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昌
上海昆山路,悄然隱伏在蘇州河北岸、虹口界內,是一條冷僻不起眼的街路。但這里的一所英語學?!於驙柵s挺有名,被英美人略帶夸張地稱之為“亞洲最好的”。1896年建校之初,一位出資人夫人的妹妹朱厄爾小姐就被聘為老師,成為女校的校長,連校名都用了她的名字。
心高氣傲的朱厄爾小姐,一心只想著辦學事業(yè)的成功。她果然心想事成,把學校辦成了“亞洲之最”,一時風光旖旎得很。
1909年初秋的一天,一位瘦弱靦腆的美國女孩來到了女校。女孩約十六七歲年紀,由她的母親陪伴著來報名入學。母女倆走進用堅固的灰磚砌成的大樓里,步入一樓客廳,等待與校長見面。女孩閑著無事,悄悄打量起這個色調灰暗的客廳,發(fā)現窗戶的一半低于外邊的街道路基,上邊安著防盜鋼筋,密密麻麻的,顯得很壓抑也有點陰森可怕。還有那慘白的墻壁,墻上黑橡木做的框子,墻角亂糟糟堆放的舊家具,都讓她看了憋得悶得難受。
女孩滿懷疑惑:這真是亞洲最好的英語學校?母親也頓時拉下了臉。
走進客廳的朱厄爾小姐,原來是一個肥胖矮小的女人,年紀已半老不輕。她身穿拖到地板的黑旗袍,腳上穿一雙軟底的布鞋,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顯出一副難以捉摸的樣子。她用低幽的聲音問候了這對母女,輕輕地與她們握了握手,女孩發(fā)現那手是冷冰冰、軟塌塌的,既沒有暖意,也顯得很無力。
已經褪色的朱厄爾女校輝煌不再。雄心勃勃的女校長,這時也已一副疲態(tài),打不起精神了。
一陣恐懼感向女孩襲來。與母親吻別的一刻,女孩悄悄地提醒母親,別忘了早先給她的承諾:如果不喜歡這所學校,就可以離開這里。
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她,跟著黑袍披掛的朱厄爾小姐,一步一回頭地走上了光線幽暗的樓梯。
沒有人會想到,多少年后,這個瘦瘦的女孩會成為一位世界名人。
她就是名重一時的賽珍珠,193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一時刻,她的名字便開始朝日般地輝耀于國際文壇。
賽珍珠雖然是個美國人,卻有半生的中國履歷、縈繞一世的中國夢。就連伴隨她終生的名字“賽珍珠”,也是一個十足地道的中國名。當傳教士的父母帶她到中國時,她剛出世三四個月,以后的十幾個年頭里,賽珍珠一直生活在使她一生都不能忘懷的“我的中國故鄉(xiāng)”——揚子江邊的古城鎮(zhèn)江。鎮(zhèn)江也有英租界,賽珍珠一家卻沒有住進去。賽珍珠后來回憶說:“我沒去過租界內那種舒適的范圍狹小的生活,而是和中國人混在一起,在講英語之前我先學會了講漢語,所交的第一批朋友也都是中國人?!倍宜拐\地說,漢語才是她的母語。
