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崇 科
論新馬華文文學中的“南洋大學”書寫*
朱 崇 科
1980年,存續(xù)不到30年的南洋大學被李光耀(1923—2015)強行關閉?,F(xiàn)實中的南洋大學走入歷史,文學再現(xiàn)中的南洋大學圖像卻綿延不絕。華文文學書寫中的“南洋大學”意象自有其發(fā)展脈絡:“南洋大學”存在時期(1953—1980)的相關書寫顯得富有活力,亦具有明顯的本土性傾向,而在確認被關閉后,也呈現(xiàn)出悲愴而又頑強的風格;到了1980—1990年代,作家們采取了多種方式再現(xiàn)“南洋大學”,如現(xiàn)實驗證、前后比照、寓言重寫等等;21世紀以來,相關的文學書寫亦有自己的風格,它們考慮如何借助文字再塑“南洋大學”及其精神,也包括通過意象的錘煉加以重塑。
南洋大學; 華文文學; 《大學青年》; 歷史; 再現(xiàn)
南洋大學(按照新馬慣例,以下簡稱“南大”)是1953年1月16日由陳六使先生倡議創(chuàng)辦,1956年3月6日開學,1980年8月15日舉行第21屆(也即最后一屆)畢業(yè)典禮,至此,她的存在時間只有1/4個世紀,但影響力卻一直存在,或者是轟轟烈烈,或者是沉靜堅韌,綿延不絕。比如她所培養(yǎng)的學生具有較高的水準:“南洋大學培育了1.2萬多名畢業(yè)生,其中繼續(xù)到國外深造并獲得碩士、博士學位者達數(shù)百人,不少更且回到母校任教,說明了南大人自身歷史的承擔。一如當年連士升、王邦文、林金山和黃麗松,都在不同場合提及一所大學的成功,應視乎學生的貢獻;就此而言,證諸南大畢業(yè)生日后的表現(xiàn),乃不亞于世上任何大學者。”*胡興榮:《記憶南洋大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27頁。所謂水漲船高,學生們的優(yōu)異表現(xiàn)其實就是南洋大學精神*有關南大精神當然眾說紛紜,部分論述可參考陳嘉庚國際學會學術小組編:《南大精神》,新加坡:八方文化企業(yè)公司、陳嘉庚國際學會,2003年。流動而持續(xù)的宣傳。
同樣,也包括校友們從未斷滅的“南大之夜”(1981年開始)聚會活動,從1992年開始升格的全球南大校友聯(lián)合會,還有后來的有關復名、復辦的討論,“南大精神”的文字討論與長期弘揚,牌坊遷移等等。雖然南大實體已經消失,但有關話題卻此起彼伏,既因應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別有一番意義。如人所論:“在現(xiàn)代國家疆界異常明確甚至因疆界意識而交惡的背景下,南洋大學卻因文化紐帶的作用而成為新馬華人,甚至全球校友之間的文化共土,突破了現(xiàn)實的國家疆界。而南大精神,在南大人的心中,已是一幅跨越時空的精神圖騰。”*李元瑾:《南洋大學圖像:新馬國家疆界的虛擬與現(xiàn)實》,李元瑾主編:《南大圖像:歷史河流中的省視》,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華語言文化中心、八方創(chuàng)作室,2007年,第334頁。
相當引人注目的還有關于南洋大學的豐富研究,即使是以21世紀以來的著述為例,也可以看出其蓬勃發(fā)展的勢頭和日益深化的學理剖析。其中包括李業(yè)霖主編的《南洋大學走過的歷史道路》(馬來西亞八達靈:馬來亞南洋大學校友會,2002),作為一部原始資料匯編,它位列新加坡2002年度華文讀物暢銷書排行榜第五名*張曦娜報道,《聯(lián)合早報·現(xiàn)在》,2003年1月7日。。其他還有李業(yè)霖主編的《南洋大學史論集》(馬來亞南洋大學校友會,2004)和Ting-Hong Wong(黃庭康),HegemoniesCompared:StateFormationandChineseSchoolPoliticsinPostwarSingaporeandHongKong(New York: Routledge, 2002)。另還包括“南洋大學歷史研究系列”,皆由南洋理工大學中華語言文化中心和八方文化創(chuàng)作室聯(lián)合出版。如丘淑玲著《理想與現(xiàn)實:南洋大學學生會研究》(2006)、李元瑾主編《南大圖像》(2007)、鄭奮興著《鄭奮興講南大故事》(2011)、利亮時著《陳六使與南洋大學》(2012)、周兆呈著《語言、政治與國家化:南洋大學與新加坡政府關系》(2012)等。
上述研究多從歷史、政治等角度梳理與剖析南洋大學創(chuàng)建、發(fā)展直至被關閉的方方面面,但其實南大亦有另外的存在面向,也就是東南亞(尤其是新馬)華文文學中的南大意象。毋庸諱言,文學中的南大與歷史、學術論述中的南大既交叉融合,但又存在差異,而這種差異恰恰又是豐富南大意象、圖像、圖騰的重要補充。相較而言,這方面的直接關聯(lián)性研究比較罕見,主要有黃孟文《新華微型小說與南洋大學的情緣》*許福吉主編:《黃孟文選集》,新加坡:八方創(chuàng)作室,2012年,第290—302頁。、伍木《牌坊鑄我心,眾志成明炬——讀十四首詠嘆南大牌坊的詩詞》(未刊稿)、何逸敏《南大生詩歌中的南大情結和文化思考》(未刊稿)等。
整體而言,涉及南大書寫的華文文學文體廣泛、數(shù)量豐富,從散文到詩歌,從微型到中篇小說,可謂比比皆是。但同時需要指出的是,它們的整體文學成就并不高,而且往往未能彰顯視角/識見的獨特性和較高的文學性。為此,本文論述的作品并不強求面面俱到,而是以類型為主,兼具文學性(literariness)標準的代表作;同時,盡量廣泛涉及早期(南大實體存在時期)相對罕見的作品,而時間愈近的作品則更采取以點帶面的方式進行論述。
