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池田大作
編者按:“凝視文學與人”是著名作家王蒙和日本現任創(chuàng)價學會名譽會長、國際創(chuàng)價學會會長池田大作今年在本刊新設的專欄,第一期刊登后引發(fā)眾多媒體報道。二位大家通過書信隔空對談,話題縱橫開闊,本刊將全年連續(xù)刊載,敬請關注。
池田大作:人的光榮與證明在教育。我認為,教育的勝利才是人的偉大勝利。
和王蒙先生會見,深刻的共鳴之一是振興教育。當時您說過,教育是解決各種社會問題的突破口。
“把力氣用在堅實的‘造人上,這就是開辟未來。‘造人即‘造國?!?/p>
我也說,一切取決于人,發(fā)展或衰亡都取決于“人”的培養(yǎng)。這才是把社會的“黑夜”變?yōu)椤袄杳鳌钡蔫€匙。
不論時代如何演變,人本身永遠是人。而且,對于人來說,最重要的價值是教育,這一點恒常不變。
王 ?蒙:您的回憶很準確,是的,二十八年前與您交談時我強調了對教育的重視與期待。
我仍然寄希望于教育、于人們的對于精神生活的關注。
比較起來,人們的物質方面的生活環(huán)境日新月異,物質財富的積累,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成績。
同時,我們看到了犯罪、貪腐、道德敗壞以及怯懦、空虛感、失落感、挫折感對于人們的精神底線的沖擊。
社會、人生面臨的問題無數,我們誰也沒有輕易解決一切問題的辦法,但至少可以討論、可以對談、可以關注我們面臨的麻煩與問題。
例如,我們到底應該怎樣確立我們的核心價值?怎樣確立自己的信仰與基本理念?怎樣培養(yǎng)更多的愛心、感恩、誠信、謙卑?怎樣更多更好地度過自己的一生并能對他人有益、對社會有益、對后代有益?比較起正面地討論上述問題,痛罵、猛揭、聳人聽聞的爆料與死無對證的奇聞也許更有市場,更能贏得掌聲與點擊。
但畢竟我們要考慮到未來,考慮到后人,考慮到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今天已經付出了驚人的代價,我們沒有權利大言欺世,沒有權利一味悲觀,沒有權利把人類精神生活與社會生活上出現諸種問題的責任一股腦推到別人的身上。
讓我們從認真對談和討論做起。
讓每一個人都負起自己的責任,為了讓社會和大眾變得更好哪怕是一點點,先讓我們自己變得好一點點吧。
池田大作:確實像您一一指出的那樣。
譬如我也感到憂慮,物質方面的生活環(huán)境的改善不結合道德層面的向上,反而被貶斥。
“衣食住”等生活基礎本來就應該消除那種不安。
《孟子》說“無恒產,因無恒心”(沒有一定的職業(yè)或財產就不能有堅定的道義心或良識),《管子》說“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生活富裕,自然產生道德心,重視名譽,知恥;衣食足就知道禮節(jié)),誠然如此。
中國的傳統思想熟知,適當地抓住整備人的生活基礎的物質價值、經濟價值完全是為了向提高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文化這一目的邁進。
創(chuàng)價學會第一代會長牧口常三郎在主要著作《創(chuàng)價教育學體系》中,立足于《管子》這句話,強調必要的經濟價值對于人的生活的意義。與此同時,幸福與財產絕不相同,而且不濫用財產或財力,應該為人、為社會、也就是為善的價值而充分利用。
把富當作目的,或者把滿足欲望當作目的,無止境地追求富,結果使自己和他人不幸。這即是佛法說的“貪欲”。一旦陷入不惜犧牲他人的惡性膨脹的欲望,那么,不論物質上多么富,精神也變得貧困。這樣,作為人是不幸的。
謹慎立足于物質價值的意義,為精神價值而行動,乃是人幸福的根本條件。
王 ?蒙:首先我要呼應您剛才的所談,無邊的貪欲會成為一大禍害。我在印度圣雄甘地的墓上看到他的碑刻名言:“自然能夠滿足人類的需要,但不是他們的貪欲?!彼v得真好。
我也很看好貴學會在這方面的主張與在教育上的努力。
池田大作:多謝您的親切理解。
在科學技術急速進步的時代,人的“貪欲”甚至招來了破壞地球自然環(huán)境的危機。
中國的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對我說過:“人本來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薄拔抑鲝垺烊撕弦??!炀褪谴笞匀?,‘人就是人類,‘合指的是互相理解,締結友誼,彼此不為敵。”并強調,“必須改變征服自然的想法和做法?!?/p>