童年,生活在中國人中間的她,也像中國人一樣生活。新年吃米粉糕,春天吃用蘆葉包的粽子和切成片的咸鴨蛋,秋天溫酒吃螃蟹,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精美的食物芝麻糖。門前的山坡是她和伙伴們玩樂的天堂,在這里打仗、“過家家”,累了就吃些橘子和花生,偶爾也到山上野餐或沿著山間小路追逐貨郎擔。村中打谷場上聽說書,村頭看江湖戲班演戲。春天,用糨糊、紅紙和蘆葦稈扎成風箏滿天飛。元宵節(jié)玩兔子燈,還喜歡逗弄籠中的鳥兒,傾聽夜鶯唱歌。到了入學的年齡,一位北京來的、梳著一根黑亮辮子的老秀才孔先生給她當家庭教師,教她寫中國字、讀圣賢書、識天下事。課堂上她讀孔夫子的書,在課堂外,就跟一些叛逆期的中國小孩一樣,偷偷讀著《水滸傳》、《西游記》一類的“閑書”、“禁書”。她還能寫一手秀美的行楷書,甚至能動手篆刻印章。
一個百分之百西方血統(tǒng)的女孩,被中國南方鄉(xiāng)野的長久熏陶、浸染,已經越來越中國化了。而作為中國土地上的一座城市——上海,卻被西方人調教得越來越西方化。上海對于年少的賽珍珠是陌生而疏遠的。
更小的時候,她就已經到過上海,不是去玩樂、游逛,而是一次亡命出逃——1900年的義和拳起事,也在那座寧靜的古城席卷起怒濤駭浪,逼使“洋鬼子”們紛紛出逃奔命。六月,賽珍珠一家匆匆搭乘一艘英國火輪向上海駛去。安頓好妻女們后,父親賽兆祥又只身返回鎮(zhèn)江,去繼續(xù)布道,母親凱麗和賽珍珠、賽珍珠的妹妹格蕾絲、保姆王媽一起,在靜安寺涌泉路一帶的一條幽巷內,租了一個有三間房、包膳食的公寓住下。逃難時的驚恐萬狀,瞬息消散于喧闐的都市生活。在臨時住地,賽珍珠平生第一次看見裝在墻上的水龍頭,水從龍頭里汩汩地流出來,覺得真是奇事,奇幻得就像是變魔術。夏日炎熱,她和格蕾絲就會在一個放滿冷水的大澡盆里玩耍,瘋狂、快活得很。之前從未見過警察的她,在上海街頭,還第一次看到頭上包著紅色頭巾、臉色黝黑的印度巡捕,覺著特別好奇,鬧不清那頭巾是怎么纏上去的,也渾然不知他們又為何要站在大街上,奇怪地將棍棒向行人揮來揮去。
在上海住了近一年,那年她才八歲。一個八歲兒童眼里的上海,除了“好奇”就是“好玩”,但生活中也有沉重的遭遇。那天她和母親凱麗上街去,大街上人擠著人,總也走不快,偏偏一個粗胖的中國男人還踱著方步,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擋著路。那人的一條長辮子像馬尾巴一樣地在后腦勺晃來晃去,辮梢上還由黑絲帶打了個大結。賽珍珠嫌那人走得太慢,輕輕拉了一下那辮梢上的大結,那人猛地轉過身怒目圓睜地瞪著她,兇狠得似要一口吞下她。
小珍珠并不恐懼,只是感到驚異和困惑。
母親凱麗卻一團驚慌,一個勁兒地向那人道歉,乞求原諒。說完,就拉著賽珍珠拐進另一條街,又回頭厲聲呵斥女兒:“再不要這樣做了,很危險的!”