黃孟文指出:“實際上,任何一間大學的校友,對該大學都會有一分發(fā)自內心的感情。然而,由于南大的多災多難,也由于南大美麗的山光水色,幾乎所有的南大畢業(yè)生,對云南園都有一種深深的懷念,都有一分無法解脫的情意結。這可以從南大生的各類文藝創(chuàng)作中看得出來?!?黃孟文:《新華微型小說與南洋大學的情緣》,許福吉主編:《黃孟文選集》,第294頁。南大學生對自己的母校——南洋大學亦有著純真、熱烈而持久的激情,這些在文學作品中都有呈現(xiàn)。如較早(1953年)出現(xiàn)的炎羊、白丁與古辛等人創(chuàng)作的《南大頌》*新加坡1953年華文中學畢業(yè)班同學藝術研究會編輯:《南大頌》,新加坡:人間出版社,1955年。等等,就已經開始自豪地為大中華區(qū)以外第一所華文大學的誕生和崛起吶喊助威。如人所論,《南大頌》與其說是“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不如說是現(xiàn)實主義加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它是為一個尚未開課的大學在歡呼和預先歌唱*具體可參謝詩堅:《中國革命文學影響下的馬華左翼文學》(馬來西亞:韓江學院出版社,2009年)第四章“中國‘兩結合文學’影響下的馬華愛國主義文學”之第四節(jié)“馬華愛國主義文學的發(fā)展”。。這當然可以部分說明南大在起步時的萬眾矚目。
(一)青春奮興:以《大學青年》為中心
1957年11月由中國文學研究會出版的《藝文》是南大較早出現(xiàn)的綜合性刊物。有意味的是,在占整體比重并不高的“藝文詩壇”欄目里,有關南大的書寫卻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如黎國昌的兩首舊體詩《遷寓南洋大學教授宿舍三章》及《云南園家居即事》、太希的《南洋大學歌》及周粲的組詩《云南園風景畫》。我們不妨以周粲組詩《夜的音樂》(作于1957年8月)中的一節(jié)加以說明:
常常是因為搭不到車,你必須在夜里從校門和商學院之間這條小路經過。如果黃昏時下過一陣雨,路上一個個的小水洼還沒有干,那么,在燈光照耀之下,遠遠望去,跟金子是沒有多大分別的;只是行近了,便什么也找不到。
這時候,假如有同學陪著,大家邊談邊走,似乎一無所聞,否則,四圍靜悄悄的,蟲聲便聽得十分清楚了。它好像是從兩排有著梵果的筆觸的樹葉叢中傳出來的,又好像是從蒼茫蓊郁的草堆里傳出來的;總之,你走到那兒,它也跟到那兒,一刻也不稍停歇……
田野里的蟲聲
在星天下奏起了
緩緩的,啊,輕輕的——
像海灣夜潮般熱鬧,
像年青人所獨有的,
持久而淡淡的一線憂郁。*南洋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會編:《藝文》1957年11月。
毫無疑問,通過詩作前面的兩段說明可以得知,早期的南大地處偏僻,交通不便,但作者卻能苦中作樂,發(fā)揚艱苦奮斗的精神;而且轉換視角,詩化現(xiàn)實,努力發(fā)現(xiàn)美景與樂趣——動靜咸宜,在以動情文辭書寫自然的背后呈現(xiàn)對南洋大學的熱愛與高度認同。
值得一提的還有靖宇的《南大寄簡》,作者以書信的形式向友人匯報了自己在南大中文系就讀幾個月后的感受,寫得真實可人。如有糾結的苦痛:“我的心一方面被寤寐向往的南大占據了;另一方面被日夕相處的家人系縛著。在這兩種均衡的力量的夾攻之下,我感到一陣莫名的苦痛!”也有自豪:“記得創(chuàng)辦南大的第一個吼聲闖進我的耳朵的時候,我就在腦海中用最絢爛的顏色,溶進我晶瑩的淚水,以最挺勁,最生動的筆觸描繪著他的雄姿,更把自己在冥想中投入他那溫馨的懷抱里。如今一切的幻想都成事實了!在‘迎新晚會’中,新舊師生濟濟一堂,歡樂的浪潮決裂了禮堂的墻垛,淹沒了整個裕廊山!在輝煌校舍的覆庇下,在師友摯情的愛護下,我的心靈緊抱著光寵與驕榮!我深深地感到,中華文化的璀璨的靈光,在每一個同學的眼睛里鮮朗的展現(xiàn);中華文化的壯闊浪濤,激起了每一個同學熱血的奔騰!”(《藝文》,頁24)還有大家如饑似渴的求知態(tài)度、相對愜意的生活以及高度的使命感,并強調自己會在這種氛圍里采摘智慧的花朵。
本文此段研究的中心,其實更該是南洋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會自己主辦的《大學青年》。它1959年9月29日創(chuàng)刊,發(fā)行出版三周年,到1962年12月30日第11期被查禁。在這11期中,直接涉及云南園的作品有4篇,分別是孟毅(黃孟文)小說《在亭子里》、孟仲季散文《武吉智馬高崗》(刊第2期,1959年11月30日出版),潘義勇《我的歌呵,你從云南園飛出去》(刊第5期,1961年8月)和槐華詩作《水塔放歌——獻給南大同學》(刊第10期,1961年10月24日出版)。
《在亭子里》寫的是南大中文系學生戀愛的故事。發(fā)生地點具有非常清晰的南大背景:“海風掠過了連綿起伏的云南園山岡,輕輕地吹撫著近乎矩形的花園中的一草一木、紀念碑和八角亭……花園的上空懸著一個大而且紅的半邊月亮,一動也不動。右邊的文學院,男生宿舍,正中的圖書館,還有左邊的新舊理學院,都打窗口射出了一塊塊方格型的燈光,此外,就只能看見園中縱橫交錯的石道和在微風中婆娑起舞的樹影了?!?頁6)整篇作品相對簡單,顯得頗為稚嫩,主要是寫貧窮但勤奮的星飛和從銀行系轉到中文系的富家女麗娟拍拖,但她父親卻看不起他,把她許配給了橡膠富商之子應源從而棒打鴛鴦的故事。但此篇小說有較強的文化隱喻——南大中文系作為南大旗艦系,難以抵抗當時社會上某類“精英”的世俗偏見,這恰恰部分隱喻了南大的社會地位:被歧視和結局悲慘。黃孟文自己的解讀是:“在探索大學生究竟應該過著小圈子式的‘二人世界’愛情生活,還是應該投身于熱烈烈的群體大眾生活的大洪爐?這是當時一般大學生深感迷惑的問題?!?黃孟文:《新華微型小說與南洋大學的情緣》,許福吉主編:《黃孟文選集》,第295—296頁。實乃皮相之見。