這種方向性與佛法思想相通,即環(huán)境(依報)與人(正報)是二而不二(依正不二),而且,人的身心與國土本來是不二的(身土不二)。如您所言,為了環(huán)境保護的具體進展,“教育”很重要。
我們也在這一點上用力,努力啟發(fā)市民意識。
例如,2005年開始了聯合國“可持續(xù)開發(fā)教育十年”,這是我們和其他NGO(非政府組織)共同呼吁制定,聯合國采納的。我們在世界各地舉辦展覽、論壇,訴求地球環(huán)境保護,予以支援。展覽的一大主題是人心的變革。展覽里也介紹了王蒙先生說到的甘地的話。
地球的資源是有限的,必須把潮流轉向可持續(xù)開發(fā)。為此,關于破壞環(huán)境的問題,以“認識、學習現狀”、“重看生活方式”、“付諸行動的賦權”這三點為軸,廣泛傳播很多人從本身生活所在的地方掀起變革的重要性。
季先生也洞若觀火,說:“人不只被本能驅使,是能夠控制本能,既使自己發(fā)展,也使其他人、其他生物發(fā)展的。達到這一步,我認為才叫作‘善。”
現代社會不就是強烈要求教育能促成克服利己與欲望的“善”的生活方式嗎?
我曾贈給創(chuàng)價學園的學生、贈給大家一個指針:“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p>
希望年輕一代,為人們,哪怕好像是小小的一步,也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從能做的事情做起。在真正的意義上探求人的條件,擁有正確的幸福觀。
教育的目的永遠是人的幸福。教育就應該成為復興精神價值、道德價值的力量。
其實,剛才提到的牧口會長《創(chuàng)價教育學體系》出版才是我們創(chuàng)價學會(當初叫創(chuàng)價教育學會)的起點,那是1930年11月18日。
“創(chuàng)價”是“創(chuàng)造價值”。豐富的價值創(chuàng)造中有人生的幸福,以培育“價值創(chuàng)造的人格”教育為目標,展望以此為根本的社會改善。
請王蒙先生談談當今關于為教育盡力的想法。
王 ?蒙:如您所知,我的童年是在當時的日本軍事占領下的北京度過的。物質生活非常艱難。每個小學派有一名日籍教官。出入當時還存在的北京城墻城門,北京市民都要給在那里站崗的日軍士兵鞠躬行禮。
而后是1945年的8月15日。我一下子受到了愛國主義的洗禮,我下決心要為祖國獻身。
但是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并未給中國帶來和平發(fā)展的可能,緊接著“二戰(zhàn)”的是中國的內戰(zhàn)。我又受到了當時的整個中國社會的革命思潮的鼓舞,一心投身到推翻國民政府的革命運動中。
高中一年級還沒有學習結束,北京解放了,我離開學校,變成了一名青年工作干部。
我是一個熱愛學習、熱愛知識的人。我自學了許多功課。我愈加羨慕與向往一個發(fā)達的教育體系的建成,向往那些能夠充分接受學校正規(guī)教育的人。
隨著中國形勢的發(fā)展,我深感要建設一個幸福美好富強的國家,沒有良好的成功的教育體系是不可能的。
即使在戰(zhàn)爭時期中國的紅色解放區(qū),在極端困難的物質條件下,也因那里的掃盲、普及教育、普及科學知識、直至組織千萬農民唱歌跳舞而享譽國內外。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有許多國內的大學聘請我擔任教授、兼職或名譽教授,我擔任過中國海洋大學的顧問、文學院長(現任名譽院長)?,F在我還擔任著武漢大學文學院的名譽院長。
我還多次被臺灣、香港、澳門的諸多大學邀請講學訪問。
而在國外,我多次被美國、歐洲、韓國、日本的一些大學邀請去講學與進行學術研究。
與各地各國的青年學子的接觸使我擴大了視野,感受到青年人的熱情與期待。他們理應有更好的未來。
不論現實生活中有多少挑戰(zhàn)與麻煩,只要有新人在出現,在成長,只要本國確實有了正常地與積極地發(fā)展教育事業(yè)的機會,我們就有理由對未來抱有希望。
我同時也認識到,我們有責任不去過度地在青年人當中煽情與許諾,我們也不應該將復雜的世界用最簡單的判斷進行一廂情愿的解析與誤導。