賽珍珠一臉不解:“為什么怕一個中國人?她以前是從來不怕的?!痹谶@座西方人統(tǒng)治的中國城市里,其實一直彌漫著中西方不同人種之間的緊張氣氛,一個八歲的女孩,又怎么能洞曉如此復雜、深奧的世事。
走進朱厄爾女校的那座陰暗大樓,等著她的,又是更多的驚訝和疑惑。
進校后住進了一個閣樓,同住的還有兩個美國女孩——露絲和弗洛倫斯。這兩個女孩與賽珍珠一樣,都是傳教士的女兒,可賽珍珠與她們怎么也說不到一塊兒。一直生活在森嚴的教會大院里的這兩個女孩,根本看不起這個老學究孔先生的門徒、“混”在中國人圈里的野孩子。從冷臉相對開始,在床頭終于爆發(fā)了一場“激戰(zhàn)”。
“戰(zhàn)火”是從一天晚上睡覺前,一起談論佛教時燃起的。賽珍珠懂得不少佛教知識,因為她的父親雖然是基督徒,卻也潛心研究過佛教和亞洲的其他宗教。她父親認為,佛教和基督教有相似之處是歷史的必然,因為兩千年之前,所有的宗教都有手足之情?!霸趤喼?,人類文明很早之前就已在哲學思想和宗教方面登峰造極?!迸畠和耆邮芰烁赣H的這個結論,那兩個女孩聽了卻又驚又怕,霎時臉色都泛白了。
第二天,兩個女孩就向朱厄爾小姐告發(fā)了賽珍珠,稱她是個危險的“異教徒”。朱厄爾小姐也覺得事態(tài)嚴重,便把她趕出小閣樓,搬到另外一個小屋去獨自居住。女校長可不愿讓她傳染、毒害了其他孩子。
為了“挽救”這個“問題少女”,女校長制定了一個重塑宗教信仰計劃,努力向她灌輸更嚴格的基督神教,三日兩頭帶她去參加祈禱。祈禱地是一些教友的私人住宅,因為校長工作繁忙,通常每次都去得很晚。尾隨著校長經過光線昏暗的大廳來到祈禱室時,每次總要跌跌撞撞地從人腿上或從俯臥的人身邊走過。不一會兒,黑暗的屋子里伴著痛苦的叫聲、嘆息聲,開始不時傳出乞求上帝顯靈、哀求上帝寬恕的聲音。賽珍珠聽來,這簡直是來自魔鬼而不是天使的聲音,太丑陋也太恐怖了。
她在鎮(zhèn)江的家里也進行宗教活動,可那是多么美妙溫馨。而在這里——女校長帶去的地方,為什么要以下跪、匍匐來表現虔誠?祈禱時的動作為什么會如此奇形怪狀、不堪入目?
幾百里外的鎮(zhèn)江也一片震驚。她父母給女校長寫信,請求不要再帶他們的女兒去參加祈禱,女校長只好作出讓步。但她決不放棄對賽珍珠的管束,之后就讓賽珍珠幫她一起做慈善工作,試圖另開一條路來使她“皈依”。
學校附近,有一個被稱為“希望門”的避難所,收留了一些飽受女主人虐待,創(chuàng)傷累累的女仆。賽珍珠被派到這里來幫忙,一個星期去一次,負責教她們縫衣、編織和繡花。這些女孩家里都很窮,大多隨家人從北方逃荒來到南方,也有被人販子賣到上海來的,小小年紀就被賣給富人家當家奴,受到惡魔般的女主人的虐待。她們已逃出“魔窟”還算是幸運的,聽女孩們說,那些逃出來又被抓回去的女仆,就會遭受女主人殘酷的鞭打,或用點著火的煙斗、香煙來燒灼、折磨她們,有的還被男主人或家中的少爺、男仆強奸,那才真叫是苦呢!
聽著她們的故事,賽珍珠不禁直流眼淚。
朱厄爾小姐給她安排的另一個“教育基地”,是一家白人女子濟貧院,賽珍珠很高興能與這么多同胞一起相處。但被朱厄爾小姐領著走進濟貧院,她才知道,這些所謂同胞,原都是些白人妓女。她們有的年歲已老,有的被病魔纏身,有的雖然年輕,還帶著孩子,卻也已經被折磨得只剩一副枯骨。賽珍珠不明白她們怎么會走上這條絕路的。想到她們連自己的靈魂都愿出賣,又不由地感到一陣陣惡心。
她負責教她們下棋、讀書和縫紉,但每次走近她們,便迎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似被一座無形的高墻阻隔著,她根本無法與她們溝通。