孟仲季的散文《武吉智馬高崗》,如標題所言是書寫他鐘愛的高崗的抒情散文,尤其是慨嘆高崗的活力、包容、美麗。在這個語境下,他提及了云南園高崗:“武吉智馬高崗的風和裕廊高崗的風迥然不同,云南園的風燥熱而郁悶,武吉智馬高崗的風卻清爽而涼快。風神從來不曾中斷過舞蹈和歌唱,雖然武吉智馬大道上終日奔跑的車馬的馬達聲是那么喧鬧那么刺耳,也掩蓋不了風的音樂,因為它是為人們所熱愛的?!?頁17)雖然不是最好,但云南園依舊有其迷人之處。需要指出的是,此文呈現(xiàn)出作者對“祖國”(新加坡或馬來亞)的熱愛之情,高崗是其中心。
《我的歌呵,你從云南園飛出去》(1961)是一篇征文比賽的入選作品。如從詩歌技藝而言,它相對樸素,但可貴之處在于情真意切,而且相當強烈地彰顯出南大的草根性。全詩共分三節(jié)。第一節(jié)主要描寫云南園的風景秀麗:“云南園的花朵已怒放了/沐浴在金黃色的清晨里/不知多少次我挾著書本走過去//相思樹的青葉還在滾著珠水/垂彎著腰歡迎我的到來/我常常漫步在相思樹邊的小路上?!?頁7)第二節(jié)則寫南大是眾人克服困難、攜手共建的產物,里面有三輪車夫、碼頭工人、印度工人的捐建,也有對抗詛咒的崛起:“多少只慈愛的眼睛望著你/多少只老鼠似的眼睛恨著你/哦,南大,你長大起來的手掌/在實現(xiàn)那出錢出力的人的夢/在擊破他們以為你走向死亡的夢/我的歌,你帶著戰(zhàn)斗的歌聲/飄到路邊的小販面前/飄到工廠的工人們面前/飄到巴士車的工作人員面前/飄到即使拿出一角一元的人面前/宣告南大是千千萬萬人所有的?!钡谌?jié)是告誡學生們要努力學習,記住父母輩的不易,通過學習改變命運,同時也有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我們要站在山崗上/唱著戰(zhàn)斗之歌/讓歌聲由云南園飛/出去/沉在這時代滾著波濤的洪流里?!?頁7)
槐華的《水塔之歌》也是一首相對樸素的詩作,其中更多抒寫以同學情為中心的多種情愫:“我們來自祖國的各方;/語音上帶著家鄉(xiāng)的風味;/在‘迎新晚會’你們給我別上小紅花,/我把你們的友情別在心上?!薄斑@是最后一次聚會,/離別的歌在舌尖等著,/將來只有從柔情的回憶里,/喚起友人的聲音?!碑斎?,其間也蘊含著愛國情懷:“最后一次讓我們齊看明月,/在分別前互相勉勵:/讓我們緊記住祖國的召喚,/永遠,永遠。”(頁28)
總結此一時段的南大書寫,其中固然有對大學生活的反映,如美麗校園、感情萌動、努力學習等,同時亦涌現(xiàn)出“南大精神”的某種形塑和傳遞,如愛國愛校、傳承中華文化、團結一致、吃苦耐勞等等。
(二)悲愴前行
某種意義上說,南大的存在、發(fā)展始終阻力重重,尤其是她存在的時間段既有東西方冷戰(zhàn)的大背景,又有東南亞內部的潛在沖突/壓力,還有島內英校精英、英殖民者及其后繼者與華校生之間的沖突,甚至連南洋大學的名稱在新加坡日益國際化的進程中也顯得不合時宜:“‘南洋大學’的名稱,在一定意義上也暗喻了它的屬性和在國家中地位的某種矛盾。自南洋大學1953年倡議建校、1955年開學至1968年學位終于被承認,乃至其后發(fā)展至1980年與新加坡大學合并為新加坡國立大學,在伴隨新加坡建國、發(fā)展的進程中,其校名最終也需要切合國家演變的需要。與之相提并論的馬來亞大學、新加坡大學帶有鮮明的地域和地緣特征,甚至具備國家的政治屬性?!?周兆呈:《語言、政治與國家化:南洋大學與新加坡政府關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華語言文化中心,2012年,第419頁。
因此,南洋大學也有一個逐步被國家化、收編和關閉的過程。比如政府資金投入、課程審查委員會建立、英語作為教學媒介語,甚至最后是政府官員擔任學校要職(比如新加坡教育部長李昭銘博士于1975年3月17日開始兼任南洋大學校長)等等,最終導致被關閉,部分學科和新加坡大學合并,組成了新的新加坡國立大學,南洋大學的名號已經不復存在。這當然會激起非常復雜的情愫,既有悲情、憤慨,也有自我激勵,當然更多的是悲愴。例如抒情詩人杜紅在他作于1978 年6 月的《水梅》里一面深情而堅定地相信羸弱的水梅韌性十足:“深遠的根永遠向前/在露出土面的地方/又有新芽萌長?!?杜紅詩集《杜紅詩選》,新加坡: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1997年,第136頁。另一面,在他作于1980 年3 月的《蟬鳴》里悲戚地感嘆:“今天的蟬鳴為什么這般凄涼,/這般長,/唱滿了相思樹,/唱滿了云南園?!?《文學半年刊》第5 期,1980 年7月。明顯有哀鴻遍野之感。類似的,南子在作于1970 年末期的《相思樹》里悲情地為象征云南園的相思樹吶喊,當然其中也有為中華文化鳴不平的哀戚:“我們有無盡的相思/一陣微風,葉與葉拍擊/聒噪著,以我們的語言/在這樣黯然,光芒微弱的年代?!?南子詩集《生物鐘》,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94年,第8頁。
陳劍的《火鳳凰》(新加坡:詩出版社,1995)是關于南大的跨時段的詩集,整體上采用現(xiàn)實主義的書寫手法,成就不高。但作為一個個體作家,陳劍就某一主題的發(fā)展性文字卻能反映出其彼時的心境。寫于1970年2月的《湖中拾起的往事》充斥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激情,其中當然也隱含了政治的選擇:“湖心里捕捉霞彩/憧憬明天的璀璨/裴多菲愿棄愛情與生命/你說寧以自由換取理想?!碑斎活愃频淖髢A或革命必然會遭遇掃蕩,但“你”悄然隱去,卻有高遠的邀約:“折疊整齊的小手札包著的一片云/飄來你詩的誓愿和盛情的邀請:/別在湖心做夢/獵云還到高山?!?/p>
