng)人來,把小人劫了,綁縛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書信看了,把信籠都奪了,卻饒了小人,情之回鄉(xiāng)不得,主要山中乞死,他那里卻寫這封信與小人,回來脫身。一時怕見罪責(zé),小人瞞了恩相?!?/p>
江州去梁山泊直線距離約660公里,江州去東京約600公里;東京在江州的北偏西;梁山泊在江州北偏東;而且梁山泊又在東京的東北,兩地約120公里①參見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90年版,第45-46頁。,三地成三角關(guān)系。
按照規(guī)定,戴宗當(dāng)走江州直接到東京的路線,卻走了“江州—梁山泊—東京”的路線,江州距東京約660公里??墒?,在小說虛構(gòu)的同時,施耐庵卻忽略了最基本的地理路線問題,戴宗在蔡知府審訊他時說出“路經(jīng)梁山泊過”,蔡知府只是對戴宗上了梁山深感痛恨,而在路線這個問題上卻沒有發(fā)出疑問。后來就是讓人匪夷所思的“江州劫法場”事件。書中對梁山兄弟是如何來到江州的未有細(xì)致描寫,甚至未曾描寫到。筆者認(rèn)為這是由于作者對北方不熟悉才造成這樣的地理觀念錯誤。
(二)宋江一行從江州上梁山
第四十回是《梁山泊好漢劫法場白龍廟英雄小聚義》。劫法場后,宋江一行是如何去梁山的,在相關(guān)描寫中同樣可以看到作者對北方地理環(huán)境極為陌生的事實(shí)?!端疂G傳》中有如下文字:
約莫離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見盡是淘淘一派大江,卻無了旱路。
當(dāng)時阮家三弟兄都脫剝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鉆入水里去。約莫赴開得半里之際,只見江面上溜頭流下了三只棹船,吹風(fēng)胡哨,飛也似搖將來。眾人看時……(潯陽江上正是張順等好漢撐駕大船前來接應(yīng))
開江便走。卻值順風(fēng),拽起風(fēng)帆,三只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lǐng),卻投穆太公莊上來。一帆風(fēng)順,早到岸邊埠頭,一行眾人,都上岸來。(來穆太公莊上商討如何對付無為軍,活捉黃文炳)
李俊、張順早把黃文炳帶上岸來,眾人看了,監(jiān)押著,離了江岸,到穆太公莊上來。眾人成功智取無為軍、張順活捉黃文炳后:
宋江大喜,謝了眾人。當(dāng)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前回山寨里去報(bào)知,次后分作五起進(jìn)程:頭一起,便是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劉唐、杜遷、石勇、薛永、侯建;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呂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黃信、張順、張橫、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順、王矮虎、穆弘、穆春、鄭天壽、白勝。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jié)次進(jìn)發(fā),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五騎馬,帶著車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黃門山。
未及半日,三起好漢都已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
雖劫法場后有些描寫,可是也極為簡單,讓人不明白為何這么快就回到了梁山。文中寫得清楚的是:梁上好漢鬧了江州,劫了法場,救出宋江往揭陽鎮(zhèn)(穆太公莊上)去;后又燒了無為軍,劫掠黃通判家。揭陽鎮(zhèn)位于廣東東南部潮汕平原,相距江州約660公里,江州劫完法場后好漢們安全地船行了660公里①參見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90年版,第83-84頁。,這船可是手搖船槳的呢(當(dāng)然也不排除江州附近有個同名小鎮(zhèn),不過至今無考)。然后又去距離900公里的地方燒了無為軍,捉了黃通判,最后又回到了距離900公里的穆太公莊上。這么長的路程,輕描淡寫就過了。再看看他們怎樣智取無為軍后回梁山。參照《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第83-84頁可知,從穆太公莊上到梁山泊聚義廳的直線距離約1 400公里,可是《水滸傳》中第一起“在路行了三日”,就到最后四個字“未及半日”,如此簡陋的描寫,甚至說是如此毫無地理觀念的描寫,從側(cè)面反映出作者施耐庵對北方及江西、廣東地理知識所知甚少,以至于不能一一詳細(xì)地對地理以及行走路線進(jìn)行描述,甚至錯誤百出。