回到女校的小屋里,夜晚,常常從睡夢中醒來。白天的情景在腦海里一幕幕地閃過,使她想得很多,邊想邊流著眼淚。從那時起,她似乎知道了她應該怎么去做?!拔蚁聸Q心要從精神上以惡治惡了。每當我看到邪惡和殘酷的事情發(fā)生時,我就要全力打抱不平,幫助弱者。這成了我終生的行為準則?!薄砟陼r她這樣回憶說。
陰郁的女校,天地實在太狹小。但校門鎖不住一顆青春驛動的心,有時她也走出學校,和同窗女友一起上街散步,或是坐著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去公園玩。她對大馬路似乎興味寡淡,而喜歡去逛那些狹窄的街道,喜歡去看到處張掛的橫幅和五顏六色的燈籠,看賣魚的鋪子、水果攤和一推車一推車的貨物。更吸引她眼球的是人——魚鋪和水果攤前的買主,街道上走過的所有人,她好奇地揣測他們是些什么人,有過什么樣的人生故事,他們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這蕓蕓眾生、攘攘世態(tài),在她眼里皆是活潑潑的生活。
在朱厄爾女校,看到數學就頭疼的賽珍珠,對文學的興趣卻越來越濃。她慶幸自己被驅逐到那間獨居的小屋里,可以像躲進洞穴一樣一個人靜靜地讀書,天馬行空地想像、思索,不受任何人的干擾。在這間小屋里她開始學著寫詩、寫小說。那年《上海信使》雜志上,就發(fā)表過她的一首很長的詩,《上海信使》每月舉行兒童寫作競賽,她幾乎每次都能獲勝。每當星期五學校文學俱樂部活動,她總會滿帶著感情,大聲地朗讀她寫的小說,也總會深深打動一旁傾聽的同學和老師。她感到這遠甚于對上帝的情感體驗。
第二年二月,她回鎮(zhèn)江家中過春節(jié),一去就再也沒有回過這座陰森森的大樓。隨后她去美國讀大學,讀完回到中國后,又經歷了結婚、生子、當教師謀生的庸常生活。除了常居的鎮(zhèn)江,也到過廬山的牯嶺、淮河邊的宿縣和紫金山腳下的南京城,為了給病中的孩子找醫(yī)生,又回過美國??偸窃诼巍⑵?,卻幾乎很少與上海交集。
但上海畢竟留在了她心里。
與上海難以割舍的關聯,早從賽珍珠的父母就開始了。賽兆祥和凱麗,一對懷著拯救眾生靈魂使命的傳教士夫婦,踏上開往東方的輪船來到中國,第一站就是上海。1880年秋天,夫婦倆一到上海就加入了基督教南長老會,在通商口岸及其附近地區(qū)開辟傳教點傳播福音。七年之后,他們才輾轉至上海北部約三百英里外的清江浦,去開辟新的傳教點。后來又到了鎮(zhèn)江。
在上海,一個用圍墻圈起的小公墓里,掩埋著賽珍珠出生前父母生下的三個孩子——她的兩個姐姐莫德和伊迪絲,一個哥哥阿瑟,在六年內他們一個個死于痢疾、霍亂和瘧疾,也從此永留于這塊土地。1892年10月,出生才四個月的賽珍珠由父母懷抱著,從美國老家西弗吉尼亞西斯波羅鎮(zhèn)來到中國,在上海碼頭上岸,上海也就成為她踏上中國的第一個驛站。之后她每次出入中國,都繞不開這個必經之地。
但都是來去匆匆。讓她真正深潛這座城市的腹地,已經是在1927年的秋天。那時賽珍珠和丈夫洛辛·布克都在南京當大學教師,也在南京開始了她真正的寫作生涯。但1927年的春天,南京城內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三月,北伐軍打到南京,全城都陷落在戰(zhàn)火之中。蜂擁而至的國民軍不僅攻打守城的北方軍閥兵,也在四處搜捕“洋鬼子”。在大炮的轟鳴、激烈的槍聲和逃難民眾的哭喊聲中,異類的白人只能選擇逃亡。賽珍珠一家,與一群患難同胞一起躲進長江上的美國軍艦,棲棲惶惶地逃到了上?!@個在華西方人的大后方。