《請記住,你是南大的女兒》寫于1981年3月南大關閉后不久,呈現(xiàn)出層次井然的情感和價值判斷,比如褒揚南大及華族:“不尋常的族群締造不尋常的歷史/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絕不是歷史的偶然/誰說東南亞華族散沙一盤/云南園的建立是我華族的典范。”(頁24)也對南大被關閉抒發(fā)感受:“昂然不屈的存在終究令人泄氣沮喪/一紙通令南大就此停辦/有人論證這是歷史的必然/是順應不了潮流還是潮流逆轉?”(頁24)但其核心目的還是要銘記南大:“記??!請記住,記住那顆星!/記?。≌堄涀?,記住南大這名字!/記??!請記住,你是南大的兒女!/記?。∮涀“?!你是華文教育的子弟兵!”(頁26)雖然缺乏詩味而近乎聲嘶力竭,但指向、情感都在奮力將那種悲愴和挫敗感扭轉。
不難看出,這一時段的南大書寫,從早期的昂揚振奮、青春奮興、激情四射,慢慢地走向了憤慨、無奈、悲愴,當然此中也有一絲堅守。南大存在時期的詩作往往顯得清新,即使水準未必很高,但大多是有心人士的有感而發(fā)。
1980年,南洋大學終于被強行關閉而變成了歷史符號,新加坡華文文化界從此進入后南大時代。但作為被建構的文化符號,南大精神卻日益清晰,如游俊豪所言:“雖然南洋大學不復存在,成為記憶場域的校園卻仍然存檔在政府與民眾的心里。因為南大歷史里曾經展現(xiàn)過優(yōu)質元素,也就是所謂的群策群力、克己為公和堅韌不拔的能量,所以政府與民眾都認同了南大精神的可貴,期待在同一個校園里有一個新時代的降臨,成為一個南大精神得以充分而正面發(fā)揮作用的環(huán)境,構建一個新的文化符號?!?游俊豪:《向永恒拷問——南洋大學的文化符號》,李元瑾主編:《南大圖像:歷史河流中的省視》,第289頁。這一點在文學書寫中顯得相當突出,而且也呈現(xiàn)出回望南大的不同層次。
(一)驗證與賡續(xù)
某種意義上,有些東西只有失去/死亡后,才能更彰顯其美好,南大也是如此。我們可以反問的是:南大生是什么?他們素質如何?南大到底有什么獨特性和意義?這都需要進一步驗證。從此視角看,張曦娜的小說《變調》(1983)、《都市陰霾》(1984)*皆收入張曦娜:《變調》,新加坡:草根書室,1989年。,可說發(fā)揮了獨特的作用。
《變調》由兩位南大畢業(yè)生的愛情故事切入,以女主人公馨蕊的眼光觀察其男友——秦毅民的變化。南大同窗三年是他們最愉快的時期,“沒有爭執(zhí),沒有慪氣,更沒有矛盾”(頁90)。毅民畢業(yè)后可以順利找到工作*這當然不是全部真相,實際上當時很多南大生找工作并不如意。根據黃吉生的回憶,1960年代末,“那時南大學位不受新馬兩地政府承認,兩地的就業(yè)機會也不是很好,有些校友(包括我在內)畢業(yè)后連月薪二百多元的工作都找不到。對一些南大生來說,‘畢業(yè)就等于失業(yè)’。”可參黃吉生:《從云南園到加拿大》,馬來西亞:馬來亞南大校友會,1995年,第41頁。,但往往頗不愉快:第一份工作是進入政府部門當執(zhí)行員,但被無理刁難,其上司大衛(wèi)·朱“經常在有意無意間貶損華校生”;第二份是擔任跨國公司部門主管,做了一周即辭職,因為他“無意間卻發(fā)現(xiàn),同樣的職位,另一位新加坡大學的畢業(yè)生,竟領取多達一百元的薪水”;然后他又去當臨時華文教師,最后也辭了職,因為“在他所執(zhí)教的學校里,第二語文教師不僅深受冷落,整個學校對第二語的文的態(tài)度是那么排斥,仿佛多念一些第二語文,其他科目都要不及格了”(頁90)。他又去走南大畢業(yè)生最大出路——聯(lián)絡所組織秘書路線,結果還是很不快樂:“那是一份需要極度忍耐力的工作,每天從下午兩點半工作至晚上十點半,工作說清閑不算清閑,說忙碌,卻時常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那么許多瑣碎的工作,瑣碎得連聯(lián)絡所主辦活動的時候,還要幫著搬動桌椅,幫著做些近乎打雜的工作。”(頁91)于是他從商做旅行社代理,為賺取大錢,也曾幫日本客戶拉皮條,甚至和女友老爸的地下情婦合作準備開旅行社,并看不起馨蕊當年的華文老師周澤文。最終馨蕊選擇了離開毅民。某種意義上說,張曦娜借南大生秦毅民的變化呈現(xiàn)雙重意旨:一方面是南大生/華校生的備受歧視、舉步維艱;另一方面,秦的變質反襯了當時新加坡的變態(tài)以及之前南大精神的美好(比如毅民的光明、勇敢、正直、勤奮、樂于助人、有社會責任心等)。
《都市陰霾》同樣是愛情故事,但內容相對豐富,比如日新關系、語言政治、功利性價值取向等。南大生潘展恒和新大生梁叔思曾經拍拖但卻面對重重阻力,后來梁嫁給了旅行社的少東家何樂達,而潘選擇和大衛(wèi)·林從“北海道”日本廣告公司跳槽后合作另開公司。但他和唯利是圖的林合作并不愉快,無意間又遇見了當年的戀人梁,而因為業(yè)務關系,何樂達的妹妹何樂美對頗有才華的潘亦有情意,在潘準備踢掉林獨立創(chuàng)業(yè)后,卻被陰險的林寫匿名信誣告,導致梁準備和何樂達離婚。小說涉及南大的部分亦有類似的風格,南大時的潘展恒和其功成名就之后的形象相差甚遠,以前他是一個熱情、敢作敢為的年輕人,現(xiàn)在則如梁所說:“現(xiàn)在的你,已是一個徹底自我、典型的新加坡人,你和我們周圍許多人一樣,拿物質、錢財、外在的成功來滿足自己的自尊、欺騙自我,然后隨波逐流,就算對于不合理的事情也噤若寒蟬,你失去了對社會人群的那一份關愛與熱情?!?頁78)張曦娜幾乎通過同樣的策略從正反兩個層面驗證南大生的素質,尤其是可貴之處——熱情、正直、富有承擔感,但往往都被當世新加坡社會所異化。