在《水滸傳》一百二十回本關(guān)于宋江征方臘的文字中,則可以看到作者對杭州的地理十分熟悉。第一百一十回《燕青秋林渡射雁宋江東京城獻(xiàn)俘》有如下文字:
卻說這江南方臘造反已久,積漸而成,不想弄到許大事業(yè)。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yàn)橄厓羰?,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天冠,身穿袞龍袍,以此向人說自家有天子福分。因朱勔在吳中爭取花石綱,百姓大怨,人人思亂,方臘乘機(jī)造反,就清溪縣內(nèi)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內(nèi)苑、宮闕,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宮,仍設(shè)文武職臺,省院官僚,內(nèi)相外將,一應(yīng)大臣。睦州即今時建德,宋改為嚴(yán)州;歙州即今時婺源,宋改為徽州。這方臘直從這里占到潤州,今鎮(zhèn)江是也。共該八州二十五縣。那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蘇州、常州、湖州、宣州、潤州。那二十五縣,都是這八州管下。此時嘉興、松江、崇德、海寧皆是縣治。方臘自為國王,獨(dú)霸一方,非同小可。原來方臘上應(yīng)天書,推背圖上道:“十千加一點(diǎn),冬盡始稱霸??v橫過浙水,顯跡在吳興?!蹦鞘f也;頭加一點(diǎn),乃方字也。冬盡,乃臘也;稱尊者,乃南面為君也。正應(yīng)“方臘”二字。占據(jù)江南八郡,隔著長江天塹,又比淮西差多少來去。
宋江征方臘的行軍路線,基本可以說是宋江、盧俊義這兩路大軍分別沿太湖東西兩岸往南進(jìn)軍。第一百一十一回《張順夜伏金山寺宋江智取潤州城》中寫道:
大軍奪得潤州,且教救滅了火,分撥把住四門,卻來江邊,迎接宋先鋒船,正見江面上游龍飛鯨船只,乘著順風(fēng),都到南岸。
第一百一十二回《盧俊義分兵宣州道宋公明大戰(zhàn)毗陵郡》中寫道:
宋江請盧俊義計(jì)劃調(diào)兵征進(jìn),宋江道:“目今宣、湖二州,亦是賊寇方臘占據(jù)。我今與你分兵撥將,作兩路征剿,寫下兩個鬮子,對天拈?。蝗裟榈盟鞯胤?,便引兵去?!碑?dāng)下宋江鬮得常、蘇二處,盧俊義鬮得宣、湖二處,宋江便叫鐵面孔目斐宣把眾將均分。
第一百一十三回《混江龍?zhí)〗Y(jié)義宋公明蘇州大會垓》中寫道:
宋江道:“留下柴大官人與我做伴。別寫軍帖,使戴院長與我送去,回復(fù)盧先鋒,著力進(jìn)兵攻打湖州,早至杭州聚會。”
卻早報(bào)說,沿海諸處縣治,聽得蘇州已破,群賊各自逃散,海僻縣道,盡皆平靜了。
據(jù)《水滸傳》(一百二十回本)記載:東線宋江軍先后攻克潤州(第一百一十一回)、宣州與常州(第一百一十二回)、無錫與蘇州(第一百一十三回)、湖州(第一百一十四回)、杭州(第一百一十五回)、歙州(第一百一十六回)、睦州(第一百一十七回)。在第一百一十三回以后,對東西兩線的行軍路線,有著非常詳細(xì)的記載,《水滸傳》第一百一十四回:
吳江縣(今江蘇蘇州市)已無賊寇,直取平望鎮(zhèn)(今蘇州市吳江區(qū)),長驅(qū)而迸,前望秀州(今淳安)而來。
宋先鋒卻移兵在槜李亭下寨。當(dāng)與諸將筵宴賞軍,商議調(diào)兵攻取杭州之策。
再說宋江分調(diào)兵將已了,回到秀州,計(jì)議進(jìn)兵,攻取杭州,忽聽得有使命赍捧御酒賞賜到州。
再說宋江把頒降到賞賜,分俵眾將,擇日祭旗起軍,辭別劉都督、耿參謀,上馬進(jìn)兵,水陸并行,船騎同發(fā)。路至崇德縣(今桐鄉(xiāng)市崇福鎮(zhèn)),守將聞知,奔回杭州去了。
宋軍沖殺過去,石寶抵當(dāng)不住,退回皋亭山(今拱墅區(qū)半山)來,直近東新橋下寨……宋先鋒軍馬已過了皋亭山,直抵東新橋下寨,傳令教分調(diào)本部軍兵,作三路夾攻杭州。
以上是東線宋江軍,他們沿著運(yùn)河南下。攻下蘇州后,即刻從蘇州出發(fā),直取杭州。所經(jīng)路線為:潤州—毗鄰郡—吳江縣—平望鎮(zhèn)—秀州—崇德縣—臨平山—長安壩—皋亭山—東新橋—杭州。另外還有一支水軍,以李俊、阮氏兄弟等為首,占領(lǐng)了江陰、太倉、昆山、嘉定和常熟等地。行軍路線可概括為:潤州—江陰、太倉、昆山、嘉定、常熟等處—海鹽—赭山門—杭州。同樣在第一百十四回中,對于西線盧俊義的軍事行動是這么描述的:
燕青稟道:“自離宣州,盧先鋒分兵兩處:先鋒自引一半軍馬攻打湖州,殺死偽留守弓溫并手下副將五員,收伏了湖州,殺散了賊兵,安撫了百姓,一面行文申復(fù)張招討,撥統(tǒng)制守御,特令燕青來報(bào)捷。主將所分這一半人馬,叫林沖引領(lǐng)前去,收取獨(dú)松關(guān),都到杭州聚會。小弟來時,聽得說獨(dú)松關(guān)路上每日廝殺,取不得關(guān),先鋒又同朱武去了,囑付委呼延將軍統(tǒng)領(lǐng)軍兵,守住湖州,待中軍招討調(diào)撥得統(tǒng)制到來,護(hù)境安民,才一面進(jìn)兵,攻取德清縣,到杭州會合?!?/p>
西線盧俊義軍行軍路線可概括為:宣州—湖州,然后分兩支軍隊(duì),林沖軍經(jīng)獨(dú)松關(guān)到達(dá)杭州;呼延灼軍經(jīng)德清到奉口鎮(zhèn)直達(dá)杭州。東線宋江軍一分為二,西線盧俊義軍也是一分為二,各為戰(zhàn)線,最后在杭州匯合。
第一百一十六回中,杭州被宋軍占領(lǐng)后,宋軍被催促進(jìn)兵。宋江與吳用請盧俊義商議:“此去睦州,沿江直抵賊巢。此去歙州,卻從昱嶺關(guān)小路而走……作兩隊(duì)分定人數(shù),寫成兩處鬮子,焚香祈禱,各鬮一處,宋江拈鬮得睦州,盧俊義拈鬮得歙州?!彼谓銕ьI(lǐng)一隊(duì)攻取睦州并烏龍嶺,成功;盧俊義便帶領(lǐng)一隊(duì)收取歙州并昱嶺關(guān),成功。兩隊(duì)均成功,相約攻打方臘賊洞——清溪縣幫源洞。
以上梳理的宋江征方臘的各軍行軍路線,足以說明作者施耐庵是一個精通杭州及其周邊地理和行軍路線的人。在這部分的行軍路線中,他安排的路線非常合理、細(xì)致且準(zhǔn)確,打起仗來也不會造成軍隊(duì)無謂的損失。顯然,只有精通地理,寫出來的小說才能顯示出在軍事方面的合理安排。宋江與盧俊義兩支部隊(duì)行軍路線復(fù)雜多變,先攻取杭州,再攻青溪賊洞。有分有合,目標(biāo)一致,可謂是天衣無縫,足見作者對杭州地區(qū)周邊地理環(huán)境的熟悉。
此外,上述那種忽略路程、搞不清地理線路的地理觀念還散見在《水滸傳》的很多地方。比如第二回“王教頭私走延安府”,這東京(河南開封)去延安府(陜西延安)最近路線應(yīng)該是穿過山西,即可到達(dá)延安府,而他卻路過陜西華陰縣(位于延安府南偏東相距240公里),多繞了近200公里。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這華陰縣去延安府的直線距離大約是270公里,而他獨(dú)自一人行了半月之上,來到了延安府西偏南的渭州,他又多繞了多少公里呢?渭州距離華陰縣的直線距離大約300公里,很明顯他至少多繞了300公里。再如第四回“魯智深大鬧五臺山”,魯智深自離了山西五臺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河南開封)來,此間卻路過了桃花村,桃花村位于湖北宜昌,這又走了多少冤枉路。
再舉幾例,因作者不熟悉北方的地理環(huán)境,以至于“無話可說”,描寫極其簡單。如第一回“洪太尉誤走妖魔”,寫洪太尉從東京到江西信州,只一句“上了路途,不止一日,來到江西信州?!钡谒幕亍棒斨巧畲篝[五臺山”,魯智深因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逃離渭州,在代州雁門縣遇到金老兒與趙員外,住了幾日,因?yàn)橐鸸俑⒁?,決定上五臺山做和尚,路上過程只一句話“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第十二回“汴京城楊志賣刀”,楊志跟著王倫上了梁山泊,次日早起去東京,只一句“楊志取路,不數(shù)日,來到東京?!绷硗?,在北方描寫中,第四十三回“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钡诎耸亍耙宦窡o話,早到東京。”“沿路無話。”筆者認(rèn)為,“無話”可能是“沒有話說”,即“說不出個道理來”,由于施耐庵對北方不熟悉甚至說是陌生,所以對北方自然就無話可說。