在上海,那次只是過路人,在一個難民所里驚慌地度過了十多天。隨后,一家人又飄洋過海來到日本長崎,在大山和樹林里度過了一段寧靜的生活。
重回上海,已經是這年秋風掃落葉的時節(jié)。來到上海后,賽珍珠一家,加上她妹妹格蕾絲一家和另一個美國人家庭,在法租界霞飛路合租了一棟樓房,她喜稱這是“一座相當舒適的小樓”。賽珍珠家在三樓占用一小套房間。屋子里都是人,她一面埋怨“已經受夠了那個擁擠的房子”,一面卻還是鬧中取靜,找了個地方開始沉下心寫作。
丈夫洛辛·布克待了沒多久,已急不可待地趕回南京,去繼續(xù)他的農學研究,他已經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農學專家。但賽珍珠卻選擇了繼續(xù)留在上海。望著丈夫歸心如箭、匆忙離去的背影,心里頓時五味雜陳,亂紛紛地理不出一個頭緒。
結婚十年后的今天,讓賽珍珠越來越懷疑,這是否是一場錯誤的婚姻。布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興趣和事業(yè)上,他發(fā)表文章、做演講、參加會議,并利用假期考察中國各處的偏遠地區(qū),除了農業(yè)研究以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他幾乎抽不出時間陪伴妻女,更不要說關注家中的瑣碎雜務。賽珍珠提出要投身寫作,也遭到了他的反對。他一廂情愿地認為,作為女主人的賽珍珠就應當安于職守——做一個教授夫人、一個不計酬的翻譯和助理研究員、一個稱職的母親,而不要作別的胡思亂想。
十年婚姻后,她發(fā)現她和布克之間已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她留在上海而沒有夫唱婦隨,跟布克一起去南京,也許正是下意識的反應——與丈夫愿意少一點接觸,離得遠一點,甚至當丈夫匆匆離去時,她感到的是一種釋放和自由。忽然驚醒時,不由讓她猛覺一陣害怕。
還有讓她更害怕的事,幾年前她在美國剛生下女兒卡羅爾時,就有一個壞消息向她襲來:她的子宮里長有一塊腫瘤。好在診斷是良性的,醫(yī)院為她順利地摘除了腫瘤,對健康無礙,但從此將失去再次生育的能力。而恰巧在宣判她不能再次懷孕時,一個更大的打擊又驟然而至——她那時還不知道,女兒剛生下來就患有嚴重的濕疹,沒有人知道這就是智障的前奏。等到發(fā)覺一切都已晚了,卡羅爾成了智障兒,成了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她好像跌入了萬丈深淵,精神幾近崩潰。而布克卻依舊沉醉于他的農學研究,只想著沃野千里的豐收,卻讓自己的家園荒蕪了。
在美國時,賽珍珠又從孤兒院收養(yǎng)了一個女嬰,卡羅爾有了個妹妹詹妮絲。在上海,兩個女兒一直環(huán)繞在她身邊,天倫之樂和難言的傷痛讓她一并照收。她把母親的關愛更多傾注在大女兒身上。她對卡羅爾并沒有放棄,在上海的一年里,她著手開發(fā)女兒的智力,陪著她一起玩耍,一遍遍唱歌給她聽,也教她唱歌、說話、辨別顏色,哄她識字,甚至還教她寫作,雖然賽似對牛彈琴,她卻仍不斷重復著這樣去做,每天都得花上十幾個小時。她在絕望中仍懷著一絲微弱的希望,期冀奇跡能出現。
奇跡不會出現,只有難言的苦楚,如影隨形般一直纏繞著她。卡羅爾對許多事都一臉木訥、毫無反應,卻懂得母親要寫作了就會奪走陪她的時間,本能地會把碗里的粥或從花盆中鏟起的泥土扔向打字機的鍵盤,不讓母親寫作。晚上,幾乎所有人都已上床睡覺,卡羅爾卻還在樓上哇哇地叫喊,或者笨拙地不停走動,賽珍珠只得一晚上三番五次地起床,去哄她安靜下來。