詩作方面,女詩人淡瑩(1943—)寫于1984年的《驚變》內含豐富,主要描述她參觀南大遺址的感慨,其中有糾結:“鏟泥機、打樁機、起重機/一齊怒聲呵斥/逼我立即走出/走出這幅青山綠水//風過處/落葉喟然無語/我使勁踢起/一些文化遺跡/一些胸中塊壘?!?淡瑩:《發(fā)上歲月》,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93年,第34頁。有對南大精神中團結一致、草根性的弘揚:“看!那如拳頭粗的鐵鎖/寒光懾人,森森然/鎖住了文、理、商學院/鎖死了每間課室里的/春風。小草不能再生/所有根須都被刈除,包括/賣冰水、踩三輪的血汗/包括販夫、走卒的感情。”(頁35)同時也寫到對這種所謂現(xiàn)代化建設的破壞性的不滿與質疑:“還有湖光,還有山色/一羅厘一羅厘被載走/日后回來尋覓/應以何處為起點?//夜的黑爪,霍地張開/我握著軸的兩端/將心情 慢慢卷起/從滿目瘡痍中/一步一回首/走出這幅/這幅青山綠水?!?頁35—36)
(二)比照與緬懷
相當常見的另一種書寫類型就是比照,并在此基礎上緬懷南大。其中相對淺層次的就是抒發(fā)眷戀、悲傷,或者把南大經歷美化。比如杜紅《無名牌坊》(1987年3月作)寫道:“四年之間/每天經過牌坊/都懶得望一望//誰知三十年后的今天/聽說要拆那牌坊/我卻無限心傷//跑了十三哩半/最后一次看看牌坊/不見了題字,不見了一九五五年//無限心傷/掏出心中的牌坊/還圍繞著相思樹,還留著當年?!?《文學半年刊》第19 期,1987 年6月。類似的,黃孟文的《一朵玫瑰花》(1989年6月作)寫枚君與女兒兩代人的不同愛戀。枚君和男友在南大時期相當甜蜜:“整個云南園顯得那樣的謐靜、恬和。對面圖書館的窗口盈滿燈光,同學們正在爭分奪秒地吸取知識……就在那個晚上,在古色古香的亭子里,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枚君把初吻奉獻了給他,還任由他把自己撫弄得如醉如癡。”(《黃孟文選集》,頁105)而女兒則遇人不淑,男友依文只同居不結婚,有了小孩卻建議墮胎。類似的,尤今的《白雪》(1992)涉及的大學頗具南大氛圍,也是很不錯的學習、生活場地*具體可參尤今:《跳舞的向日葵》,新加坡:教育出版私營有限公司,1992年,第129頁。。
相對較深層次的比較式呈現(xiàn)也有不少佳作。小說方面,比如張揮的書寫,其《獅城舊事》分上下段:(上)白笑的夢;(下)三輪車夫之死。上段寫美麗的舞女白笑和老實敦厚的三輪車夫阿祥之間的工作默契。他們平常寡言少語,有一次卻談論很多,都是圍繞“南洋大學籌集基金”事務的。阿祥選擇為南大義踏,白笑鼓勵恩客捐款,也期待自己五歲的兒子以后可以進入南大讀書。下半段里,三十年后的阿祥開始回憶往事,他看到如今的人力車夫的幻想和他們當年類似,——為南大義踏,但他卻因此暈眩過去。某種意義上,通過這種對照,張揮隱喻出了集中著無數(shù)底層期冀的南大被關閉,其實也是這些人的心死乃至實際的死亡,所謂精英政府根本無法理解南大建立時無數(shù)底層的眾志成城和胼手胝足?!逗商晾锏尿唑选穭t寫“我”在云南園跟老師學畫墨荷時頗有悟性,以致得到老師的表揚:“你的悟性不差,好好地學吧。這荷塘里還有五千年的文化,讓我添上寫意紅荷一朵,工筆蜻蜓一只。送給你作為紀念吧?!?張揮:《十夢錄》,新加坡: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1992年,第99—100頁?!丢{城舊事》也收入此書。但二十年來,他為了生存只有拋開藝術念頭。在南大亭子換瓦片時,他也撿回三片“南大瓦當”,放在玻璃柜子里和老師畫的墨荷并置。最后老同學告訴他說,在裕廊區(qū)的停車場發(fā)現(xiàn)了一只蜻蜓干尸,和老師畫的一樣,結果他發(fā)現(xiàn)那幅畫里的蜻蜓的確不見了。通過這樣的書寫,張揮哀悼了南大精神的失落,也暗示了新加坡日益無根而且缺乏創(chuàng)造力。
詩作方面也有相對深刻而別致的比較意識,比如希尼爾的《曾經》(1987年3月作)。全詩如下:“步往湖畔的那條小徑/昨天以前,已布滿了野草/曾經,這里有荷葉田田,相思曲曲//那是行政樓吧,老花的祖母/感覺得出。是的,一磚一瓦/曾經,有她針刺的血汗//然后,我們在某年某屆畢業(yè)生敬贈的石椅上/默默,坐了下來。風掠著她那整齊的鬢髻/亮麗的綢裝,曾經,是三十年前那一套//還有,那牌坊,曾經/人群日夜列隊從下方魚貫而過,那時代的標志呢?/記憶正衰退中的祖母,還留下這丁點的回想//我說,我已忘了去時路/祖母十分的不悅//敬愛的祖母/為孫不能告訴您真相/曾經,相思千千,那段綠蔭路/已橫斷為二,徒留孤樹一棵/那牌坊,您會因為它不叫做南大而不再愛這湖//歷經風雨,心中的城/幾乎拆塌,幾乎讓您/失去,這一生中/唯一美麗的回憶”*希尼爾:《曾經》,見希尼爾詩集《綁架歲月》,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第126—127頁。。在我看來,希尼爾批評現(xiàn)代性各種結構的缺陷時往往是隱諱的、具體的或者是曲折的。哪怕是批評體制的粗暴,他也別出心裁?!对洝放u有關部門對大中華以外第一所華文大學——南洋大學的粗暴關閉,他借重的是個體——祖母的巨大傷害感*拙文《瑣碎的凝重:“自反性”本土書寫——論希尼爾的本土事件/視界》,新加坡《新世紀學刊》第6期,2006年12月。。而實際上,我們知道,1987年是新加坡全面采用英語作為全國教學媒介語的開始年份。其中的哀悼既內斂節(jié)制,但對知情者來說又溢于言表。
