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益穩(wěn)
仲夏看海絕佳時光
左涌右涌,每一朵浪花都屬于我
至少是我少年女友蕩漾的小胸脯
曾穿針引線,總殺雞嚇猴
左右手的功過只須掬幾滴水就能相抵
恨不能用雙腳向可愛的海作揖
春天左秋天右,就像這呆人生
管它左右,關鍵是海水浸泡的心跳
是否還雄踞于一堆肋骨的中央
請右手原諒左手,我老不死
海在左,憂傷已經上膛
只等孤帆作槍,射向右邊中年深處
五十年了,被歲月默默駕駛
從掉乳牙到掉恒牙一貫溫順如初
二十五年了,小心翼翼駕駛老婆
從窈窕少女到半老徐娘彼此渾然不覺
如今我要學習駕駛四只輪子的鐵
加速度的下半生渴望拉遠與死亡的距離
與我小學同學的小孫子編為一組
我和這小鮮肉天衣無縫向教練點頭哈腰
活像小老鼠向貓大爺討教盜光術
小鮮肉踩得最多最酷的是油門
我踩得最多最惶惑的是剎車
并揣摩油門剎車兩者轉換間的微妙
正如中年以后的婚外戀
總是從相反方向愛別人愛剩余下的部分
方向盤前的路在我眼中總像晃動的鏡子
我只學會了從后視鏡開辟前進的方向
步行街上咖啡館燈光曖昧
手工磨咖啡,手工攤薄餅
我在暗處被燭光研磨成碎片
喝親人的血嚼親人喬裝的骨頭
想起老家父母這兩盞老油燈
手工的燈芯樸素地照亮全家
他們這兩只丑陋的土著咖啡豆
沒有一天不被苦歲的牙齒研磨
手工的墳墓,咖啡豆狀的墳墓
昨夜一只燈芯悄然熄了
明年春天墳草長成綠色的火焰
就像冷色今晚被煮得熱氣騰騰
味道好極了,只沖不飲
燈盞和杯子手工擺呈墓園形狀
今夜在時光苦澀的餐桌旁
中年的我好在是路過,不是停留
中年以后晚上不吃葷
將青菜上升為主義
睡的是素覺做的是素夢
一眨眼到天亮,可愛的血壓血糖
回到兒童時期的水平
我葷腥的軀體我肥沃的大地
恨不能在庭院和軀體里
同時栽滿“草”字頭的植物
勇敢地與農具青菜和昆蟲結伴
讓古代詩人的淡漠與寧靜
代筆寫下血脈賁張的詩篇
目光沿陽臺上一盆青菜盆景延伸
將不遠處一陣風看素
將不遠處一場雪煮素
晚上吃青菜,提煉靈魂的純度
是對時代和勞動人民的贊歌
在老父親的枕頭下……
八十歲父親的老枕頭上
總是有已經決定離開他
我總是撿不完的花白落發(fā)
誰能想到把老枕頭撣盡之后
在父親的枕頭下我猛然發(fā)現(xiàn)
五十顆比白天還白的安眠藥
五十顆安眠藥是父親的五十顆棋子
以及與我堅忍不拔的對局
如果把五十個夜晚濃縮為一個夜晚
如果獨守一個夢境死活不肯出來
哪怕一顆藥片都會成為
我命中一場滔天大雪
風箏與秋天孰輕孰重
秋天重,怎壓不住風箏往高處躥
風箏輕,怎老是表演倒栽蔥
腳板著地我們牢牢牽住風箏
又是什么死死牽住我們的中年
風箏與秋天誰輕誰重
逝去的親人大概說了算
在秋天光鮮一面不知輕重放風箏
不在乎重量,而在乎姿勢
活脫脫表現(xiàn)非光鮮的一面
比如用生表現(xiàn)死,飛翔表現(xiàn)停滯
墳墓升上天空,與云堆在一起
我童心未泯在親人的遺骨和血間奔跑
飄起來,然后人生才能失重
狼牙暖暖倒掛
再貧瘠的胸脯也產生荒原意味
溫柔心跳隱隱化為咚咚戰(zhàn)鼓
堅硬得嚇人尖銳得可人的牙
該由多少血肉滋潤而成
一個家族的血統(tǒng)壓住我的心跳
我發(fā)福的身軀堪比松動蛀牙
在年歲思辨的牙床上越來越賤
妙手將吊墜金屬扣件解掉
換一根麻繩或鋼筋拴緊狼牙
在“狼來了”的老掉牙寓言里
我借酒撿掉滿地說謊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