綜上所述,《水滸傳》中地理觀念的錯誤,大都只錯在遠(yuǎn)離杭州的北方地區(qū)及其他地方,如江西的江州等地,然而寫到宋江征方臘,這發(fā)生在南方的軍事行動,尤其是描寫杭州及其周邊的地方之時,他居然能夠把部隊(duì)的行軍路線寫得如此詳細(xì),所涉及的地名寫得如此準(zhǔn)確,也把對戰(zhàn)場的描寫展現(xiàn)得如此淋漓盡致。認(rèn)真品讀“宋江征方臘”這部分內(nèi)容,會明顯感受到作者對杭州的熟悉和喜愛?!端疂G傳》中對浙江的地理環(huán)境特別是杭州地區(qū)的地理描述,大到各城市地名,小到一座橋梁、一座山、一扇門,可謂如數(shù)珍寶,絲毫沒有錯誤。這只能說明,《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或許沒有真正去過北方,并極可能是杭州或杭州附近人。施耐庵寫故事時更多的是根據(jù)民間話本,但是肯定經(jīng)過自己的修改,因此成了自己的本。若發(fā)現(xiàn)錯誤,他肯定會作修正的。施耐庵在寫北方故事時,估計(jì)彼時還沒有詳細(xì)的地圖可供參考,他只是根據(jù)各種話本照抄,毫無實(shí)地經(jīng)驗(yàn),只得將錯就錯了。只有寫到浙江及附近地方,他徹底發(fā)揮了“本地人”的優(yōu)勢,把地名都“落實(shí)”到《水滸傳》的字里行間。因此,從《水滸傳》里的地理觀念來看作者的籍貫,施耐庵對北方及杭州以外的地理情況生疏、而對杭州及其周邊的地理情況熟悉,結(jié)合前面提到的高儒《百川書志》里的話,又郎瑛《七修類稿》說:“《三國》、《宋江》二書,乃杭人羅本貫中所編,予意舊必有本,故曰編?!端谓罚衷诲X塘施耐庵的本。”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余》中認(rèn)為《水滸傳》作者是“錢塘人”,汪道昆在《水滸傳敘》中認(rèn)為《水滸傳》的作者是“越人”,胡應(yīng)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認(rèn)為《水滸傳》的作者是“武林(杭州之舊稱)人”,以上諸人都是明代人,他們的說法應(yīng)該可信。因而筆者認(rèn)為,《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更可能是錢塘(杭州)人。
From the Geographical Concept in Water Margin to Consider the Author's Native Place
(責(zé)任編輯 金菊愛)
LIN Jiali1&MAO Qinglu2
(1.Humanities School of Zhejiang Shuren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5,China;2.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1121,China)
Regarding the native place of the author of Water Margin there aremainly two opinions of Jiangsu Daxing and Zhejiang Qiantang(Hangzhou).From the geographical concept perspective,this paper compares the geographical concepts in the three stories of“Lin Chong snowy night on Liangshan”,“Wu Song fighting the tiger and back to Qinghe county”,and“Jiangzhou hijacking the execution ground”with that in“Song Jiang conquering Fang La”.It found that the author Shi Naian was extremely unfamiliar with the geographical situation in the north and outside Hangzhou,while familiarwith the situation in and around Hangzhou.This demonstrates and supports the view that Shi Naian was from Qiantang(Hangzhou).
Water Margin;author;geographical concept;native place
10.3969/j.issn.1671-2714.2016.04.009
2016-06-14
林家驪,男,浙江溫嶺人,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博導(dǎo),浙江樹人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院長兼地域文化研究所所長,研究方向?yàn)橹芮貪h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明代文學(xué)、浙江地域文學(xué)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