同樣精致的還有賀蘭寧的詩作《一張地圖》(1994),里面充滿了比較的連綴。在詩的前兩節(jié)中,連綴著外國和新加坡的具體地點:第一節(jié)是從蘇格蘭跳到樟宜,第二節(jié)則是從廣州遙望實龍崗,而第三節(jié)則涉及南大:“那一年。在冬雪飄飄的北京/一張地圖,讓我以思念衡量地鐵軌線/讓我用心筆點上云南園/點上南大湖/多少故人的臉譜/湖上浮現(xiàn)。”*賀蘭寧:《花調》,新加坡:玲子傳媒,2002年,第35頁。吊詭的是,這里的北京已經不僅是單純的地理名詞,也是中華文化(乃至部分被指認的政治*比如當時馬來亞獨立黨吉隆坡分部秘書亞努蘭達姆(Fred Arulanandam)認為,如果允許越來越多的“小北京”或“小南京”在馬來亞存在,那種族之間的分裂將一直持續(xù)[可參The Straits Times (Singapore), 23 January 1953],所以,此處的北京本身也指政治意義上的中國。角色)的中心,而南大作為中華文化的海外堡壘形象得以凸顯。當然,反諷的是,詩人舉重若輕,以南大湖和思念故人的私人感受一筆帶過,卻極可能是暗流涌動。相較而言,成君的書寫更多是情感的抒發(fā),如《愛你,南大——為南洋大學創(chuàng)校四十周年而作》(1995)情感一泄無余;而《致云南園〈語訊〉》(1996)除了緬懷,亦抱有希望:“信念中/相思豆總有一天/重新撒遍/滿園大地?!?成君:《地平線上的世界》,新加坡:赤道風出版社,2001年,第91頁?!稅勰?,南大》也收入此書。
(三)寓言與再現(xiàn)
以《魚尾獅》馳名的詩人梁鉞早在就讀南大時就已嶄露頭角,在書寫南大時亦顯現(xiàn)才氣和獨特性。如《湖畔》(1969)寫道:“九月的星空/夜在湖面寫上凄清/蟲聲哭出許多幽怨//相思樹下/石椅上,夢/早掛上六月桂枝//風從樹上下來/千萬只小蛇/咬嚙了夜湖面//湖畔/路燈給這枯寂的長夜/留下一片蒼白?!?梁鉞:《茶如是說》,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4年,第64頁。其中的意象和詩風與新馬當時的文學主流迥然不同,反倒有一種接續(xù)臺灣型現(xiàn)代主義的風格,但對南大的愛卻有一種表面的疏離感。
《故園》(1982)共分三節(jié),含義相當隱晦,但實際上是對滿目瘡痍的云南園的哀悼與再現(xiàn)。第一段“站在湖邊我竟不忍目睹/西風里,你扭曲的容顏/你本古之蒼龍兮/逐千浪來此結穴/曾經你吞吐月色/為這荒涼的山崗你種下/樹色新新”,表明曾經的大氣被扭曲;第二段“結局一點也不凄美/扭曲容顏據說是為了生存/因何我竟聽到/你幽幽的哭泣?/故園啊,這滿地的相思子/是你帶血的淚珠么?”(《茶如是說》,頁73),批判維生論中心主義和功利主義,以相思子泣血串聯(lián);第三段“失去了你猶如失去/整部歷史,日暮以后我將迷失/迷失成一片失去方向的落葉/任西風如刀,橫劈/我踉踉蹌蹌的身子”(《茶如是說》,頁73—74),則結合失去方向的自我表述悲愴和迷離之情。更進一步,這種對比和批評不是簡單地哀悼南大,同時更是中華文化被強行扭曲,向急功近利的器具性西方文化低頭的慘痛后果的展現(xiàn)。這是此詩的更高追求與內涵。
同樣具有寓言風格的是《喜見相思樹》(1984)。如前所述,某種語境下,相思樹也可喻指南大。第一段“相思樹啊,我又見到你了/瘦怯怯的一株,就孤立在/這陌生的小路旁/見到了你,我有/風雨故人的驚喜”,書寫他鄉(xiāng)遇故知;第二段“你舉起柔弱的手臂/輕輕地向我招手/我激情地奔向你,撫摸你/擁抱你也如擁抱/久別的愛侶,相思樹呵/同是淪落,同在天涯/相逢只有灰白/灰白的嘆息”,描寫人樹神似,淪落天涯;第三段“別問我愁有多長/別問我路有多險多難走/夜,就快到了/讓我們及時做一根蠟燭/點起晚霞/熊熊自焚”(《茶如是說》,頁93—94),則強調不畏艱險的不屈戰(zhàn)斗,哪怕是燃燒自己也在所不惜。毋庸諱言,這樣的解讀只是一個層面,如果不關聯(lián)南大,讀起來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值得關注的還有黃孟文的寓言《學府夏冬》(1993)。它其實是借毛國山最高學府——水簾洞中學來指涉南大。比如建設時期的萬民參與,捐款出力。猴老師希望借此憶苦思甜,激勵小猴子們好好學習,而小猴子們的確勤奮求學,也碩果累累,并在世界各地開花結果。但在第八屆畢業(yè)典禮上,教育部長宣布要關閉“不受歡迎”的水簾洞中學,“演講詞大意是說水簾洞中學雖然辦得很出色,但是統(tǒng)計數(shù)字證明它根本不受歡迎,不能繼續(xù)開辦下去了,必須先把它關掉,然后另外建一間嶄新的,能符合時代潮流的中學,明年的畢業(yè)生將是最后一屆了”*黃孟文:《學府夏冬》,許福吉主編:《黃孟文選集》,第139頁。。于是眾猴們唱起悲壯的驪歌。某種意義上,《學府夏冬》并不具備優(yōu)秀寓言的深刻性,它更多的是南大事件的簡單仿制,但黃孟文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有勇氣揭示南大被關的內幕——政治斗爭語境中苦心孤詣的犧牲品。恰恰是以哀悼的方式,他又再現(xiàn)了南大的死亡場景。
黃康顯指出:“最諷刺的是,南大被放棄后,新加坡卻積極鼓勵講華語,提倡學習中華文化,只可惜學生學習的華文缺少文化內涵,這類的文化內涵是需要一所華文大學去發(fā)揚的……南大若延生至今天,可能不致斷氣,是歷史的錯配耶?”*黃康顯:《國際因素、中國元素、南大發(fā)展》,李元瑾主編:《南大圖像:歷史河流中的省視》,第30—31頁。某種意義上,南大被關閉已是既定事實,短期內難以復辦,與其徒勞慨嘆,不如認真反思一下:如何再塑南大?