還要提防外界對智障女兒的傷害。上海的白人社區(qū)也很勢利,鄰居對卡羅爾不太友善,其他小孩子會嘲笑或者欺負她,在大街上走過,一些陌生的白人太太也會指指點點。一次她帶著女兒去公園里玩,幾個洋太太走過她們身邊,竟然夸張地后退幾步,嘴里還直喊著“小瘋子、小瘋子”,氣得賽珍珠全身一陣陣發(fā)抖。
這就是賽珍珠在上海那一年的生活際遇:婚姻之樹上已落葉飄垂,天倫之樂中摻雜著絲絲苦痛,更多的是無奈、憋屈、苦悶。只有寫作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同的世界,使她的心靈得到釋放,治愈內心的傷痛。她把自己關在霞飛路的那棟三層樓上,開始更勤快地寫作。
而且,給女兒治病需要大筆的錢,也只有靠她用寫作去掙來。
這次在上海她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寄給她的美國代理人,在美國賣掉了。另一篇小說也在其他地方賣掉了。還收到了一筆稿費,讓她偷偷地樂了一陣。
她指望能拓展她的寫作事業(yè)。一天路過一家凱勒和沃爾什書店,在一堆書中看到一本臟污的小書《作家指南》,發(fā)現了紐約的兩個文學代理人的名字。她給他們都寫了信,開始頻繁地與他們商討她的出版計劃。
然而一旦離開書桌,她又感到自己像是無根的浮萍,茫然無緒。這年她在上海過的圣誕節(jié),她稱這是她一生經歷的最苦悶、最沮喪的圣誕節(jié)。圣誕夜,同住的三位母親草草做了一頓晚餐,只用一枝冬青和幾個小玩具襯托節(jié)日的氣氛。她比以往更渴望有人給她送圣誕禮物,卻偏偏一件都沒收到,原本的不愉快更增添了一層傷感。第二天她忽然動了一個怪念頭,一個人悄悄跑到街上,買了一本書、一塊六英尺長的藍色中國絲綢和一個飾有幾枝梅花的白色陶瓷碗,作為圣誕禮物送給自己。收到的那筆稿費,便被她一日間全都用光了。
除了女兒和寫作,除了霞飛路的那座小樓,她的視野里還聳立著她正置身其間的一座城市——上海。1927年11月到達后,賽珍珠在上海居住了八個月,一直到1928年6月才離去。不同于八歲那一年,也不同于在朱厄爾女校的幾個月,這一年是一個三十五歲的成熟女性與一座城市的相遇、交合,她已不再有孩童的幼稚和少女的浪漫。
她到過中國的許多地方,她也贊美過中國的許多鄉(xiāng)村和城市。最讓她縈懷難忘的,永遠是她的“第一故鄉(xiāng)”鎮(zhèn)江。在從小居住的鎮(zhèn)江,她總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生活得舒坦、快樂,趣味盎然。后來到了南京。這個古老的城市,從堅如磐石的城墻,直刺蒼穹的紫金山,到古瓷磚寶塔遺址的琉璃瓦片,三姑廟深沉悅耳的鐘聲,玄武湖的輕舟,都讓她覺得美不可言。她把它稱為“第二故鄉(xiāng)”,并一生眷念著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
但上海卻沒有這么幸運。
因為這不是一座純粹的中國城市。
因為從小置身于底層勞苦大眾中,與他們常年“廝混”在一起,早已使她培養(yǎng)起一種“窮人情懷”。她已經習慣用一個中國底層百姓的尺度,去衡量和判別這個動蕩、混雜的世界。