我們可以考慮將自己見到的、為之痛苦的人生的與社會的諸多尷尬與困境告訴青年人,也把人們做過的許多努力與犧牲,獲得的無數成果與失望告訴青年人,讓他們在勇敢決絕地批評腐敗與專橫的同時,知道生活的挑戰(zhàn)與麻煩永遠不會完結,樹立實事求是、建設性、漸進性的思路。
池田大作:王蒙先生反復強調大人社會對青年應承擔的責任,我也理解這種心情。必須告訴青年們看清事實、堅持正義的強大。
欺騙、煽動青年,加以利用,或者把他們當作犧牲品,這種不負責任與殘忍曾何等橫行。而且有種種變形,翻來覆去。
回顧歷史,日本軍國主義對青年也是殘暴至極。灌輸并利用狹隘的國家主義價值觀,美化并強制他們犧牲自己的生命、剝奪他人的生命。
牧口會長反對軍國主義,死在獄中。在獄中受審時他毅然諫諍軍政府對中國以及亞洲進行戰(zhàn)爭的精神支柱——國家神道的謬誤。這是豁出性命的吶喊。
我本人屬于被戰(zhàn)爭把青春搞得亂七八糟的一代。出自這種經歷,對近代中國教育領導人蔡元培先生的洞察能深感共鳴。
“教育是幫助被教育的人,給他能發(fā)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類文化上能盡一分子的責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種特別器具,給抱有他種目的的人去應用的?!?/p>
本來教育第一是為了青年。愛護青年,徹底相信他們的可能性,締造青年的幸福。目的是讓他們向未來、向社會、向世界展翅飛翔,完成自己所負有的使命。
我強烈主張,必須從殘酷的戰(zhàn)爭時代轉變?yōu)樾聲r代的、特別是締結年輕一代友情的教育交流之路。
也出于這個念頭,我十次訪華,注意把最大的著力點放在教育交流上,每次必訪問教育、學術機構,和青年們交換意見。在北京大學、復旦大學、深圳大學、上海大學以及王蒙先生任名譽文學院長的武漢大學的美麗校園都進行過富有意義的交流。
政治、經濟的交流也重要,但為了未來,教育、文化的交流、青年交流很重要,這也是我一貫的信念。
王蒙先生和哈佛大學深有緣分,我也曾兩度應邀講演。還多次和該校有識之士們對談,其一是領導“儒教復興”的杜維明博士(哈佛大學、北京大學教授)。對于同事塞繆爾·亨廷頓教授警告的“文明沖突”,他強調了“文明之間的對話”。
“文明間的對話,只有互相學習才會有真正的意義。而且,學習的文明、學習的人,才會獲得發(fā)展和成長。抱著不學習而要教導他人的傲慢態(tài)度的文明或人,一定會不斷衰退的?!?/p>
杜博士就日中關系也指出:“盡管兩國是鄰國,但彼此無知的面紗至今還是很厚的?!彼愂隽四贻p一代相互交流的重要性。
日中兩國有現代社會共有的問題——物質主義、拜金主義等種種問題。誠如王蒙先生所言,坦率向青年開示這些問題,和青年一同學習,攜手開創(chuàng)新的時代,這種態(tài)度很關鍵。這當中也一定能大大促進青年自覺使命。
王 ?蒙:您講的登高望遠,很有見地。我有時也會為本國的學校教育事業(yè)而擔憂,雖然口頭上說是素質教育,但是大家都在拚高考的成功率,有的孩子從上小學就被沉重的課業(yè)負擔壓得喘不過氣來。許多學生被剝奪了游戲、看課外書、參加體育活動的機會。戴近視鏡的孩子越來越多。
再者就是某些師生的道德狀況的不盡如人意,使人們痛感僅僅在學校里求知識是不夠的,中國古人的說法,就學的意義是“讀書明理”,即在求學的過程中應該明確自己的做人的底線。這條底線,應該如孟子所說,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
中國近二十年,學校數量有空前的發(fā)展,教育經費也有較大的增加,尤其是有機會受到高等教育的青年數量大增。令人高興的還有一點,中國的大學,正在迅速地發(fā)展與包括日本的世界各國的大學開展越來越多的交流。
但教學質量,科學研究,學術水平的提高,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成果,尤其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這方面也時有尖銳的指責批評。
同時,我也希望更多的高等學校能夠發(fā)揮輻射的作用,在推動文化進步與整個國民素質的提升上起到更大的作用。
寄希望于教育,寄希望于高校,寄希望于青年,寄希望于文化,這方面的事情雖然不會一帆風順,但仍然是我們的希望。
池田大作:教育與文化正是希望的光源。
難忘的是,王蒙先生給我這樣講述過近現代中國的進程:
“不能簡單地認為革命成功就馬上會帶來其后國家建設的成功。建設只能一步步走很長的路。”
尤其需要提高領導人和人民的資質。
中國如悠久的大河一般壯闊,歷史也漫長。王蒙先生志在超越一時盛衰的、穩(wěn)定的、本質性發(fā)展,我銘感肺腑。
今天中國實現經濟大發(fā)展,在世界上責任加重。為加深了解中國,其源泉的文化、思想也必將更加為世界矚目。
王 ?蒙:自離開文化部長的職位以后,我前后訪問了五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我深感世界范圍的文化交流的有益。
我深信國際社會的行為與言語的準則,與在國內的信念把握是相通的,不同的文化背景的人士,不同的宗教信仰與意識形態(tài)尊崇者,應該互相尊重,禮尚往來,誠實守信,與人為善,同時掌握分寸,保持彈性,承認各自的自主權利。
確實,世界是變得越來越小了。世界各國各地區(qū)之間,有許多差異,同時有許多共同的期待與關注。
日本人的精細敬業(yè),美國人的務實、創(chuàng)造力與想像力,英國人的舉止風度分寸,意大利人的陽光與情趣,泰國人的質樸善良,印度人的忍耐與哲思,都令我贊不絕口。
池田大作:從您的話里我感受到一顆“敞開的心”,具有發(fā)現、贊美、學習、交流世界多樣文化的特質。
自古中國思想里充溢著與世界多樣性結合、創(chuàng)造和諧的風氣,如《書經》提出“協和萬邦”(希望世界各國共存繁榮),《莊子》主張“萬物與我為一”。
今后越來越需要世界市民意識,重視“同樣為人”的共同性和各自“放射個人光輝”的多樣性。
創(chuàng)價教育創(chuàng)始者牧口會長強調同時有三個自覺,即扎根在自身地域的“鄉(xiāng)民”,建造國家社會的“國民”,以世界為舞臺而生的“世民(世界市民)”。認為正確地認識世界中的國、國中的鄉(xiāng)土、鄉(xiāng)土中的自己的位置,才能形成有明確的根的世界市民意識。
只是用“世界”、“人類”的觀點有墮入抽象空談的危險,只是用“國”的觀點有釀成褊狹的國家主義的危險。這些都帶有脫離人的現實生活實感的可能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過一個著名的問題:對人類的愛也不過是自己在心中制造的人類愛,終歸無非對自己的愛。人甚至愛鄰人都很難。
看似簡單,但平日愛護直接接觸的身邊的人、身邊的鄉(xiāng)土,滿懷慈愛做貢獻的人生會閃耀克服自我中心性的真正的人性。
這里就有成為世界模范的市民的形象。
王 ?蒙:我不相信一個不愛自己的母親、自己的故鄉(xiāng)的人會愛國家愛人類,我也不相信一個對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國籍、不同的文化傳統的人抱惡劣的種族主義態(tài)度的人會是真實的愛國者,甚至他們是不是父母培育的孩子我也充滿懷疑,一個對他人不懷好意的人能夠感恩自己的父母嗎?
這方面中國文化的傳統中有可寶貴的訓喻。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薄巴萍杭叭恕!薄凹核挥鹗┯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p>
用今人費孝通教授的話來說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世界大同?!?/p>
當然,好的命題,好的話語的提出,不等于美好的理念能夠立即化為現實。但我們的心里總要一個美好的理念,而不是惡劣的預期。
演義小說上說曹操的原則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我的主張是相反,自身應該是一個人也不要負。寓言故事里講過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我的反應是,寧作被咬傷的東郭,不要作惡狼。
池田大作:體現了王蒙先生的高風亮節(jié)。
釋尊也反復說教設身處地地考慮,“他們和我同樣,我和他們同樣”。所以,不傷害、也不讓傷害其他有生命的東西,
這個“發(fā)現他人”,跨越被利己主義束縛的小我,牽涉到真正意義上的巨大的“發(fā)現自己”。
誰的生命都有尊嚴。而且,不是出身、財產、頭銜等,而是“志向什么”、“做了什么”,這種行為中不就有人的真正價值放射光輝嗎?