(一)文學尋路:《追逐陽光的人》
風沙雁(原名歐清池)著《追逐陽光的人》(新加坡:創(chuàng)意圈,2003)是一部結構散漫的小說,其中真正涉及南大書寫的部分主要是《相思遺恨楓葉飄情》一章,亦可視為一個中篇小說。小說以南大校友獅城—馬來西亞聚會為主要事件,縷述他們各自的發(fā)展以及對南大的深厚感情,其中當然以聚會的吃、住、玩的線路為主線,同時也寫了馮欣菊、余敢笑兩人在加拿大再遇并相愛結婚的后續(xù)發(fā)展。如果從嚴格的小說文體角度考察,這算不上一篇優(yōu)秀作品,無論是敘事營構(現(xiàn)代性設置)還是意義的繁復性都可謂稀松平常,而它的文化價值,如從南大再塑的角度切入則頗具意義。
1.“溝通東西文化”
南洋大學除具四大宗旨以外,還有兩大特質,其中一個就是“溝通東西文化”*《創(chuàng)立南洋大學宣言》,見王如明編撰:《呵這五十年——南洋大學創(chuàng)辦五十周年紀念1955—2005》,新加坡:新加坡南洋大學畢業(yè)生協(xié)會,2005年,第32頁。。《追逐陽光的人》中的南大校友不僅事業(yè)有成,在中西文化匯融方面也別有追求。比如擔任哥大亞洲文化學院圖書館長的余敢笑坦言:“這是地球村時代,國界已模糊了,唯一能系住人心的還是民族文化,還有有個可獻身的場所就行,我在哥大亞洲文化學院當圖書館長,不只進一步品嘗到了中華文化的精髓,連日本文化也了解不少?!?頁21)他本身對夏威夷的音樂,也有獨特感受(頁35—36),當然,對于加拿大文化亦有獨特觀點:“加拿大的文化特點不易辨認出來,它與美國文化很相似。Starbuck Café源自加拿大,他們調制的咖啡,其味道就與美國咖啡差不多,但仔細品味,卻又似乎比美國咖啡濃一些,香一點,這可以說就是加拿大文化與美國文化的不同點……加拿大的文化滲透了原始住民的圖騰文化的成分,非常的鮮明……是的,加拿大的文化說明了這么一個道理:有容乃大?!?頁63—64)
同樣,作者也會批評新馬地區(qū)的華人和峇峇(Baba)學習英國文化的功利性與偏頗之處:“這些人懂得什么英國文化,他們偶爾上酒店喝下午茶,為的是撿便宜貨,傳統(tǒng)的英國下午茶,只是一壺奶茶,幾塊餅干,至多一兩個小的烘面包,講究的是情調,悠閑與優(yōu)雅的氣氛,那些人吃下午茶,卻是還要吃米粉、包點、燒賣、炸雞翅膀什么的,油膩膩的一大堆,貪圖的是吃了一頓便宜的下午茶,晚餐就可以省下來不吃,這與追求優(yōu)雅情調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頁50)同樣,作者也借敢笑之口說明汲取文化的正確方法:“吸取一個民族的文化精華,是必須一整套地吸收的,而不是像一些國人那樣只在表面上模仿英國人喝下午茶的習慣?!?頁62)類似地,他也批評有關政策的“實用主義精神”和可能的惡果,強調要重視和培養(yǎng)本土人才:“移植策略濫用的結果是,所有的樹都不深入泥土,自然它們是不會破壞道路的,但有暴風雨就會倒下,這代價太大了吧?”(頁72)
2.“南大精神”處處扎根
何謂“南大精神”?在此小說中作者寫道:“南大精神,就是華族捍衛(wèi)其民族教育權利的百折不撓的精神,這精神是源自華族尋求在新馬扎下其文化和語文的完整的根的需要?!?頁30)這些南大校友對南大的被關閉當然有傷感之處,也屢屢為顛沛流離或在國外風生水起卻不能報效祖國新加坡而黯然神傷。如許文榮如此評述《追逐陽光的人》:“風沙雁的傷痕是南大(生)的傷痕,就如《追逐》中的那些南大生群像,似一群孤臣孽子緬懷著皇朝過去的絢爛輝煌,有著一種無奈和遺憾的深刻失落感。”*許文榮:《新加坡共和國的三種文學版本:英培安〈騷動〉、原甸〈活祭〉與風沙雁〈追逐陽光的人〉的比較》,《馬華文學·新華文學比照》,新加坡:青年書局,2008年,第78—79頁。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這些人個個胸懷“南大精神”,他們也日益具有超越精神。如文中人物之一秀樂所言:“只要廣義的‘南大精神’永存,我們就可以創(chuàng)辦另一所南大,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頁41)所以小說中提及東方學院(喻指今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新世紀學院(今新紀元大學學院),讓它們成為南大精神的新大學載體;同樣,從個體層面而言,風沙雁也主張文化的超越性:“一種文化并不會因為某一民族的支流的放棄而消失。如果我們?yōu)橐粋€小地方的某些人的自我揚棄民族文化而哀傷與痛苦,我們將浪費自己的生命于沒有意義的感嘆中。我會花些時間整理我們既有的歷史與文化,我有生之年會寫出一些著作,但我的讀者對象是全世界的有識之士,而不是小島上的華人。知音不一定要在故鄉(xiāng)找,天涯海角應該都有你的知音。你的著作若擲地有聲,它就是全人類的文化財產,而不只是島民的?!?頁53)
某種意義上,南大的被關閉和復辦無望卻能讓文學作者另尋出路重塑南大:一方面強調和擴大“南大精神”的內涵,讓每一個個體變成強大的文化精神攜帶者;另一方面,他們也具有超越性,不拘泥于舊地或只是為新加坡服務,而是在貫通中西方文化之后尋求更多落腳點,畢竟中華文化也是包含多元且可建構的存在。
(二)意象錘鑄:以南大牌坊為中心
關于南大意象書寫,相思樹、云南園、牌坊等等都可以繼續(xù)發(fā)揚光大。比如盧美玉的散文《云南園只是腳下一條路》,從兩代“南大”人(南洋大學畢業(yè)生和來自中國的南洋理工大學博士生)對云南園的差異性認知:“對你而言,南大只是一間實驗室,云南園只是腳下一條路;對我而言,南大校園是我夢魂縈繞的地方。那里的相思樹、紅豆樹,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不知名的花花樹樹,我都用熾熱的狂焰燃燒過,用牽牽絆絆的愛澆灌過。我不曾忘記,也不會忘記?!?《新加坡文藝》第91期,2005年10月。當然,這還是相對表層的抒發(fā)。
如果以牌坊書寫為例,在我看來,新世紀以來的有關書寫取得了長足進展,無論是詩性層面還是內涵層面都可圈可點。其中尤其以游以飄的(原名游俊豪)《解印》(《星洲日報·文藝春秋》2010年3月21日)和翁弦尉(原名許維賢)的《幸福之門》(《星洲日報·文藝春秋》2012年6月10日)為佳作。