而上海,是最讓窮人憤世嫉俗的地方。因為是中國最富有的城市,窮富差別之大也就更加觸目驚心。這一年她在上海,特別耿耿于懷于這種天差地別——軍閥和富翁們與他們的家眷住進外國租界,過著豪華奢侈的生活。他們坐在臉色悲哀的白俄開的私人大轎車里招搖過市,從車里鉆出來,又走進豪華的英國和法國商店,身邊總有身著制服的高個子白俄青年跟隨護衛(wèi)。而另一邊,街頭到處都是各式各樣逃難的人群,大街上,乞丐和為生計而掙扎的人們忙忙碌碌,四處奔波。“上海那年比任何時候都更令人厭惡。”許多年之后,在她的回憶錄里還這樣憤憤不平地寫道。
1927年12月26日,過完圣誕的第二天,她在霞飛路的小樓里給紐約的一位朋友寫信,語氣更為激憤:“……在上海,中國的豪富們生活奢靡揮霍,對現實漠不關心,對此我感到驚恐。我覺得自己好像是生活在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前夕的路易時代的法國首都?!薄叭绻@種局面再不改變,我們則贊同來一場真正的革命……現在人們已是怒火中燒,騷動不安了……”
不安同樣在她身上騷動。因為在鎮(zhèn)江時,有無數普通中國人成為她的朋友、伙伴、鄰里,而在上海,她幾乎沒有一個中國朋友,只能蝸居在白人的狹小世界里。走進街頭,置身中國人的人流中,她不能不時時提醒著自己——別忘了你只是個美國人,中國大地上的一個異邦客而已,沒人能認同你的一顆中國心。
她擔憂的正是她的白人身份。
上海已經很繁榮了。1927年,正是這座城市走向1930年代“黃金歲月”的前夜,這里的高樓大廈、十里洋場,這里的豪華大型商場、高級旅館,洋人獨占的公園、奢華的洋人俱樂部,以及各國巨富華麗的私人寓所等等,都仿佛在訴說著一個黃金都市的神奇?zhèn)髡f。但這一切卻讓她興味索然,她也懶得去打量、光顧。
因為這只是洋人堆砌的“海市蜃樓”。當他們還在歡歌、美酒中樂不思蜀時,賽珍珠卻已在估測洋人末日來臨的時間表。
上海的華人區(qū)既擁擠又骯臟,相比外國租界判若兩個世界,而表面富麗堂皇的租界,其實卻是各國罪犯的庇護所。公園門口掛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完全無視中國人的尊嚴。踞守在長江口和黃浦江上的外國炮艦,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已經武斷地剝奪了中國人的領土主權。在賽珍珠看來,這一切正在為慢慢燃燒的革命提供了一個口實。而那些“洋鬼子”坐在火山上卻還渾然不覺。
父母多年前已發(fā)出過預示和警告。父親賽兆祥就嚴肅地告訴過她:“在中國的傳教士是不邀而至的,中國并不欠我們什么。我們從不平等條約中撈到不少好處,我想,當算賬的日子到來時,我們肯定逃脫不了的?!辈煌膱龊?,母親凱麗也以同樣的語調告訴她:“總有一天,中國人會奪回一切的。”
同樣是白種人,我們將被其他白種人的胡作非為而連累,不得不為之受到懲罰——想到這,她心里像被什么壓迫著似的,感到沉重、窒息,也無比的委屈。
自然,也有使她開懷一笑的事,雖然很難得。那便是她家女傭李嫂子的“風流韻事”。
1927年12月,當蔣介石與宋美齡在大華飯店舉行“世紀婚禮”,轟動整個上海灘時,賽珍珠的寓所里,一段廚房羅曼劇也正在進行。某天早晨,李嫂子的地下室里傳出一陣喧嚷聲,一個男人在大聲吵鬧。原來,李嫂子愛上了鄰居家的男傭,前年冬天兩人就已海誓山盟,不料事情生變,一天那男人突然失蹤了。李嫂子這天去菜市場買菜,偶然又遇見他,便將他帶回她的房間鎖了起來。
那男人還有一個相好,失蹤的幾個月,他就躲在另一個女人那里。后來那男人答應與李嫂子結婚,賽珍珠還為他倆辦了婚宴。然而婚后不久,因為受不了李嫂子壓制式的愛情,那男人越加懷念另一個女人的溫情,又提出想離開。于是李嫂子只得又將他鎖起來。第二天一清早,賽珍珠就被他又叫喊又砸門的聲音吵醒了。