《論語》有“近思,仁在其中矣”。“近思”,有把他人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的心?!吨杏埂窂娬{對他人傾心關懷的“忠恕”。這些與佛法對他人的苦惱感同身受、要予以救濟的“同苦”和“慈悲”也相通。
中國文化有以尊敬他人為基礎的自我陶冶、自我形成的優(yōu)秀傳統。這必然有助于現代世界。
我本人在和中國反復交流中對“思源”的精神傳統銘感肺腑。自己出生的源泉、自己成長的土壤有故鄉(xiāng)文化。自覺這一點,牢牢地扎根,才能綻開自己的新花。而且能加深對那些在其他不同文化有源、有根的人的理解。
總之,天臺大師智凱道破:“根深則條茂,源遠則流長?!本睦^承悠久的中國傳統文化,充分利用,一定會從中涌起新智慧。
王 ?蒙:您對中國文化的深刻理解使我感動。“慎終追遠”,孔子的這個話最初是講對祖先的祭祀的,但是它體現了對先人,對于已有的人類經驗,對于幾千年來積淀下來的文明成果的莊嚴態(tài)度。中國文化滋養(yǎng)了人口眾多的中國人幾千年,并對包括日本在內的許多東亞、東南亞國家人民散發(fā)了巨大的影響。對于這樣的文化傳統如果采取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那就是自毀自棄自戕。
一個國家正像一個人,不可能,不應該自絕于自身的歷史,不應該成為失憶的白癡,而應該深沉地溫習歷史,借鑒歷史。
當然,在近現代,日本的文化也對中國文化的開拓與發(fā)展起了重要的作用,許多現代語詞,現代觀念,都是從日本傳入中國的,日本的文化走向與成就,對晚清以來的大量中國志士,都有啟發(fā)與推動。
同時,面對著洶涌澎湃的歐洲中心的產業(yè)革命、工業(yè)化、信息化大潮,面對著西方世界高調宣揚并積累了不少的實踐經驗的民主自由人權的價值理念,中國文化傳統確實也暴露了自身的弱項。
正確的選擇應該是尊重與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同時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面向現代化,實現中華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與轉變。
我相信以上的說法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當然,在中國,正如在其他地方,各執(zhí)一詞的說法,互相責備的說法極多,這其實不壞,有助于公眾自己思考判斷選擇。
可能我仍然有失天真,我在已知的各國寓言中獨喜印度佛教《百喻經》上的《盲人摸象》的故事。如果文化學者們都能睜開眼睛,至少是多摸一會兒象,盡量摸到全象而不僅僅摸象牙象鼻子象尾巴,那就會增加更多的文化共識。
池田大作:關于日本和中國的文化交流,本來日本在兩千多年往來的歷史中從中國文化學來了很多東西,中國是日本的文化大恩之國。
可以說當今日中關系處于嚴峻的時代,也跟我提倡日中邦交正常化的時候(1968年)有天壤之別。作為日本的貿易伙伴,中國也超過美國等躍居首位。為亞洲穩(wěn)定與世界和平,日中友好是絕對不可缺少的。
懷著對構筑兩國和平友好的先賢們的最大敬意,我把日本和中國的紐帶叫做“金橋”。
王 ?蒙:池田先生的倡言對于中國來說是非常友好的言論。
我至今記得與池田先生初次會面時先生對于中國文化傳統的高度評價。
中華文化在近代以來受挫,以致有些人甚至懷疑中華文化的合理性和生命力,但池田先生認為那是暫時的現象,從長遠來說,中華文化一定能弘揚自己的優(yōu)點、自己的長處。您對中華文化抱一種非常樂觀的期待。這給我的影響也非常深。
所以,說到池田先生對于邦交正常化的努力,我們關心這件事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會忘記。
池田大作:不敢當。和王蒙先生會見也談到日本和中國的關系以及未來。
會見之后我曾把和您相遇的感慨與感謝寫成一首詩《黑暗與黎明》獻給您。結尾寫道:“新世紀/等待人類的黎明/金橋上你來我往/文化之光愈發(fā)強烈”。
您立刻賜函道謝,回應說:攜手走在金橋上,一起譜寫中日友好新詩篇。