游以飄2009年11月11日訪南大牌坊,然后在12月31日撰寫此詩。某種意義上說,這首詩里的核心或本體就是南大精神或靈魂,其中的“你”和被廢棄的牌坊構成一種復雜張力:“橫豎都是一種幻聽/你,仍舊沒有回來過/遠遠近近的跫音,動聽的像/夢里的花開,古世紀的雨滴/隔了一個部落的歌謠和風聲”;當然也寫到曾經的精神的敗落,受困于物質的過分強調:“風騷只剩余風塵,到這時候/還有些許面包屑,在流浪漢的手上/誰想在溫飽以外陷入困境?/只求在未來能寄居一處余地?!倍我燥h也沒有放棄對有關歷史書寫的尺度拿捏的調侃:“面包屑般的歷史,沙漏墜落的顆粒/太少,時間沒有味道/太多會疼,成了傷口上的鹽/自己要調適位置,料理好心情/面對火燒火燎的紅豆、城池外/一寸光陰的你。”南大精神的復歸本體難度日益增大,尤其是在交給歷史評判之余,游以飄也拷問個體的復雜性和局限性:“你,仍舊沒有回來過/封印在牌坊里,一種隔了一層的元素/等待太漫長,不知道要結束/還是要繼續(xù);夏天以后還是夏天/換季,沒有換一個行李箱那么簡單/這世道,修成九尾狐后/心里的小九九,誰也說不準/誰,也只能管好自己的算盤?!彪y能可貴的是,詩人也更揪出文化教育上的無謂政治糾葛,力圖還教育以本來面目:“國家的事,陪練一場/站著度日,醒著熬過無數(shù)的夜/太委屈,但愿將時間的珠子撥回去/把你解印,放出一匹烈馬/飛揚的鬃毛穿越遼闊的草原。”不難看出,詩人跳出了悲情主義的怪圈,而從立體多元的層面進行反思,并期冀放下成見為南大的文化性找尋出口。當然在詩人的內心深處,他是相信被封印的南大精神已經成為不可復制的既往,后面的努力則變成了新的添加和建構。
翁弦尉的《幸福之門》,全詩35行,一氣呵成。這首詩中至少包含了四重內涵。(1)對假冒/贗品的蔑視。從此角度看,新復制的牌坊只是物質性工具,并未具有豐富內涵:“明月高掛,微涼晚上/月光牽引你,在公寓與組屋的小巷中迷失/尋我——原則上輕而易舉/地圖上冒現(xiàn)美麗的玩具/仿造我、復制我/不敢驚動我?!?(2)與自然合體。被荒廢的牌坊其實已經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所以拒絕地鐵的打擾,拒絕攝影機的物質刻畫,但“我”無懼任何哪怕是粉身碎骨的破壞/消滅:“既然早已習慣與蟑螂和蟲鳴共處/請勿坐著地鐵來見我/隔著玻璃相望/荒野上的青煙裊裊/請駕著鏟泥機、拖拉車或裝甲車/帶上電鋸、鋤頭、鏟子或一壺火藥/敲打我、鋸斷我、焚燒我、引爆我/憑吊我——原則上可以,但請勿帶上攝影機/拆離我、粉碎我?!?3)尊重底層?;腥缒洗缶裰蟹浅XS厚的草根性,作者希望首先要善待腳下的民工,甚至可以把拆下來的牌匾做成火炬送他們回家,所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搬動我或鏟平我——之前/請派發(fā)一打啤酒予腳下的民工/他們每日依偎在我身上/搔癢、驅蚊和喂食我/打發(fā)他們、遣散他們、安撫他們/請先把牌匾從我頭上拆下/點燃成火炬/夜黑讓他們找到回家的路。”(4)門的辯證。它可以是門,但穿過它無法得救,因為現(xiàn)實殘酷;它又不是門,因為無法抵達蓬萊或桃花源世界。而吊詭的是,美好自然卻可以和它共處:“謝謝你們忘了我/我是門/早已遺失了自己的門址/凡從我進來的/從來沒有得救/出入沒有草吃/我不是門/從來沒有一把自己的鑰匙/前方無路通往蓬萊/后面無徑尋回桃源/一絲山風、一粒相思籽、一縷月光足以/淹沒我、穿過我、掏空我?!鄙鲜鰰鴮?,頗為精彩,通過錘煉牌坊意象,可以顯現(xiàn)出“詩人們對南大的緬懷,對南大風物乃至南大牌坊的不斷詠嘆、吟唱和書寫,不啻為對族魂一種回歸式的召喚;只有當歷史得以澄清,文化身份得以尊重,文化尊嚴得以捍衛(wèi)時,詩人們對南大牌坊的回魂式的詠嘆,或許才會有終止的一天”*伍木:《牌坊鑄我心,眾志成明炬——讀十四首詠嘆南大牌坊的詩詞》(未刊稿)“結論”。
耐人尋味的是,游以飄和翁弦尉都不是老南大生,他們都是在南大舊址之上的南洋理工大學任教的老師,熟悉南大歷史,卻又有一些距離感。但他們的詩篇卻深具南大精神,真正起到了重塑南大精神的效果。這其實也意味著:我們一方面要呈現(xiàn)更多的有關南大的原始文獻和精彩論述,另一方面也要鼓勵南大書寫的去畛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期待更多熟悉歷史的作家(非南大生)介入其間。同樣需要提醒的是:我們一方面要盡量再現(xiàn)南大真實,包括觀點呈現(xiàn)、史料挖掘等等;另一方面似乎也可作更多嘗試,如對南大歷史進行文學化處理,讓人讀起來更津津有味且動人心弦。胡興榮的《記憶南洋大學》作了一些嘗試,如其所言:“我的期望是:這本小書忠實地記載了南大短暫的歷史,包括她的誕生、發(fā)展和結束。觀乎今日社會人心之危微和海外華文教育舉步維艱,尤覺創(chuàng)辦南大的可貴,而陳六使和他同時代人的無私奉獻,堪為我們今天所處一切以利益為重的時代,生發(fā)無限啟示?!?胡興榮:《記憶南洋大學》,第130頁。相較而言,胡氏此書圖片的力量足夠強大,但文字書寫相對干枯,特色不強。
毋庸諱言,華文文學書寫中的南大意象自有其發(fā)展脈絡:南大存在時期(1953—1980)的有關書寫顯得富有活力,亦具有明顯的本土性傾向,而在確認被關閉后,也呈現(xiàn)出悲愴而又頑強的風格;到了1980—1990年代,作家們采取了多種方式再現(xiàn),如現(xiàn)實驗證、前后比照、寓言重寫等等,不僅反思南大,也反思現(xiàn)實新加坡及其文化缺憾;21世紀以來,有關文學書寫亦有自己的風格,它們考慮如何借助文字再塑“南洋大學”及其精神,也包括通過意象的錘煉加以重塑。某種意義上說,南大在復辦成功以前必然還有新的累積,即使南大校友們老去,新的作家們仍會回望歷史,繼續(xù)給予南大以應有的評價和形象再現(xiàn)。從這個角度而言,南大永恒。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張慕華】
2016—04—1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華文文學與中華文化研究”(14ZDB080)
朱崇科,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珠海 51900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6.005