這時賽珍珠才知道,那男人想要兩個女人都當他老婆。賽珍珠倒很開通,認為在中國,一個男人有幾個妻子并不罕見,但李嫂子卻一口回絕:“那不行,革命以后就不能這樣了。他不過是個普通人,他又不是蔣介石?!?/p>
在賽珍珠的勸導下,李嫂子才答應放走這男人,還為此哭了好幾天。劇終卻有個大團圓式的結局:那男人后來又回到了李嫂子身邊,他什么也沒有解釋,卻從此成了一個殷勤顧家的丈夫。
這場婚姻鬧局,在賽珍珠,一個習慣“中式思維”、看慣中國舊式婚姻的白人女子眼里,卻像發(fā)現新大陸似的感到興奮:婚姻的自由度越來越大,女人對婚姻的發(fā)言權越來越多,現代文明不正在融化著這塊千年的古土?她從污濁、紛亂的上海,多少也看到了幾分亮色。
1933年秋天,再度回到上海的賽珍珠,已經完全改換了一副心情。洋人的末日,并沒有像她預測的那樣如期到來,而她自己卻像一輪輝煌的朝日,已在文壇上耀眼升起。她已經捧出一部“構思了好幾年并修改了很多次”、傾盡心血寫成的長篇巨著《大地》。1928年從上海回南京后,她就一直埋頭在《大地》上耕耘。1931年書在美國出版,迅疾刮起了一股源自東方世界的旋風。書出奇地暢銷,好評如潮。1932年,憑借這部小說的成功,她又榮獲美國普利策獎,將小說的電影改編權賣給米高梅公司后,還得到了五萬美元的巨額稿酬——為女兒卡羅爾治病,她可以不愁缺錢了。
從美國載譽返回中國的賽珍珠,是在10月2日抵達上海的。一上岸,就走進《中國評論》周刊為她接風洗塵的晚宴,第一次接受眾星拱月般的盛情款待。她不喜歡張揚顯擺,習性如此。這天也一樣,在以她為中心的宴席上,她卻只是靜靜地聽著,很少發(fā)表意見。倒是陪席的那班文學界同行,高談闊論,妙語連珠,把中國人愛喧嘩熱鬧的本性演繹得淋漓盡致。
席間她與作家林語堂卻談得很投機。似乎意猶未盡,宴會結束后林語堂又邀約賽珍珠翌日去他家作客。賽珍珠一口答應了。
第二天晚上,她如約來到林語堂家,品嘗著林夫人準備的味道極好的晚餐,邊吃邊談。飯吃完,深談才剛剛開始。談得更多的是關于中國,這是兩人滔滔不盡的一個共同話題。林語堂吐露了他的一個“秘密”,告訴賽珍珠,他正在用英語寫一本關于中國的書,讓西方人從一團迷霧中能看到真實的中國。
賽珍珠也想寫關于中國的書,一本甚至幾本書,三十幾年的中國閱歷使她有說不盡的見聞、感觸要傾吐、表達。但經過這番客廳夜談,使她看到林語堂訴說的中國,比之她眼里的有更多歷史的追懷、文化的意蘊、睿智的靈光閃現,他寫出的這本書一定更能動人心弦、傳之久遠。
她催促他,快把書寫出來。很晚她才離開林家,一路上都顛簸在興奮的激浪中?;氐郊依铮R上就給紐約的約翰·戴出版公司寫信,要他們盡量多關照這位中國作家和他將要寫的書。后來,林語堂用了十個月時間將書寫成,這就是以后馳名西方世界的暢銷書《吾國與吾民》。書的序言作者就是賽珍珠,她稱頌它是“迄今為止最真實、最深刻、最完備、最重要的一部關于中國的著作”。
10月5日,月圓花香的中秋節(jié),上海文學界舉辦了專門的招待會歡迎賽珍珠。此前的二月,192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戲劇大師蕭伯納對上海進行的“閃電行”,也受到了同樣方式的歡迎。不知是冥冥中的巧合,還是他們似早有預感,這一刻,似乎正回響起未來——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誕生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