必須更加牢固地架設無論遇到什么樣風浪都不動搖的、民眾心連心的金橋。和王蒙先生的對談若有益于永久的日中和平友好,那就再高興不過了。
日本作家井上靖先生也是王蒙先生的朋友,我想起他說的話。
他為了取材等多次去過中國,對我強調,應增加和中國方面的個人友誼,通過人的心心相觸來進行超越國家的文化交流,這正是自古以來交流的原型。
王 ?蒙:我也常常懷念著名的日本作家井上靖先生。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西柏林,那時德國尚未統一。1985年西柏林舉行“地平線藝術節(jié)”,中國是主賓國,井上先生是坐火車到達西柏林的。由一位瑞士德語作家迪倫·馬特朗誦井上先生的作品,我參加了那次朗誦活動。
井上先生擔任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會長,為促進兩國的文化交流不遺余力。
我也常?;貞浟硪晃蝗毡咀骷宜厦阆壬?003年我率中國友協代表團訪日的時候去看望過他,那時他剛剛做過外科手術,身體虛弱。他對我說,他的有生之年的唯一愿望是坐著輪椅再到中國杭州,圍著西湖再轉一圈。他的此話使我非常感動。
還有作曲家團伊久磨、畫家東山魁夷、戲劇家千田是野等等,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些友人。
孟子是把朋友也算作人類的最重要的人倫關系之一的,他的教導是朋友有信,這話說得是多么好啊。
我祝愿中日兩國的人士間的友誼鞏固和發(fā)展。
池田大作:是啊。其實,我也和水上勉先生、團伊久磨先生促膝交談過。和畫家東山魁夷夫婦也有交往,我的小說《人間革命》、《新·人間革命》等都是用他的畫裝幀。
和王蒙先生有共同的友人,令我感到人的紐帶之喜,友情培育友情,心心相印。
東山魁夷滿懷尊敬之情指出,由于中國文化的影響,日本構筑了更高度的文化。還指出,克服文化衰退或老化的秘訣是積極吸收不同的文化,避免迷失自家文化優(yōu)點的危險,細細咀嚼,靈活地升華。
和團伊久磨先生第一次見面時,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大力支持我創(chuàng)辦的民主音樂協會(民音)推進的為老百姓的藝術運動。他強烈地抱有決意,用音樂這種世界共同語言的力量、文化的交流來連結世界人民的心。這是和民音的目標深刻一致的信條。
他說:“不傳播的東西就不能說是真正的文化。只接受是不完整的。接受、傳播必須相互提高。”“哪怕勞力傷神也要訴求什么,怎樣才能使人們幸福,這種態(tài)度是傳播的原則?!?/p>
確實如此。迫于人的苦惱、糾葛,尋求解決的道路,有益于人們的歡喜與幸福,這應該是文化或文學的底蘊吧。共同提高精神,這應該是文化交流的根本。為加強文化的軟實力,我再次下決心和王蒙先生攜起手來。
王 ?蒙:您提到了東山魁夷先生的觀點,太對了。我常常思考一個問題,漢唐時代中國文化有那么美好的成果,為什么明清以后出現了那樣的危機與尷尬?不管是多么好的傳統,如果不接受交流與碰撞,不回應挑戰(zhàn)質疑,不隨時反省調整與時俱進,這種文化就一定會陷入困境。
文化也有自己的成、駐、壞、滅的規(guī)律,一個文化只有在不斷汲取、不斷調整、不斷前進的基礎上才能時時獲取新的生命。這就是“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文化,尤其是文學作品的影響是巨大的,也是緩慢的。文學的力量在于深入人心。
干脆宣布文化工作者、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也許顯得有些倉促,靈魂不是金屬、木質或塑膠材料,我們也不是可以直接加工受眾的匠人。
我們寫作,我們探討,我們愉悅著那些人,他們在生活中有時競爭得很緊張,有時很郁悶,他們是我們的讀者、觀眾、聽眾。同時我們畢竟有所追求,有所期待,有所希望,有所臧否。
我們不能因了希望的實現并非直線前進而悲觀失望,也不能因了現實不是盡如人意而一味詛咒抹殺,我們總還要盡我們的綿薄,拯救人心,溫暖世情,鼓勵正義,討伐邪惡。我相信我們的努力會有正面的效果,而且,沒有其他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